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專欄 | 輪到我的時候我該說什么 《上海文學》2022年第11期|陳沖:安魂曲(選讀)
二〇二二年中秋,我參與編導的《世間有她》在北京首映。兩周前我回國的航班被熔斷,前天才飛回來,自然是趕不上了。深夜走進這間噴了消毒水的客房,恍惚似曾相識——我已經第五次來這里隔離了。倒時差無法入睡時,我想起拍《世間有她》最早的沖動,感到潸然——時隔兩年,我對導演電影這件事已經沒有了原來的熱忱。干脆起身喝杯茶,回味一下兩年前創(chuàng)作中的點點滴滴。
二〇二〇年春節(jié)期間,我發(fā)信給美術指導樸若木:“Pan,你好嗎?在北京嗎?最近的一切是那么令人一言難盡。我昨晚在一間極棒的放映廳重看了我們的《非典情人》。大家都非常喜歡,贊不絕口。我尤其高興的是,小女兒頭一次看,說她特別欣賞這部電影的視覺質感。雖然作品有令人失望的地方,但這么多年后看,尤其是在眼下的形勢下,這部二十一分鐘的電影仍然是很好看的?!?/p>
他回信說:“如果《英格力士》能放就好了,這電影的取向是前瞻的,我一直反復地看,雖然沒有我預期的高度,但仍然是完成度很高的。電影合乎當下社會審美和價值觀,如果能放映,必然會得到很大的回響。我請了些行內人看《英格力士》,都稱是部杰作?!?/p>
我寫:“我特別想回來在空街上拍一部電影……這也許是不合實際的夢想而已,但這樣令人震撼的空城,一輩子只有這一次吧,至少希望是?!?/p>
他給我發(fā)來一組超現(xiàn)實畫作,是一位藝術家十五年前畫的哥本哈根。在各種自然且詭異的光線下,原本親切家常的街道因為沒有了人群而變得異樣、令人不安。當城市因封鎖而荒蕪時,這組題名為《預言》的作品,突然真實得令人窒息。相比網上流傳的空街照片,這組畫是形而上的,它們是藝術品,其意義遠比“新聞”更為深長、久遠。
樸若木說:“眼下我在北京,這個世界,我覺得應先去感受它,往后把這種感受升華放在作品里,更有意義?!?/p>
二〇二〇年三月,疫情開始在全球蔓延,不過那時候還沒有人知道,它將在以后的日子里奪走六百六十萬人的性命。也沒有人預料到,它至今仍在變異作祟,并將永遠與人類共存。
上星期三彼得從舊金山飛去鳳凰城打高爾夫球,那是他幾個月前就跟朋友約好的事。走之前我試探了一下說,你還是去嗎?美國的新冠病毒感染開始嚴重了。他自信地笑笑說,不要參與到人群的恐慌里去,我會小心,沒事的。我送他和朋友去機場,塞給他一包消毒紙巾。
那時大女兒就讀的哈佛大學已經決定改上網課,她正在緊張地整理行李,四年的大學生活就這樣突然結束了,我們曾經那么期待去參加她的畢業(yè)典禮。
星期四藍天白云,空氣透徹清爽,我打開窗戶,邊吃堅果邊閱讀。我的Kindle里有一本叫The Ghost Map的紀實書,它描寫了一百六十年前倫敦的一場舉世盡知的瘟疫。這場由霍亂引起的悲劇延伸到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的撞擊,理智的聲音和固有的觀念發(fā)生斗爭,而真理和先知在最關鍵的時候被忽略、被否定。
書中我最喜歡的部分描寫了兩個默默無聞而充滿人格力量的普通人——一個是醫(yī)生,另一個是牧師,他們從完全不同的角度,冒著生命危險,不棄不舍地尋找到疾病的來龍去脈。他們的勇氣和執(zhí)著,他們之間起初的沖突和最終的理解與深厚友情,在眼下的情形下讀起來,尤其讓我感動。那位醫(yī)生畫的傳染地圖,就是這本書的書名。
