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5期|三三:巴黎來客(節(jié)選)
三三,一九九一年出生,知識產(chǎn)權(quán)律師,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現(xiàn)博士就讀于南京師范大學(xué)。作品發(fā)表于多家刊物,多有選載,曾獲二〇二〇年“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2021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學(xué)獎新人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離魂記》,《俄羅斯套娃》。
巴黎來客
三 三
溽暑造極之時,我們開始一段悠久的告別。沿塞納河,由北向南,燈色藏光影玄機,長夜墊襯在狂歡之下。巴黎的出租車很貴,因此,我們常趁午夜蒞臨之前,坐地鐵趕往市區(qū)。第六區(qū)的龍街、第七區(qū)的圣西門街,往往是我們?yōu)閺匾雇达嬎业娜萜?。周?fù)一周,我們憑味蕾環(huán)游于法國各地酒莊,迷失于Armagnacs或Bourguignons;厭倦時需調(diào)劑,則請酒保調(diào)出風情各異的雞尾酒??焖汆嫞瑢⒈觼G回餐盤里,然后搖晃著躍入舞池。他們試過教我?guī)追N現(xiàn)代爵士的舞步,但沒來得及學(xué)會。人群翕張的一些瞬間,我又感到自己像一頭巨象,通過無助的擺動來尋求一種稀釋笨拙的錯覺。所幸,天很快就亮了。
有一天清晨,我們穿過盧森堡公園,夙夜酒氣被露水襯成一道感傷的記號。公園里行人寥寥,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犬吠。不知是誰帶的頭,我們唱起一首年代久遠的法語歌《永別了,馬爾蒂蓋》(Adieu,Venise proven?ale):
再見了,在高大松樹上
永遠歌唱的蟬與蟬;
再見了,色彩柔和的駁船與
開滿紅花的丘陵;
我要走了,把我的心留給你……
途經(jīng)池塘,只見秋水仙已漲破土壤?;ò鷶恐鴿庾?,邊翼薄得似無聲息,在乍涼的氣候中顛蕩——這意味著縱樂即將結(jié)束,作為我在巴黎生活七年的終結(jié)。
一星期以后,他們聚集在戴高樂機場,送我登上回滬的飛機。機場見證過依依離別,對眼淚與緊密相擁不置一詞,靜默地容納了體內(nèi)滑行的諸多流線。最早送走的是丁浩,一個讀國際貿(mào)易專業(yè)的男孩,畢業(yè)便回廣州打理家族生意。輪到我時,我們已多次相互允諾:回國后,一年必須見一次——重復(fù)反而使約定變得可疑,恍惚之際,我預(yù)見了友誼即將面臨的長期阻塞。與我同城的有一對情侶,衛(wèi)葦與羅家禎,因衛(wèi)葦?shù)母改复蛩銇戆屠栌瓮?,兩人需再留一段日子。后來,他們告訴我,我回國那一日Lou也來送過我,可惜誤了時間,到達時我已起航;但在場的朋友都不曾遇見Lou,或許這只是她的一種說辭。
二〇〇〇年九月初,我回到上海,真正的生活撲面而來。
仍與父母同住,老房子位于城隍廟附近一條弄堂里,四面環(huán)繞拆遷的痕跡。兩側(cè)墻壁著滿塵垢,仔細辨認,各種字跡浮上來,像晴光下閃爍不息的成群芒刺之尖——“到此一游”,“周來娣還錢”,“星期九”。無頭無尾,出自各個時代人們的手筆,一種以粗鄙碾壓秩序的吶喊式的撞擊。為之伴奏的,則有窨井蓋底部的污水。它們從骯臟的廢料中汲取命源,日夜奔騰,以抵達最幽暗的永恒。
