《人民文學》2022年第10期|羌人六:望炊煙
羌人六,一九八七年生,四川平武人。二〇〇四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著有詩集《太陽神鳥》《羊圖騰》,散文集《食鼠之家》《綠皮火車》,中短篇小說集《伊拉克的石頭》《1997,南瓜消失在風里》。
一
在斷裂帶,天神木比塔的女兒木姐珠為愛下嫁凡間斗安珠的故事婦孺皆知。
傳說,木姐珠出嫁前母親準備了豐厚的陪嫁,其中有圣潔無瑕的白石、各種糧種菜種、八種禽畜及百余種飛禽走獸?!芭R別時一定要面帶微笑,不能頻頻回頭望家里?!比欢?,出嫁的木姐珠沒有牢記母親的囑咐,半道上戀戀不舍的她“不由自主回頭望故居”,使得百余種飛禽走獸受到驚嚇,從此永遠逃入深山老林。至今保留在民間的姑娘出嫁不許回頭的婚嫁風俗,即是由此而來。不久前,因工作正式調離家鄉(xiāng),雖說不是出嫁,但木姐珠出嫁時那種復雜的心情,我卻能夠感同身受,也體味頗深。其實,無論身在何處,人在生活的很多方面都是類似的,我想,這個“類似”就像勤勞的母親每天打開雞圈時必然見到的情形——遍地雞毛。對我而言,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此處或彼處罷了。
“這世界就像一片荒野,我們的確能夠改變在其中的位置,但也不過是從其中一個荒野小站到另一個罷了?!奔幽么笮≌f家艾麗絲·門羅在其小說《荒野小站》里對人在當下的生存圖景和生活狀態(tài)有過如此形象生動的闡述,某種程度而言,世界便是命運共同體本身,類似于我們腳下這顆在浩瀚宇宙里自行運轉的古老星球。稍稍延伸或者深入思考一下,其實,作為個體的人,無論置身隱喻的荒野還是現(xiàn)實世界本身,自由都從來不是琥珀里面早已僵死的昆蟲或植物,因而在世界上,在空氣的裂縫里,人總是四處流淌,總是在歲月的巖層中不斷改變位置。層層撕開的命運或者生活也不會永遠保持其初始狀態(tài),原封不動。人,總是在大地上流淌?!叭伺不睿瑯渑菜馈?,正是這種狀態(tài)的鮮明寫照。
于剛剛離開家鄉(xiāng)來到成都這座城市的我而言,心中的景致似乎還沒有完全替代我到來之前的地方,仍是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鄉(xiāng)親父老,仍是斷裂帶——我的血脈之地,人生之初的根據(jù)地,給予我許多成長和人生教誨的那個“荒野小站”。五月,帶著正式的調離手續(xù),開車從平武縣城出發(fā),順著涪江蜿蜒而下,隨季節(jié)輾轉的日月星辰、花草樹木、鳥獸蟲魚、青山綠水在車窗外飛速滑向身后的場景,仍然歷歷在目,想起依然和土地緊緊拴在一起的鄉(xiāng)親父老、往事點滴,我不可避免地陷入感傷,顧影自憐。
此去經(jīng)年,在歲月的洗禮和剝蝕下,家鄉(xiāng)的面孔早已不再是最初的樣子。隔著時光,填充著過往的人事不斷被氧化和銹蝕,有時甚至模糊不清,難以分辨。形如兒時,那撲面而來的貧窮與饑餓總是不時在那小小的四口之家亮出它們猙獰的嘴臉,模糊羞恥和尊嚴的界限。有時,我想,對血肉之軀已然遠離的斷裂帶而言,在歲月走廊上輾轉奔波的我,像是一縷掙脫土地枷鎖獨自飄遠的炊煙。
