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偉:從“文學+網絡”到“網絡+文學” ——網絡文學形態(tài)芻議
在網絡文學取得長足發(fā)展、“網絡文學+”已然成為熱議話題的今天,何謂網絡文學似乎仍是一筆糊涂賬。目下關于網絡文學的討論,其指稱對象往往并非同一對象,很多時候都是各抒己見的眾聲喧嘩,而并未有通約之見。不惟如此,網絡文學原初概念尚未取得共識,而其龐雜的歷史實踐,使得網絡文學的體裁、體量、題材等表現形態(tài)呈現出愈加多變的態(tài)勢,網絡文學形態(tài)的內涵聚合及外延離散進一步加劇,從而使得網絡文學概念本身的復雜性變得愈發(fā)含混難辨。
復返何謂網絡文學的元問題,并不是說僅為在理論上解決某個基礎難題,以期邁出建構網絡文學評價體系的關鍵一步,而是說在某種“短歷史”和“新現實”條件下,重新討論這一元問題,已然具備了較為充分的要素條件。我們看到近年來,有關網絡文學評價體系建設的呼吁日漸高漲,重新界定何謂網絡文學,梳理網絡文學形態(tài)的演變,不僅是為澄清業(yè)界分歧,為評論研究創(chuàng)造有效共識空間,同時也是為網絡文學的未來發(fā)展奠定方位性基石。
“文學+網絡”的“網絡”構成與形變
厘清網絡文學相對短暫的歷史和較為駁雜的現實,不能“既往不究”,也不能現實與歷史一鍋端的混為一談。我們看到,圍繞網絡文學到底是不是文學,是怎樣的文學,其內在規(guī)定性究竟是所謂的“文學性”還是“網絡性”等諸如此類問題,持不同立場的言說者各執(zhí)一端,爭議不斷——質言之,盡管林林總總的“通俗文學”“商業(yè)文學”“草根文學”等外在標簽似乎早已讓網絡文學蓋棺論定,但實際上,這種外界看來存于網絡文學內部的高度一致性,其實從來就未存在過——毋寧說,網絡文學的屬性之爭、功能定位和認同危機等矛盾分歧,一開始就伴隨網絡文學發(fā)展始終。
為調和歧見,歷經二十年發(fā)展的網絡文學,在概念的定義上,目前普遍采取的仍是折中的策略,即從廣義和狹義上來進行某種范疇區(qū)分:廣義的網絡文學論者認為,在網上創(chuàng)作、傳播、閱讀的都屬于網絡文學范疇,并進而延伸出“一切文學都是網絡文學”的論調;而狹義的網絡文學論者則傾向于認為,網絡文學就是特指在網上連載的長篇類型小說,并將2001年起點中文網的前身玄幻文學協(xié)會(Chinese Magic Fantasy Union)的發(fā)起設定為這一歷史的開場,這從目前具有一定社會影響的各類網絡文學榜單也能一窺究竟。盡管這種廣義和狹義的折中能在一定程度奏效,但畢竟是權宜之計,無法彌合不同言說者預設的邏輯前提,二者所指稱的對象,無論是廣延范圍還是內容形態(tài),均存在很大差異。
而別有深意的是,這種概念的狹義和廣義之分并非相安無事,我們看到,狹義的網絡文學定義裹挾發(fā)展后勁一路高歌猛進,正逐漸對廣義的網絡文學概念滋生出排他性的認同歧見:“實現了網絡作家寫作的玄幻化,這才是網絡文學的真正萌芽?!薄靶没钡木W絡文學,亦即以2001年起點中文網的前身玄幻文學協(xié)會的成立為起始,憑借其探索成功的商業(yè)模式大行其道,讓“夢想另外的可能”成為文學現實。特別是在長篇連載類型小說進入IP開發(fā)領域,亦即狹義的網絡文學憑借IP改編讓作品價值和影響獲得倍增之后,從而返顧自身讓這一獨特的文體強筋健體擁有了更為厚重的肉身,以致于“似乎談論網絡文學而不談論IP,就是網絡文學的無知者和落伍者?!毙没木W絡文學自此之后似乎更是黃袍加身。
公允而論,由網絡文學平臺(資本)來定義網絡文學之一種,并非壞事,甚或說遵循商業(yè)資本邏輯的網絡文學生產,倒愈來愈接近一種新興文化工業(yè)形態(tài)。但問題在于,“玄幻化”后的網絡文學,憑借裹挾資本優(yōu)勢另立山頭搶占概念制高點,由此衍生出非此即彼、二元對立的定義霸權,這不僅從源頭上切斷了與早期文體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的聯系,罔顧歷史事實,從長遠來看,這種以“小說”僭越“文學”的做法,也或危及到網絡文學未來的高質量發(fā)展。質言之,以事后的坐大成勢而居功自傲地將“玄幻化”視為網絡文學本質真諦,無疑抹平了網絡文學最初的豐富性和開放性。