七十年代初,父親花十元承租了這套公房。兩室戶,總面積不超過三十平方米,要住下六口人。等我回國,父親的長輩均離世,姐姐也已出嫁;同一所房屋,空間卻顯得異常褊狹。首先是聲音——這幾年,父親的右耳幾乎全聾,需憑高聲講話來探測與外界的關(guān)聯(lián)。在此引領(lǐng)下,日常動靜也向我露出獠牙:冰箱開關(guān),縫紉機穿針,桌子折疊拖、拉,公用的無線電,電視機停在某個滿屏雪花的頻道……突然之間,我再也無法忍受這些噪聲,仿佛巴黎的生活成功離間了我與往昔。除此以外,我猛地察覺,從法國帶回的東西那么荒誕。CD機放在五斗櫥頂,一次未用過??Х葔匾蚓弥玫木壒?,內(nèi)部的舊漬結(jié)成斑膜。隔了兩周,偶然翻到它,只覺一陣羞愧。
當時,“海歸”還是一個新鮮頭銜,落在弄堂里尤為惹人注目。從早到晚,不時有鄰居從門縫里探進來。拜訪的理由五花八門,實為看我一眼,以他們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經(jīng)驗來甄辨一個海歸博士有何特別之處。有些老人帶孫輩來,指我為榜樣;又轉(zhuǎn)向母親,打聽我的習(xí)慣、作息、偏好食物,以便回家后模仿。起初,我將鄰居們的熱忱歸于虛榮,常覺不耐煩。但我逐漸感到更深層面的意義,對他們而言,我即好運。與我同住一條弄堂,似是從命運紙箱中抽到一個小獎,從而間接參與了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市政府也派人來慰問。父母一早穿戴齊整,等待之心經(jīng)三五牌座鐘的一次次敲擊,脹得愈發(fā)忐忑。過下午兩點,慰問小組姍姍而來。一共三人,父母把每一個都稱作“領(lǐng)導(dǎo)”。最后一位進門,母親匆忙接過門把手,怕老式木門的倒刺扎入領(lǐng)導(dǎo)的指隙。
最年長的領(lǐng)導(dǎo)握住父親雙手,這讓父親激動又不知所措。父母僅中小學(xué)文化水平,甚至不知道我博士論文的課題。盡管如此,當聽說我是中國唯一一個在法國獲得人口學(xué)博士學(xué)位的學(xué)者,母親的眼眶中瞬間噙起淚水。
“草窩里飛出一只金鳳凰來,實在不容易?!鳖I(lǐng)導(dǎo)們說,出于好意。
“我們鄰居都開他玩笑,一根頭發(fā)換一句論文。論文寫完了,頭發(fā)也掉光了?!蹦赣H本想說笑,話一出口卻顯得別扭。我低下頭。
“讀書辛苦,回來才能干大事業(yè)?!鳖I(lǐng)導(dǎo)爽朗地笑起來。
“就是個人問題還沒解決呢?!蹦赣H嘆氣,“都三十四歲了。”
為此,特意上過一檔上海電視臺的民生節(jié)目。同行有出國前的老同事,仍在國家計生委工作,彼時已升為正處級干部。臨下半場,同事將話題轉(zhuǎn)到我身上,借機替我征友。原本沉悶的觀眾席,忽而竄滿熱情嬉笑。各式各樣的提問向我拋來,得知我留法七年,有人問,那在法國有什么aventure galante嗎?我告訴他們,我所就讀的第十二大學(xué)在巴黎郊區(qū),與繁華相去甚遠;何況,平時讀書都來不及,哪有精力花在情愛上。全場聞言起哄,根本不信我的說法。我只好勉強又說了朋友的一兩段韻事,觀眾仍不滿足,零星冒出幾句抱怨。忽然,人群靜下來,唯余幾個話筒里微弱的呼吸聲。燈光四下罩落,為細小浮塵供應(yīng)暖白色的幕景。望向半空,只覺外部的邊界在消融,流線趨于柔和、明媚,像一場被遺忘的節(jié)日終于降臨。