從大山深處出發(fā)的我,今后的人生,轉向城市,轉向未知。人生苦短,時間飛逝,自帶著那要在時間的墻根下待完一輩子的軀殼呱呱墜地,帶著那星光般響亮的啼哭、葡萄串似的眼淚投入父母親人的臂彎,兩手空空來到這繽紛璀璨的人世間,來到僅僅是“到此一游”“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天地間,遑論個體的成長、蛻變、成形的過程,遑論循環(huán)往復的白天黑夜,穿針引線般活在日子里的人,終其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活在一小塊天地間的人,也都萬變不離其宗,無一例外、在所難免地要走向皺紋、回憶、病痛、不甘和眷顧層層堆積的衰老,直至終點。人人都要變老,人人都會變老,人人都在變老。所謂的老,就像斷裂帶家門前的河流,并非靜止狀態(tài),它是動態(tài)的、流動的、醒著的。老,用它的耐心,滋補、喂養(yǎng)和荒廢著時間。在身體年輪倍增的多年以后,我漸漸洞悉,在衰老的途中、衰老的后面,死亡從來都不是一個否定句,而是一個過程,一種隨著血脈不斷延伸的過程。
三十五歲,腦袋才稍稍明白一些道理,活人的難處,世事的無常,內心越發(fā)的柔軟、堅韌、通透。人生,就是減法,就是要不斷在別離中自己成長、成熟。四月,清明節(jié),在斷裂帶,在那些遍地生長的梅林中間,我看見死去的親人們都擁有這樣那樣一塊小小的墳地:死于肺病的祖父,死于意外的父親,死于耄耋之年的外公,還有死于一瓶老白干和一截棕繩的大伯。在死亡之后,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獲得這樣那樣一塊小小的墳地,他們并非兩手空空地撤退,這樣那樣一塊小小的墳地仿佛就是他們最后的財富。我死去的親人們都在斷裂帶上,在曾經(jīng)屬于他們自己的莊稼地里。逢年過節(jié),探望死去的親人是一件頗為重要的事情,香蠟紙錢是必不可少的慰問品,一個人墳前這些慰問品的多寡,代表著他在我們心頭的分量,也象征著逝者的尊嚴和體面。地球照樣轉,太陽照常升起,我死去的親人們就這樣在沉默中繼續(xù)活著。
每次回斷裂帶,回到我從小長大的那個村子,望著城里不見蹤跡而仍在家鄉(xiāng)的天空生機勃勃的炊煙,想到它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陪伴著這片土地,忠心耿耿地扎根這片土地,我總是為之動容、為之感慨。
毫無疑問,炊煙是扎根在斷裂帶上的一道護身符,斷裂帶人祖祖輩輩的血脈在炊煙下生長、延續(xù)、輪回,命運在那些角角落落的屋檐下潛伏,似曾相識的日子在生活的手心里循環(huán)往復。
是城市拒絕了炊煙,還是炊煙避開了城市?置身于早年影子灑滿角角落落而今彼此一年見不了幾次面的家鄉(xiāng)大地,目望炊煙,感覺自己就像被她遺忘的一片小小的葉子,自生自滅的葉子,無依無靠的葉子。唯一可以信任的是炊煙的活力與生機,是這片土地的活力與生機?;跓ㄈ灰恍碌母惺?,麻木已久的身心會在炊煙的引領下變得舒緩,它引領我歸于熟悉的生活,歸于自己的內心。人,永遠到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
于我而言,偶爾眺望一下炊煙與炊煙下的親人和風景,已經(jīng)足夠。
二
“望炊煙”的念頭和行為實際上并不存在詩意,或許只有一言難盡的象征意義,類似于一個美國作家的比喻:你站在牧場的外面看牧場,興許會感到風光無限好,然而,當你走入其中,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等級森嚴,層次分明。
