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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城》2022年第6期|楊少衡:我的檢討(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2年第6期  | 楊少衡  2022年11月11日08:11

楊少衡,祖籍河南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漳州。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風口浪尖》《鏗然有聲》《新世界》,中篇小說集《秘書長》《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你沒事吧》等。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選載。

我的檢討

□ 楊少衡

1

事后想來有一系列錯誤,第一個錯誤就是去北京。

潘偉杰給我打電話時,我在高速公路上,距省城機場只余二十公里。潘在電話里說,領導有意于后天,也就是周五抽空到我縣看看。

“太好了。熱烈歡迎!”我說。

有一個問號差點脫口而出:“確定吧?”還好我及時咬住了嘴。

“你趕緊準備?!迸藗ソ芙淮耙欢ㄒ龊??!?/p>

我請示:“是不是需要辦個雅集?”

“必須的。就在你那個館吧。”

“沒問題?!?/p>

我大學讀地理,學的是秦嶺淮河自然地理分界線那些東西,很慚愧與吟詩作畫充當雅士不甚搭界。學校出來這么多年,我所從事的工作始終煙火氣十足,談不上多雅致,但是我知道雅集是個啥,知道突如其來的這個雅集對我非常重要,其重其要不在于我那個館如何,只在于領導駕到。潘偉杰貴為省委副秘書長,其實就是個大秘,跟隨的領導是康莊,省委副書記。康莊前幾天率隊下基層調(diào)研,去了我省最南部那個市,該市首府與我縣相距百余公里,地域不搭界,行政不相屬,本次調(diào)研完全與我無涉,為什么突然有關系了?原來該調(diào)研日程將于周五上午結(jié)束,下午大隊人馬將打道回府。領導擬抽一小段時間,臨時順道添加項目,從高速公路上拐個彎光臨我縣,主要是想看看本縣新落成的美術館。由于與既有課題無關,隨同調(diào)研的那一批省直大員按計劃返回,只有領導本人和潘偉杰等少數(shù)隨員陪同前來。他們并不住下,當夜須返回省城,隔日另有工作安排。本縣無須就此次“短促突擊”準備匯報,接待亦可從簡。這一點其實問題不大,即使需要全面匯報且隆重接待,于我們雖有壓力,也屬輕車熟路,經(jīng)驗充足,唯我所請示的雅集比較復雜,需要費點心思。

潘偉杰交代:“要幾個特別有分量的?!?/p>

“我們把省城那幾位高手請回來怎么樣?”我請示。

“不夠。”

潘偉杰要頂尖的,指名要方鵬,有他到場才夠,阿貓阿狗跟康莊不相襯。

這有點為難了。我據(jù)實相告:“別的好說,這個方把握真是不大?!?/p>

“想想辦法?!彼f,“必須?!?/p>

我表示一定千方百計邀請,力保雅集高規(guī)格。如果有充足時間來做工作,那會比較有把握,時間太緊就有些難辦,未必聯(lián)系得上,也未必說得上話。即使聯(lián)系上了還說上話了,這般臨時相請確實也有點問題,人家可能早有安排。萬一真的來不了怎么辦?“雅”照樣“集”?領導還是會光臨吧?

他回答:“不行,一定要請到?!?/p>

很明確,這是前提。

“明白。我來想想辦法?!?/p>

“知道你會有辦法?!?/p>

我自嘲:“我那點本事老領導最清楚。也就是勉為其難。”

放下手機,我問:“前邊收費口是哪個?”

“就是機場。快到了。”駕駛員回答。

“出了收費口馬上掉頭。”我下令,“回縣里。有重要事情?!?/p>

車上那幾位面面相覷,一時沒有誰吭聲。好一會兒,劉群輕聲問一句:“環(huán)境部那邊呢?打個電話去?”

輪到我一聲不吭了。

省領導光臨無疑是頭等大事,無論是來調(diào)研,還是“看看”,呆幾小時,還是幾分鐘。以重要性而論,我的決定正確,此刻應立即返回本縣去做準備。問題是我們這一車六人口袋里都裝著一張機票,正要乘飛機前往北京,而省城機場就在眼前,幾乎已經(jīng)可以看到飛機那兩個翅膀。此刻不上飛機,趕緊改簽機票應當不困難,問題是北京方面怎么辦?我親自出馬率隊赴京要辦的事情同樣也很重要,已經(jīng)讓我們忙活了近一年,北京相關方面好不容易點了頭,同意我們于明天上午去辦公室拜訪。那是經(jīng)過多方爭取,費九牛二虎之力才促成的,此刻我們自己突然生變,怎么跟人家解釋?人家會不會非常惱火?如果功虧一簣,事情就此拖下來,甚至辦不成了,豈不糟糕?

