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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2年第6期|秦羽墨:歡迎來到莫索鎮(zhèn)(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2年第6期 | 秦羽墨  2022年12月05日09:10

秦羽墨,原名陳文雙,生于1985年,湖南永州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供職于常德市文聯(lián)。著有散文集兩部,小說集一部,多篇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曾獲《創(chuàng)作與評論》雜志年度作品獎、第二屆“三毛散文獎”、湖南青年文學(xué)獎。

 

歡迎來到莫索鎮(zhèn)

□ 秦羽墨

1

毛孩睡完午覺,像往常一樣朝河邊走去。他揉著眼睛打開鴨棚大門時,發(fā)現(xiàn)一條機船正從老碼頭對面駛來,柴油機突突的聲響,驚得鴨子們收住了腿,齊齊立在岸邊不敢下水。毛孩有些吃驚,因為他看見船在碼頭停穩(wěn)后,馬老漢他們擁著一個女人下了船,那是個上了些年紀(jì),卻十分好看的女人。此前,鎮(zhèn)上從未見過這么好看的女人。毛孩一邊呼喝著將鴨子攆下河,一邊朝碼頭那邊張望,但見馬家父子像押解犯人一樣,將漂亮女人押下了船。幸好被他們押著,不然,女人就危險了,下船時她不小心打了一個趔趄,差點掉進河里。

他看清了,那是個瘸腿女人。

照往日的經(jīng)驗,莫索鎮(zhèn)以這種方式迎接一個女人下船,定是娶了或者買了一個媳婦回來了。毛孩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丛诎胂挛缁貋恚那拿?,連炮仗都不放一掛,平日大家接媳婦都在上午或者大清早,鞭炮炸得天響。他不知道,他們是趕了很遠(yuǎn)的路才走到莫索鎮(zhèn)的,等到上岸,哪里還有時辰可選。相對馬家父子的緊張,女人神情明顯放松,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她似乎很滿意自己的處境,也很滿意這個地方。此地有山有水,有河有船,據(jù)說,也有一些錢。她滿面春光,燦若桃花,幸福的紋路在臉蛋上蕩漾。后來,毛孩聽說,那是馬老漢給他們家老三買的媳婦,而馬家老三,是遠(yuǎn)近聞名的傻子,這讓毛孩很是生氣。他雖然只十二歲,卻已經(jīng)知道世上什么東西是相配的,什么東西又不配,比方說,鴨子配莫索河,他配鴨子,男才配女貌,有錢的配有勢的,那么漂亮的女人怎么能配一個傻瓜?就因為她腿瘸?

自從發(fā)現(xiàn)雄黃礦,莫索鎮(zhèn)開始變得有錢了,在外打工的男人陸續(xù)選擇回到鎮(zhèn)里,去礦上做事。礦上的活很臟,也很累,卻可以守著家人過日子,比在外面受氣好,對他們而言非常知足了。他們相信,只要后面那座山還在,還沒被挖空,他們的腰包就會慢慢鼓起來。隨著腰包鼓起,外地媳婦一個接一個來了,鎮(zhèn)上過去娶不上媳婦的人,那些老單身公、身體有毛病的、腦子不清白的人,差不多都有了自己的女人。不到兩年時間,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操各種方言的婦女,有的來自河南,有的來自四川,甚至還有從越南來的,像是有一陣風(fēng),將她們不約而同吹到了鎮(zhèn)里。

不過,這些跟毛孩沒關(guān)系。他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男人們能娶到媳婦,他媽卻沒辦法讓一個男人進門。幾年前毛孩父親外出打工,摔死在工地上,從此,孤兒寡母守著一群水鴨過日子。鎮(zhèn)上人是過得像以前那樣窮,還是慢慢有錢起來,與他們無關(guān)。他媽是個女人,礦上不要女工,這讓他們看起來像是莫索鎮(zhèn)的局外者,鎮(zhèn)子再熱鬧,他們一心只過自己的安生日子。

母子二人不但沒因為礦山的發(fā)現(xiàn)得到好處,反而深受其害。因為開礦,莫索河受了污染,鎮(zhèn)上隔兩年就有人得莫名其妙的病死掉,他的鴨子,也受到牽連,不時出現(xiàn)病死的情況,蛋也下得不像以前那么多了。要是哪天,鴨子們都不下蛋了,我們娘倆吃什么?毛孩常常陷入這種思索。