從網絡文學發(fā)生的角度說,中國網絡文學的創(chuàng)生,源于全球互聯的網絡為文學提供了自由便捷的創(chuàng)作、傳播及閱讀平臺。跟音樂上網、電影上網一樣,文學也可以上網——上BBS發(fā)帖,則成為彼時文學上網的主導形式。1995年,中國內地第一個BBS“水木清華”在中國教育網開通,“水木清華”BBS下設文學、讀書等版塊;1997年,四通利方(新浪前身)體育沙龍BBS發(fā)表名噪一時的《大連金州不相信眼淚》,“紙媒”被“網絡”折服,“體育”讓“文學”出圈;后來被很多人譽為中文網絡小說起始之作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也是在BBS上連載完成的,作者蔡智恒是一名水利系博士研究生,彼時經?;钴S在臺灣成功大學的BBS上。
BBS辟出版塊用于發(fā)表文學愛好者的原創(chuàng)作品,或者說早期混跡于BBS的觸網者們,他們也并不在意自己的網上表達、交流是不是文學行為。以發(fā)表《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明朝那些事兒》等知名作品的“天涯社區(qū)”為例,天涯社區(qū)一開始只是為方便股民們交流炒股心得,創(chuàng)辦者的初衷是“聚攏的是同一群人,大家都是因為喜歡”——發(fā)軔之初的文學上網,更像是文學愛好者的“網絡社區(qū)”。而以后來專門的文學網站為例,我們更能看出“文學+網絡”的文學載體網絡化的邏輯肌理。
1997年12月,由朱威廉創(chuàng)辦的以個人主頁形式出現的“榕樹下”正式上線。朱威廉坦言,“榕樹下”就是想讓互聯網新技術賦予文字全新的力量,“讓文字傳播更快捷,可以讓更多的人拿起筆去寫”,“榕樹下”的問世,或標志著“文學+網絡”(Literature +Internet)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在規(guī)模的意義上由“雜居”進入了“獨門獨院”的“文學社”時代。某種意義上說,“榕樹”下保持著“與傳統(tǒng)刊物的某些相似功能”。1999年,“榕樹下”發(fā)起“首屆網絡原創(chuàng)文學獎”,這里重要的還不是“網絡”,而是“原創(chuàng)”,換句話說,在提倡“讓平凡人執(zhí)起筆來”的主辦者那里,彼時所謂的網絡文學,說到底還是傳統(tǒng)樣式的文學“借網重生”——“榕樹下”創(chuàng)始人則說得更干脆直接:把網絡文學改成“文學在網絡”更貼切一些:從陸幼青的《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記〉》到安妮寶貝的《告別薇安》等不一而足。以“榕樹下”為代表的文學網站所主導的“文學+網絡”的文學載體網絡化邏輯,讓“文學+網絡”(Literature +Internet)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網聚了數以百萬計的作者讀者群,這在后來的研究者那里也可得到印證:“當網絡托起文學,文學將獲得新生?!?/p>
不難看出,“文學上網”實際上遵循的正是“文學+網絡”(Literature +Internet)的文學載體網絡化邏輯,而“+Internet”的真正意涵就是“Online”,因此直至今天,仍有不少人將“文學+網絡”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稱之Online Literature。我們看到,就文學的表達、交流功能而言,無論是《大連金州不相信眼淚》《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記〉》,還是《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告別薇安》,“文學+網絡”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跟所謂傳統(tǒng)文學并無實質性差異。猶有意味的是,對這種以“網絡”(Internet)新瓶裝“文學”(Literature)舊酒而名曰“網絡文學”的做法,很多傳統(tǒng)文學作家則不以為然。
