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2年第6期|余一鳴:城墻(節(jié)選)
推薦語
由于市場變化加之疫情的沖擊,東寧市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大戶跑路了,吳水月的日月建筑安裝公司因受牽連被追債卷進官司里。農(nóng)歷年關,他藏身城南古城墻的涵洞里,這是二十年前他跟施工隊的工友們發(fā)現(xiàn)的隱秘之地,城墻上的清風明月,曾慰藉了這群打工游子的鄉(xiāng)愁。漫漫長夜,他以隨身多年的一塊墻磚做枕頭,希冀重遇六百多年前那個叫余貴的窯官......這塊墻磚正如小說的一把鑰匙,引領我們走進古城墻的前世與今生,傾聽吳水月們吐露的心聲和感受,于人間的煙火和生活的皺褶里,尋求時代浪濤下的真實樣貌,既體驗生活的殘酷,也領會人心的溫暖。
城 墻
□ 余一鳴
一
紅燈,左道上排了一溜車隊,右道空著,右道上有一個醒目的標志,直行的箭頭下邊向右伸出一個箭頭,就是說可直行可右轉(zhuǎn),交規(guī)允許紅燈條件下,車可以右轉(zhuǎn)。吳水月的車停在右道上,把右拐的車輛擋在后面。這樣開車不違規(guī),但是不厚道,吳水月的耳朵鉆進了一聲聲責罵,其實那只是他的幻覺,即使后面的司機敲鑼打鼓罵山門,那聲音也不可能從一個鐵匣子傳進另一個鐵匣子,這幾個月,吳水月的車窗就沒打開過。我就是沒素質(zhì),怎么了?你有本事飛呀,從我車頂上飛過去。吳水月自顧笑了,什么樣的惡毒咒罵我都挨過,我不在乎。綠燈,吳水月緩緩松了腳剎,后視鏡里一輛輛小車靜靜地右轉(zhuǎn),并沒有人朝他瞪一眼?;蛟S是我想多了,吳水月腦子中涌上一絲歉意。吳水月喜歡那個箭頭標志,親切,在老家叉魚,別人的漁叉都是荷花叉,七八根鐵矛抱團,吳水月在鐵匠鋪定制的漁叉,叉尖只一矛,但在叉桿上橫生一矛,就如這個交通標志的模樣。荷花叉用那么多的矛,是叉手不自信的表現(xiàn),講究穩(wěn)、準、狠,有一根矛足夠。鐵矛多了是累贅,漁叉重得墜手。橫生的那支矛,是吳水月的創(chuàng)意,如果人下了水,那橫矛就在角度上占了優(yōu)勢,叉桿往水中一抽,魚鱉就掛上了矛尖的倒刺。倘若漁獲多,絆在橫矛上扛在肩,也比拎在手上氣派多了。
吳水月這是想念老家了。
吳水月將車停在城墻腳下的樹林里,他的座車換得勤,但這輛老紅旗他一直留在車庫里。這是他的第一輛車,想不到也是他的最后一輛車。二十年前在東寧拉起施工隊時,他的腰包還癟著,買不起進口車,去提了這輛紅旗。手動擋,噪音大,油耗大,但是當初吳水月打天下時開著它走遍了東寧市的邊邊角角。后來換了新車,有了專職司機,吳水月也舍不得處理掉它,二手車市場,它就值個仨瓜倆棗?,F(xiàn)今,那些高檔車都被人開走,司機也被他辭了,陪伴他的就剩這個老伙計。他打量了一眼駕駛臺,有幾處人造革皮已經(jīng)開裂,方向盤的縫皮有幾處也掉了線,像老年人耷拉下的眼皮,他伸出手掌撫摩了幾下,將鑰匙扔在駕駛座上,關上了車門。