偶爾,我抬眼看看窗外,遠處海灣上開過幾艘貨輪、幾條游艇,窗下街上零星看到一些跑步、逛街的人。這是我十分鐘意的獨處時光——雖然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但是這個世界上有我牽掛和牽掛我的人。天色漸暗,一天在不知不覺中過去,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種“自我隔離”其實是我的常態(tài)。到了晚上,我覺得有些害怕,記憶中我好像從來沒有自己一個人在這棟房子里過夜。彼得之所以會約了去外地打球,是因為原來我是計劃這個時候回上海探望父母的,這一行程因疫情一拖再拖,不知道要延遲到什么時候。
星期五早上,我看到冰箱里的牛奶快喝完了。彼得每天的早飯都吃牛奶煮麥片,里面加上新鮮的藍莓、香蕉和烘烤過的核桃仁。從結婚到現(xiàn)在,幾十年如一日。孩子們還住在家里的時候,我會在周末做些特別的松餅之類換換口味,孩子們住學校后,我就變得很懶,很少在早飯上動腦筋。但是如果早上沒有牛奶麥片,彼得會一整天都莫名地不適。我開車去Costco,那里帶乳糖酶的有機牛奶又高質又便宜。開到停車場后,我發(fā)現(xiàn)雖然商店剛開門不久,已經擠滿了車輛,根本找不到停車位。我看到有些早到的顧客,已經推著大車大車的干糧、罐頭食品、手紙、消毒紙巾、洗手液之類從店里出來。這是我從未遇到過的情形,便決定馬上離開,可轉了半小時才終于開到出口。丈夫說,這是大眾的歇斯底里,羊群式思維,你不用擔心。我也想,反正他星期天晚上才回家,只要夠周一早餐就行了,我下星期再去買。睡前接到他的電話,他們去了一家極其美味的意大利餐館,平時很難訂到位子。他還這么輕松快樂,我真服了。
到了周六,新聞里看到疫情開始失控,超市的貨架也被搶購空了。大女兒決定跟男友一起飛去他在南方的家,小女兒給我發(fā)了很多條焦灼的信息,問為什么她的學校還沒有停課。我安慰她說,學校在密切觀察,一定會做出最合適的決定,只要不停課,她還是應該繼續(xù)上課。
星期天一醒來,我馬上查看疫情,形勢的確越來越嚴峻。小女兒學校的校長發(fā)來的郵件說,雖然上星期一直在跟師生演習網上授課,但是眼下還沒有決定停課。大女兒給我發(fā)信息說,你不要再讓文姍去學校上課了,你瘋了嗎?這個星期正是感染了的人還沒有明顯癥狀,卻在瘋狂傳播的時候。我說,夏威夷只有五六例確診,學校還在決定的過程中,我們再等等吧。她急了,幾秒鐘給我發(fā)了一連串信息,劈頭蓋臉把我說了一通。就在這時,一位在政府工作的朋友說,政府在考慮全美禁飛的政策。本來文姍是春假回家,如果禁飛,她可怎么辦?我決定給她改簽機票,讓她立刻回來。
星期一,加州政府通知全州居家隔離,關閉一切非必要的生意。丈夫一早回醫(yī)院上班,醫(yī)院已經取消所有非緊急病人的約診,院方建議他從外州飛回來后在家休息兩周。晚上我們去機場接文姍,她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只很薄的口罩,戴在臉上。美國政府傳染病防御中心的建議是,病毒不是空氣傳染,而是飛沫傳染,病人和醫(yī)護人員應該戴口罩,但是健康人戴口罩沒有什么用。文姍說,姐姐叮囑她一定要一路都戴好口罩?;丶衣飞?,她想到家附近的一家小便利店去買些東西,我也正好買牛奶。晚上十點,商店里沒什么人,但是冷藏柜里已經沒有牛奶。