我們看到,也正是所持立場不同、所見不同,對“網絡文學”的價值判斷也就有著根本不同——比如在作家陳村看來,起點中文網前身玄幻文學協(xié)會成立的2001年,或標志著“網絡文學最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文學本來海納百川,有文學批評、散文、詩歌、雜文、小說,但網絡文學出于經營的原因,需要把文章寫長。這導致類型文學一枝獨秀。”作為傳統(tǒng)意義作家的陳村,實際上是以“文學+網絡”(Literature +Internet)的文學載體網絡化邏輯為遵循,希望通過互聯網的媒介,散文、詩歌、雜文等傳統(tǒng)樣式的文學能得以最大程度地傳播,從而最大程度地釋放當代文學的諸種可能性。而在后來的網絡文學網站經營者那里,“與其說2001年是網絡文學最好時代的結束,不如說恰恰是最好的時候的開始?!?001年玄幻文學協(xié)會創(chuàng)立,次年籌備成立起點中文網,后者由此成為國內領先的原創(chuàng)網絡文學網站。很顯然,持完全相反觀點的論者,他們所謂的“網絡文學”對象并不是一回事:“最好時代的結束”之前的網絡文學,包含了各種體裁樣式的文學,而“最好的時候的開始”之后的網絡文學,僅單指長篇連載類型小說——“最好的時候的開始”恰恰正是前述陳村所謂“出于經營的原因”,“小說”憑經營僭越“文學”,文學經經營才有市場,市場不變大,“網絡小說永遠就在自己的道場里面”。這才是“最好的時候的開始”的應有之義。
如果說文學觸網之初,還只是網絡的創(chuàng)作、閱讀、傳播載體形式影響文學的內容,那么當作為形式的網絡裹挾一種具有生產性的歷史動能反身決定文學內容時,網絡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閱讀、傳播的載體形式,就不再是單純的技術因素那么簡單了。“市場與法律的不同結合方式,影響著現實的生產方式與生產關系,從而決定了哪些可能性會成為未來的歷史,哪些可能性可能因此消失?!本途W絡文學的生產方式而言,作為網絡科技的“技術”,不再是唯一甚至也不再是影響網絡文學生產的最重要因素。進一步,隨著“網絡”的構成因素日益多元,不惟“市場”與“法律”存在不同結合方式,“技術”與“讀者”“作者”,“文學制度”與“文化產業(yè)”“社會習俗”等都不同程度參與到網絡文學的生產過程中來。
雖然有了互聯網,可以在網上發(fā)表和閱讀文學作品,但在沒有任何約束或吸引力的條件下,作者的網上創(chuàng)作和讀者的線上聚集,基本上憑個人的興趣愛好,“閱讀者是不固定的,甚至可能是無限的”,這種松散隨機式的網上創(chuàng)作、閱讀流動性大,不具備集約優(yōu)勢,換言之,網絡文學的“人多”并沒有轉化成“勢眾”的資源。2001年,中國玄幻文學協(xié)會(CMFU)成立(起點中文網的前身),書城/書庫模式取代之前的BBS模式,則標志著中國網絡文學規(guī)?;?、商業(yè)化道路的起步,網絡文學“新的文本,新的樣式,新的品種”應期而至。2003年業(yè)界普遍推行的VIP收費制度,則將作者-平臺-讀者以付費交易的準契約形式固定了下來,換句話說,VIP收費制度讓作者-平臺-讀者構成了一個相對穩(wěn)固的利益關系網——這種“相對穩(wěn)固的利益關系網”首先是對小說本身進行一種物理“重構”,由網絡所呈現的長篇連載小說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的一本書,而是變成“一段一段的文字,變成了一個信息流”。由此,對“信息流”的不斷接受及反饋,自然而然獲得了一種極具放大的乘數效應,從而數以億萬計的普通讀者讓原本傳統(tǒng)意義的閱讀次數獲得了數量級的擴充,“讀者”則由被動接受,轉變?yōu)榻槿胄詤⑴c創(chuàng)作互動,化身為具有消費能力的粉絲,以至成為網絡文學生產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也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等閑視之了。