這一段城墻距地面有二十米,遠超過了別處的城墻高度,加上城墻上筑有一座高聳的箭樓,吳水月抬頭仰望,即使是最高的樹梢也不敢與城墻比肩,墻磚尺寸是四十厘米長、二十厘米寬、十厘米厚,按厚度累砌得兩千多塊磚。這城墻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了,大青磚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的風雨,有的已經(jīng)泛白,像是染了一層寒霜??p隙間長出的小樹小草,本來是倔強的生命,被凜冽的西風一吹,枝枯葉謝,氣象蕭殺。吳水月沒有飛檐走壁的本事,在外邊上不了城墻,否則,這城墻在當時就沒建筑的必要。城墻內(nèi)是一座免費公園,游人從城門進,從內(nèi)側的臺階登上城墻。吳水月不趕那個熱鬧,他有自己的路數(shù)。這里的墻根下有一個涵洞,估計當初是作為排水渠,戰(zhàn)時才封閉。歷經(jīng)數(shù)百年,渠道早已淤塞,成了一條小溪流,洞口掩藏在灌木叢中,極其隱秘。很多年前,城墻內(nèi)的公園還沒對市民免費,晚間也不對市民開放,吳水月和工友們吃過晚飯,就從這里鉆過去,登上城墻看星星看月亮,遠處是城市的燈火璀璨,近處萬籟俱靜,樹影婆娑。城墻上的清風明月,慰藉了這群打工游子的鄉(xiāng)愁??荻?,小溪已結了薄薄的冰面,吳水月早有準備,腳上穿的是長筒膠靴。即使吳水月最輝煌的年代,人們喊他吳總也好,吳董也罷,吳水月的車上都備有安全帽長筒靴,他可以隨時上工地去現(xiàn)場。
箭樓有兩層,吳水月上了二樓,一排窗口正對著寬廣的青石大道,大道的兩側是姹紫嫣紅的花圃,人流在城門下絡繹不絕,一派新年的景象。吳水月弄不清今天該是正月初二還是正月初三,陽光很好,符合人們歡度春節(jié)的心境。吳水凡戴了一頂老頭帽,一只大口罩遮了大半個臉,疫情還沒徹底消退,不戴口罩的人被視為異類。他將大衣的領子立起來,又掏出一副眼鏡戴上,估計連老熟人當面也認不出他了。
如果城墻是二十米高,箭樓兩層是六米,合起來有二十六米,相當于一幢多層建筑的樓高,箭樓樓下是青石,不是草地,一個人飛身躍下能保證一命嗚呼。曾經(jīng)有過從這里跳下來的死者,一對情侶,本市人,從箭樓樓頂上雙雙跳下殉情而死,吳水月和工友們趕來看現(xiàn)場,人已被拉去了火葬場,青石板上只剩下沒沖洗干凈的桃紅血痕。吳水月和工友們第一次眼見為實,這世界上真有一樣比吃飽穿暖過日子更重要的東西,叫愛情。那時代東寧市沒有什么高樓,不像現(xiàn)在高樓林立,吳水月在這座城市蓋的二十層以上的高樓就有二十幾幢。
有孩童的嘻笑聲傳上箭樓,先是一個男孩,手中的紅氣球映入?yún)撬碌难酆煟又且粋€女孩,嘴里喊著“哥哥,哥哥”,她緊追在男孩的身后,接著,樓梯口出現(xiàn)了一群人,貌似是一大家子。吳水月等他們都到了窗口看風景,就低頭下了樓梯。他能去哪里呢,到處都是人,他還是回到墻根下的老地方。沒有人知道,在涵洞的中間,右側城墻里有條狹窄的通道,貓腰鉆進去兩三米,別有洞天,有一個五六平方米的空間,正處在城墻的腹地。當年他和工友們借道涵洞時,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隱秘所在,默默記下了。他還記得第一次進來時的驚悚,他的電筒光柱下,有倒掛的蝙蝠,有幾條菜花蛇,他不怕蛇,水鄉(xiāng)長大的他,視菜花蛇為美味,他宣告,這里屬于他的領地了,你們給我從這里滾蛋。十天前,他正式入駐,添置了鴨絨睡袋,還有礦泉水和方便面。這是個好地方,安靜,不點焟燭,伸手不見五指,最大的好處,是手機沒有信號,沒有誰能打擾他。其實,這一個月來他的手機都關著。進去之前,他開了機,未接電話有五十個,微信和短信有一百二十條,他不想看任何一條,正要關機,手機振動了,是吳勝利。他接通了,說,勝利,我正要找你。吳勝利說,師傅,您終于開機了,師爺爺在找您,說您即使在天涯海角,也一定給他回個電話。吳勝利的師爺爺就是吳水月的師傅,吳水月說,不回。把手機直接關機,連本來想對勝利說的話也顧不上說了。
