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燭光交給我”——巴金與青年讀者交往的溫暖瞬間
11月25日,巴金誕辰118周年。讓我們回憶巴老當(dāng)年與青年交往的一段往事。
巴金先生與青年讀者
寫《幸?!窌r,巴老即將迎來他八十歲的生日,而今天重述他與青年讀者的交往瞬間時,我們將迎來他的第119個生日。雖然巴老遠去了,但是薪盡火傳。
“把火炬交給新一代的中國青年”
1985年6月7日,武康路113號,巴金先生的寓所。
算來這已經(jīng)是37年前的事情了,看著信箋上以工整、雋秀的筆跡抄錄的歌詞,一群青年人的歌聲仿佛再一次從巴老家的客廳傳出來:
盼可將燭光交給我,讓我也發(fā)光芒,
寒流里愿同往,關(guān)心愛心似是陽光,
我的心,一般奔放,愿挺起我胸膛,
如能以熱和愛,自能道(導(dǎo))出心里光……
在巴老面前唱歌的是香港大學(xué)城市規(guī)劃研究生代表團的十位學(xué)生,抄錄歌詞的信箋下方有他們各自的簽名,第一個簽名的伍美琴,在一個多月后寫過一篇《一次幸福的會見——巴金先生訪問記》刊登在當(dāng)年7月31日和8月1日的《大公報》上,其中寫道:“由于我們用廣東話唱,為了使他聽得懂,便預(yù)先抄好了。在他面前,我們十個人輕輕地唱,當(dāng)唱到‘盼可將燭光交給我,讓我也發(fā)光芒……以心中暖流,和風(fēng)對抗?!瘯r,我心底深處,也就發(fā)出了強烈的祈盼,希望巴金先生好好地保重身體,把火炬交給新一代的中國青年!”
他們唱的《一點燭光》,當(dāng)年由香港歌星關(guān)正杰演唱,曾獲評1981年度香港十大中文金曲。為自己喜愛的作家唱一曲,這是青年讀者與巴金先生交往的一個溫暖的瞬間,又是特別具有象征意義的畫面。如這首歌所唱,自20世紀(jì)20年代末起,巴金先生的作品就點燃了一代代青年讀者心中的火炬,讓他們獲得了力量,不畏風(fēng)雨大膽前行……在這個古老的民族煥發(fā)青春走上現(xiàn)代化道路的征程中,也有著巴金先生一份不朽的功績,他影響和改變了那么多人的精神世界,僅從他與青年讀者交往的一面就能看出來。
“您會歡迎我們嗎”
像巴金這樣把讀者放在如此重要地位的作家恐怕并不多,“把心交給讀者”,是他的寫作信條,他說“遠離了讀者,我感到源泉枯竭”。20世紀(jì)30年代,有讀者身陷險境,他曾約朋友靳以、魯彥同去杭州搭救,造就一出作家與讀者的傳奇。在他的鼓勵下,當(dāng)年的青年學(xué)生汝龍、楊苡后來都成為有名的翻譯家。70年代末,一位上海的讀者在醫(yī)院里等待手術(shù),內(nèi)心不安,寫信向他尋求精神鼓勵,他熱情地回了信。垂暮之年,他給家鄉(xiāng)小學(xué)生寫信,說自己并沒有才華……他與天南海北讀者的故事,也是一本厚厚的大書。這些故事,有的由讀者本人寫成文章,已為人所知;還有很多,特別是與普通讀者的故事,倘若沒有飄散在歲月中,那么就會留存于巴金故居所藏的萬余封讀者來信中。青年學(xué)生伍美琴的故事,就是我從整理這些書信中發(fā)現(xiàn)的。
我最先注意的是兩張帶著雪意的賀卡。一張封面是道路、房子、樹木和雪花的圖案,里面印著“在雪中我們可看到遠處傳來了/圣誕的景象,愿這紛飛的雪/帶給您永不磨滅的希望/圣誕快樂,并賀新年”這樣溫暖的句子,在這中間,“你的讀者美琴”在“八五年冬”寫著對巴老問候和祝福的話,她說:“十分掛念您。上海大概已十分之冷了吧?”另外一張是第二年的歲末,賀卡封面的底色是充滿活力的草綠色,近處是自行車,遠處是松樹,其中飄蕩的是雪粒,封面一角印著的是:親愛的朋友,即使我們相隔遙遠,你還是在這里,在我的心里……里面“讀者伍美琴”除了祝福語外,還有這樣一句話:“還記得我嗎?真慶幸二年前您接見了我們。現(xiàn)在您都不見客了?!彼鹆宋业淖⒁猓哼@位讀者見過巴老。