出神之際,我緩緩想起了Lou。
正式與Lou結(jié)識,源于羅家禎組織的一次牌局。羅家禎是十二大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與我同屆。報到那一天,我們在簽到處遇見,因為都自上海來便攀談幾句,得知我們坐的還是同一趟航班。他家住靜安,對門即鼎鼎有名的紅房子西餐廳。我告訴他,我拿到第一筆工資后,請父母去那里吃過一頓。他笑起來,說那家店他從小吃到大,現(xiàn)在菜已經(jīng)不行了,只靠虛名騙騙外地人。我們的學(xué)制都是碩博連讀,他本科剛畢業(yè),我則出于工作機遇才來讀書,年長他五歲?;ネT專業(yè),他拍拍我肩膀說,孫博士,以后為人類文明做貢獻的時候別忘了兄弟。我連忙說,哪里的話,碰上小傷大痛,還得求羅博士懸壺濟世醫(yī)一口。一來二去,也就熟絡(luò)了。在巴黎的這幾年,我沒交上什么朋友,和羅家禎倒一直關(guān)系親近。
實際上,那天是羅家禎二十五歲生日。他承包下學(xué)校附近的一間叫La vie en Rose的餐館,邀請我們一同歡慶。羅家禎相貌清俊,梳中式分頭時頗有幾分民國京劇小生的神韻;為人又率真,經(jīng)常見他把一眾男女逗得捧腹大笑,人們樂于和他交往也不足為奇。當天我還有課程報告沒完成,但礙于生日不好推辭,仍然到了場。推開餐館大門,赫然一派萬花筒的氣象:來客形色各異,或端著酒杯,或舉自助餐盤,在大廳里旋轉(zhuǎn)流動。其中絕大多數(shù)悉心打扮過一番,夾雜兩三個故意蓬頭垢面的,湊在一起,如百種寶石切面熠熠生輝。只是不知為何,我手心洇出汗水,這沉浸式的熱鬧誘我不安。
我忍著輕微的頭痛,獨自喝下幾杯威士忌,接著在大廳角落的麂皮沙發(fā)上昏昏入睡。待我再次醒來,滿堂客人幾乎散盡,幾聲咳嗽在空蕩蕩的大廳里激起回音。水晶吊燈熄了,一對鵲形臺燈在遠處幽幽擎起,光焰下聚攏了一桌人。我看一眼表,凌晨三點多,一邊朝他們走去。
“明磊,你快幫我看看,這副牌還能不能跟?”羅家禎招呼我。他的外套丟在一邊,只穿一件印滿棕櫚樹的襯衫,正反復(fù)搓著手里的牌。
我湊近看,桌上鋪著一摞牌疊,正中央攤著四張公牌,正要發(fā)第五張。那陣子,留學(xué)生間盛行打德克薩斯撲克,羅家禎出入實驗室之余,消遣精力都花在牌桌上。由于生活費緊缺,我從不參與賭博性質(zhì)的活動,但有時旁觀作陪,慢慢也懂了規(guī)則。當時,羅家禎手握一對Q,屬于較大的對子,運氣好再翻一張Q,還能博個Fullhouse。
“試試也無妨?!蔽艺f。
羅家禎望我一眼,又狐疑地轉(zhuǎn)向坐在他上家的一個女孩。那女孩恰也盯著他,喜色滿面,伸手敲了敲羅家禎面前的籌碼,催促道,“快點,忸忸怩怩還玩什么德?lián)?,你看人家都困了?!?/p>
我這才好意思打量那女孩——原來是她。我們早在上海同鄉(xiāng)會聚餐時見過,接連幾次,她和幾個活躍分子談笑成一片,始終沒機會同她說話。這天她穿一件連身長裙,粉白柔緞垂至腰部被褶皺收起,往下則釘滿流行一時的羽片,仿佛她是一只漸趨蛻變的孔雀。盡管衣料不乏重工痕跡,她看上去卻異常輕盈。
羅家禎向她介紹我,“Lou,這是人口學(xué)的孫明磊,我好朋友……”
“我們見過的?!盠ou打斷他,“你不要扯其他的,抓緊時間,再打幾把我要回去了?!?/p>