天寒地凍,是藏身這個墻洞最好的時光。沒有蚊蟲侵擾,蛇和蛤蟆在蟄伏中尚沒醒來,蝙蝠們也不見蹤影,城墻漏不進一絲西北風,是別人想象不到的溫暖。東寧的古城墻有很多機關,有外甕城內(nèi)甕城,有藏兵洞,那洞里可藏五百號士兵,存放的軍糧可供士兵吃上一個月,吳水月第一次參觀時就想到了他發(fā)現(xiàn)的墻洞。有一則傳說,幾百年前東寧城內(nèi)的皇帝遭遇兵變,皇宮遭了大火,皇帝就是鉆了城墻的排水道逃往城外。吳水月常常設想,這位遭難的皇帝是不是就是鉆進了這條排水道,城墻外戒備森嚴,他或許就是藏在這個墻洞里,忍饑挨餓,等搜尋他的軍士撤了,才喪家犬一般踏上逃亡之路。這么說,吳水月在這墻洞的日子比皇帝當年滋潤,睡有睡袋,飲有礦泉水,食有方便面,他按亮打火機,這里的方便面存貨不多了,按他的計劃,吃完最后一箱方便面,他也該走了。走到哪里去?有人說那位皇帝逃到了南方東山再起,有人說那位皇帝走進了冥界地府。吳水月真想向那位皇帝問個究竟,他一個人拿不定主意。
二
吳家莊那年有兩個高中畢業(yè)生,一男生和一女生。上高中是奔考大學去的,大多數(shù)農(nóng)家孩子讀完初中就剎車了,進社辦廠或者進城打工,用不著上學那么久。男生是吳水月,女生是吳精工,老師說,你倆把名字弄反了,名字調(diào)換一下才合適。名字是爸媽起的,不是爸媽,也是爸媽向先生求來的,他倆換不成,老師也就是說句閑話。高考分數(shù)線揭曉,兩人結伴去鎮(zhèn)中取分數(shù)條,班上男女同學都不搭腔,男女大防,這兩人彼此不防,他倆在吳家祠堂里雖然出了五服,但按輩分吳精工是姑姑,吳水月是侄子。吳精工輩分比吳水月高,高考分數(shù)也比吳水月高,高一大截。吳水月離分數(shù)線差十六分,他把分數(shù)條扯爛,他的大學夢也就此碎了一地。
吳精工考上了東寧大學法律系,那幾天,吳精工家熱鬧極了,前來賀喜的親朋好友絡繹不絕,歡笑聲一不小心就越過院子墻,壓得吳水月抬不起頭。吳水月在家待不住,他拎根釣竿,去河汊里釣魚。吳水月釣魚是用蒼蠅做餌,專釣浮游在水面的翹嘴白條。夏天的鄉(xiāng)下蒼蠅多,吳水月先在灶間逮,不用蠅拍子,也不用粘蠅紙,隨手在空中一撈,掌中的蒼蠅還是活的,塞進玻璃瓶,裝上釣鉤還在張牙舞爪。屋里逮盡了,他喜歡去牛棚,牛蒼蠅肥大,更吸引翹嘴白條。吳水月早上出門,天黑才歸家,他在河邊柳樹上折下一根根柳條,擼盡葉子,將翹嘴白條穿腮貫成一串,晚歸的時候漁獲至少已有十幾串,早上釣的已曬成魚干,腥臭味嚴重的干脆扔了。吳水月像一個滿載的小偷,在暮色中斜著肩膀回到自家院子,這時候隔壁吳精工家基本安靜了。
老爸給兒子兩條路選擇,一條是復讀,回鎮(zhèn)中插班高三再讀一年,明年再考,這樣成功的例子不少,有的考生復讀三年五年,最終才圓了大學夢,老爸覺得兒子就差十六分,再用力跳一把,就把樹枝上的桃子摘下了。第二條路,就是讀三本,那時高校開始擴招,差點分數(shù),可以用鈔票補上,鈔票不少,得花十多萬,這不是小數(shù)字,但為了兒子的前程,老爸覺得借債也值得,借錢讓孩子讀大學,既不是吃喝嫖賭,也不是借雞生蛋做生意,當爸的能張得開口。吳水月不表態(tài),這兩條路都不是他想走的路,他不想再回到死氣沉沉的高三教室,看老師和同學們那一張張菜色的臉,他也不忍心讓父母為自己上學背債,這會讓他―輩子直不起脊梁骨。不過,他不想和老爸頂撞,他已經(jīng)讓這個中年漢子臉上無光,不能再火上澆油。天下這么大,除了這兩條路,他就不能自己找一條路?