我擔心前功盡棄,這個擔心很現(xiàn)實。兩個重要事情撞在一起了,怎么辦?能不能想辦法既避免前功盡棄,又不耽誤雅集?算一算時間似乎還有余地。只要能按計劃把明天上午的事情辦完,最快能于下午返程,晚上就能回到本縣。而省領導一行預計將在此后十數(shù)小時,也就是周五傍晚才會到達。

于是決意繼續(xù)前往北京。

我并沒有絲毫怠慢,旅行車到達機場大樓時,我已經(jīng)在第一時間做了安排,通過手機命黃勝利迅速召集相關部門人員做好接待領導一應準備。黃勝利是縣長,我倆搭檔主政本縣已有三年多時間,合作得不錯。黃勝利其人農(nóng)技干部出身,比較實在,能辦事,缺點是有時不甚嚴謹,失之馬虎。他在電話里裝迷糊,詢問雅集是道什么菜?我告訴他那是一鍋紅燒豬蹄,讓一群文人墨客雅致之士圍在一起熱火朝天,像現(xiàn)在小孩說的開“生日趴替”,只是無須與生日掛鉤。古時候那種“趴替”似乎主要是吟詩作賦,大家唱和喝酒,像《蘭亭集序》寫的那樣。如今好像有些變化,至少康莊這一場無須寫詩,按照現(xiàn)有規(guī)定也不能上酒,只要寫字畫畫就可以。

“那么咱倆也行?”他笑。

他當然是開玩笑,如今寫個字涂個鴉誰都會,混進那種“趴替”卻只算阿貓阿狗,哪怕書記縣長??蹈睍浀难偶檬枪J的書法家畫家才有資格。本縣得山水之利,恰好多產(chǎn)這兩種人,大約從明初開始,歷代書畫名人眾多,當下民間習字習畫之風猶盛,有“書畫之鄉(xiāng)”美譽。得益于歷史與當下的強大書畫家陣容,本縣目前擁有一座新落成的、在本省首屈一指的縣級美術館。該館是在我和黃勝利手上建起來的,當初立項時,我通過潘偉杰把一份報告送到康莊手上,難得領導重視,寫了大段批示,命省發(fā)改委和財政廳予以支持,幫助我們解決了資金缺口,因此才有了它。半年前該館舉辦落成典禮,我和黃勝利曾專程到省委大樓匯報并邀請康莊光臨,他不能來,因為有規(guī)定,省領導不宜出席類似活動,但是他表示會找機會來看看。此言不虛,此刻他要來了。嚴格說不是現(xiàn)在,早在一個多月前他就預定前來,只是一波三折,終未成行。

黃勝利問我:“這一回是真的吧?”

我說前幾回也都是真的,因故推遲罷了。所謂“大有大的難處”,別以為只有咱們小領導累死累活,人家大領導要操心的比咱們只多不少。

“所以小領導才個個都想擔負重任?!彼?。

這時顧不得多開玩笑。我告訴他務必重視,這一次跟以前那兩次不一樣,時間、地點、內(nèi)容明確,咱們跑不掉。搞得好皆大歡喜,搞砸了吃不了兜著走。

“早知今天,我讀小學就該去練字?!彼锌?。

我們都知道康莊特別看重書畫,除了他是領導,也因為他本人字寫得好,不像我和黃勝利之流只有“同意”兩字練得比較成功,如我們自嘲。我縣有位老先生看過康的字,斷定他“肯定有童子功,恐怕還有家傳”。這方面的底細我們不得而知,唯知該領導筆下了得。

這位領導的家傳除了寫字,恐怕還得加上氣勢,他很強悍,風格硬朗,有關他一瞪眼睛,把下屬某官員嚇成結(jié)巴的傳聞很多。當初為我縣美術館項目求助他時,潘偉杰就曾警告,事情務必辦好,否則康莊那里不好交代。我知道潘言簡意賅,是未雨綢繆,為我們好,做康莊重視的項目,我們得格外努力,格外小心。

