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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走邊防
來源:解放軍報 | 朱金平  2022年11月08日07:55

太陽還沒有升起,黎明正悄悄地到來。一塵不染的深藍色天空上,彎月西垂,星光閃爍。從海拔4000多米的西藏軍區(qū)某邊防團六連營地出發(fā),我們乘坐的越野車向著高原雪山中的邊境線駛去。

離開部隊駐地不久,車輛就在亂石溝灘上顛簸前行,我激動的心情一如起伏跌宕的路面。

作為一名軍事新聞工作者,我慶幸自己有機會一次次走向祖國的邊防線,去感受那國門、界碑的莊嚴神圣,去領略大漠孤煙與崇山峻嶺的獨特景象,去感受邊防官兵忠于祖國、扎根邊防、以苦為樂、甘于奉獻的博大情懷。

第一次去青藏高原,是在2000年的盛夏。我與原西藏軍區(qū)政治部宣傳處的一位干事乘越野車從拉薩出發(fā),直抵邊境線。在電閃雷鳴的滂沱大雨中,我們的車沿著彎彎曲曲的陡峭山路,登上了某哨所。在接著進行的采訪中,戍邊官兵一個個感人的故事令我們感動不已。

傍晚時分,暴雨變成了毛毛細雨。黝黑、精壯的哨長楊云華,從冰箱里拿出一只平時不舍得吃的凍雞,加上戰(zhàn)士們從山林里采來的野菜,燉了一大鍋雞湯,香氣四溢,好不誘人。這個在內(nèi)地很普通的家常菜,在高海拔的哨所上可稱得上是“美味佳肴”。我們與10多個官兵擠坐在一個低矮的簡陋長條桌上吃晚飯,歡聲笑語中我真的不忍心下箸。

這個哨所還有幾個分散的執(zhí)勤點,當晚我決定去附近海拔最高的執(zhí)勤點上采訪。那個執(zhí)勤點是一個班的編制,執(zhí)勤的戰(zhàn)士們就住在一座山頭上,四周是陡壁懸崖。執(zhí)勤點上派一個藏族戰(zhàn)士下來接我。路面很濕滑,說是路其實沒有路,曾有官兵在這條路上被狂風吹下懸崖。那時我年輕,為顯示自己不怕高原反應,手腳并用拼命往山頭趕,竟然把那個藏族小伙子遠遠地甩在后面。自鳴得意間,我開始大口大口地喘起來,好久才緩過勁來。

這個執(zhí)勤點上的風特別大,電視天線被大風吹斷過無數(shù)次,房間里不能生火做飯,屋子里又冷又潮濕,戰(zhàn)士們在大夏天里穿著棉衣。

當天夜里,我就睡在哨所。第二天早晨,當明媚的陽光照亮起伏的山巒和執(zhí)勤戰(zhàn)士的身影時,邊關的一切顯得那么安寧。

離開哨所時已是夜里,越野車在寸草不生的高原上奔馳,我們在車里聊著各自家鄉(xiāng)的風土人情、各人家庭的不同境況,一股思鄉(xiāng)之情頓時彌漫開來。一輪下弦月始終跟隨著我們穿山越嶺,在荒無人煙的高原上空顯得越發(fā)明亮。在同一輪明月下,祖國內(nèi)地的很多人此刻已安然入睡,而在萬里邊防線上,執(zhí)勤戰(zhàn)士的眼睛始終閃爍著星光。

記得2003年9月,我去新疆邊防采訪,那天正是中秋節(jié),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邊關,詩意盎然。連隊舉行了篝火晚會,戰(zhàn)士們圍坐在火苗騰飛的篝火周圍載歌載舞。此情此景,令我感慨:正是有了這些樂守邊防的戰(zhàn)士,才有了萬家團圓的溫馨燈火。我也慶幸自己能在邊關明月下與戍邊戰(zhàn)士同歡樂,感受著他們在“西出陽關無故人”的大漠深處洋溢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東方既白,朝霞滿天。我們的越野車終于走上了邊防公路。路旁一塊指示牌告訴我們:這里距國境線不遠了。頓時,我的內(nèi)心就激動起來。一種神圣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這種感覺,在我每次走向邊境線時都格外強烈。

2009年8月8日,我來到祖國版圖最東端的邊防線采訪。那天凌晨兩點半,我們抵達某邊防團的“東方第一哨”。此時,一輪紅日躍出烏蘇里江水面,遠處一只漁船正向著那輪朝陽駛去,好一幅“烏蘇里船歌”的精彩畫面,讓人激動不已。我馬上舉起相機,將這個美好的瞬間收入鏡頭。

那時,這里的大片土地還浸泡在盛夏的大水中,交通極不便利。但來到這片國土的邊防線上,我的心情是那樣激動與自豪。我們脫鞋襪,挽褲腿,踩著幾十公分深的水,一步步跋涉到剛剛駐扎到此的某邊防營。部隊簡易的營房,也矗立在一片大水之中。但當我們見到營區(qū)上空飄揚的五星紅旗時,激動的心情無以言表,眼眶不自覺地濕潤了。那一刻,令我終身難忘。

如今我又來到祖國的西南邊陲,那種激動的心情依舊如此。

此刻,金燦燦的太陽冉冉升起,前方的山谷豁然開朗。高聳云天的珠穆朗瑪峰就在眼前,白雪皚皚的峰頂披上了一層金色霞光。山巒之上,白云飄飄,云霧繚繞,雄偉壯麗,美不勝收。我激動得差點叫起來!

