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三人行
三人行必有我?guī)?。三同行予我教者三:去雕飾、非功利、抒真情?/span>
——題記
■ 阿成:豪華落盡見真淳
偶爾拜讀某些當代名著,不知為什么有一種莫名的畏懼:要翻越囊括天地,包羅萬象的古經今典、鴻篇巨制,乃至祖?zhèn)髅胤健r尚八卦的崇山峻嶺,才能明白作家到底想說什么。
疊床架屋地掉書袋,鋪天蓋地地曬學問,炫知,炫技,顯示全知全能,恨不得真的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最低級的是所謂“語言狂歡”,在一個名詞前面加上十個、二十個乃至數(shù)十個定語??傊窃粕届F罩,深不可測。讓人肅然起敬,同時也不寒而栗。
好在世上總還是有作家出于對后者的體貼,寫出引人入勝卻又平易淺顯的故事,讓讀小說不至于太辛苦。
阿成是這樣的作家之一。
我在網(wǎng)上讀到他的兩個短篇《春雨之夜》《除夕的夜》。
一個漫長的雨夜,一個中年喪妻的寂寞男人,去見另一個終生未娶一樣寂寞的殘疾男人老駝。前者是“知識分子”,后者是鎖匠。他們因開鎖“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交往“有十年的老景”。哪怕一兩年不見一次面,“但見面的時候卻都能清楚地記得上次見面時的話題是從哪兒結束的,還能把這個話題重新接起來聊”。
男人細致周全地買了老駝喜歡的醬肘子——“眼前出現(xiàn)了老駝吃肉時那副津津有味的樣子”、紅腸、高度白酒——一般的,“高級的他也喝不習慣”、一條“兩撇胡”(大前門牌香煙),兩個打火機——“我這哥兒們經常丟打火機,看他渾身亂翻找打火機的樣子,急人?!?/p>
“有些朋友是受時間限制的,就像看一場電影,電影結束了,不但故事結束了,友誼也結束了?!?/p>
“我”和老駝不是。
然而,在這個春雨沒完沒了的夜晚,他們十年的交往戛然而止。
快兩年不見的老駝死了。
老駝生前的房東說:“他一直靠胰島素活著,可是,打那種玩意兒得有錢撐著才行……開鎖這個行業(yè)……生意寡淡??伤植粫墒裁磩e的。”
男人把食品袋掛在老駝租住的那間房子的門把手上,當作祭品。
《春雨之夜》寫的是友情。
《除夕的夜》寫了親情。
“漫天的大雪下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整座城市變成了雪國?!?/p>
老伴重病住了半年多醫(yī)院,醫(yī)生已經盡力,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除夕,住院的病人絕大部分都回家過年去了。老兩口回不了家,只能在病房里守歲。
“往年,家里的年過得總是熱熱鬧鬧的。我是一個愛張羅的男人,除夕的飯菜都是由我來主廚,絲毫不馬虎,一樣也不能少,燦然錦色、紅紅火火”,現(xiàn)在,“我本想包點餃子,再拌個涼菜(這都是老伴兒愛吃的,也是東北人除夕夜的必備),簡簡單單把這除夕夜將就過去(即便是最貧窮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簡單)”,又猛然想,“無論如何也要過一個像點樣的年啊。設若這是老伴兒的最后一個除夕呢?想到這兒,我決定出去碰碰運氣,看看街上能不能有開門的飯店,買幾個炒菜回來。我知道老伴兒已經吃不下東西了,但是哪怕是擺擺樣子,讓她看一看,享受一下也好啊”。
“我”踏著雪一個人在街上走。街上空空蕩蕩。偶爾見到一個惆悵茫然的女孩,幾個蹲在地上燒火鍋的流浪漢,一個買了燒酒想找人說活的男人……在街的盡頭,“我”看到了一家小飯館?!拔摇辈羶魷I痕推門進去。
眼睜睜地看著親人在自己面前慢慢終結生命,“我”除了暗自落淚,內心深處依然心存幻想,巴望著奇跡的發(fā)生。
……
在病房里,我把從飯館買來的菜一樣一樣地擺出來。病床上的老伴兒很高興,也很感激的樣子。
她說,大年三十兒還有飯店開門?
我說,這是托你的福,吉人天相嘛,說明你的病很快就要好了,好事就從今天開始啦。
老伴兒聽了也蠻高興的,她竟然慢慢地坐了起來,看著一桌子的菜說,真好,喝點兒啤酒吧。
病人本是不能喝酒的,老伴兒平時也不能喝,但是,難得她高興,又是除夕,我給她倒了一點點。她哆哆嗦嗦地拿起杯子淺淺地咂了一口,然后痛快地“啊”了一聲說,真好。
我舉起啤酒杯說,祝老伴兒健康長壽!