接下來發(fā)現(xiàn)的一封寫于1985年5月17日的信中我還注意到巴老給她寫過信,而她給巴老這封信的言辭中頗帶著一點巴金的文風(fēng):“巴金先生,我知道您寫字十分艱難,您寫這小小的信已十分費力,所以您的來信,使我更加尊敬您。很多時候我都十分懶惰,就是輕而易舉的事也不能做好!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您的克服困難的毅力?!闭窃谶@封信中,她提出六月初他們將到上海考察城市規(guī)劃,“很希望到時能夠探望您!您會歡迎我們嗎?”于是這就有了前面提到的一幕。
受上海市科協(xié)指派接待他們的陳美德當(dāng)年12月27日在《上海政協(xié)報》上發(fā)表通訊《巴老,我們?yōu)槟璩分刑岬桨菰L前還有一個小插曲:在伍美琴跟他提出拜訪巴老的要求后,他很感為難,他知道巴老年事已高,身體多病,且為“中外聞名的大作家”,會見一位“普通”的青年學(xué)生嗎?“伍美琴孩子般地再三央求,還告訴我,巴金訪問香港大學(xué)時(應(yīng)為香港中文大學(xué)——引者),她為未見而抱憾至今。這次訪滬行前,已把渴求相見的愿望寫信告訴了巴老。她動情地說:‘倘若巴老沒空,只要在他工作的地方坐一坐,看一看,也就遂了心愿。’”這樣真誠、滾燙的言辭打動了陳美德,他致電請求上海市文聯(lián)幫忙。想不到,第二天便傳來巴老同意的消息,這下子沸騰的就不僅僅是伍美琴,而是整個學(xué)生代表團了。大家也想見一見巴老,望著青年學(xué)生“興奮又不安的臉”,陳美德心軟了,他自作主張,帶到巴老家的不是一位伍美琴,是一個代表團。
巴老在他的全集“代跋”中曾哀傷地說:“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青年把我當(dāng)作他們的朋友……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青年不再理解我了……因為我老了,我的書也老了……”事實顯然并非如此,伍美琴的信、賀卡、文章還有急于拜訪巴老的心情就是另外例子中的一個。
“像與爺爺一起時似的”
見面后,巴老留給他們什么印象呢?是不是像很多粉絲對于偶像那樣,不見倒好,見了之后反而失望了呢?伍美琴背著給巴老的小禮物和《隨想錄》,和同學(xué)一起來到了武康路113號。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巴老,不是青春煥發(fā)的戰(zhàn)士,而是一位有著“花白的頭發(fā)和顫抖的身體”的老人,那一天巴老身體也不舒服,說話喘氣也很重。但是,他還是堅持著跟每一個人握了手?!兑稽c燭光》的歌聲結(jié)束后,伍美琴寫道:“大伙都希望拍一張照片留念。我們把巴金先生扶到了沙發(fā)的另一端,他慢慢坐在沙發(fā)上,我就坐在他的旁邊。驀然,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角正滲出淚水,我的心一下子發(fā)酸了,淚也涌到眼中?!备杪暸c淚水,道出了彼此心意交融在一起的情感。我找到了巴老留存的這張照片,伍美琴蹲在巴老的右前方,她穿著黃色上衣,留著短發(fā),戴著一副大大的眼鏡,是一個很文靜的姑娘。