“在那件事到來之前,每天早中晚,三頓飯的前后,是我一天中最煎熬最擔心的時刻,心神不寧、慌里慌張,腦袋無可避免地陷入一種緊繃繃的難以克制的焦慮狀態(tài),雙腿就像地震來了一樣,就像長著自己的腦袋一樣,總是不由自主地奔向屋外,然后稻草人似的站在院里,隔著公路望你大伯家的門是否開著,煙囪在不在冒煙。如果門開著,如果屋頂上有炊煙升起,說明你大伯還好好的,一切如常,至此,我心里那塊石頭才會落到地上?!边@番文采飛揚且思維縝密的話語源自我父親的姐姐,斷裂帶上,那個被我喊作大姑的人之口,提及已經(jīng)過世的大伯生命最后那段時光,年過花甲依然精力旺盛的大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惋惜憐憫之情仍然溢于言表。她眉頭緊鎖,表情凝重,娓娓道來的同時,為緩沖自己沉重的講述,還輔以輕盈的肢體動作來減輕語言的負重——她先是一只手輕輕地捂住隔著厚厚外套的胸口,仿佛是在捂著心里呼之欲出的劇痛,繼而手搭涼棚望著遠處,重溫自己幾年前爛熟于心的這個動作,眼底射出的光線化作一只無形的手,似乎真的在哪里摸索到了似曾相識的一扇門、一縷炊煙。
大姑,父親的姐姐,亦是我大伯的姐姐。加上我父親,他們以及其他幾個兄弟姊妹,都在斷裂帶緊挨河畔的那個姓劉的屋檐下長大,度過艱難的童年,又在歲月的長河中化作一盤散沙。按常理,有著一樣血脈的親人,屬于世界上最親最鐵的人。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就像斷裂帶其他兄弟姊妹眾多的家庭一樣,在長大成人、各自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之后,所謂親情,也是人心隔肚皮,貌合神離,大多時候,不過是精神或言語上的擺設。如此直言不諱,并非混淆視聽,也沒有絲毫惡意,只是擺出事實。造就這種局面的原因形形色色,很難歸一。大姑在生活之余,對眾叛親離、煢煢孑立的大伯有如此的關心與守望,已經(jīng)實屬不易、難能可貴了。
二〇一九年夏天的一個夜晚,大伯在家里將一瓶散裝白酒喝得底朝天之后,用一截棕繩套住自己的脖子,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這件事震動了村里所有的鄉(xiāng)親父老,不過,在熟人們看來,大伯的死,不過是早晚的事,是預料之中的事。那段時間,大伯已然病入膏肓,身邊又沒個親人照看,灰燼里的火苗,無人吹燃,眾叛親離的大伯,死于內心的孤獨,死于生前尤其是年輕時對妻子(伯娘)、兒女(堂哥堂妹)的家庭暴力。據(jù)說,大伯生命的最后幾天,有天半夜,他汗水淋漓、驚魂未定地跑到大姑家敲門喊“救命”。大姑和姑父開門,大伯臉色煞白地說,聽到河邊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隔天,他又跑到我們家門口,跟我兄弟說:“侄兒,幫我去河里問問那幾個人,為啥子事在那里罵我?喊他們不要罵了!再罵,老子要收拾他們!”然而,事實上,除了幾只聒噪的烏鴉在那里,河邊上沒有一個人影。死亡,是一些黑色的鳥。生命的最后幾天,大伯已經(jīng)精神失常了。