她苦笑著點點頭。
放下了酒杯,我說,年輕的時候,咱們就是一張白紙,兩個人共同畫了一間房子,房子里面有兩個人在一塊兒過家家,唉,后來又多了兩個人。十年、二十年過去了,房子里有的人嫁走了,有的人去了遠方,這張畫里的房子越來越顯得空啦……
老伴兒一邊聽,一邊默默地流淚。
我說,好了,不說這些。來,干一杯!
零點的鐘聲響了,我們老兩口兒都舉起了酒杯祝福彼此。
隔壁的病房里傳來了哭聲。我知道,那個人沒有挺過這個除夕夜。我和老伴兒都默默地聽著,臉上凄凄然。過了一會兒,我說,來,老伴兒,喝酒!你嘗嘗這魚,挺新鮮的,味道真的不錯。你再嘗嘗這個菜,是你平時最愛吃的,可好吃了。
老伴兒點點頭,眼睛里閃動著淚花,拿起筷子說,難為你了。
我說,嗨,別這么說,我愿意,高興著哪。
老伴兒說,好好活著。
我說,什么?
老伴兒說,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為了準確地傳達小說的語境,我較多地摘錄了原文。不說古道熱腸、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也不說大悲無聲、大哭無淚的節(jié)制隱忍了,僅是這種直接呈現(xiàn)生活本身的表達,這些自然質樸得像生活本身一樣的文字,已足以令人心碎。其字里行間洇潤的人生喟嘆,個人對社會人生的獨到體驗與理解,將人情人性升華為一種莊重的“神性”。
阿成經營小說數(shù)十年,佳作甚豐。他的人生感悟和藝術積累就像北大荒大地,廣袤而深不可測。讀他的小說,我們能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東北風:遼闊與蒼茫,豪爽與憂傷,純粹與美好。而在述說這一切的時候,他是不動聲色的,他的畫面甚至是不著色的,就是那樣干干凈凈,輪廓分明的素描。顯示出強大的內心和莫大的自信。他找到了可以發(fā)揮自己藝術氣質、才情優(yōu)勢的題材和主題,以及僅僅屬于他的鮮明獨特的敘述方式。他的語體意識極強,講究冶意煉字,文字極其生動流暢,既雄渾老辣,也篤情柔美。然而讀之卻如老友交談,親切平和,絕沒有暴發(fā)戶炫富式的炫知炫技,無心的表象下深藏慧心。
莊子說: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以之言小說亦然:任何涂脂抹粉,忸怩作態(tài),虛張聲勢,嚇人戰(zhàn)術,都是絕對無法與樸素爭美的。
■ 儲福金:古松流水聞棋聲
結識儲福金久矣。溫文爾雅,謙謙君子,白皙的臉上常是佛陀般的瞇眼惺忪,笑容可掬。雖異地遠隔,不常得見,但時在念中。牢固的媒介是他的寫作。真正的文如其人,長期保持著一種平穩(wěn)寧靜,不驚不乍。天生的純凈,淡泊,唯美,讓他的單純的風格化敘述有著詩的韻律。語言典雅純正,遣詞不逞機智,各個句子毫不出奇,通篇看來則和諧且富彈性。不滑不膩,似水浸過,晶瑩盈潤,透出一種沉靜澄明,緩緩注入人心深處。
我是那么仰慕福金的文字。數(shù)年前在一個文學活動上見到他,知道他居然從來沒有拿過全國性的文學獎,大為驚訝。很是為他抱屈。獲獎固然不是寫作的目標,評獎遺珠卻無論如何是一種憾事。好在當時他的短篇《棄子》正被廣泛轉載,坊間一片好評,我為之高興不已,滿心以為一定會在即將開始的那一屆魯獎上榜,不料又一次失望。
福金是常人,有常人一樣的喜怒哀樂。屢屢與獎失之交臂,卻并沒有影響他的寫作。多少年來,他獨有的思想基調、敘事風格一如既往,毫不動搖。也許是在圍棋里消解了太多的心術、兇狠、險惡、猛烈,在他的小說世界里,看不到英雄登高、豪強呼嘯,看不到劍拔弩張、殺機戾氣。他筆下人物多是升斗小民,在生存的種種壓力和不幸中逆來順受,被動于命運的安排和作弄,卻又有著承受痛苦與不幸的韌性。他用幾十年的不懈堅持著他的文學表達——用不變的方式處理多變的對象:現(xiàn)實的人生復雜多變,故事的人生卻單純淡定,通過個性化處理,在紛繁復雜的浮躁的世界尋找心靈的凈土。