我在私下里管潘偉杰叫“老領導”,略帶調(diào)侃,其實他只比我大幾個月,談不上老,且只在大學那四年直接領導過我。我們是大學同學,舍友,當年住上下鋪,彼此落差相當大。潘偉杰生于省城,父母都是醫(yī)生,高級知識分子,他自己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處事得體,做什么都游刃有余。而我原本就是光腳丫上滿是泥巴的山區(qū)鄉(xiāng)下小子,上大學時還沒發(fā)育全,比他整整矮一個頭,干什么都氣力不支,如他所笑叫“總是勉為其難”。我是因為考分偏低給調(diào)劑了專業(yè),他卻是因為從小不喜歡父母的手術刀,卻偏愛玩地球儀,終選擇讀地理。很奇怪,超乎落差,從大學開始我們的關系就非同一般,他是班長,常叫我?guī)退尚┦拢怖щy、勞累、費勁事項一概交我,我有什么難處也總能得他相幫。那時他對我不吝賜教,我始終記著他要我眼光長遠,能把一個地球掌握在手中那些話,雖大而空,卻最耐尋味。大學畢業(yè)后我們都沒能從事本專業(yè)工作,他以考核第一的名次成為選調(diào)生,就此從政。我也跟他一樣被同期選調(diào),卻是因為排前的一位同學參加考研放棄資格,由我遞補,勉為其難僥幸得成。選調(diào)生按規(guī)定要下基層,潘偉杰下去不久就抽調(diào)省直機關工作,而我這么多年雖小有進步,至今還在基層。潘偉杰很有頭腦,行事縝密,話不多,從當副處長起就給康莊當秘書,康從省委秘書長、常務副省長直到副書記,他一直相隨??紤]到康莊那樣的個性,潘偉杰能讓他滿意,確實水平高超。我注意到這么些年潘偉杰不僅職位上升,處事越發(fā)游刃有余,字也越發(fā)寫得好,也許是因為跟隨康莊,耳濡目染。這應當也是他讓康特別滿意的一個方面。雖然彼此是老同學,我倆平時來往并不多,因為他在省城,我在基層,也因為他一般不主動聯(lián)系人,我也很少找他麻煩,除了非常必要時候。所幸盡管他身居中樞職位漸高,對老同學亦不相忘,能幫會盡量幫。我相信這一回康莊光臨,后邊肯定有潘反復推動。省領導到我縣美術館“看看”類似于現(xiàn)場檢查,考察下邊這些小領導干得怎么樣,該項目是否達到他的要求,這對我們有壓力。但是這也是一個表現(xiàn)機會,那么大的省領導可不是小領導們想接近就能接近的,沒有潘偉杰,誰能把他帶到我們面前?

一個多月前,潘偉杰主動給我打了一個電話。當時我有點詫異,在電話里開玩笑:“原來老領導有時也會想起我?!?/p>

他也笑:“不好嗎?”

他問我近期可好?我知道這只是鋪墊,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

“我還能怎么好?勉為其難罷了?!蔽艺f。

“再加四個字:鍥而不舍。你這點特別好?!?/p>

“感覺飄起來了?!蔽覇?,“有什么重要交代?”

“你那個美術館怎么樣?還行吧?”他問。

我告訴他,本館狀況良好,無論建筑、環(huán)境、館藏,全省首屈一指,縣級館名不虛傳。

“想安排領導去看看,沒問題吧?”

“熱烈歡迎!”

他笑笑,讓我可以著手做點準備。注意影響,只做不說。

我知道潘偉杰從無戲言,此事重大?!跋氚才蓬I導去看看”講得很藝術,非常含蓄,核心卻很明了,無須琢磨究竟是秘書安排領導,還是領導安排秘書,關鍵在于康莊副書記可能前來,這才是最重要的。我立刻把黃勝利等人叫來商量,迅速研究一個工作方案,各相關部門緊急行動分頭準備。按照潘偉杰要求,只做不說。

過了一周時間,潘偉杰沒有再來電話。我考慮應該主動一點,便掛電話找他。那天連掛幾次,從早到晚,都未接通,感覺挺詫異。直到午夜,他給我回了電話。

“謙毅,什么事?”他問。

我簡要報告了我們的準備情況。他“啊”了一聲:“不行。去不了了。”

原來他在北京,陪領導參加重要會議。會間還得忙一些事。以目前情況看,領導實在抽不出時間。什么時候得空再說吧。

我聽到他在那頭咳嗽,聲音里有一種疲倦,少見的。

“老領導身體要注意。”我說。

他表示沒什么。北京外邊挺冷,屋子里熱。

“肯定忙得要命?!?/p>

“向你學習啊,勉為其難。”

我調(diào)侃,說感覺老領導在我省永遠游刃有余,去了北京才有點勉為其難。

他也笑:“各有各的問題?!?/p>

我能理解。他跟我們不一樣,跟隨領導,身處高層,雖說還不到掌握一個地球,也已經(jīng)掌握了一個省的若干方面,遇到的問題跟我們基層會有很多不同。比之高層大事,下邊一個縣美術館如何,真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于人家大領導實屬可有可無。

“知道位高權重也累,小領導心情好多了?!蔽艺f,“多保重?!?/p>

第二天我悄悄通知黃勝利,所有準備停止。

“不來了?”