聽到羅家禎說“Fall”棄牌時,Lou瞬間大失所望。一圈下來,Lou悻悻地把外面零碎的籌碼拾到身邊。剛才她已湊成了一副小同花順,本想趁機猛賺一筆,誰料眾人似看破她的牌面,都沒有跟注。
莊家又發(fā)了幾次牌,我不禁觀察起Lou來。只要摸的牌不合心意,她便會在第一輪把牌丟棄。但凡她留下的牌,要么和公牌湊成了對子,要么有別的勝算。大家摸清了她的路數(shù),這樣打下來,輸也輸不多,贏也贏不大。打了幾輪,她自覺無趣,驀地摔下手里的牌。
“不玩了?!盠ou撇嘴說,“我這個人最單純,什么東西都寫在臉上,打牌也要被你們欺負?!痹掚m如此,她并無不悅,離桌時笑盈盈四面環(huán)視。待她站直,我發(fā)現(xiàn)她骨架嬌小,或許因為比例協(xié)調(diào)的緣故,遠觀時沒有察覺這一點。
Lou當然算不得單純,這是羅家禎后來告訴我們的。她極富交際手段,盡管她常年把“要嫁一個法國富豪”掛在嘴上,依然有許多條件不符的男孩向她示好,前赴后繼。我們的同學(xué)之中,姜興華曾為她著迷過一段日子。于是,想方設(shè)法約她獨處,從送Lanvin的成衣到VCA的珠寶,禮物悉數(shù)成為女神的祭品,最終不過是月下散步時挽了手臂。因為虛耗太久而無進展,姜興華只好轉(zhuǎn)投別的羅曼蒂克支線。Lou倒也大度,兩人尚且以好友身份相處,待他反而比曖昧?xí)r更熱情一些。根據(jù)種種跡象,我們推測,Lou的父親是在法國經(jīng)商的華僑,現(xiàn)階段恐怕正逢商戰(zhàn)失利,所以把Lou安置在郊外躲避。然而,落難公主仍勝于貧女,她的生存狀態(tài)松散優(yōu)越,既未讀書,也無須工作,整天周旋于一場場約會之間。為了消磨時間,她頻繁盛裝出入各種讀書會、社團,甚至把全國各地的同鄉(xiāng)會參加了個遍。
等我們下一次在上海同鄉(xiāng)會碰面時,Lou主動和我打了招呼。已至十一月下旬,涼意狡黠地貼近發(fā)膚,以威逼毛孔戰(zhàn)栗收縮為樂,到夜晚尤為放肆。Lou披一件大V領(lǐng)的黑襯衫,露出峭立的鎖骨,好像渾然不覺寒冷。
“明磊,我今天和朋友去第五區(qū)看望那位老嬤嬤了,所以來得晚。你們快要結(jié)束了,是吧?”Lou極為自然地迎上來,似一位熟識已久的朋友。
“什么老嬤嬤?”我摸不著頭腦。
“你不知道嗎,就是那個……”Lou大笑,眉眼輕微上挑,如同一個神秘而張狂的斯芬克斯,“巴黎圣母院!”
“我剛來時去過一次,可惜那次走得匆忙,沒上最著名的鐘樓?!蔽屹r笑說。
“你這個人真奇怪,他們說你不愛出門,一天到晚鎖在宿舍里看書。”Lou斜睨我一眼。
“不是的?!蔽疫B忙解釋,“我得自己賺生活費。平時悶在宿舍,是為了給報刊寫專欄。如果長期沒約稿,就只能接一點翻譯的活兒。翻譯比較麻煩,吃力不討好,但總比沒有好。要是時間充沛的話,我也想到處玩?!?/p>
意識到自己過于較真,我猛地收了口。再往下說,無非讓Lou更輕視我。想至此,我的臉不由得發(fā)燙,那叢寄宿在精神苞片深處的暗火又一次燒上來。