最先預知大伯“出事”的人,就是他的姐姐、住馬路對面整天都會望炊煙的大姑。大伯出事的那一整天,她的心都是懸著的。直到黃昏降臨斷裂帶,大伯家的門一直關得死死的,也沒有望見他家房子上掛起炊煙。“去看看吧!”大姑對自己的丈夫說?!叭タ纯窗?!”大姑的丈夫對自己的一個侄兒(我弟弟)說。兩人花了很大力氣終于推開大伯家的門,堂屋里、臥室里都不見人影。弟弟后來描述當時的場景說,屋外,落在斷裂帶的陽光依然強烈而耀眼,屋內卻是一片昏暗、死寂和冷清的感覺。兩人一無所獲,正在納悶之際,陡然望見昏暗的樓梯間坐著一個模糊的人形。走近一看,大伯一動不動坐在那里,睡著了似的,腦袋耷拉著,一個空空的酒瓶擱在身邊,一截棕繩纏繞在脖子上,像他早年在家里打死的一條家蛇。
大姑的擔心塵埃落定,大伯家房子上沒有炊煙,是因為大伯已經(jīng)走了。大伯,用生命的最后一點兒精力,讓自己在活了一輩子的斷裂帶上,擁有了一塊小小的墳地。大伯為自己換來一塊小小墳地的同時,也用個人的死亡,贏得了許多村里人的同情,更讓他的兒子,一直遠在上海工作生活的堂哥,遠遠地收獲了逆子的名聲、白眼狼的名聲、書呆子的名聲……寫到這里,我想,其實,很多本地人無法真正理解大伯一家人的生活。正如他們忘記了他的另一副模樣,酗酒、貪小便宜、好勇斗狠且性格殘暴,經(jīng)常酒后為一點兒芝麻小事就在家里毆打堂哥堂妹,毆打給他生兒育女、洗衣做飯的伯娘,這幾乎是我們這些和堂哥堂妹一起長大的晚輩記憶中司空見慣的事情。
自以為是并且唯我獨尊的大伯的拳頭不曾收斂,這個狠人,好像忘記了拳頭和人也會隨著時間變老這個事實。幾年前的一個除夕,忍無可忍的堂哥、伯娘還有堂妹三人一起將酗酒后撒酒瘋的大伯摁在家里一頓暴打?!暗人懒耍覀冊倩貋?!”當天,堂哥帶著已經(jīng)不可能在家里繼續(xù)待下去的伯娘去了上海,臨別前丟下這樣一句話。從此,陷入眾叛親離境地的大伯開始獨自生活,短短幾年時間,生命便戛然而止,匆匆畫上句號。對于大伯而言,死亡并沒有對他動刑,動刑的是他自己。
堂哥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大伯死后,逢年過節(jié)都回斷裂帶上待幾天,走親訪友,過往的不堪如同他家屋頂上早已不見蹤跡的炊煙。今年春節(jié),堂哥一家從上海返回斷裂帶,剛到自家院子,一個車輪就死死卡進了門前的排水溝。一個親戚很快將這個確實有點兒詭異的小小事故,改編成一則故事:“怕是老大爺給的下馬威!”好在事情很快得到解決。原本干瘦如柴、唯唯諾諾的伯娘變化很大,用我母親的話來說,“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長得白白胖胖,手上戴著金鐲子,顛得路都走不穩(wěn)啦”!
堂哥一家歸來,炊煙再次升起,家便有了生氣。炊煙飄過屋頂獨自懸在空中,像死去的大伯。望到大伯家炊煙再次升起的人,不止大姑一個。慚愧的是我不能親口告訴堂哥,根據(jù)我個人的經(jīng)驗和觀察,其實,在家鄉(xiāng)熟人眼里,他無非是個過客,只是個過客。話說回來,蕓蕓眾生,皆是過客,時間里的過客,他自己的過客。