今天我六點多就醒了,本來想在床上賴一會兒,但是想到牛奶不夠了,就起床去了二十四小時開門的超市。天邊剛剛泛起一點點發(fā)紅的亮光,映照在海灣上,波浪輕輕拍打著停泊在那里的船只。不管人間發(fā)生了什么,宇宙無動于衷地運行著,黎明總是會在黑夜后到達。
超市停車場已經相當滿,不過我還是馬上找到了停車位,邊上的一輛車里走出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我倆惺惺相惜互望一眼,笑了。她說你沒見過這里在這個鐘點停滿了車吧。我說是啊,我還是頭一次這個鐘點來。
買到牛奶回家后,我開始煮麥片,灶頭開著小火,手輕輕攪拌。天亮了,窗外的梧桐樹滿是嫩綠的新葉,有幾個鄰居在街上遛狗,花園里的檸檬樹今年開了密密麻麻的花,枝頭沉甸甸地掛著鮮黃的檸檬,蜜蜂和蜂鳥在樹上周旋,一片花香鳥語。自然將季節(jié)的禮物呈現(xiàn)給我,提醒我,我和周圍所有的生命都是原子,都是星塵……
到二〇二〇年五月,美國已有幾百萬人因疫情喪生。紐約的醫(yī)院停尸房和殯儀館放不下的尸體,只好放進運輸魚肉的冷凍車里,停在街上。
今天一早,我接到好友電話,她的兩位朋友搶救無效,在醫(yī)院去世了。雖然我不認識她的朋友,但還是感到震驚,新聞里的數(shù)據(jù)不再抽象。幾百萬死者的親人再也不可能在家中的花園、廚房、臥房或者洗手間的鏡子里……不可能在任何地方看到他們,只有逝者身形的黑洞,永遠留在那里……
我想,幸福跟災難怎么平衡?一邊是幾粒麥穗,另一邊是無際苦難。然而,它們是平衡的,就像宇宙是平衡的一樣。那幾粒麥穗包含了每一片日出,每一片日落,每一份滋養(yǎng)你的美麗,每一個值得你的渴望。然而,今天你在天平的一邊,明天你也許在天平的另一邊,不需要太多理由。我們唯有珍惜。
五月中旬,《世間有她》的制片人給我發(fā)信,邀請我參與執(zhí)導五位女性電影人共同拍攝的以疫情為背景的電影。我跟樸若木說,“對于我參與這部電影你如何想?”他回,“帶著使命感去拍電影,最終出來的結果都不會壞的?!?/p>
如果參與,我應該拍什么?十五分鐘的銀幕時間最適合的又是什么形式?我開始尋找。
一天,我邊聽著杰奎琳·杜普蕾拉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殤》,邊在電腦上搜索。我的目光被一面朱紅色窗簾吸引住,它從敞開著的窗戶里飄出來,在寒風和雪花中飛舞。網友說,嚴冬中鄰居的窗戶一直開著,不知那家的人怎樣了。灰色的樓房,灰色的天空,這面觸目驚心的窗簾在《e小調大提琴協(xié)奏曲》中飄揚,即時的生活仿佛驟然成為了一種祭奠。那個禮拜,我每天打開手機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這面充滿懸念的窗簾,在又一個不同的天色中紛飛,想象它的主人去了哪里。
樸若木看了窗簾的視頻后,跟我分享了一段他自己生活里的事,“我的樓下一個開小賣部的老頭,常年孤身守著小店。他沉默寡言,不識字。每次他幫我代收快遞,我都會跟他買一條香煙,因此他努力認住801是我的門號,總把我的快遞保存在店里等我取。平時他晚上架一塊木板當小床,睡在店里。過年應該是回老家了吧,至今都沒有再看見他,店也一直關著,我老想他發(fā)生了什么事……很傷感?!?/p>
我說,“這也感人的,淡淡的,人性的關懷?!?/p>
他說,“拍個疫情時期的《后窗》怎樣?”