與其他人不同,以我的家境,留學(xué)本屬天方夜譚。母親體弱,四十二歲那年,一場開腹手術(shù)削盡了她生命力的余枝,此后她便緩慢穿行于許多張病危通知之間。過去母親在梅林食品廠包糖,我高中畢業(yè)時,母親想讓我頂替她工作。我也應(yīng)允,但高中班主任反復(fù)家訪勸阻,父母總算松口讓我升學(xué)。于是,我在復(fù)旦大學(xué)念了四年圖書館管理專業(yè),留校未成,被分配到國家計生委任文職。有一年適逢中法交流,單位派我給一位法國老太太當翻譯。臨別時,那位率性、癡迷濃油赤醬式菜肴,并能隨手采擷各種玩笑的老太太——法國外交部部長的夫人,突然建議由她舉薦我去巴黎十二大留學(xué)。學(xué)校提供的獎學(xué)金勉強夠交學(xué)費,生活費需自己想辦法。為免父母擔憂,我只說校方承擔所有費用,私下則自己尋覓兼職。
“不要緊的,我也喜歡看書?!盠ou或許被我身上的情緒怔住了,語調(diào)隨之滑落,不再像平日那般明快、激揚。我不知該說什么,靜在那里,她就自顧自地講下去。“他們都不懂,所以我只跟你說。明磊,我這個法語名字,大半是因為喜歡紀堯姆·阿波利奈爾才取的。Lou是他獻詩最多的情人,‘露,我深深的痛楚;露,我破碎的心’?!?/p>
人群浮泛而去,夜的觸須盤縈于四周。沿一條濕潤的小徑,我們走向露天公園。這個季節(jié),綠植多處于昏睡狀態(tài),稀疏草籽在暗光中輕輕翻躍。中央噴泉沒有開,一座女神雕塑倚立在寂靜之中——我們猜測那是維納斯或克勞瑞斯,此刻,她跋涉過藏青色的紗翳,高舉手臂以重葺人間荒原。
在Féroce酒館,我們簡單吃了晚餐。兩杯蘋果白蘭地入口,我們都放松許多。Lou滔滔不絕地談?wù)摪⒉ɡ螤?,他早年的流亡與參戰(zhàn),他的圖畫詩如何受中國水墨畫的啟發(fā),他和畢加索之間脆弱的友誼。順著她的興致,我說自己也曾被《米拉波橋》打動。不是因為“為了歡樂我們總是吃盡苦頭”或者“愛情離去如逝水長流”,實際上甚至和愛情無關(guān);詩中另外存在一種永恒而置若罔聞的目光——米拉波橋下塞納河在流,不變的方向、速率,對世間萬種幻化渾然不覺。他一度承受愛情之苦,但如今他已懂得,真正的痛苦在于與永恒之間的落差,這種領(lǐng)悟使我們自身的意義無處依附。
Lou瞇著眼睛,露出一種并不充分卻很柔和的笑。她像在思索我的解讀,又像早已明白,因而不過是在容忍我的激進。我注意到,她沉默的時候何其異樣,與平時判若兩人。嘈雜亮起來,混合調(diào)酒、沖水的聲音。廣播里一曲終了,銜接一個爵士版本的La java bleue。良久,Lou才再次開口。
“那么,國內(nèi)現(xiàn)在流行讀什么呢?”
“上次回家是前年,已經(jīng)不知道了?!蔽矣樞?,鮮少回國是因機票昂貴的緣故。
又說到上一回是為奶奶病故,連夜訂票回家。大殮儀式前兩日,父親高血壓住院,諸多操持不得不落到我身上。我在待人方面一貫笨拙,外加時差也未倒回來,因而錯漏百出,事倍功半。葬禮的最后環(huán)節(jié)是由我跟去火葬場,從火化的灰燼中挑出遺骨。春節(jié)剛過,我身穿學(xué)生時代買的舊羽絨服,遠遠望著熔爐里紅得發(fā)亮的流焰。由于太過疲倦,一時只是失神,對死亡也無所感覺。然而,當我從火葬場走出來,剛準備點一支煙,忽然瞥見一場大雪正紛紛揚揚地從天而降。一種青灰的光罩著天空,使之看上去心事重重。雪倒落得自在輕逸,久之更為細密,宛如被吹散的一蓬蓬云絮。說不上來什么原因,回國的那幾天,即便最焦灼之際,或悲戚四啼的葬禮中,我都不曾落過淚,卻在那一刻傾囊而出……
“我知道了!”Lou原本瞪著我,這時雙眼一轉(zhuǎn),輕快的笑意又上涌?!按蟾攀窃谝粋€瞬間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還是屬于那個環(huán)境的?”