我們看到,生成狹義網絡文學的先決條件是形成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新型作者-讀者及讀者間的關系網。BBS模式轉變?yōu)闀?書庫模式,長篇連載故事開始在網上興起,網絡文學書寫呈現模式的變化,不僅是商業(yè)模式升級迭代那么簡單,而是內部結構邏輯有了根本變化。連載意味著將網絡寫作當作“自覺的行動”,或干脆說,“將網絡寫作同自己的生存方式聯系在一起了”,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論者進一步敏銳地預見到,網絡文學要發(fā)展“離不開一批自覺的參與者,而且終會在眾多參與者中誕生優(yōu)秀的網絡寫手。” 換言之,此時的網絡(Internet)不再僅是作為文學的載體,而是作為一部分文學網民的“生存方式”的一種選擇,是作為具有網感的文學愛好者們寫作實踐和閱讀經歷發(fā)生的一種網際聯結(network)。因而,此時的網絡文學之“網絡”實際上已經被內在地改寫——而作為Internet的網絡的升級迭代,又反過來讓作為network網絡的聯結更為緊密,也更為復雜。
對不斷迭代發(fā)展的網絡文學而言,其所寄身的“網絡”,由最初的“技術”到后來的“經營”,再到逐漸壯大的“市場”,即便網絡自身也并非不證自明——internet并不完全等同于Internet。單就Internet的表現形態(tài)而言,“網絡”自身也經歷了屢次多輪的改頭換面:從最初的門戶網站到搜索引擎,從視頻游戲到內容社交,再到如今的移動互聯網等。國內互聯網站的壯大,除了得益于互聯網技術的躍升以及行業(yè)成長因素外,國內資本市場和風險投資的日臻成熟,也是一個很重要的促成因素,或者說互聯網行業(yè)的繁榮本身就是資本市場參與運作的結果——網絡文學網站正是在互聯網廣泛應用不同領域的直接產物。質言之,非但基于不同技術參數的網絡不可同日而語,網絡自身也同樣需要不斷自我界定。
縱論網絡文學的“網絡”構成,2008年是繞不過去的一個年份。2008年,中國移動開始介入移動閱讀市場,或標志著網絡文學閱讀開始進入了移動端時代,移動互聯網的普及,讓隨時隨地的隨手閱讀成為現實,“用戶和平臺的粘性和連接性都被大大加強了”,網絡文學高度類型化的寫作模式迎來了發(fā)展的井噴期,網絡文學真正開始破圈。中國移動憑借其自身的先進技術和龐大用戶優(yōu)勢,跟彼時領先的網絡文學內容平臺合作,以傳統(tǒng)閱讀數字化推廣和創(chuàng)新網絡文學閱讀方式為雙翼,布局數字內容生產傳播?!耙苿佣说挠脩羧菏菐缀螖导壍臄U張,遠遠超過了PC用戶的規(guī)模?!毙枰赋龅氖牵@些由中國移動手機通訊用戶轉化而來的移動互聯網新用戶,跟此前網絡文學的老讀者,無論是審美趣味還是閱讀習慣上,都有很大的區(qū)別。這也就從另外一個方面,讓本是“讀者中心”本位的網絡文學生態(tài)加速變革,從而有了后來的“小白文”風行一時。