深夜,窗外,一片燈火通明的成都平原。我在租住的公寓,透過文字的縫隙,想象幾年前曾在斷裂帶上望炊煙的大姑,內心炊煙般升起了憂傷。這種憂傷,和大伯沒有絲毫關系,只是因為那些炊煙,那些仍然掛在斷裂帶的日復一日的炊煙,祖祖輩輩掛在鄉(xiāng)親父老一日三餐之上的炊煙,它掛在我活著的親人們中間,也掛在我死去的親人們中間。什么是“生生不息”?這就是了!大地古老而年輕的皮膚上,遍地開花的歲月走廊,命運鐵軌一樣延伸、交替、重疊、反復,就像理發(fā)師剪掉的頭發(fā),就像農(nóng)人用汗水灌溉的一茬茬莊稼,就像草木每年重新長出一遍的葉子。這,是我隱秘的慰藉。在斷裂帶,潛意識里,我已然將大姑的殼穿在了自己的身上,變成一個望炊煙的人。并且,早已成為過客的我,就像斷裂帶的炊煙一樣,在秘密中,在文字中,觀察村莊和村莊里的親人,觀察他們全部的感情和思想。這并不是什么好玩的游戲,只是生命中的一種屬性或者宿命,亦是無法掙脫的枷鎖。
三
炊煙并不適合在城市生長。在沒有炊煙或者看不見炊煙的成都,即便是晴天,我的眼睛和心緒也總是塞滿迷霧,總是變得迷迷糊糊,并且雜亂無章。也許是尚未習慣,距離斷裂帶幾百里遠的成都,對于這個我個人世界里的新環(huán)境而言,我始終有著一種無法言說的陌生。或許,我可以切換視角,把那些高大的建筑想象成家鄉(xiāng)秀美的高山,把大街小巷出沒的人群想象成自己的親人。然而我其實沒有這種能力,我在喧鬧的人群中認識到自己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局限、可笑和“偏僻”,因為我腳下只有城市,望不見炊煙。
希臘現(xiàn)代詩人卡瓦菲斯在其詩作《城市》中寫道:“既然你已經(jīng)在這里,在這個小小的角落里荒廢你的生命,那么你就已經(jīng)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毀掉了它。”興許,我已經(jīng)或者正在毀掉屬于過去的某些部分。在成都,我還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這種孤獨有著形形色色的衣服、聲音和天南海北的臉孔,很直白地游蕩、穿梭在大街小巷。
目光越過喧囂,回望自己的過往與改變,一些話也會炊煙般浮現(xiàn)在腦海。
喚醒那些沉睡的句子,讓它們再次穿過腦海,就像炊煙再次升起。斷裂帶,爾瑪人流傳至今的口頭文學內容豐富、博大精深,這些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以聲音的形式,儲存著一個古老民族珍貴而生動的生活記憶、文化記憶。在如同斷裂帶群山般綿延、河水般流淌的字句中間,有這樣一句無論說起、寫下或者想起時總會心頭一亮的箴言:“古花古謝,今花今開?!睙o數(shù)春夏秋冬的沖刷洗禮,經(jīng)由祖祖輩輩斟詞酌句才如此簡潔明了的話語,很容易就記入腦海。古花古謝,今花今開。毫無疑問,看似毫不起眼實則通透至極的箴言,早已在不斷生長的歲月中抹掉了祖先在日子中有過的艱辛與磨難,穿過當下時已經(jīng)沒有半點兒贅肉,沒有半點兒多余的水分。人們不會霧里看花,只要細細咀嚼一番便心領神會,“當下”這個蘊藏在句子間隙的清晰指向立刻呼之欲出,而“活在當下”這種生存的智慧或者生活的真諦,也就更容易理解了。話語的意義充滿終極色彩,但屬于個體的生活并非如此,它們只是死死地纏繞在這個句子的內部,纏繞在人們具體生活的內部。與這句古話類似的,還有一句輾轉于斷裂帶鄉(xiāng)親父老們日常生活中間的口頭禪:“活魚是要在水中看的?!?/p>