過兩年我也上礦,上了礦就有錢領(lǐng),領(lǐng)了錢,就能娶一個好看媳婦。毛孩放鴨回來后對母親說。他將來一定要娶一個像馬老三媳婦那么好看的女人,而且,還不能是瘸子。聽到這話,母親很不樂意,她告訴毛孩,上礦是會得病的,我才不要你去賺賣命錢,你就好好放鴨子,好好讀書,將來考上大學(xué),我們就有好日子過了。說到女人的事,那天傍晚毛孩媽把毛孩狠狠罵了一頓,人沒有螺螄大,卵毛都沒長,你知道什么是女人?不過,她很快就悔言了,從老馬家看熱鬧回來,毛孩媽說,那個女人真好看啊,可惜腿瘸了。即便這樣,她還是覺得便宜了馬家老三那個傻子。到后來,她聽說馬家花了三萬塊錢,又說,那就值了。好看的臉蛋是值錢的,就像好看的綠殼鴨蛋一樣,永遠(yuǎn)比白殼蛋好賣,但再好看,都不如錢好看。她想到三萬塊的數(shù)目,一個鴨蛋兩毛五,得賣多少蛋才能攢到?想到這些,她很是擔(dān)心,毛孩可要出息點啊,不然,以后她可沒那么多錢給兒子討老婆。毛孩說,媽,你把心放在枕頭上吧,老婆我將來自己掙錢娶,我又不是傻子,用不著爹媽給錢。毛孩媽聽后笑出了眼淚,到底大了幾歲,曉得安慰大人了。

除了那群鴨子,毛孩家還養(yǎng)了一塘魚,平日毛孩管鴨子,他媽打魚草。毛孩上學(xué)的時候,鴨子和魚歸他媽一個人管,日子過得緊巴艱難,可有什么辦法呢,只這兩樁事不需太大體力,不用求人幫忙,一年有個穩(wěn)定的收入。好在,眼前這條不大不小的河,能讓他們活下去,這個孩子能讓日子泛起希望的浪花,不然,她真不知該怎么熬。

一個瘸腿女人的到來,引起了鎮(zhèn)里人的強烈關(guān)注。任何女人來到鎮(zhèn)里,都會引起他們注意的,何況是個瘸子,何況瘸得那么好看。鎮(zhèn)里人向來好事,不放棄任何可看的熱鬧。人們擁到馬老漢家打聽女人的來歷,女人只說自己叫李玉娥,貴州安順人,家住在大山里,日子很窮,門口有一條大河,這里也是大山,也有一條河,但不窮,所以她愿意來。再問別的,她便不再開口,微笑著朝大家點頭。人們很奇怪,她為什么那么愛笑,難道她不知道自己嫁的是個傻子?面對前來打聽虛實的人,馬家父子顯得頗不耐煩,他們以一種強大的姿態(tài)來表達(dá)自己的不滿,見如此情形,人們只好知趣地走開了。

瘸腿女人真高興啊,臉上始終掛著笑容,一點不像裝的,如同眼前的莫索河,有風(fēng)無風(fēng)都波浪滾滾,難道她心里也有這樣一條河?

2

她確實高興,因為下船的時候,她聽見他們說了句:“歡迎來到莫索鎮(zhèn)。”這讓李玉娥感到遙遠(yuǎn)而陌生,她以為他們會說:“給我老實點!”或者直接推進屋子用繩子捆起來,拴在什么堅固的東西上。鎮(zhèn)上人對她的禮貌和老馬家對她的優(yōu)待,讓她感到一種意想不到的幸福。

真是個風(fēng)景漂亮的鎮(zhèn)子,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河水繞鎮(zhèn)而過,青山翠柏之間,有雞犬相聞。這樣的地方往往很窮,跟老家一樣,窮得連老婆都娶不起,越偏僻的地方往往越美麗,越美麗的地方日子就越苦,老天是不會讓人什么事都如意的。然而,這里不同。它偏僻,美麗,但并不很窮,他們不但娶得起老婆,甚至花得起三萬塊。小鎮(zhèn)離縣城很遠(yuǎn),遠(yuǎn)得她不知道到底有多遠(yuǎn),因為她坐了很久的車,又坐了很久的船。過去,鎮(zhèn)子沒有公路,地方偏,修路需要很多錢,國家不愿在窮鄉(xiāng)僻壤花這么高的代價,而今,因為雄黃礦的發(fā)現(xiàn),一切就變了。莫索鎮(zhèn)的公路修起來了,跟隔壁鎮(zhèn)連在了一起,鎮(zhèn)上人要是不嫌累,可以花三個小時坐車到縣城,去看一下外面的花花世界。鎮(zhèn)前有座石拱橋,公路就是從石橋上架進來的,如果不從老碼頭坐船,只有那座橋可以出鎮(zhèn),這讓鎮(zhèn)子看起來像一個軍事堡壘。李玉娥沒來多久就搞清了兩件事,鎮(zhèn)里每天都有車開往縣城,橋頭坐車的地方有個小賣部,小賣部里裝了鎮(zhèn)里唯一一部座機電話,誰花錢都可以撥打一通,這讓她覺得更加幸福了,就好像那條公路和那部電話是為她專門準(zhǔn)備的。遺憾的是,她沒搞清事情的全部,要是不拉礦,出去的車一天只早晚兩趟,司機是本地人,不隨便拉客;小賣部是鎮(zhèn)長家開的,鑰匙吊在鎮(zhèn)長褲兜帶上,而鎮(zhèn)長,是馬老漢妹夫??傊?,這個小鎮(zhèn)小得藏不住任何秘密,哪怕晚上睡覺翻個身,全鎮(zhèn)人都可能聽到。