2008年,與“移動”形構新的“網絡”繼而網絡文學迎來移動端閱讀幾乎同步的,還有彼時盛大文學的成立。2008年7月,盛大網絡整合旗下運營的起點中文網、紅袖添香網、小說閱讀網、榕樹下、言情小說吧、瀟湘書院等六大原創(chuàng)文學網站以及天方聽書網、悅讀網、晉江文學城(50%股權),宣布成立盛大文學,其市場份額占據了網絡文學的大半壁江山。盛大文學的誕生,重要的并不僅是作為“資本”的盛大網絡對文學市場進行重組,從而重構網絡文學市場,而是作為一家做網絡游戲出身的網絡內容提供者,實際上是以網絡為內在聯結,試圖在“文學”和“游戲”之間找到“內容”的契合點,或者說讓網絡文學和網絡游戲形成某種競合關系,在網絡內部更快實現互相轉化。以2008年聲名鵲起的唐家三少為例,2004年唐家三少開始創(chuàng)作處女座《光之子》,2005年成為起點中文網簽約作家,而其真正成名則始于2008年創(chuàng)作的《斗羅大陸》——天蠶土豆的《斗破蒼穹》也是2008年問世。表面看來,唐家三少們的成名,似乎是依賴于編寫故事的深得人心,但更根本的前提是,則是有賴于一套日臻成熟的網絡文學生產經營機制,為類型文學的大行其道鋪平了道路。特別是隨著移動互聯網的逐漸成熟和普及,閱讀的可靈活移動,實現了網絡文學讀者倍增的規(guī)模化,通過“移動化、規(guī)模化和商業(yè)化”,網絡文學才“從小眾產業(yè)變成大眾產業(yè)”?!抖妨_大陸》《斗破蒼穹》的成功,某種意義上也是網絡內容實現多種轉化的典型。
從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的二三十萬網民,到2000年初的兩千多萬網民,再到而今的近十億網民,中國網民人數短時間內的指數級躍遷,極大的豐富并改變了中國“網絡”的構成。我們看到,對網絡文學的移動互聯網應用之“網絡”而言,“人”的因素大大超過了“技術”的因素,即便所謂關鍵的VIP制度,其實也是“讓生產者和消費者直接面對面,中間沒有其它環(huán)節(jié)”。換句話說,網絡文學幾乎所有的技術突破或制度創(chuàng)新,都是服務于人的有效聚合:對讀者來說閱讀變得更方便快捷,對作者來說創(chuàng)作變得更有趣有利。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技術之本質也完全不是什么技術因素……如果我們把技術當作某種中性的東西,我們就最惡劣地聽任技術擺布了。因為這種觀念雖然是現在人們特別愿意采納的,但它尤其使得我們對技術之本質盲然無知?!痹诤5赂駹査^“技術本質”的意義上,移動互聯網時代的網絡文學,network的意義遠大于Internet本身的意涵。如果沒有移動互聯網和收費制度、簽約制度等為依托,類型文學能在多大程度上憑借互聯網產生規(guī)?;洕б媸谴罂纱嬉傻摹?/p>
“網絡+文學”的“文學”漸變與溢出
以某種后見之明觀之,作為一種全新文學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狹義),其簇生并非僅借助于一種新的傳播媒介那么簡單,“網絡”作為一種質的規(guī)定性,對文學的生產(創(chuàng)作)、傳播、閱讀、評價等的確有著革命性的變革,但這種革命性的變革并非一蹴而就,即便是將“網絡性”視為網絡文學的獨特屬性,“網絡性”本身也需要予以確切的澄清。正如詹金斯所言,媒體融合并不只是技術方面的變遷這么簡單,在詹金斯看來,融合改變了現有的技術、產業(yè)、市場、內容風格以及受眾這些因素之間的關系。融合改變了媒體運營以及媒體消費者對待新聞和娛樂的邏輯,詹金斯提醒到:融合所指的是一個過程,而不是終點。在網絡文學這里,網絡“融合”的過程性,即未完成性和開放性似乎體現得更為典型:主體由單一到多元,形式從簡單到復雜,效果從物理拼貼到有機合成等。事實上,在網絡文學興起之初,就有論者敏銳地預見到,隨著網絡的普及和網絡化進程加速,“‘文學’和‘網絡’的物理性拼合,就會發(fā)生生物性的嫁接變化,發(fā)布方式和技術反過來會影響創(chuàng)作方式和思維,出現新的文本,新的樣式,新的品種?!倍窨磥?,這一預判的確具有一定的先見之明。
換句話說,作為具有生產性的“網絡+文學”之“網絡”已遠不止所謂“賽博空間”(Cyberspace)那么簡單。辨析“網絡文學”,充分打開網絡文學的討論空間,展示這一認識裝置內在的分歧,不惟探究究竟是“文學+網絡”還是“網絡+文學”誰為功能主體顯得尤其重要,容易被忽視的作為合成語法規(guī)則的“+”,也同樣值得我們高度重視。