《后窗》是一部我極其喜歡的懸疑片,男主角因為腿斷了,每天在窗前看對面樓里的人生百態(tài),無意中目睹了一起謀殺案。
也許我可以從一個人物的窗戶拍隔離中每家每戶的狀態(tài),沒有臺詞,只有埃爾加的大提琴樂,一切盡在不言中。
網上每天傳播出令人震撼、悲憤或者感動的畫面,但我沒有找到一個形式能超越那些紀實影像的力量?!逗蟠啊返南敕ê芸鞌R淺了。
樸若木說,“你找到最感動你的,自會有最動人的表達形式?!逗蟠啊芬仓皇且环N方法而已?!?/p>
接著,一個外賣小哥騎摩托車送上下班護士的事跡,讓我產生了興趣。一開始他只是被人哀求,看人哭,看人無助,勉強幫了一次忙。后來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他,更多的人來求他,他就漸漸發(fā)揮出創(chuàng)造力和主觀能動性,組織起其他外賣小哥一起幫助別人。人類的尊嚴來自于對個人價值的肯定,而在這個大數(shù)據(jù)時代,個人變得越來越微不足道。我從這個外賣小哥的身上,看到了個人人性的喚醒以及光芒。
后來這個故事被各電視臺、網站反復報道,而我又沒有找到它屬于大銀幕的特殊元素,就放棄了。
最終,一個被放逐兩地的戀人的故事觸動了我。女孩(小鹿)春節(jié)回北京看望父母,從此沒能再見到封鎖在武漢的男友(昭華)。這個愛、失去與放逐的旋律引起了我的共鳴——我也因疫情無法回家看望年邁的父母。
我跟樸若木分享了這個故事,他也振奮起來,回信說,“不管戰(zhàn)爭、瘟疫、天災、人禍,不管你是權貴還是平頭百姓,人對死亡最深的切身之痛,莫過于失去摯愛。十五分鐘,一個女孩,一部手機,我相信這是個足夠直指人心的故事。”
我想到一首格麗克的詩歌——
世界
曾經是完整的,因為
它已破碎。當它破碎了,
我們才知道她原來的樣子。
……
什么樣的畫面和聲音才能承載這個意境和思想?我的男女主角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武漢,從不同框。怎樣才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讓人相信那個曾經完整的世界?
重溫維姆·文德斯導演的《柏林蒼穹下》時,我得到了一個啟示。影片里天使看到的人間是黑白色的。有一天,一位叫達米爾的天使懂得了人間的欲望,感到了人身的體溫,他眼中馬戲團秋千上飛人的女演員,突然有了飽滿的色彩。驚鴻一瞥,令人陶醉。
對被封鎖在兩個城市的戀人來說,手機屏幕是引起他們無限渴望的、比現(xiàn)實生活更有溫度的東西。如果我們用黑白拍現(xiàn)實,用彩色拍手機里的世界,觀眾會把目光聚焦在畫面的彩色部分,把感情傾注到屏幕中的戀人身上。
其實,這也是大多數(shù)人與手機的關系,尤其在疫情期間,人與人的交往,對世界的認識,都來自手機。人性的矛盾沖突,也都來自人們對網上消息的不同解讀。我們似乎都是生活在手機里的一座座孤島,屏幕中那個更吸引人的“現(xiàn)實”,顯得比生活本身更為“真實”。
我找到了一個令我興奮的視覺方向和電影語言。一星期后,我按這個感覺拉出一個劇本大綱,發(fā)給了樸若木。他開始每天給我發(fā)參考視頻、文字和畫面,幫助我豐富故事和人物的生活質感。
比方一條在嘈雜擁擠的醫(yī)院里的視頻:一個女人跟護士要水喝,護士轉身取水,遞過去時女人已經死了,死的寂靜仿佛突然淹沒四周的噪音。發(fā)給我視頻的時候,樸若木說,“她勾起我小時候最愛的一篇古文:靜臥而起,久病調適,見日光斜入帳中,如二指許,轉眼即逝,因念光陰瞬息如此,人一刻不讀書,一刻不進德……”