連長告訴我,他第一次見到珠峰時,也是非常激動。有道是,無限風光在險峰。最美的景色,往往出現(xiàn)在最危險的地方。每年夏季,他們連的官兵都要組織到海拔5700多米的邊境線上巡邏。一些經(jīng)過艱難跋涉到達界碑和界樁的新戰(zhàn)士,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表。大家除了給界碑界樁描紅之外,都會打開國旗在國境線上合影留念。連里一個新戰(zhàn)士第一次來到海拔5700多米的界樁前,興奮得摘下墨鏡與界樁合影,說要將這幅照片傳回去給對象看看。還有個新戰(zhàn)士,激動之余竟忘掉保護好皮膚的提醒,一下扯掉防護面罩,說要讓爸爸媽媽看看自己與界樁合影的真實面目。可是回到連隊后,那個摘掉墨鏡的新兵眼睛疼痛難忍,好在軍醫(yī)有治療經(jīng)驗,使他很快痊愈。而那個扯下面罩的新兵,不久臉皮發(fā)黑,然后一塊塊脫落。他用一張A4的打印紙,將脫落的皮膚在上面拼成一張完整的“青春面孔”,說要寄給媽媽看看。但猶豫了幾天,還是沒敢寄回,說他媽媽如果看了這張兒子的面孔圖,至少會哭上三天三夜。于是,他把這張面孔圖收藏起來,作為軍旅生涯最有意義的紀念。我采訪過這個戰(zhàn)士,他是笑著給我講這段故事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他說,作為雪域高原上的邊防戰(zhàn)士,誰一年四季不脫幾層皮啊,但很快就好了。下次連里組織雪山邊境巡邏,他還要報名參加。那種樂觀情緒,也深深感染了我。

夏日在祖國西南皚皚白雪的冰山上巡邏如此,冬天里在祖國最北部的界江冰河上巡邏同樣如此。2008年的隆冬時節(jié),我來到原沈陽軍區(qū)某邊防團四連采訪。北風呼嘯的黑龍江江面上,聳起一座座冰山。雖然是大白天,氣溫卻在-30℃以下。盡管我從上到下捂得嚴嚴實實,但只要臉上露出一塊皮膚,那刺骨的寒風就像有人拿著一把鋒利的尖刀在切割你的肌膚。到了夜晚,這里的氣溫更是寒冷。為了感受“北極哨所”戰(zhàn)士們夜里站崗時的酷冷,我在一天凌晨3點起床,準備與戰(zhàn)士們一起站崗。當我穿好絨衣、棉衣、大衣,戴好棉帽、扎好圍巾走出門外,一看樹枝上掛的溫度計顯示:此刻室外的溫度是-46℃。在營區(qū)的大門口,我只站了20來分鐘,就感覺好像有千萬根細針在往大腿上扎,兩條腿很快就發(fā)麻了。由此我感受到,要做一個合格的祖國北疆衛(wèi)士,多么不容易。

一陣清風吹過喜馬拉雅山谷,我們的車隊來到珠峰第一大本營。戰(zhàn)士們要從這里下車,步行去雪山邊境線巡邏。雖然此刻的內(nèi)地,人們穿件短袖上衣還嫌熱,但參加邊境巡邏的官兵,卻要裹著厚厚的軍大衣。遠處看似天空湛藍、風輕云淡,但有著豐富巡邏經(jīng)驗的藏族連長告訴我,雪山上此時可能險象環(huán)生,常常會突然遇到不知從哪個方向刮來的狂風暴雪。而大雪彌漫的冰溝,又增加了巡邏的危險,一不小心就會有人掉下去,所以巡邏途中必須十二分小心。不過,參加巡邏的戰(zhàn)士們沒有誰感到緊張。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使他們陡增了無邊的勇氣,豪情滿懷地走向雪山上的國境線。

面對這些可愛的邊防官兵,我是多么期待能與他們一起參加這樣的巡邏??!可連長卻嚴肅而略帶遺憾地對我說:“像您這樣大年齡的人,是不能參加雪山邊防巡邏的?!?/p>

提到年齡,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天正好是自己的60周歲生日。我知道,這也許是我40年軍旅生涯中最后一次走邊防了,實在太有紀念意義。于是回到駐地后,我在宿舍里高興得悄悄泡了一袋方便面,慶祝自己度過了一個最有意義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