“至少暫時沒戲?!?/p>

黃勝利一攤手,很遺憾。這一點我倆非常一致。

兩星期后,潘偉杰又來了一個電話,詢問我知道雅集嗎?我當然得知道,本縣是書畫之鄉(xiāng),本縣文化部門曾經(jīng)辦過那種活動,資源和經(jīng)驗都很充足。

他表示:“很好?!?/p>

“需要辦一個嗎?”

“再說吧。”

“康副書記什么時候能來?”我問。

“我排一下時間?!?/p>

我們迅速進入第二輪準備,還如上一回,只做不說。這一回時間很短,兩天后潘偉杰給我一個電話,又是那句話:停,沒有時間。

黃勝利問我:“有那么忙嗎?”

這只有潘偉杰才清楚,我不知道。以我感覺,不管官多大,不管有多忙,偶爾忙里偷閑,隨心所欲,看看美術館,找若干合適的人見一見,似也做得到。康莊一再不能成行自有其緣故,我們無從得知,只能等待。

現(xiàn)在終于等到了。于康莊這樣的領導而言,此來除了看看本縣美術館的樓房、環(huán)境以及館藏作品,借機與當?shù)刂麜嬎囆g家相會也就是來個雅集,屬于題中應有之義??h美術館舉辦類似活動,也屬推動本地文化事業(yè)發(fā)展需要。問題是潘偉杰的要求太高,康莊擬隆重出席的本場雅集不允許只拿現(xiàn)存于縣境之內(nèi)的書畫家充數(shù),把本市及省城那幾位本縣籍大牌請回來“趴替”也不夠,潘偉杰指名道姓要方鵬,似乎還是必要前提,這就產(chǎn)生了巨大的不確定性。方鵬是本縣人,其方氏家族是本縣一個書畫世家,其父曾在本縣文化館供職,早早給調(diào)去首都一個文化部門工作。方本人出生、成長于北京,一口北京話字正腔圓,身形魁梧,著漢裝,長發(fā)及肩,藝術范十足,他那些留在本地的方氏族親,即使字寫得絲毫不遜,與他站在一塊都如群雞望鶴。方鵬成名早,五十出頭已是書法界一大名流,頭銜極多,人稱“方老師”,也有人早早尊稱他為“大師”,據(jù)說其右手那幾個指頭堪比印鈔機,寫幾幅字就能在首都換一套房子。也許因為名氣過大,比之其他本縣籍在外名家,方鵬與家鄉(xiāng)的關聯(lián)最為平淡,近年間本縣幾次重要活動邀請過他,他從不到場。我本人曾經(jīng)利用到北京開會之機,由他的一位堂叔出面聯(lián)系,請他吃過一次飯,他只到場十幾分鐘,算是給堂叔和家鄉(xiāng)書記各半個面子,話沒說幾句就起身告辭,說是一位前國家領導人有請,讓本書記倍覺自己官小。由于這些記錄,我感覺于此人毫無把握。

但是不能不努力爭取。我把任務交給黃勝利,要他立刻聯(lián)絡。

“那只大鳥啊?!秉S勝利感慨,“咱們拿什么把他趕進雞籠里?”

我讓他想辦法,可以先摸摸情況。方鵬有個表弟是花鳥畫家,目前擔任本縣文聯(lián)副主席,就從這個人入手接觸。有什么進展要隨時向我報告,包括接待和雅集的其他準備工作。由于飛機上不能用手機,落地后我會立刻與黃聯(lián)系。

“不如請胡書記打上門,拎著他的脖子直接從北京帶回來省事?!秉S勝利說。

我問:“咱們那個洞怎么辦?你來?”

他嘿嘿:“我哪有辦法?!?/p>

“那么就靠你老黃?!蔽覐娬{(diào),“上心一點,多想辦法。這個對咱們很重要。”

“這頭大鳥?”

“我是說康莊。明白吧?”