另有一條視頻中,兒子去醫(yī)院門口取母親的遺物,一位護士走過去把一只手機和一根項鏈交給他。他轉身要走,又回身問,“我媽媽留了什么話嗎?”護士搖頭。
為了這部十五分鐘的短片,我們看了海量的資料。每當我懷疑自己的時候,它們都鞏固了我的初衷和表達方式。劇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從疫情的視頻、日記、照片、博文中提煉出來的。劇本從這些具象的資料延伸到抽象的意義和思想,又從抽象回到具象的生活細節(jié)。意象虛幻,但真情實意。一個多月的時間內,我修改了二十幾稿,而且越寫容量越大。幸虧原來的五名導演,有兩個來不了了,我便有了三十分鐘的銀幕時間。
創(chuàng)作給我最大的快樂,莫過于在過程中的成長弧度。從認識樸若木那天起,他就成了我學習電影審美的老師?;乜次覀儍赡昵暗膸浊l微信交流,我十分感慨。
在《世間有她》的某一稿劇本中我寫了:
8.內小鹿父母家-臥室日
攝影機從窗外看著小鹿在窗前打電話。雨水落在玻璃窗上,再滑下來……
樸若木讀后給我發(fā)了一張二〇二〇年一月二十四日北京的天氣,說,這天是晴天。
我回,“我看了你發(fā)給我的照片,覺得好看,用雨滴營造一下孤寂的氣氛。”
他說,“反正像拍紀錄片,該什么天就怎么拍,有底氣什么天氣都有意境。秋風黃葉不孤寂,是人賦予它孤寂。我們的劇有真情實意的底氣,不用戲劇化處理。這故事拍得生活自然不造作,就已經成功一半。不管你拍哪座城市、哪條街道、哪家超市、哪輛地鐵,我都會參照當日的監(jiān)控錄像還原當天實況?!?/p>
這只是一個極小的例子。他總是這樣,教我摒棄平庸、偷懶或者膚淺的選擇,教我除去外相,直指人心。
我們還分享了許多自己生活中的感受,我很少跟其他人這樣既輕松又深入地聊愛人、父母、遺憾和向往……天馬行空但永遠回歸到作品,就像江河匯入大海。他還常用些特別簡單的話,道出審美的真理,比方“所謂生活感,就是對生活處處留心”,或者“美是一種狀態(tài),女孩在家只穿T恤短褲是生活狀態(tài),跟色情無關”,或者“演員氣質是一個環(huán)境最大的因素”等等。
……
二〇二〇年八月下旬,我終于辦妥了回國的手續(xù),從舊金山飛回上海隔離。那時攝影師張子樂也剛從香港飛到北京隔離。子樂是在波蘭電影學院留學回來的,當時還沒有主拍過什么大片,但是我從他發(fā)來的片段和廣告中,看到他對都市有敏感、獨特的感受和審美,看到他令人興奮的活力和潛力。子樂讀完劇本后,給我寫了一封長達三四頁的郵件,描述了他對劇本的理解和建議,對疫情的體驗和思考,對創(chuàng)作的激情與設想。我們每天在各自的隔離酒店視頻會議,我很快建立了對他的信任。
黑白電影中呈現(xiàn)彩色的手機屏幕,說來容易做到難。為了能使黑白和彩色天衣無縫地融合,子樂首先搜集了不同年代的底片,把顆粒逐一掃描出來測試,最終發(fā)現(xiàn)Ilford Delta 100的顆粒非常細膩,反差也十分時尚,很適合我們的電影。黑白部分定調后,子樂繼續(xù)做彩色搭配的測試。開拍前一周他到實景中拍攝素材,再到調色室比較每一種顏色搭配,直至找到每一場戲的不同搭配和整部電影的統(tǒng)一性。接著,他測試了十一款鏡頭,每款各做了黑白和彩色的膚色測試,最后選了三款用于戲中不同的場景和氣氛。