聽說男人是個傻子,李玉娥沒表示什么意見,當(dāng)時就說,好,我沒什么不愿意的。這讓馬老漢在吃驚之余,很有一些得意,老頭在腳底板上敲了敲自己的煙桿,好生打量了瘸腿女人一番,看得她驚慌失措。女人穿了條花褲衩,透明涼鞋,腳趾從涼鞋前尖擠出很長一截,她頭發(fā)有些亂,不曾收拾過的模樣,但臉蛋好看。李玉娥的父母也看了女兒一眼,像怕女兒反悔,又怕對方反悔,把原本高漲的情緒掖在臉色之下。女兒明白了什么,立馬耷拉眼皮,露出一副很委屈又不得不從的樣子。馬老漢這才放了心。

回來的路比去的時候短,事情有了結(jié)果,他們快馬輕舟,但還是走得小心翼翼,因為身邊多了個人。李玉娥頭回走這條路,在她看來,它太過漫長,各種顛簸,拐來拐去,換了兩三種交通工具,大山大嶺地過來。她覺得他們是在繞圈子、玩套路,不過,也沒什么,既然接受了價格,就按他們的規(guī)矩辦,死豬不怕開水燙嘛,李玉娥認(rèn)了,他們——那些天南海北買她的人,也就那么幾招,她早已習(xí)慣。不習(xí)慣也不行,那個男人的拳頭會雷雨一般砸下來,孩子被疾病折磨的哭聲也會整宿整宿響在她的耳邊。

馬老漢有三個兒子,現(xiàn)在他們都站在李玉娥跟前,其中一個目光呆滯,半歪著腦袋,眼睛直直地看著自己,不用說,他就是馬家老三了,她就是來給這個呆卵當(dāng)老婆的??粗@個傻男人,李玉娥就像菩薩看著受難的世人,面帶慈悲和微笑,她準(zhǔn)備將自己奉獻出去。鎮(zhèn)上的男人說,傻子有傻福,睡了個菩薩樣的漂亮女人,別看她瘸,比十個不瘸的都好,看那奶子和屁股,一看就是會睡的,他們說話的樣子透露出無盡的遺憾和說不出的向往,如果可以的話,他們一定愿意拿家中身體健全的女人去換這個瘸子。但是他們不敢,連邊都不敢沾,老馬家的男人可不是好惹的。馬老漢很是得意,倒不是得意給兒子弄了個好女人,而是得意自己會花錢,敢花錢,用三萬塊從那么遠(yuǎn)的地方要一個女人,鎮(zhèn)上任何人都沒這種魄力,那段時間馬老漢每天出門都紅光滿面,好像討老婆的不是兒子,而是他自己。正因為這個原因,鎮(zhèn)上其他從外地嫁過來的女人,看李玉娥的眼神很不友好,她們覺得她是來跟自己作對的,她怎么能值這么多呢。她們很想問李玉娥一聲,馬老漢真的給了她家三萬塊?她們發(fā)現(xiàn)這個瘸子不簡單,不好接觸,就算問了,也未必會說。而問馬老漢,老東西嘴里是沒有實話的。馬家對李玉娥看得很緊,對于剛到莫索鎮(zhèn)的女人,他們一貫看得緊,除非生下孩子,才稍稍放心。李玉娥給外人感覺不愛說話,也不愛串門走動,不知道是自己不想去,還是馬家人不讓她去。在路上碰上了,瘸腿的走路姿勢給人一種很驕傲的感覺。憑什么一個瘸子這么驕傲?就憑三萬塊?每次李玉娥走過,女人們便在后面咕噥,“三萬塊來了”“三萬塊今天換了件新衣服”“三萬塊的腿又瘸了一點”。這些話是用天南海北各種方言說的,像一群討厭的蚊蟲,看得見抓不著,整日在她頭頂盤旋。李玉娥什么話沒說,什么事沒做,就淪為了莫索鎮(zhèn)女人的公敵。對此,她好像一點也不介意,她只要傻子就夠了,只要馬家人對她好就行了,懶得理那些多嘴婆,起碼表面看是這樣。她不交朋友,從早到晚在家里忙活,雙腿很少踏出院門,也極少下地干活,外人難有機會跟她說上幾句話。