那天該是吳精工家辦酒席的日子,族人們會到齊,老師們肯定也在應邀之列,父母當然也隨了禮,但吳水月估計他倆不會去酒席上丟人現(xiàn)眼。真正丟人的是他吳水月,他一早就拎著釣竿出了門。一直到天黑,他才回來。院門口坐著一個人,耷拉著腦袋,手上的煙頭像是一只獨眼,一股酒肉的腥臭味彌漫在夜色中,該是這人吐了,吳水月疑心是老爸,看身架又不是。吳水月拉扯了他一下,那人抬起頭,是吳鐵嘴。吳鐵嘴是吳家莊最先發(fā)財?shù)娜?,在東寧市做包工頭。吳鐵嘴并不是能說會道,是牙齒厲害。水鄉(xiāng)魚多,據(jù)說吳鐵嘴打小就養(yǎng)成習慣,吃魚不吐骨頭,小魚的骨頭嚼一嚼咽下不難,大魚的骨頭誰吞得下?他能,他隨身帶一鐵塊,將魚骨頭砸碎,扔進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吳水月第一次見到他在餐桌上砸魚骨時,鐵塊已換成了亮錚錚的不銹鋼鋼塊,再后來,用不著他親自砸了,有人服務。食堂里的人將魚骨頭用油炸酥,給他做零食。吳鐵嘴總是給別人解釋,補鈣,小時候缺鈣,魚骨頭補鈣。這都是后話。眼前的吳鐵嘴,就是一個醉漢。吳水月聽老爸說,這吳老板給吳精工家送禮送得最多,出手就五千塊,老爸送了五十塊,媽媽還嫌送多了,說別人家也就送二十三十。吳鐵嘴說,你小子怎么沒過來給我敬酒?吳鐵嘴比水月大十幾歲,但同輩分,大名水木。吳水月說,我根本沒去,怎么給你敬酒?吳水月心里說,不就仗著有幾個臭錢,村干部們也搶著給你敬酒,我才不干呢。吳水木說,我想起來了,你小子今年沒考上,我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得罪得罪。吳水月不想理睬他,想奪門回屋,吳鐵嘴卻偏偏不讓開,說,老弟,哥跟你商量個事。要不,你就跟我干吧。吳水月想過進城打工這條道,他的小學和初中同學有幾位都在吳鐵嘴的施工隊,可吳水月畢竟是高中畢業(yè)生,要走這條路,他何必多讀這幾年書。吳鐵嘴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說,哥不委屈你,送你去建工學院讀書,學預決算,預決算,懂嗎?比我這隊長都牛,預算,是做投標書,決算,是跟甲方算總賬,能多賺一塊決不少掙一分,是施工隊的財神菩薩。精通了你就是香餑餑,多少施工隊都得哄著你敬著你,你給我一句話,干不干?吳水月沒有表態(tài),說,讓我想想。那邊院子里有人在喊吳老板,吳鐵嘴扶墻站起身,回頭說,老弟,我等你回話。
老爸正坐在堂屋喝茶,臉上紅彤彤,顯然去隔壁喝了酒。媽媽將飯菜端上桌,催兒子趕緊吃飯。老爸說,我為什么不能去喝酒?我去喝酒,就是相信我兒子明年能把臉面爭回來,明年我來擺酒席。就像我隨禮,我不小氣,是我相信這禮金明年會回來,即使不能增加也決不會少一分錢。
吳水月在心里說,爸,對不住您,您這禮金可能是有去無回了。
吳水月成了東寧建工學院的代培生,學制一年,學費六萬元,吳鐵嘴在他身上花了大本錢。吳鐵嘴說,咱倆都姓吳,“吳”字什么意思,一口吞天,要實現(xiàn)這雄心,必須要有一嘴鋼牙,嚼得爛,才能吞得下。你得學到真本事,那就是我們吞天的鋼牙。
吳水月這才覺得吳鐵嘴不能小覷,這人有野心,說得好聽點叫雄心壯志,他嚴肅地點了點頭。
三
建工學院不給進修生提供學生宿舍,吳水月住在吳鐵嘴的公司。吳水木的公司成立不久,只有成立公司,才能獨立投標,否則,工程隊只能掛在別的公司接項目,中標就要上繳一筆管理費,硬生生被剝掉一層皮。吳水木的公司就叫“水木建筑安裝公司”,水月說,您公司名字咋不叫“口天”?吳老板說,要想成事,心里裝得下就不能顯擺在臉面上。