子樂在回憶創(chuàng)作心路歷程時寫道,“Leitz Summicron鏡頭完美呈現(xiàn)了北京的家庭和親情的溫度。Cooke的老變形寬銀幕微距鏡頭是拍攝大特寫很棒的選擇,它的反差和 Leitz 很搭配。令我們驚喜的是 Cooke 的大光圈超三十五毫米鏡頭,在黑白的灰度里像一把刀子般銳利和冷漠,令人不安,與昭華家的密閉空間和孤獨感非常搭配。北京室外戲發(fā)生在夕陽時分,它充滿了對老北京的回憶。Super Baltar 鏡頭是六十年代的產品,因為被攝影師 Gordon Willis在一九七〇年拿來拍過《教父》而聞名于世。國內只有一套,它的鏡片非常的老,邊緣開始虛化,玻璃也開始發(fā)黃。測試后我們發(fā)現(xiàn)所有的瑕疵都不再是瑕疵,反而有機地帶出了老北京的氣味。它成為室外場景的不二之選……”
電影是技術和藝術的結合,這個攝影部門的例子只是冰山一角。
前期準備緊張而按部就班地向前推進,但是眼看就要開拍了,男女主角還懸而未定。
……
塵埃落定,攝制組的每一名演員和主創(chuàng)都是我心目中理想的人選,只差了一個關鍵元素——音樂。我把劇本給了日本作曲梅林茂,并與他開了幾次視頻會議。
梅林茂先生:
很高興昨日能跟您聊天,也仔細考慮了您的意見。您是對的,人物和人物關系的鮮明和豐富至關重要。
我覺得短片更像詩歌,而不是小說。詩歌里的人與事,只有寥寥幾筆,但詩情畫意引人入勝,令人遐想連篇。
在選角的過程中,我經常把演一家人的演員拉在一起喝下午茶聊天,用他們的人生經歷來豐富他們飾演的角色,也讓他們感覺真的是一家人。其實,演父母的是夫妻倆,演同學們的也是真的發(fā)小。我希望攝影機像拍紀錄片那樣來呈現(xiàn)這群人的生活狀態(tài),平凡人的親情、友情和日常生活。那時他們沒有想到,死亡離得那么近。
雖然他們是蕓蕓眾生中最普通的人,但是我希望每一個人物都給觀眾留下印象。比方說小鹿的母親是初中老師,所以叫人都用全名,連自家的丈夫和女兒也用全名。父親的角色更小,但還是有生活質感的。在超市車庫看到他開著一輛锃亮的汽車,好像個有錢人,開到街上才看到和聽到滴滴打車的呼叫,原來他是個滴滴駕駛員。這一家人,媽媽曾是女兒小鹿和她同學們的老師,爸爸辭去原來的工作開滴滴,小鹿在外地瞞著家里人訂了婚。
小鹿獨自一人的時候總是在想心事、在思念、在做白日夢。小鹿的對象昭華是一個有上進心的年輕人,在跟小鹿通視頻的時候,他經常在桌前學習雅思課本,或GMAT課本,他倆的貓坐在他的膝蓋上。他努力存錢,為了在武漢買一個小小的公寓,好娶妻生子。然而,這場席卷而來的疫情,突然讓一切中斷了。
我們十月十四日才開拍,所以還沒有戲中的影像可以發(fā)給您。但是有些照片和視頻給我?guī)砹藙?chuàng)作靈感,我整理了一些給您發(fā)過去,希望它們也會引起您的想象。
您提到中國的巨變,這也是我所想呈現(xiàn)的。我希望通過幾代人的不同臺詞和態(tài)度,小鹿和同學們的懷舊感,還有不同年代的建筑物疊在一起,給人光陰流逝、時代變遷的印象和感嘆。
我十分喜歡您的音樂,尤其是在給王家衛(wèi)導演的電影里的音樂,我經常聽。寫劇本的時候,我也在聽Jacqueline Mary du Pré拉的Elgar E小調,和A Mass for Peace大提琴演奏等等。
期待與您進一步的交流,期待與您合作。
陳沖
二〇二〇年十月十一日
……
(節(jié)選,全文見《上海文學》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