李玉娥發(fā)現(xiàn),莫索鎮(zhèn)跟她以往去過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樣。不單馬家老三是個傻子,另外還有一二十個腦瓜子不清白的人,整個鎮(zhèn)子一共才幾百人,平攤下來,幾乎每戶都有。傻子們即便娶了老婆也無所事事,整日在鎮(zhèn)上游蕩,下巴下掛著涎水,哪里有熱鬧就湊到哪里,嘴里支支吾吾說不清什么。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覺得非常有趣,又不可思議。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叫傻子鎮(zhèn)?難怪他們要跑那么遠(yuǎn)去找外地媳婦,當(dāng)?shù)嘏苏l會嫁給一個傻子?即便為了錢,面子上也掛不住,只有像她這樣的外來女人才能承受,沒有來自家庭、親人的面子拖累。后來,她有些明白了,這個傻子遍地的地方,不少兄弟在共用一個女人,這個傳統(tǒng)不知是源于古老的貧窮,還是天性使然,他們之間如此堅固而混亂的關(guān)系,充分保證了傻子的產(chǎn)生,她的任務(wù)就是幫他們再生一個傻子。李玉娥還發(fā)現(xiàn),除了貨郎擔(dān)、郵遞員和像她一樣從外地被買來的女人,極少有其他什么人到鎮(zhèn)里來。鎮(zhèn)里已經(jīng)有不少人買了電視機,但那些電視節(jié)目并沒拉近莫索鎮(zhèn)跟外界的距離,反而顯出它的孤獨,它就像一只手上長出的第六根手指,獨立于世界之外。鎮(zhèn)里平靜安定,沒什么鬧騰的矛盾,人們干活時老咧著嘴,像撿到寶一樣。李玉娥心想,他們?yōu)槭裁床欢嗟酵饷孀咦吣兀楷F(xiàn)在不是有錢了么?公路就在他們腳下,車只要開過橋去,他們便可以擁有十萬個莫索鎮(zhèn)。

3

毛孩第一次跟李玉娥說話是在她來到莫索鎮(zhèn)的半個月后。

那天早上,毛孩見李玉娥提了一桶衣服朝河邊走來。毛孩喜歡看李玉娥,他還沒這么近距離看過她呢,他覺得女人就該長得這么好看,只有長得這么好看的女人才配嫁人。然而,他又不很愿意看到她,因為,不管什么時候,李玉娥走到哪里,屁股后面總跟著一個人,她的傻瓜丈夫像一截砍不斷的尾巴在后面跟著,這讓毛孩萬分苦惱??吹竭@一幕,毛孩忍不住撿起一塊鵝卵石,狠狠朝河中央砸去。很遺憾,他沒能砸斷那截“尾巴”,反而把“尾巴”引到跟前來了,傻子朝毛孩笑了笑,回應(yīng)似的,也從地上撿了一塊石頭扔進了河里。真是一截討厭的“狗尾巴”,有嗅覺的“狗尾巴”,毛孩惡狠狠地朝他吐了泡口水,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李玉娥離自己已經(jīng)很近了。

她明明可以在老碼頭那邊洗衣服的,那是鎮(zhèn)上人專門洗衣服的地方,這么多年下來那些石階被磨得光滑細(xì)膩,在那上面洗衣服,不傷手,也不傷衣服??衫钣穸鹱叩嚼洗a頭的時候,并沒停下腳步,而是朝鴨棚這邊來了,她選了一個勉強可以蹲下的地方。毛孩朝她喊了一句,這里有鴨子拉屎,水不干凈的,你到上面去洗。李玉娥像沒聽見他說話,不緊不慢地把衣服一件件從桶子里拿出來,擺在了石頭上。難道她真像鎮(zhèn)上人說的那樣,是個性格孤僻的人,不愿跟其他女人挨到一起?真是個怪女人,那么多地方不去,偏偏選在鴨棚邊,這里是洗衣服的地方么?更讓毛孩好笑的是,這女人居然不會洗衣服。只見她把衣服鋪在水面上,像攪動旗幟一般奮力攪動著,分明是在玩嘛,要是自己這么干,讓母親看到了肯定會挨罵。李玉娥攪動衣服的力量越來越大,速度也越來越快,從一只手變成了兩只手,跟做法事一樣,如此一來,原本瘸腿的她在河邊站得很是艱難,岌岌可危的樣子,看起來隨時可能跌入水中。她用兩只手?jǐn)噭右路臅r候,像是在劃船,又像是在游泳,某個瞬間,絞在指尖的衣服幾乎被沖走,這讓毛孩提心吊膽??梢韵胍姡且路粵_走,以馬家人的脾氣,會有什么后果。