從“文學+網絡”到“網絡+文學”,不同表現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其功能主體有著本質不同:“文學+網絡”的“文學”是傳統(tǒng)意義的文學,“網絡”則是技術傳播意義的網絡(Internet);而“網絡+文學”的“網絡”則已不再是單純技術意義的Internet,毋寧說它已經化身為具有某種主體性和生產性的Network。如果說“文學+網絡”像是一種標量合成或物理疊加,那么到“網絡+文學”,當“網絡”成為一種綜合裝置時,所謂的“網絡+文學”就成了一種不同參與主體的有機融合與互嵌共生,質言之,“網絡+文學”的“網絡”不再僅是一種純粹的技術手段,而成了集文學實踐、政策導向、資本力量、技術手段、行業(yè)積淀于一體的功能主體集群。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伊格爾頓才所言非虛:文學根本就沒有什么“本質”,而不過是被特定歷史時期的物質實踐和社會關系之網“構造”出來的。而恰恰也正是在這種邏輯前提下,“網絡文學”大致分化出兩種敘述路徑:即文學性的網絡化彌散,和網絡性的文學化延展——這或許也是“網絡性”的應有之義。
如若武斷地割裂開“網絡+文學”與“文學+網絡”淵源,則既不符合網絡文學的歷史生成事實,也不符合網絡文學內蘊的主體精神。如前所述,被書城/書庫模式取代的BBS模式,不僅在于網聚了網絡文學最初的人氣,更重要的是為后來者提供了諸多可資借鑒的經驗模式。比如讀者的跟帖,一開始只是某種單一的反饋評價機制,但隨著開放性聚集的跟進讀者越來越多,跟帖機制事實上逐漸確立起了網絡文學的讀者中心本位,BBS的讀者跟帖“成為后來以讀者為中心的文學導向的濫觴。”即便是VIP收費制度盛行之后,平臺也依然承認網絡文學的用戶留存和培養(yǎng)是從“論壇繼承過來的?!?/p>
BBS模式之于網絡文學的意義,其實還不僅止于為后來的網絡文學形態(tài)提供了廣泛的作者和讀者基礎,更重要的是它重塑了一種有別于傳統(tǒng)文學樣式的作者-讀者關系以及讀者間的關系。波斯特(Mark Poste)通過分析“網際互動”,總結出“網際互動”不同于“現實互動”的四大特點:(1)引入了游戲身份的新的可能性;(2)消除了性別提示,使人際交往無性別之差異;(3)動搖了業(yè)已存在的各種等級關系,并根據以前與它們不相干的標準重新確立了交往等級關系;(4)最為重要的是,它們分散了主體,使它在時間和空間上脫離了原位。具體到網絡文學這里,對作者來說,讀者數量可見;對讀者來說,作者網上可期。發(fā)軔于“文學+網絡”形態(tài)的讀者本位的網絡文學,到“網絡+文學”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這則進一步細分化,“讀者”首先從性別上予以區(qū)分,因而有了“男頻”“女頻”一說,而基于讀者的不同性向區(qū)分的網絡小說,在價值預設、審美趣味、世界設定等層面均有較大差異。一言以蔽之,BBS模式不僅培養(yǎng)了數量可觀的具有網感的作者和讀者,同時也初步奠定了一種新型的文學交流模式:在這種新型文學交流模式中,讀者成了用戶(客戶),而作者似乎變成一種閱讀服務提供者(商)。
當然,最根本的是,“網絡+文學”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擁有一套較完整的獨異生產創(chuàng)作準則及其典型文本。作為“網絡+文學”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的主流,玄幻文學從崛起之初到現如今的長盛不衰,其自身也一直在不斷尋求突破和形變。以2002年開始創(chuàng)作的《誅仙》為例,小說塑造了一個獨具東方仙俠魅力的傳奇架空世界,以青云山下普通少年張小凡的成長經歷為線索,講述了修真煉道之士以凡人之身,掌握強橫力量,借助各般秘寶法器之力,得道成仙。從世界架構、模式設定到人設安排、故事背景,《誅仙》融合了玄幻小說幾乎所有的元素,2005年《誅仙》實體書出版,短短兩個月的銷量就突破12萬冊,至今早已突破百萬冊,當時就有研究者稱《誅仙》“是一種新的文類的展開,也會開啟未來寫作的新機?!倍窨磥恚撜弋斈甑念A判無疑符合網絡文學的潮流發(fā)展事實。
