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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原》2022年第6期 | 宋尾:貓的消失(節(jié)選)
來源:《莽原》2022年第6期 | 宋尾  2022年11月16日16:11

宋尾,詩人,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完美的七天》《相遇》,小說集《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等,曾獲紅巖文學獎,重慶文學獎等。

貓的消失

◎宋尾

“她不見了。”

“……什么?”

“我的貓!從昨天下午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出去找了,監(jiān)控室也查了,到處都沒有。剛剛我又在小區(qū)走了一圈,地下車庫也去看了,仍然沒有。”

“哦。這很常見的,貓兒偶爾一晚不回家很正常。”

“不正常!她每晚都溜出去玩兒,但早上都會回家?,F(xiàn)在,我看看,已經(jīng)快凌晨了。”

“玩夠了自然就會回來了?!?/p>

“她是愛耍,但主要就只在我家院子附近玩兒?!?/p>

“……你可能不知道,貓的活動半徑是三公里。只能說你看見它的時候,它正好在你可視范圍之內(nèi)。但你看不見的時候呢,你也不曉得它在哪兒吧?!?/p>

“她不會是走太遠迷路了吧?”

“應(yīng)該不會,貓找得到回家的路。前天我看微博上一個視頻,有一家人,搬家時把貓兒落下了,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它走了十幾公里,一直找到了主人的新家?!?/p>

“像狗那樣?”

“狗是用鼻子辨路,貓不是的,有點類似鳥類,它們有一種腦電波,就像地圖那樣?!?/p>

“好吧,我就是有點擔心。不好意思,這么晚,打擾了,謝謝!”

“不存在?!?/p>

其實,他還是覺得有點被“打擾了”。整晚,他一直趴在電腦前整理老照片。主要是最近這七八年的,實在太多了,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拍了那么多,遺憾的是他跟老方的合影幾乎沒有,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偷拍了不少老方的糗態(tài):像個流浪漢蜷在公園石凳上酣睡、躲在貨車背后換秋褲、夾雜在一群廣場大媽當中翩然起舞……都是他們在旅途中的留影。他一邊看一邊笑。很長時間他沒這么笑過,并且笑得這么開心。他有個主意,應(yīng)該把這些有意思的瞬間從龐雜的畫面里挑揀出來。這七八年,他的每個假期都不曾被浪費,幾乎都準確地走在老方的路線圖和詳盡攻略里。他們有個松散的“走走群”,逢假便約起一同出游,以重慶周邊和云貴川為主,至于出行成員、人數(shù),每次都不固定,唯一不變的是旅行團團長——圓滾滾胖乎乎的老方。有老方在,多半也少不了他,就像錘子跟錘子上的木柄,朋友們是這樣形容他倆的。這些年來,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種依附。以至于完全喪失了出游的自主能力,要是沒有老方,他都不知道該去哪、又該如何耍了。

從晚飯后到現(xiàn)在,差不多接近五個小時,他挑出了值得挑的,足夠制作一部具有特別紀念意義的相冊。隨后他萌生了一個沖動:寫首詩,放在相冊的扉頁。這是他四個月來第一次想要寫點什么東西。他沖動地打開電腦,慎重地寫下標題,陷入冥想時,手機砰砰地敲了幾下,終結(jié)了這種情緒。他本不想理睬,卻莫名其妙就被這個發(fā)信息的人——以及所講的事——吸引了,他還很訝異,畢竟,怎么說呢,他好像并不認識這個人。這樣說似乎也不準確,也有可能是認識的,只是不知具體何人。他當然不會直接詢問,這不是他的性格。這樣問很瓜,瓜兮兮的。

從對話,他判斷,她可能是一個女性。不單單是說話的語氣,包括頭像:一個女孩蜷腿坐在木凳上,將整個頭部藏在膝蓋下面,一頭金發(fā)流瀉下來,發(fā)卡也是金色的,綴著一些白色星星,整個背景是純米色。點開大圖,應(yīng)該是一幅畫,像油畫,也可能是水粉,用色很淡雅。不可能有成年男性用這樣的圖作為頭像。再看她述說的內(nèi)容和語氣,好像對他很熟似的,起碼認識,或者有過什么交道。不然她不會憑空出現(xiàn)在自己的微信好友里。

她的微信名是“陳皮”。他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要么就是她修改了名稱。有些人喜歡這樣,隔一段時間就把自己的微信頭像或名字換掉,好像這樣就能獲得一種全新身份一樣。他反正是從沒改過,雖然他對自己的生活也沒感到多么稱心合意。他翻看聊天記錄,奇怪了,對話框里,這次之前完全是空白。當然也可能因為換了手機的緣故,去年的事,換手機后,以前的聊天信息統(tǒng)統(tǒng)清零。唯一可確定的是,在換用這個手機后,他們從未有過交談(事實上這樣的微信好友也為數(shù)不少)。她的朋友圈應(yīng)該設(shè)置了時間限制,寥寥幾條,透露不了什么有用信息??傊?,感覺比較陌生。可是,這位陌生的“陳皮”(也不知之前究竟是什么名字),這么晚,幾乎是冒失地來找他搭話,提到的竟然是她的貓。她說她的貓不見了,甚至還不確定是不是真的不見了??删退闶鞘烊?,她為什么要告訴我這樣一件事呢?