“不全是,我說不清。”我思忖說,“更多是因為在雞飛狗跳、近乎崩潰的境遇之中,竟然還會有那樣一場雪?!?/p>
“真沒想到,原來明磊是個浪漫主義者?!?/p>
Lou奸笑起來,配一種玩笑性的不懷好意。或許因為已喝不少酒,她整個人變得很剔透。燈光隨機照射在她臉上,細碎閃爍,她不時瞇起眼,仿佛隨時可能從昏暗中消失。
“不是這樣。我當時那種感受,生活優(yōu)越的人是很難明白的?!蔽液鲇X難過。
往后的兩周,為了趕一篇10萬字的小說翻譯,我?guī)缀鯖]出門。每天伏于桌前,靠三四杯咖啡抵御困乏。累則斷斷續(xù)續(xù)小睡,久之便多少有些日夜顛倒。其間,羅家禎來看望過我一次,大呼臟亂,戲稱下次要從實驗室偷個紫外線消毒儀來。我們點了比薩外賣,房間里滿是烤芝士的氣味。一邊吃,一邊討論圣誕假期計劃。他新?lián)Q了女友,與他同專業(yè)的衛(wèi)葦,屆時兩人準備自駕去楓丹白露。我說我還有論文要寫,多半就在公寓。
不久后的一日,我小憩醒來,只見窗外正下著大雪。下午四點不到,天色已露昏沉疲態(tài)。地面積起簌簌白翳,沿路長凳被浸濕,沁出比往日更深的木紋。我打開電視,新聞里也在播報巴黎初雪的景象,城郊地區(qū)雪勢尤其壯觀。我坐在沙發(fā)上,懶于動彈,很快咖啡也冷了。
就在這時,我忽然收到Lou發(fā)來的消息。
她說:明磊,我明白了。
歐元與美元匯率持平,大約是在二〇〇四年。當時,父親把我留學(xué)期間攢的一萬歐元換成美元,指望等美元再漲時收益。誰料美元從此一蹶不振,歐元反而一路上升。有一些年,父親總為此事懊惱。一生之中犯過那么多錯,晚年混沌起來,把命運承載過的諸多失去之苦都映射在外匯賭局之中。
好在那一年,經(jīng)濟已不再是家中的主要負擔。二〇〇二年初冬,第四十一屆世博會定在上海舉辦。翌年,上海世博會事務(wù)協(xié)調(diào)局成立,向全國統(tǒng)招工作人員。因精通英法雙語,我考入世博局的研究中心,負責《注冊報告》的編寫和統(tǒng)稿。事業(yè)漸趨順遂,除了深處忙碌的暗勁,大致也算得上體面。又從單位渠道買入低價房,每月薪酬沖抵完貸款,尚有一部分可補貼父母。
多少出乎我意料的是,回國后,我與羅家禎的關(guān)系比往日更熱絡(luò)。他和衛(wèi)葦結(jié)婚多年,有兩三回傳出懷孕的喜訊,均落空告終。有一次,他私下告訴我,這和衛(wèi)葦在放射實驗室工作有關(guān)。他打著手勢,反像在寬慰我。他說,明磊,這是沒有辦法的,對嗎?一個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他必須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我笑笑稱是,讀書時我便隱約察覺,羅家禎看似不務(wù)正業(yè),實際上對人生有獨到見地,比其他人都看得遠。
羅家禎常組織我們聚會,陸續(xù)又結(jié)識一些朋友。有些也是十二大的學(xué)生,過去我總躲在閉塞的屏障后,同鄉(xiāng)會活動參加得少,如今反倒和大家往來頻繁。早些時候尚且年輕,三五好友到處宴飲尋樂,不知歲月幾何。反復(fù)多次,逐漸領(lǐng)會酒后的真摯不過是一場基于錯覺的表演——不是刻意想表演什么,歸根結(jié)底,這些致幻劑無法與人生的有限性抗衡。意識到這一點,酒也變得無味。此后,麻將與牌局輪流交替,我們兩周一聚。衛(wèi)葦流產(chǎn)后,鮮少在朋友間露面。偶爾牌局設(shè)在他們家里,她才同我們閑聊上幾句。她的脾氣也改變許多,顯得溫柔、平靜,好像世上不會有任何事再令她震驚。她身上曾有一些激烈而神秘的成分,現(xiàn)在被時間蒸餾去了。