于是分頭行事。我率身邊一行搭上預定航班,按照飛行要求關閉手機,直上藍天。我知道黃勝利會按照我的要求立刻組織人馬投入準備,該同志雖然嘴上喜歡叫喚,工作總體還是負責的。特別是面對康莊這種強悍領導,真是沒有哪個小領導敢開玩笑。

起飛前我還給市委書記曹書耀打電話報告。曹是我的直接領導,康莊到我縣參加活動,盡管是臨時安排的短暫活動,我亦須報告。曹已經(jīng)知道情況,是潘偉杰告訴他的,潘特地說明:康莊明確要求由縣里安排,市領導不要過來陪。曹必須得照此辦理,但是依然需要關心過問,因為本縣在他管轄之下,要是本縣沒做好,他也臉上無光。曹在電話里要我務必萬無一失,領導到來時間雖短,卻很重要。他知道我正要去北京跑項目,表示不行的話就把北京的事延后吧。我告訴他時間上并不矛盾,已經(jīng)交代黃勝利先做準備,我辦完事立刻回縣里落實,沒有問題。

他表了態(tài):“你自己把握好。”

“曹書記放心。有情況我隨時報告?!?/p>

兩個多小時后飛機落地,我剛打開手機,黃勝利就來了電話。

“恐怕沒戲?!彼麍罅藗€壞消息。

接待與雅集的所有準備均已順利開展,沒有問題。但是方鵬來不了,一口拒絕,說是時間沖突,有重要外事活動。這明顯是托詞。由于新冠疫情影響尚存,近日新聞里所見外賓光臨的消息不多,即便有,那也是國家領導人的事,與這只大鳥何干?

“怎么辦呢?”黃勝利問,“胡書記能不能親自出馬?”

為什么如此建議?因為大鳥看不上黃勝利。通過縣文聯(lián)那位方氏表弟,黃勝利直接與方鵬通了電話。方在電話里問黃勝利是不是當書記了?不是?是縣長?書記去哪啦?還是那個胡什么謙嗎?

本人姓胡名謙毅,那是我出生時,父親請求村小學校長給起的。這名字起得好,所以才有今天的胡書記。方鵬很難得,我的三個字他能記住兩個,只是順序記亂了,不是胡什么謙,應當稱胡謙什么。

我命黃勝利繼續(xù)努力爭取,決不放棄。表弟解決不了問題,找表妹,或者大姑大姨什么的,總有人能夠說動他??梢远囝^并進,共同努力。

黃勝利聽命,迅速組織力量,深挖各種資源。小小縣城,類似資源很豐富,找出來并不困難,于是方鵬的手機被不斷騷擾。此人很堅強,口風始終沒有松動,直到惱火,拒絕接聽所有電話。

事情至此卡殼,做不下去了。人家是藝術家,“大師”,高居于京城,不是我們屬下干部,我們于他鞭長莫及,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怎么辦?放棄嗎?不行。必須勉為其難,而且必須成功,否則便如潘偉杰當初警告,無法向康莊交代了。

當晚我在北京所居旅館給方鵬掛了電話,用的是一個特殊號碼。

他接了電話,很詫異:“胡?你怎么有這個電話?”

我說:“你懂的?!?/p>

他表示不滿,問我到底想干什么?大圍剿?我不諱言,黃勝利確實是按照我的指示,發(fā)動群眾以親情和鄉(xiāng)情呼喚,看起來確實給方鵬留下深刻印象,盡管他似乎不為所動。我作為當?shù)氐谝话咽直驹摰谝粋€給方打電話,主要因為飛機上不允許,只好最后才參加圍剿。此刻我在北京,不是專程來請方鵬回鄉(xiāng),是來跑一個項目。該項目很重要,方鵬或許還記得,上回在京一起吃飯時我曾介紹過。

“那個洞?”

那可不是一般的洞,實為為全縣人民包括方氏族人造福。這個洞還可以讓方鵬名垂青史,至少讓我縣數(shù)十萬百姓及其子孫一代一代記著他。

“瞎掰嘛?!?/p>

并非瞎掰。我擬請方鵬為這個洞題字,來日刻寫于洞口,包括大名落款。希望方鵬欣然回鄉(xiāng),參加后天也就是周五晚上于縣美術館舉辦的重要雅集,讓省委康莊副書記一起見證他當場題字青史留名的高光時刻。

他默不作聲,好一會兒。

“我不坐飛機?!彼f。

“有高鐵?!?/p>

“我只坐商務座?!彼f。

“沒問題。”

他扔下一句話:“再說吧。”

輪到我詫異不已。無論“再說”什么,他像是松口了,轉(zhuǎn)變似乎過于突然。我感覺這只大鳥其實相當務實,如果說在本縣的某個洞口刻個碑青史留名或能打動我,他這種人似乎不太可能感興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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