他把手機放在離自己很遠的茶幾上,合上電腦,躺到床上,揉著酸痛的眼睛,忽然覺得這事兒還真有點意思。她肯定是弄錯人了,又或是發(fā)錯消息了。

第二晚,他早早就上床了。雖然他清楚這毫無用處。每晚,睡眠對他來說就像是一種偶然事件,類似于摸彩一樣,睡眠女神——這是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種形象——似乎放棄了他,不愿光顧他。即使現(xiàn)在他服了一片藥,眼睛閉著,即使他把醫(yī)生教的那些助眠法子全用上,腦子里仍是亮敞敞的,始終這么亮著,就像荒原上面豎立著一座巨大的探照燈,那些白熾的光足以覆蓋廣闊的沃野,也可以捕捉到任何活動的跡象。而他就是荒原上呆坐的一名看客,清清楚楚。

他越睡越清醒,甚至還發(fā)了一些汗。自己僅僅只是躺著,靜止的身體是怎樣流淌出汗汁的?那些汗水可不是虛構(gòu)和想象的,它們一點點滲流出來。隨著它們,藥物的效能也一點點從自己的毛孔里揮發(fā)出去。他有點焦躁,就像是犯煙癮的煙鬼,從黑暗中坐起來。接著,他猶豫了半分鐘,還是起身下床,走到窗前,拿起了手機。

他打開“直播吧”,凌晨有幾場英超和西甲,但一般不看(除非是西班牙人的比賽,因為有中國球員武磊),只是瀏覽下新聞,其實,更多是讀新聞下面的網(wǎng)友評論。在微博上也是這樣,他關(guān)注事件的評論往往比事件本身更多。私下的他比較尖銳,看不慣的事太多,性子急,情緒易波動,一做錯什么事總是痛心疾首的,每每這時,老方就這樣告誡他,既然發(fā)生了的事情就不要再說了。意思是,當一件壞事發(fā)生,就不要過多糾結(jié),尤其是已經(jīng)改變不了的,也不要想著自己能夠改變什么。改變世界是不可能的,但被世界改變則是必然的。如果事實已經(jīng)產(chǎn)生,你也改變不了結(jié)果,你能做的就是:接受,哪怕你并不接受。他是很不贊同的,他覺得很多時候,事情的發(fā)生不意味著完全結(jié)束,往往只是一件事情或下一個關(guān)聯(lián)事件的開始。實際上,他們之間少有齟齬和爭執(zhí),相反,在很多方面都很合拍,這是他們保持長達十多年友誼并始終親近的原因。他驀然想起他們最近一次出游,在返程時他們有過一次激烈的爭執(zhí),老方提到了他極力推薦的兩部劇集,覺得沒他說得那么好看,不知要表達什么,看得昏昏沉沉地,還很假,根本看不下去。他也不知反應(yīng)為何那樣激烈,立即予以回擊,說你長期看那些傻呵呵的國產(chǎn)劇,腦子被灌住了,已經(jīng)喪失了審美力,分辨不出好孬。老方說,你說我看的國產(chǎn)劇傻,但我覺得可樂呀,你說進度太慢,我就覺得剛剛好,你說你看的那些片子很深刻,但我不喜歡深刻有什么不對,難道電視劇不是供我們放松娛樂的?總之,那次他們爭得很兇,誰也說服不了誰,在剩余的途中一直沉悶地坐著。此刻,他很想再爭下這個,他會平和地說服老方,或者,哪怕是被說服?!堵眯小罚客蝗?,他有了一絲靈感,打開手機記事本,幾乎是出自本能地,很快,一首詩就誕生了,不像是他寫的,而是自己流出來的。

沒有比旅行幾天后回家更讓人心安的了;

沒有比旅行回家更讓人低沉的了;

不可能有比這種轉(zhuǎn)折更讓人憂悒的了。

你幸運地結(jié)識了一個朋友,

你們費了不少時間走近彼此,

盡管不能完全理解和洞悉對方,時間到了。

那是車船的截止期,那是回家的日子,旅行結(jié)束了。

此后你要揣著一個明顯的空洞

坐在記憶里,在你還算寬闊的陽臺上:

視野里面,黃昏的鳥(它們大概有十余只)

啾然飛出稠密的樹林,似乎它們的家

并不在我們認為的那必然的地方,

而是一種我們從未領(lǐng)略的神秘之所。

他拿著手機讀了幾遍,這首小詩放在相冊扉頁很合適,當然還需修改,他對最后一句不甚滿意。隨后他思索了一些關(guān)于相冊制作的事情。把手機放回茶幾前,猶豫半秒,還是打開微信,瞟了一瞟。然后他在滑動的屏幕里看到了那只貓——那只走丟的小貓。昨晚莫名其妙發(fā)來微信的那個陳皮,剛發(fā)了條朋友圈,九張圖,都是那只小貓,在她住所的花園里,豎著尾巴走在茶桌上,或蜷曲在沙發(fā)上,或站在高高的圍墻沿上回望。這只小貓很普通,灰白相間,嘴邊掛著一塊黑色色斑,身形瘦小,與其他同類一樣,眼神靈活。貓的眼睛是最讓人恐懼但同時也是最生動的一樣東西,就看你怎么想了。應(yīng)該就是它,那只溜出去的貓。昨晚他查了,他沒屏蔽過這個陳皮。確實他屏蔽了一些人,極少數(shù)人,但肯定不包括她,可能她本來就不怎么發(fā)朋友圈。同時他發(fā)現(xiàn),她的微信頭像換了,換成了那只小貓。他頓時意識到,她還沒找到這個貓兒。他主動給她發(fā)了一條消息問詢,但巧妙地換了個說法。

“怎么,你的貓回家了嗎?”

幾秒后,她回復(fù)道:

“今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有貓兒進屋,我昨晚留的貓糧,被吃光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她?!?/p>

“應(yīng)該就是啊。”

“希望是。我苦苦找了三天,原來她就在身邊。這幾天,白天都在瘋狂找貓。監(jiān)控室每日兩次,小區(qū)超市、會所、灌木叢,凡流浪貓聚集的地方,每個可能的角落,都沒放過。聽綠化工說在花園見過她,沿著那附近仔細查找,在車庫里遠遠看到她,使勁地大聲叫喚她的名字,她停住了,我以為她要沖我跑過來,結(jié)果她猶豫一下又跑不見了?!?/p>

“只要還在小區(qū)就沒事兒,肯定會回家的?!?/p>

“可是,我不確定是不是她,也可能看錯了呢?也可能,進屋來的是別的野貓,以前也有野貓闖進來過,偷吃東西?!?/p>

“以前它有沒有這樣,外出幾天才回來?”

“有過一次,那時小橘剛來我家不久,野得很。她沒回家我也擔心,但不像現(xiàn)在這么擔心?!?/p>

“也許那時你還沒有這種擁有的感覺……它叫小橘?”

“她是流浪貓,貓媽媽不知道是出事了還是怎么,我在路邊見到她的時候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其實,我對養(yǎng)貓并沒有什么興趣,但我知道要是我不帶她回家,她很可能就會死在那兒。到醫(yī)院掛了兩天水,后來又打疫苗、驅(qū)蟲。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養(yǎng)了她五個月了。她一直很健康,很調(diào)皮,經(jīng)常叼一些死鳥和耗子回來?!?/p>

“那是它對你的一種報恩。”

“是嗎?怎么這么奇怪?”

“站在貓的邏輯上就好理解了,等于它是把自己喜歡的東西送給你。哦,對了,你可以寫個尋貓啟事——不一定有用,但也說不定有用?!?/p>

“寫了!今天我在小區(qū)的各個群里都發(fā)了啟事,鄰居們都知道了?!?/p>

“那它跑不了的,是不是發(fā)情了?”

“啊,如果是這樣就太糟糕了!她還這么小,就會發(fā)情嗎?其實上周我就想著帶她去做絕育,但我覺得現(xiàn)在做手術(shù)還稍微早了點?!?/p>

“你不是說經(jīng)常有別的貓來你家?我覺得有這個可能。那些公貓,隔老遠就能聞到母貓的氣味。”

“嗯,今天我搜索了下,說貓的嗅覺是人的七倍。”

“你不用太擔心,說不定明天就回來了。”

“但愿如此?!?/p>

她沒再說話。

這一瞬他很想問她,你是誰呢?我們認識嗎?但他沒有。他看著手機屏幕慢慢變暗,接著,陡然黑下去。就像目睹一座壯觀的游樂園被強制關(guān)閉:所有霓虹和燈光瞬時熄滅,退回到自己的黑暗。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莽原》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