在“網絡+文學”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中,“寫文”或“寫網文”的“金手指”“梗文”“打怪升級”等一系列書寫規(guī)則和語法,“YY小說”“爽文學”等精神譜系的描述,實際上是到了長篇連載玄幻類型小說興起之后,才逐漸自成系統(tǒng)并不斷實現自我更新。從篇幅容量,到主題類型,玄幻小說將故事推向無以復加的境地,并由此衍生出各種次級類型的主題,也正是在這里,語言修辭、結構布局等傳統(tǒng)的文學評判標準或早已不適用于“網絡+文學”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 從文學評論評價的角度,有論者認為網絡時代經典的認證者不再是任何權威機構,而是大眾粉絲:“網絡經典更是廣大粉絲真金白銀地追捧出來的,日夜相隨地陪伴出來的,群策群力地‘集體創(chuàng)作’出來的?!?/p>
我們看到,在《誅仙》之后,《慶余年》《盤龍》《凡人修仙傳》《全職高手》《贅婿》《雪中悍刀行》《詭秘之主》……這些小說動輒級百萬字,架構宏大,想象恢弘,更新時間少則持續(xù)一年,多則好幾年,粉絲追更,IP改編,“網絡+文學”形態(tài)網絡文學的發(fā)展已日益形成一套完整成熟的產業(yè)鏈。從這個意義上說,寬泛意義的“玄幻”,不惟是“網絡+文學”形態(tài)網絡文學的一大標記,同時由幻想(玄幻)類型衍生出都市重生、東方玄幻、歷史架空等諸多次生類型——以幻想為方法的玄幻題材除了是一種類型之外,又何嘗不是一種類型小說的方法?
“網絡+文學”形態(tài)網絡文學的大行其道,除了讀者和作者的自發(fā)推動以及資本的有效介入,同樣重要的,還有來自政府職能部門和學院研究機構所給予的制度性認同:2014年江蘇三江學院在全國率先開設網絡文學編輯與寫作本科專業(yè)方向,2015年正式招生;2017年初,上海視覺藝術學院與盛大文學在上海宣布,聯合創(chuàng)辦中國首個網絡文學本科專業(yè);同年11月,閱文集團與上海大學展開創(chuàng)意寫作學科產學研合作,網絡文學第一個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點正式成立。2017年底,中國作協(xié)成立專門的網絡文學中心,主要負責網絡作家聯絡服務、網絡文學研究評論和管理引導、有關文學網站和社團組織及各級作協(xié)網絡文學工作的溝通聯絡等工作。而差不多同時,行業(yè)職稱評審系統(tǒng)也將網絡文學從業(yè)者人士納入視野,這標志著作為新興職業(yè)、新興行業(yè)的網絡文學,已經得到政府和社會的制度性認可。
“網絡+文學”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獲得社會的制度性認可,并主導著目下網絡文學的基本生產格局,但這并不意味著“網絡+文學”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因此而擁有網絡文學的概念壟斷權,更不能以此鎖閉網絡文學未來的無限可能。而尤有必要指出的是,當我們說長篇連載類型小說是“網絡+文學”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主要表現形式時,不能忘記“文學+網絡”和“網絡+文學”兩種不同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同樣也是在一種“類型”的意義上來進行區(qū)分的,換句話說,這兩種不同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并不意味著有涇渭分明的嚴格界線。
結語:Wangluo literature,何以可能?