施工隊里所有的人都喊吳水木“師傅”,不論年齡大小。吳水木輩分低,吳村里來的人若論輩分稱呼,有幾位小伙子是他的爺爺,這里不是吳家莊,喊的應的都尷尬。喊他“吳經(jīng)理”他也不答應,說那“經(jīng)理”的牌頭是讓外人喊的,那時候城里人打招呼喜歡以“師傅”相稱,干脆,大伙一商量,統(tǒng)一都稱他“師傅”。吳水月論輩分論年齡都應該喊他“哥”,可有一天在酒桌上,吳水木對他說,打住,你也得喊我“師傅”。吳水月笑著說,師傅。吳水木正色說,喊一聲不算數(shù),得行規(guī)矩,敬三杯酒,喊三聲師傅。吳水月照吩咐做了,吳水月懂這規(guī)矩,那是徒弟拜師的禮數(shù),吳水木莫非想教他拌泥砌墻的本事?他本來是把這“師傅”當作老板的代名詞。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從此,吳水木就是他的師傅了,很多年后,吳水月才明白,認了師傅,就是認了師傅的規(guī)矩。就如孫悟空認了唐僧做師父,頭上套上了金箍圈。師傅是早就想到了他有出走的一天,提前給他腦門套上這個圈。
師傅的公司在城墻的腳下,當初拉隊伍,師傅在這里建立了根據(jù)地,說白了,就是搭了一處違建。劈倒一爿灌木叢,長的用作椽子,撿起倒坍的城墻磚,壘墻起屋。當時城墻下有很多這樣的臨時建筑,大多是返城的下放戶,他們白手起家,政府部門也顧不上管。施工隊接了工程,有水泥有磚瓦,就有條件在這里擴建。建了兩層樓的辦公樓,建了十幾間平房,施工隊的管理人員和技術人員都駐扎在這里。吳水月也有了一間屋子,比六人擠一間的大學生宿舍寬敞。除了上課,吳水月都待在公司。那時公司的預決算都依賴外聘,人家都不愿外人沾邊,可是師傅有心幫他。標書也好,決算表冊也好,最終都要交到公司經(jīng)理的手上。吳水月在師傅的辦公室,學習,計算,琢磨,常常熬通宵。課本上的知識畢竟紙上談兵,這里的數(shù)字都是真金白銀。吳水月還喜歡跑工地,手上帶著卷尺和計算器,他要尋找在場感。師傅時常把他帶在身邊,他看出來了,這小子肯學,是棵值得培養(yǎng)的好苗子。
師傅周末請客也常把他帶在身邊,吳水月的優(yōu)點是動手不動嘴,師傅眼光里有話,徒弟眼睛能明了,手腳勤快,該撤時懂得撤,該留時曉得留。吳水月覺得自己的弱項是酒量小,一杯下肚就倒,這似乎不適合混建筑市場這個江湖。但師傅不這樣看,師傅說,干我們這一行,成是喝酒,敗也是喝酒,每喝一場酒,我方都得保證有一個人清醒,你就是保持清醒的那個人,這等于是赦免令。吳水月冷眼觀察了一場場酒宴,從師傅身上學到了不少說話行事的本領,師傅能打拼出今天的場面,斗智斗勇,確實非等閑之輩。吳水月的酒量也并不是真小,等到他單打獨斗時,他的酒量已經(jīng)喂出來了,被他喝倒的熟人,都罵他以前隱藏得深。他沒辦法解釋得清楚,酒量和膽量一樣,喂著喂著就大了。
吳水月的大多數(shù)夜晚是待在宿舍,如果師傅不使喚,這城市的燈紅酒綠與他沒什么關系,公司給他一份生活費,僅能維持日常生活開支,這和公司所有員工是同等待遇,剛進城拉隊伍的公司得到年底才有錢跟員工結賬。師傅有他的說法,要是把錢早發(fā)到你們手里,這城里的誘惑那么多,只怕你們到年底都只能空手空兜回家。吳水月晚上的時間用來讀書和做作業(yè),他是花別人的錢讀書,一分錢就壓一分責任,何況師傅許諾,你是為公司崛起而讀書,年底也享有一份工資。