在評論家張陵看來,“儲福金的作品讀起來并不難,品味其間的妙處也不難。但要說出點更深的道道就不那么容易了。好作品總是讓人無法一下子望到頭,總是讓人不斷能讀出新內涵?!保ā对诟≡甑氖澜缋飯猿中牡某领o》)幾乎所有的評論家,都注意到有些奇異的儲福金現(xiàn)象:在一個劇烈變化的時代多少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會隨著現(xiàn)實觀念的變化而調整,并且是較大幅度的調整。但是在儲福金小說的情節(jié)安排以及人物關系里,很少直接觸及那些看起來深刻的社會矛盾現(xiàn)實沖突,他似乎在有意繞開所有的重點、熱點、難點、痛點。即使是那些具有破壞性的重大沖突,也似乎沒有影響他寫實的閑庭信步,沒有給他帶去任何敘事上的風險與挑戰(zhàn)。文壇上眼花繚亂的領異標新二月花、城頭變幻大王旗、各領風騷三五年,隔三岔五地一窩蜂跟風,絕對看不到他的身影。他在文壇似乎是一個特異的存在,讓我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想起戴望舒的《雨巷》,那個打著油紙傘在悠長、寂寥的雨巷默默彳亍的獨行者。
那么,他追求的是什么呢?
我在他的《棋語系列》里發(fā)現(xiàn)了答案:透過現(xiàn)實的表層,看到生活深層的動人之處。他寫實功底極深,卻常常讓寫實帶有非寫實的韻味。他對人生對藝術有超常的悟性,常常會更多地描寫神秘的個人情感,他真的不想直面那樣慘痛的人生,而寧可多一點人生夢幻。在黑白再無彼此的那一刻,痛苦幾乎消失殆盡。諸般念頭,種種悲喜,最終化為一片慈善祥和的柔光。
這是儲福金的藝術氣質,也是他的文學理想。
這樣一種對現(xiàn)實的文學回應,獨特而深刻。認識這種獨特與深刻需要時間和耐心。
儲福金下圍棋是有段位的,其小說海內一品也早有定論。作為一個頗負聲望的寫作者,他的文學經歷及成就,始終都與圍棋相關。即便愛情小說,也常是因棋結緣。小說標題“棄子”“見合”直接就是圍棋術語。他把顯而易見的寓意落到生活和棋枰的細微處,用真切扎實的細節(jié)和棋理,講述人生的棋局,卻不落編造痕跡,似幻似真,正是小說的高境(張定浩《我所見到的2016年短篇小說》)。他的兩部長篇《黑白》和《黑白·白之篇》,在中國小說史和中國圍棋史上,都是繞不過去的標桿(陳福民《儲福金:黑白兩世相 利鈍一身心》)。他在棋語小說中,由棋而道,由物及人,以自己同時作為圍棋高手與優(yōu)秀作家的難得機緣,通過借助棋枰的文學寫作,完成了對于一個個理想世界、理想人格的想象與建構:世相紛紜,得失利鈍原本無序,唯有潔凈身心才具有真實的參照性(同前)。他的小說與圍棋,倘借他擅長的圍棋論,是一種見合;倘借他同樣見解甚深的佛學論,是一種圓融。
圍棋無疑是一種智力運動,表面的簡單黑白因其規(guī)則而千變萬化。一黑一白,包羅萬象,大千世界,盡在其中。令我極感神秘又心向往之。偷偷地學了幾次,一再證明了自己的愚笨,終于卻步。
然而,圍棋在傳承中早已超越智力競技、智力游戲的層面,而與主流哲學、文化緊密關聯(lián)。古人有大量作品把棋與琴、棋與酒、棋與山水園林等置于一處吟詠,借棋言理、借棋悟道,把圍棋與人格、胸襟聯(lián)系到了一起。廟堂上以棋喻政軍外交,戰(zhàn)爭中以棋喻將帥風度?!稌x書》在刻畫東晉謝安的“雅量”時,主要借助了弈棋的細節(jié):大敵當前,“京師震恐”,作為大都督的謝安,若無其事與人對弈,身處危局而“矯情鎮(zhèn)物”,信手一枰間,血腥的廝殺就在咫尺之外;而文人們則以棋喻時局,“聞道長安似弈棋”(杜甫),“由來國手算全棋,數(shù)子拋殘未足悲”(錢謙益),之類。但我更喜歡圍棋的另一個向度,即作為一種純粹的精神生活,超然于功名利祿之外。宋人喻良能有一首《弈棋》詩:“睡馀無俗役,信手一枰間。勝負何須較,神情政欲閑?!狈Q與朋友弈棋是與“俗役”相反的雅事,根本不在意勝負,追求的只是“神閑”“信手”的瀟灑人生。