當下,人類尚未發(fā)明任何能夠阻止時光飛逝的方式,因此在我理解,“古花古謝,今花今開”,這句話所契合的只能是個體的命運、心態(tài)、胸懷、境界,而“活魚是要在水中看的”,則在指向當下的同時,還多了一層審視的目光?!盎铘~是要在水中看的”,我也經(jīng)常以這個句子里夾雜的目光來審視自己,審視自己“充滿折騰”的生活,審視這些年來一直漸行漸遠的家鄉(xiāng)——那一處在我粗笨、愚鈍的文字里,一直呼作“斷裂帶”的家園?;铘~是要在水中看的。
炎炎夏日剛剛拉開序幕的六月,搭乘綿陽通往成都的高鐵,我來到久違的成都平原,除了簡單的行李,還有奧爾罕·帕慕克的長篇小說《新人生》。不出意外,我接下來的生活,是在這里工作到退休。一切才剛剛開始,這也許就是我的“新人生”吧!“即使聽了同樣的故事,每個人的體驗,也都大為不同?!迸聊娇嗽凇缎氯松返念}記中引用過這樣一句話,它真正的主人是德國浪漫派詩人諾瓦利斯。故事開頭,帕慕克如此寫道:“某天,我讀了一本書,我的一生從此改變。即使才展開第一頁,它的強烈沖擊就深深打動了我。”與小說人物截然不同的是,我從未想過,自己的命運某一天會因為我寫下的那些文字而蛻變。斷裂帶果梅成熟的六月,鄉(xiāng)親父老們仍在那片土地上為豐收而汗流浹背的六月,經(jīng)過兩個月的奔波,我順利辦完調動手續(xù),正式到省城的單位報到。
臨時租住的公寓就在春熙路附近,省城的心臟位置,上班只需五分鐘路程。每天在人流中穿梭,父親當年說我的話再次響起,他說:“菜籽落了海啦!”只不過,在當時,這可不是一句什么好話?!安俗崖淞撕!?,始終刻在我腦海里的這個句子,始于二十一世紀初的某年夏天,那時,我的臉孔還是少年的臉孔,血管里涌動著青春的激情與夢幻。此去經(jīng)年,句子并沒有因為風塵仆仆的歲月變得塵埃累累,它和我如影隨形。奇怪的是,每次想起這句話,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親,我再也愛不動什么的父親。
二十一世紀初的某年夏天,已然琥珀般凍結在歲月巖層里邊的夏天,翻過無數(shù)白天夜晚款款而來又翩然而去的夏天,滑過斷裂帶的皮膚也滑過這片天地蒼生萬物的夏天,陽光把草木的葉子、花朵和知了聲曬得焦干,而遍地形形色色的石頭、蛛網(wǎng)、姓氏、墓碑、村莊、河流、鄉(xiāng)親父老的臉頰以及我的皮膚因為長久暴曬而隱隱作痛的夏天,就像撕破土壤的種子那樣撕開記憶、撕開歲月,滿載著過往的片段與細節(jié),趕集似地慢慢回到我的身邊?;秀敝校曳路鹪俅慰匆娨粡埱酀哪?。斷裂帶漫山遍野的果梅,這是走向成熟走向收獲的季節(jié)??諝庵?,果梅被炕干的酸澀氣味彌散在我和父親沉默的呼吸之間,而蒼蠅翅膀拍打的聲音與聒噪的知了聲鋪天蓋地般響徹耳膜。在我家青瓦房的堂屋中間,父親威風凜凜地坐在破舊不堪的單人沙發(fā)上,嘴里叼著煙,面無表情地望著穿過屋頂?shù)牧镣咄高M堂屋的一小塊陽光。在家里,在屋外,父親的表情永遠是枯燥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掙脫農(nóng)民身份在東北服役數(shù)年最后乘坐綠皮火車回到斷裂帶,回到家鄉(xiāng),回到我們身邊繼續(xù)在莊稼、農(nóng)事中摸爬滾打的父親,額頭上的皺紋訴說著他的辛勞,正如一種貧寒的氣息環(huán)繞著我們這個四口之家。黝黑的父親用他武斷粗暴的肢體動作配合著他的不耐煩,興許還有鄙夷,指著我的腦袋說:“菜籽落了海!”