網絡文學的理論空間,概源于網絡文學自身。這即是說,一方面網絡文學獨特的歷史實踐,為網絡文學理論提供了諸種經驗材料,網絡文學理論的可能性進路即在于諸種經驗材料的抽象統(tǒng)攝;另一方面,網絡文學徐徐展開的現實,還遠未到蓋棺定論的時候,這也就意味著,網絡文學的概念延展和理論構成,必定是一個開放的生成過程,換句話說,網絡文學理論的有效性,某種程度也取決于其面向未來的自洽與適配?!白兓蔷W絡文學永遠的主題”,目前唯一能確定的是,討論網絡文學的基本概念和理論范疇,我們既不能拋開“網絡”談“文學”,也不能離開“文學”談“網絡”——這既是網絡文學理論生成的方法論,也是網絡文學確立自身的本體論。
從歷時角度說,沒有“文學+網絡”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不可能有“網絡+文學”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反之,在共時的意義上,有“文學+網絡”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也不一定必然會產生“網絡+文學”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吊詭的是,一方面“網絡+文學”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意欲與“文學+網絡”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劃分界限,切割聯系,而另一方面,當“網絡+文學”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從業(yè)者說網絡文學有4.6億的用戶規(guī)模時,他們沿用的卻又是“文學+網絡”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定義。
問題的難點還在于,在漢語的表達形式上,Internet literature跟Network literature都可叫“網絡文學”,但很顯然,literature跟Network頂多只是在語義等值的意義上翻譯出了“網絡”的意涵,“網絡文學”之“網絡”本身的獨特中國文化特征則付諸闕如。而同名為“網絡”,Internet與Network的內涵有著本質差異。眾所周知,Internet緣起于美國,Internet自誕生之日起就有著原始的超文本特征,1994年中國與Internet實現全功能網絡連接——“網絡文學”的命名本身即是跨語際實踐的產物,西方超文本意義的Internet literature跟中國引入互聯網之后Internet應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傳播領域的“網絡文學”有著本質不同的內涵和基因。換句話說,Internet literature的跨語際傳播首先是跨文化旅行,理解中國的網絡文學,勢必要克服“網絡文學”這一術語在跨文化旅行中的變異。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在何種意義上能“發(fā)明”一種“網絡文學”稱謂,同時可涵容兩種不同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也就成了當務之急。而問題的另一面是,從當年作為個人主頁的“榕樹下”,到如今近數十家網絡文學網站上市運營,從當初甫一開張的零敲碎打,到如今數百億的產業(yè)規(guī)模,中國的網絡文學研究者們不僅要向世人解釋什么是網絡文學,同樣也要解釋網絡文學為什么在中國風景這邊獨好?正是在這里,一種包含著中國主體性的文學命名呼之欲出——Wangluo literature,將“網絡”直接音譯為漢語拼音的“Wangluo”,不僅揭示了“網絡”構成的復雜性,能在最大程度涵括“Internet”“network”“net”等不同詞匯的題中之義,同時也是一個朝向未來的未盡能指,并在世界文學的意義上暗示了Wangluo literature這一特殊文學形態(tài)的獨有“地方性”。
從“文學+網絡”到“網絡+文學”,并不意味著網絡文學的發(fā)展軌跡嚴格遵循線性發(fā)展歷程,即便是“網絡+文學”形態(tài)的網絡文學形塑網絡文學話語主導權的今天,“文學+網絡”也依然作為一種有益的補充,豐富著網絡文學的內容形態(tài)。而隨著構成“網絡+文學”之“網絡”主體力量和勢能的不同變化,網絡文學平臺(資本)主體未必就一定能永遠包打天下。可以預見的是,這兩種形態(tài)各異的網絡文學,仍將長期互競共存——也恰恰是在這種互為補充的格局中,網絡文學的自我更新才能維持自身的開放性從而朝向一個充滿未知和可能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