弈棋固然需要強大技藝,但只有在其追尋棋道的過程中達到物我兩忘,方是至高境界。一如謝安,沉穩(wěn)、內斂,胸有丘壑并不張揚,內心溫潤如懷抱瓊瑤,白衣卿相,名滿天下,堂堂南渡第一流人物,一生只為瀟灑而來。這樣的人,可以在山中隱居,卻無法從世人眼中淡出。
蘇東坡“素不解棋”,但其名篇《觀棋》中的“獨聞棋聲于古松流水之間”,何等清幽脫俗。而“勝固欣然,敗亦可喜”,更是道出了圍棋超越競技的文化屬性。因此緣故,我特別喜歡“坐隱”“手談”這類圍棋的別稱。也更加明白,人生的許多事,勝與負、成與敗、得與失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能夠始終保持一種安詳——尤其是在一個崇拜權、名、利,蔑視清、正、廉的時代中。
時運莫測或如棋,心境淡定可似水。
愿以此感悟貢獻于福金兄。愿他徜徉于粉墻黛瓦、卷簾閑窗,于翠微回旋中,闡釋棋道與人生的盈沖消長。又或者陶醉于黃花翠竹、薄酒淡茶,于或婉轉或激越中,勾勒出一顆顆鮮活的棋魂、一幅幅令人過目不忘的人生圖景,漫過文本的思緒跨越時空,連最微小的細節(jié)也散發(fā)芬芳。
■ 葛水平:人倫物理在鄉(xiāng)土
除了具備特異的才華、特異的想象力,對于一般寫實的大的財富無疑是自己的人生經驗。
2005年春,中國作協(xié)組織作家采風。出南昌,往贛南,八百里路,除了綠還是綠。欠發(fā)達的江西,唯一可為外人道的只有這點生態(tài)好處,卻聽后排的葛水平跟同坐的名家陳忠實嘀咕這綠似乎單調而沉悶,不若西北如何如何。
我一向沒有家鄉(xiāng)觀念,覺得哪兒好,都絕對樂不思蜀。曾隨陳忠實訪問臺灣,見他只用從陜西帶出來煙、酒、茶,很是驚奇。相對于陳忠實,葛水平是新生代,她的嘀咕流露的鄉(xiāng)土情結,與前輩一脈相承。也讓我認識了一個道理:鄉(xiāng)土觀念乃是一種根器,一個大作家必有極深的根器,也就必有極深的鄉(xiāng)土觀念。我的寫作所以不成氣候,沒有鄉(xiāng)土觀念,根器太淺無疑是一個主要原因。
我不止一次去過北方。對我來說,北方更多的是一種空曠的面積:大平原、大草原、大戈壁、大沙漠、大森林、連連綿綿的千溝萬壑。而對于葛水平,北方則是血肉、筋骨、精神、品格、激情和靈感賴以生長、不可或缺的沃土。
葛水平的處女作是《甩鞭》:
一堆篝火,一個甩鞭人,一桿長鞭在月亮即將退去的黎明前甩得激揚……生命的春天,一切都因為那鞭聲,那一聲心尖尖上的疼……故鄉(xiāng)對天地的愛如此大氣……一個嫁到窯莊尋找幸福的女人,愛到老,依然會扯著皺褶重疊的脖頸仰望那一聲撕裂的鞭聲。
然后是《喊山》:
太行大峽谷走到這里……瘦得只剩下一道細細的梁,從遠處望去赤條條的青石頭兒懸壁上下,繞著幾絲兒云……梁上的幾戶人家,平常說話面對不上面要喊,喊比走要快。一個在對面喊,一個在這邊答,隔著一條幾十米直陡上下的深溝聲音倒傳得很遠。
葛水平把我們帶進了一種亙古的生存狀態(tài),把那里的“撕裂濃黑夜空”、讓“月亮失措”、讓“山下的植被毛骨悚然起來”的生命的喊聲傳達給我們。
葛水平喜歡北方大山;喜歡大山里的鄉(xiāng)村;“喜歡坐在一棵有著大的樹冠的槐樹下,望山、望日、望月、望人,她傾聽他們,然后她“寫他們,要他們看自己的人生是何等的春華秋實,何等的林木闊葉野茂紛披”。她在傾聽著他們的時候也聽到了自己“血液疾緩的流動聲”。她與他們共著血脈、共著性情和人生的態(tài)度,同是那方悠遠、淡泊、寧靜、安詳、“比城市更多些溫柔善感的慈性”的山水養(yǎng)育出來的靈魂。她的充滿靈性的小說似乎不是寫出來的,而是從她腳下的粗礪的堅實的泥土里生長出來的。讓我們聽到來自大地的渾厚、強勁的律動。