我們上一回喝得爛醉,還是在我的婚禮上。新娘是一位翻譯家的女兒,她父親與我就職于同一棟樓,偶然契機,便把我介紹給了他女兒。妻子的年齡和我相近,性急中雜幾分俠義,盡管家境懸殊也愿意下嫁。我們的婚宴設(shè)在上海浦東柏悅酒店,妻子嬌小,不肯穿高跟鞋,我低頭則看見她梳得碩大的發(fā)髻,上面隨意旋入一把米色花粒,被流光滌得瑩亮。我感到恍惚。囫圇敬著酒,到羅家禎一桌已近尾聲,其他賓客紛紛離了場。
羅家禎自己帶來幾瓶干紅,此時都喝得見底。他試著站起來,一個趔趄,衛(wèi)葦連忙伸手扶他。我見狀把酒杯暫置桌上,搭手引他入座,但他又一次站起來。
“明磊,我今天真是太高興了。”羅家禎勉強瞪大眼睛,反復(fù)念叨這一句。
“那么你下次打麻將讓讓我,我也好高興一下?!蔽艺绽_玩笑說。
“不是的,明磊。你還記得剛回國的時候嗎,你跟我說,上海變得認不出了,你們老南市被黃浦區(qū)吞并,周圍拆得一塌糊涂;以前同學(xué)都聊不來了,對著父母也不知道說什么。你說你在巴黎也是,沒有歸屬感,就像個客人。出去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哪里都沒有你的位置?!绷_家禎望著我,那股罕見的認真使同桌的其余人沉默下來。他繼續(xù)說,“現(xiàn)在好了,你有自己的家庭了,以后會越來越好的?!?/p>
我一時語塞,只讓衛(wèi)葦阻止他再喝酒。倒是妻子很感動,柔順地挽著我的手臂,一邊忙不迭向羅家禎夫婦道謝。
那天羅家禎說了許多話,賴在桌邊不愿回去。我們都說他醉了,他矢口否認?;槎Y結(jié)束以后,我和幾個朋友送他們夫婦上出租車,他幾乎是被塞進車門的。臨別時,他神志不清地和我揮手道別。他說,明磊,如果現(xiàn)在是一九九四年就好了。
一個多月后,我們在麻將桌上重逢。朋友們不由得哄鬧,明磊,又沒出國蜜月,怎么人都不見了?我解釋說,最近單位事情多,國際展覽局要求我們在十月一日前把注冊報告送到巴黎,時間緊迫。羅家禎抽著萬寶路,專注地疊著手里的麻將牌。這些年他胖了不少,對異性似乎也失去了心思,但依舊注重細節(jié),舉止瀟灑。我對羅家禎說,現(xiàn)在聽到“巴黎”這個地名,好像已經(jīng)很遠了。自從你上次提過后,我一直在反思那些城市和我的關(guān)系。羅家禎擺擺手,面露狡黠的笑意,說他記不清了,反問我他在婚禮上到底說過些什么。我們想起他酒后失態(tài)的場面,都大笑起來。
我們順勢談起一些昔日舊交。丁浩對家里的實業(yè)不感興趣,自顧自投資起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來。有段時間,他每天在MSN上呼喚我們?nèi)V州度假,發(fā)一些數(shù)碼相機精心拍攝的茶點,有一天突然替換為他雙胞胎兒子的照片。原來住羅家禎隔壁的小馬,回國后在北方一所高校教書,月薪不過兩千,每年靠翻譯法國電影節(jié)的字幕來增添盈余,不時還得問家里要錢。我們又說到Lou,大家都與她了無聯(lián)系。有人推測說,她結(jié)婚迄今快六年了,照法律已經(jīng)是個法國人了。
我們久未言語,手中麻將噼啪作響。窗微微推開一道,幽暗的光在大路上空漫開,仿佛此前落日吐出的一絲橙紅被路燈汲取,經(jīng)稀釋、搖勻,反芻于無邊的黑夜。在光線幾乎無法觸及的底部,青草費力地衍開軀體,野露淌落,草尖閃著光。我想起多年前的一次除夕,因未能回國,便去一戶朋友家守歲。他們租在協(xié)和廣場附近的一條小巷里,房子的天花板很高,窗外滲進的光使房間具有一種末日氛圍。那時我正憂慮回國后的工作問題,有一瞬間,只希望能摸到世界的某個按鈕,按下以便中斷一切。
不知打了多久,輸贏未決。羅家禎忽然輕聲說,其實我們到哪里都是客人,我知道的。這個我早就想通了,兄弟。
……
(節(jié)選,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