好吧,事與愿違。好吧,期待落空。
本來,我只是想把自己發(fā)表在一家刊物上的作品拿出來在父親面前顯擺一下,分享自己的喜悅,同時期待他的認可,我滿心以為,自己會得到他熱情洋溢的表揚。然而,我迎來的不是期待本身,而是一盆冰涼涼的冷水。“菜籽落了海!”通過一個成年人(父親)的喉嚨并且裹挾著他恨鐵不成鋼的唾沫與鄙夷,在空氣里扯出一道縫隙或者敲了一個洞似的亮出自己的話語,探出臂彎撲向我瘦削、沉默、充滿等待和期盼的人形,牢牢植入我似乎永遠吹著穿堂風的耳膜,就這樣近乎絕情地闖入我不知天高地厚的生命冊頁。總而言之,父親就是那樣說的。我羞得無地自容,落荒而逃。被父親潑了冷水,我心里想的卻是“鼠目寸光”之類的成語。在我孤獨而又貧乏的成長歲月,父親就是這樣的,對我,從來沒有一句好話。
“菜籽落了海!”多年以后,父親的話在我身上得到應驗。在成都,在汪洋般的人海中,我唯一能將自己與其他人區(qū)別開來的,就是一顆菜籽般的心臟,一種對渺小與落入人海的恐懼?!叭タ纯茨惆??!泵看位財嗔褞?,母親都事先準備好香蠟紙錢。父親去世多年,母親仍在使用父親的那個手機號碼。事實上,當年,在“菜籽落了?!钡哪_后跟,我就下定決心、鼓足勇氣,要在沉默中以行動反抗父親,直到他收回自己的冷嘲熱諷。
“菜籽落了海?!备赣H仿佛仍然在說。
歲月在走,人也在走,這句話與我如影隨形至今,仿佛我就是從這句話里邊生長出來的一個帶著軀殼的魂靈?,F(xiàn)在,這句話雖說足以概括我在城市的感受和狀態(tài),卻于我無損,再也無法傷害我。并且,我不再是那個怯懦的家伙,不再因為別人的話而自卑或者忍氣吞聲。我也不怨恨父親,我早已釋然。父親出事的二〇一〇年秋天,我已經(jīng)在廉價筆記本上寫下大量習作。但父親的離去不是練習。某天傍晚,不知是在一種怎樣的心情下,我一把火燒掉了那些作品,就在距離父親墳地不遠的梅子樹下。
一切破碎,一切成灰。
古花古謝,今花今開。
我想告訴遠在天國的父親:“即便菜籽落了海,也仍然是一顆菜籽。”
我更想告訴父親:“正是你當年的冷嘲熱諷,讓我走向了今天的自己?!?/p>
四
耄耋之年,在斷裂帶溫暖慈悲的泥土下永遠睡去的外公,一輩子扎根于地震頻發(fā)的斷裂帶、扎根于大山深處那片蔥蘢天地的外公,整天與莊稼、土地、季節(jié)、天氣、葉子煙和夢境為伍的外公,兒時的我經(jīng)常魚兒咬住魚鉤似地拽著衣角討要零花錢的外公,在我蟲蛀般的記憶深處永遠是一副蒼老且弱不禁風的形象:胡子拉碴的臉孔,瘦削高挑的身形,大雪般飄著的白頭發(fā),以及無比響亮的咳嗽。外公抽煙很厲害,每天三包,等于是當飯吃。早年,外公抽的是本地人喊作葉子煙的那種劣質煙,也可視作雪茄的初級版本,煙味大、力道足。一拃長的老煙斗跟外公常年如影隨形。兒時,外公抽煙,我都會主動上前幫忙點火,哧一聲劃燃火柴,往煙嘴過一下,然后憋了很久的氣終于浮出水面似的猛吸一口,嗆得眼淚鼻涕一起出來。
回想起來,我現(xiàn)在的煙癮就是那時打下基礎的。為了一家人的嘴,為了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外公一生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勞動上面,他很少有自己的時間。斷裂帶的鄉(xiāng)親父老大多如此。直到晚年,夕陽余暉下的外公才相對清閑下來。記得有一年,外公和一撥本地老年人報團去香港旅行,帶回一枚戒指,花了一百多塊錢,據(jù)說是純銀鑄造而成。便宜是真的便宜,外公喜歡也是真的喜歡。以為撿了便宜的外公喜歡起來像個孩子,時不時把戒指在我們面前亮出來顯擺。沒心沒肺的我們哪會想到一個老人的心情,只一個勁地告訴他,戒指是假的,戒指是假的,戒指絕對是假的!如此三番五次,外公臉上掛不住了,愁得眉毛都快掉在地上,終于,他沉思良久之后用哲學家的口吻意味深長地跟我們說了這樣一句話:“假如沒到過那里,你就不會擁有?!?/p>