吳水月以優(yōu)異的成績結業(yè),他很快就進入角色,挑起了公司預決算的重擔。夏天,城墻腳下的缺點是無風,簡易的宿舍如同蒸籠一般。公司所有的員工都是男性,連食堂的師傅也不例外,并不是師傅歧視女性,如果有女工,至少,師傅的衣服有人替他洗,同城的另一家公司出過一件事,兩名男工為了食堂燒菜的女工爭風吃醋,發(fā)生了命案,師傅引以為戒。可是大家都是成年男人,白天勞作,顧不上想東想西,晚上吃飽喝足,就在涼席上烙餅,翻來覆去。睡不著的人就卷起涼席,鉆過城墻,在城墻頂上把涼席鋪開。城墻頂上有一排排豁口,吳水月在圖書館查過,叫“雉堞”,古人用來射箭御敵,涼風從雉堞吹進來,送工友們?nèi)雺簟8嗟囊雇?,大家還是在宿舍睡。工友們之間有一個說法,用城墻磚當枕頭,涼快,入睡也快。吳水月也聽說了,撿了—塊完整的城墻磚,洗刷干凈,在陽光下晾曬。他第一次認真打量城墻磚,青黑色,長方形,幾百年過去,敲一敲還錚錚作響,兩側留有字跡,一邊是“福東?!薄皦勰仙健?,另一邊的字密密麻麻,吳水月連蒙帶猜,銘文是“常州府江陰縣提調(diào)官主簿魏勉司吏李受正作匠余貴”,前面那兩位可能是官員,余貴應該是燒制這塊磚的窯匠,吳水月?lián)崦且淮舟E,浮想聯(lián)翩,這余貴長什么模樣,江陰縣至今還是江陰縣,距東寧市也就數(shù)百里,他的后人們過得如何了?這塊墻磚是一把鑰匙,引領著吳水月走進了古城墻的歷史。他當即去新華書店購買了幾本相關書籍,一個下午和晚上都鉆在書籍里不肯出來。這一夜,吳水月枕著城墻磚很快睡著,半夜,吳水月聽到房間里有動靜,睜開眼,床前竟立著一婦人。這婦人是怎么進來的?天熱,吳水月的宿舍門夜不閉門,公司的院門有一老頭看守,看樣子也形同虛設。婦人說,余貴,你怎么還不回家?一家老小都等著你的工餉買米。吳水月說,大嫂,我不是余貴。女人冷笑,余貴,你說不是就不是?你這個沒良心的,你就是燒成灰我也能認出你,你在這王城里發(fā)達了,就想撇下我和兒女?吳水月說,我哪里發(fā)達了?我真不是余貴。婦人哭泣著說,第一回送墻磚來王城,驗收不合格,你挨了三十杖,是我央娘家兄弟雇船把你接回家;第二回送墻磚,你不敢來,被官爺押著來;這回驗收過關了,回來封你做了小甲,按理下回可以不來王城了,可你來上癮了,說要看看別家窯生產(chǎn)的墻磚,貨比貨,才能長進。你是長進了,最后一回來王城,皇帝升了你的官,你就地棄妻兒了。吳水月心里想,這下子糟了,這婦人尋夫幾百里幾百年,把他當成丈夫了。聽說過孟姜女哭長城的傳說,可萬喜良是萬喜良,余貴是余貴,他吳水月是吳水月。他百般辯解,可婦人就是不肯相信,吳水月抵擋不住,就被婦人當做了余貴。第二天醒來,涼席上糊涂了一攤,吳水月又驚又羞,慌忙用熱水擦了,拿出書本翻找。吳水月已記不清女人的模樣,但還記得婦人的服飾,女人穿一件零碎布料拼湊的過膝上衣,好像僧人穿的袈裟,下著一素白布裙,吳水月一一對照書上的圖片,那衣是“水田服”,那裙稱“馬面裙”,看服裝,那婦人確是從幾百年前尋來。
吳水月不敢再用那塊墻磚做枕頭,又不忍心丟掉,他一直藏著那塊墻磚,師傅公司搬家,他把墻磚放進行李箱,自己的公司成立,他把這塊墻磚放在辦公室博古架上,最后,這塊城墻磚被他帶進了城墻洞。
……
(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六期)
余一鳴,中國作協(xié)會員,南京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及中短篇小說集16部。曾獲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獎、紫金山文學獎、高曉聲文學獎、金陵文學獎、《中篇小說選刊》雙年獎、《北京文學》雙年獎、《創(chuàng)作與評論》年度小說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