還有一張攝于院子里的合影:巴老執(zhí)意要送他們出來。“我們扶著他,他的每一步都顯得步履維艱,然而,每一步都是堅定的。在門前的小花園,同學(xué)們依依不舍地拍了些照片。看著他拿著手杖站著,像一位生病的爺爺,一種莫名的沖動,使我真想擁抱他一下,像與爺爺一起時似的。”這正是巴老帶給讀者的真實感覺,是朋友,也像親人。學(xué)生們?yōu)榘屠嫌H自送他們出來而十分感動,其實熟悉巴老的人都知道,直到他實在走不動了之前,來家里做客的每一位客人,他都要送到大門口,這是他的待客之道。從年輕時代起,他就強調(diào)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這不僅寫在文章中,而且一輩子身體力行。“一次幸福的會見”,伍美琴感觸更多:“是什么支撐著他?使他的生命力那么頑強?他做人的宗旨,準(zhǔn)已叫他在人生的旅途上,吃過了不少的苦頭吧?為什么從他身上和他的文章中仍能看到赤子之心,并且那么令人鼓舞?人們都說我們是年青人,是未來社會的棟梁,但比起巴金,我們實在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學(xué)習(xí)了……”
第二天,當(dāng)他們要離開上海之際,伍美琴給巴老寫了兩頁的長信,傾訴見過巴老后的激動,她特別談道:“我還得告訴您,我們在人生中又上了一堂很好很好的課,叫我們要更珍惜自己的光陰、健康、能力、友誼和真誠。那澎湃的感受,不能用筆來形容。但肯定會留在我們的腦海中,作為人生中的鞭策,叫我們勇敢、愛惜生命和相信人的真誠?!辈⒃僖淮握f:“巴金先生,我們都很把您當(dāng)作爺爺看待……”同時表達了這樣的決心:“紙短話長,巴金先生,珍重身體,好好休養(yǎng)。我們會更加努力,為祖國的未來而努力!也為國家有您這樣的前輩而努力!”署名是“您的學(xué)生、朋友美琴”。是的,青年是學(xué)生,讀者也是朋友。默默中,把溫暖和力量傳遞給新一代青年人。
這讓我想起《一點燭光》中所唱:
凄冷中望星與月也寒,我但要燭光照亮,
誰愿意步向康莊,誰亦要走走看看,
盼共我結(jié)伴去,以心中暖流,和風(fēng)對抗。
“這都是我所需要的養(yǎng)料”
巴老是怎么與伍美琴通起信來呢?我還沒有查到他們最早的通信,但是20世紀(jì)80年代前期,《隨想錄》首先在中國香港發(fā)表,這些文字一定是他與讀者聯(lián)系的紐帶。我也想到巴老在《隨想錄》的《幸?!分袑懰?984年10月去香港中文大學(xué)接受榮譽博士學(xué)位時的一件事情:“參加典禮的那天,我從大禮堂回到大學(xué)賓館,收到一位香港大學(xué)學(xué)生的信,是托一位中文大學(xué)的同學(xué)轉(zhuǎn)來的?!边@封信署名“琴”的年輕讀者為巴老復(fù)印了一篇塞繆爾·厄爾曼用英文寫的《你就永遠這樣年輕》(通譯《青春》),文中說“沒有人因為多活幾年幾歲而變老,人老只是由于他拋棄了理想?!薄霸谀愕男撵`中央有一個無線電臺。只要它從大地,從人們……收到美、希望、歡欣、勇敢、莊嚴(yán)和力量的信息,你就永遠這樣年輕?!卑屠虾芟矚g這些句子,他特別感謝這些年輕讀者,認(rèn)為從他們這里收聽到希望和勇敢的信息,“這都是我所需要的養(yǎng)料。而且我接觸到了一顆一顆真誠熱烈的心?!保ā缎腋!罚?/p>
巴金先生于1985年夏 李舒 攝
在拙著《<隨想錄>版本摭談》中我推測這位“琴”就是伍美琴,這就是她與巴老來往的開始。也許,我的推斷不正確,然而有一點錯不了,這些話正是巴老要對每一位青年讀者講的,那真誠的內(nèi)心是不會變的。寫《幸福》時,巴老即將迎來他八十歲的生日,而今天重述他與青年讀者的交往瞬間時,我們將迎來他的第119個生日。雖然巴老遠去了,但是薪盡火傳,“盼可將燭光交給我,讓我也發(fā)光芒”,這歌聲一定會在讀者心間回蕩,與之伴隨的還有巴老在《我和文學(xué)》中說過的話:“到了我燒成灰燼的時候,我的愛、我的恨也不會在人間消失。”
回到香港后,伍美琴和她的同學(xué),還寄來報平安的信,1986年的賀卡之后,我沒能再查到她的蹤跡。放下這些書信和賀卡,我心中默默升起一個期望:希望這段佳話還能有續(xù)篇,歡迎“伍美琴”和她的同學(xué)們能來巴金故居做客,再唱《一點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