這些年,寫過不少作品,比較而言,都沒有外公這句不經(jīng)意的話有思想、有見地、有分量、有水平。來成都之前,我的內心有過很長時間的糾結,糾結很多問題,家庭、生活、工作如何平衡,全新的工作能否勝任,全新的人事環(huán)境能否適應。“假如沒到過那里,你就不會擁有?!蓖夤脑?,給了我消滅那些糾結的智慧,我不再糾結。
正式來成都工作生活已一個多月,一切都好,最大的苦惱就是不善言辭。奇怪的是,去年借調期間,這種感覺并不明顯。跟主編羅偉章先生聊天,提到過眼下對我而言最困難的事情就是說話、如何說話。之前數(shù)年,日子只是單純地寫作、看書,這些事情都可以在沉默中開始,在沉默中結束,又有字斟句酌的習慣,因此回到日常生活里,說起話來總是磕磕巴巴,有時也會說著說著就忘記自己真正表述的是什么。
“假如沒到過那里,你就不會擁有?!?/p>
假如不是現(xiàn)在,假如不是成都,我就不會擁有這些思考、這些體驗,包括通過文字回到斷裂帶去“望炊煙”。毫無疑問,我斷裂帶的親人們無須這些費神的行為也會過得很好,已有的經(jīng)歷和文字中,我已然洞悉,斷裂帶類似于我這樣成年后告別家鄉(xiāng)的人,菜籽落了海的人,其實必須面對一個事實,那就是無論身在何處,我們這些與家鄉(xiāng)漸行漸遠的人,也無法在精神上脫離這片土地。就是說,我們仍然和過去、和斷裂帶連在一起,但很難再次融入其間,因為縈繞在斷裂帶空氣中的家長里短,就像你打開雞圈時見到的遍地雞毛,很快會讓你疲憊不堪。幾個月前,在老家為外婆過生日,飯桌上,一個親人忽然舉起酒杯,面向坐在我身邊的弟弟碰杯,還話里有話地說:“親愛的侄兒,敬你一下,現(xiàn)在就你離我們近,今后只能靠你啦!”自始至終,這個親人沒有與我碰杯對飲。
很多時候,斷裂帶的事,就是這樣,此一時彼一時,像隨風飄。
我也不會計較,我早已無動于衷。
六月初,我們一家三口從綿陽回了趟斷裂帶。
果梅成熟的季節(jié),母親、弟弟還有弟媳幾個忙得團團轉。之前的一個大清早,我正躺在床上睡覺,弟弟忽然打來電話,告知母親的手已經(jīng)不能動彈,準備去醫(yī)院檢查。掛掉電話,我才想起剛剛還在做著的夢里,我和母親正在散步,旁邊,有一家藥店正在營業(yè)。事情就像頭腦中臆造出來的畫面,然而千真萬確。
街上做批發(fā)生意的二娘的女兒——表妹朱瑤也在?!俺钥嗄蛣?,厲害得很!”母親對前來幫忙的侄女贊不絕口。家庭條件優(yōu)越,模樣漂亮,以前那個飛揚跋扈、嬌生慣養(yǎng)的表妹,眼下好像換了個人似的,變得如此勤快、如此成熟。一時間,我有些恍惚。耳畔傳來童年就已經(jīng)再也熟悉不過的流水聲,臨近中午,炊煙裊裊升起,升向斷裂帶的天空。
恍惚中,抬起頭,望向對岸那巍峨的群山,望向斷裂帶遍地升起的炊煙。但我的目光沒有走遠,我看見的是家門前那棵累累果實像星星一樣掛在枝葉間隙的核桃樹,在父親當年意外跌落的位置,傷疤一樣醒目的豁口處,竟然奇跡般地生長出一株小小的幼苗。單薄瘦弱的身影,不卑不亢,在一棵樹的命里頑強地生長著,仿佛,是一顆抹去了姓名重新歸來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