沁河,發(fā)源于葛水平的故鄉(xiāng)。她“沿著它的源頭尋著它走”。
沁河岸邊的村莊,迤邐于自然的河流形態(tài),兩旁端莊的老舊建筑曾經風情氣韻激蕩……拖拽著明明滅滅的故事……灰黃墻壁夾出一路青苔,漏出一枝綠樹……你可以去交往,去拜神,巷子的長度是你滿足的長度。
走過無數(shù)的村莊。遇見一位早年從山東逃難上太行山的老人。他爺爺挑著擔子上太行山,一頭是他奶奶,一頭是家什,出門時是大清,走到邯鄲成了民國?!耙粋€掰扯不開甚至胡攪蠻纏的想法闖入了我的腦海”:就寫村莊,寫那些生命和土地的是非,寫他們在物事面前絲毫不敢清濁不分的秉性,寫他們鋪陳在萬物之上的張揚,與土地目不斜視的狂歡。
于是有了《裸地》。
去年讀到《空山草馬》:
無邊無際的寂靜來了,他站著不動……老人無話。陽光停留在黑山背上空……山是龐大的,大地是宏闊的……
誰也無法更改的人類生存演變讓人嘆息不已。
從《甩鞭》到《喊山》到《裸地》到《空山草馬》,葛水平一以貫之。她對鄉(xiāng)土的描述纖毫畢現(xiàn),氣息彌漫。
葛水平行走在北方。北方對于葛水平不只是一種地域,更是一種氣質和格調。北方的鄉(xiāng)土磅礴而血性。她生于斯,長于斯,她的表達從一開始就充滿了一個健全生命的強大底氣與活力。沒有獻媚取寵,沒有搔首弄姿,沒有張揚跋扈,沒有無病呻吟。有的是博大的愛與善性,以及足夠的從容和自信。
鄉(xiāng)土,質樸而博大的鄉(xiāng)土,是葛水平的宿命、信仰。
有人問葛水平,你會不會有失落感?如此現(xiàn)狀會不會影響你對鄉(xiāng)土小說認真的寫作的堅持?
葛水平平靜地回答:土地上長著一棵莊稼就會給鄉(xiāng)土作家希望。
多年前葛水平“跟父親在坡地上刨紅薯,一提一大串,大大小小,陽光下詩情畫意般的回頭,那些紅薯的藤蔓柔軟而堅韌,紅的莖綠的葉,在天黑前他們挑著它回窯。那些清晰連貫的畫面,在眼前彰顯著逝去的歡快與悲傷……我不能夠放棄我的村莊,我一生要支付給它們的是我的文字,我的文字有土地給我的溫暖,有我姓氏給我的親緣?!?/p>
葛水平像她筆下那些人們一樣,活在北方的泥土、水和空氣里。
也許正因此,葛水平對城市不無抵觸甚至偏執(zhí)。她說她進入任何一個城市都沒有方向感,只有回到北方,哪怕聽到簡單的方言,心才會安穩(wěn)下來,重新找回踏實的自信。
這是一種生活姿態(tài),也是一種文學姿態(tài)。與別的生活姿態(tài)和文學姿態(tài)相比并無高下。我們從中看到的只是作家的價值取向和審美取向,及其給寫作帶來的色彩。但對于葛水平,北方鄉(xiāng)土卻有著決定性的意義。絕對是一種絕對的優(yōu)勢。如果說是作家讓北方鄉(xiāng)土成為了一種可供閱讀的文本,不如說是北方鄉(xiāng)土成就了一個個性鮮明的作家。
淺薄如我,生在城市,漂若浮萍,憑小聰明編造故事,既無分量亦無趣味。對鄉(xiāng)土養(yǎng)育的作家,唯有羨慕。
城市是夢,會醒;是花,會謝;是輕薄的人,會變。城市是第二自然,需要根基。而鄉(xiāng)土本身就是根基。有鄉(xiāng)土并且摯愛著的人有福。有鄉(xiāng)土,就永遠有牽掛,有寄托,有眷戀,有依靠,有歸宿。除非山岳顛覆,河川變易,故鄉(xiāng)的鄉(xiāng)土始終就在那里。身體走得再遠,靈魂也不會慌張。
而一個作家,就有永遠不會枯竭的洶涌激蕩的靈感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