毛孩朝李玉娥身邊走過去,在她和傻子邊蹲了下來。他問,你們這樣洗衣服的?李玉娥沒回頭,也沒停下手里的動作,嗯了一聲,繼續(xù)忙活。毛孩說,可真有意思。李玉娥還是嗯了一聲,注意力依然放在衣服上。毛孩問她,你的腿怎么瘸的,是摔跤摔壞的,還是小時候跟人打架打壞的?這下,李玉娥連嗯都沒嗯一聲,當(dāng)作沒聽見。毛孩忍不住了,他告訴李玉娥,你別站那么靠外,這條河每年都淹死人,多半是像你這樣的女人。這下李玉娥停下了手,轉(zhuǎn)過身看了看毛孩,像是不信。李玉娥問,真的?毛孩說,騙你是小狗,她們在底下等著拖人下去墊背呢,好早點投胎轉(zhuǎn)世繼續(xù)做人。李玉娥不相信毛孩的話,但她還是感激地往后挪了一小步。毛孩說,三年淹死了四個。李玉娥問,怎么淹死的?她們啊,毛孩看著李玉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反過來問她,你會游泳么?李玉娥驕傲地說,我會,我八歲就會了,我們家門口的河比這條大多了。毛孩說,哦,我們鎮(zhèn)沒哪個女人敢下水。不過,毛孩像在警告她說,別看這水好像不深,從岸上就能看清底下的水草,但流得急,里面有很多礁石,夾雜各種漩渦,水性再好的人都沒把握游過去。

李玉娥說,小朋友,你知道的還蠻多的。毛孩糾正她,不要叫我小朋友,我不是小朋友,我今年已經(jīng)十二歲了。李玉娥說,十二歲就是小朋友。毛孩生氣地說,十二歲怎么還能叫小朋友?我們“六一兒童節(jié)”已經(jīng)不放假了。李玉娥說,那就是大朋友了。李玉娥雖然喊他大朋友,但聽得出來,她其實還是把他當(dāng)小孩,毛孩只能無奈地接受了這個稱呼。他問李玉娥,你剛剛為什么那樣洗衣服?李玉娥一聽笑了起來,我沒在洗衣服。這個回答讓毛孩摸不著頭腦,那你在干嗎?李玉娥說,我跟你說,你別告訴別人,我在教它們游泳呢。教衣服游泳?聽完這個,毛孩大笑起來,笑死個人呢,衣服會游泳么?聽見毛孩笑得那么大聲,李玉娥趕緊止住他,讓你別告訴別人,你卻笑得那么大聲,等下別人都聽到了。毛孩指著邊上的傻子說,就算我不說,他也聽到了。李玉娥說,他是個傻子,知道什么。毛孩說,我看你也是個傻子。李玉娥說,你說我是傻子,我就是傻子吧。毛孩說,我看你比你男人還傻。李玉娥自顧自念叨了一句,小毛孩子,知道什么。毛孩知道自己把自己的話掐斷了,回過頭很不甘心地問,衣服真的會游泳么,怎么才能教會它?李玉娥說,當(dāng)然會,天上不是鳥在飛,是翅膀在飛,是翅膀飛起來了,才把鳥帶上天的;鴨子不會游水,會游水的是鴨毛,是鴨毛把鴨子載起了;人也一樣,衣服要是會游泳了,人自然就會浮起來。毛孩說,不對,我們下河洗澡的時候,都是把衣服脫光的。李玉娥說,你們不一樣,你們從小在水里長大,站在水里不動,也不會沉下去。毛孩覺得這個從貴州來的女人說話前言不搭后語,卻又不知如何反駁,從往日的經(jīng)驗看,他每次扎猛子,到水底最深的時候,身體會不由自主往上浮。見毛孩聽不懂,李玉娥繼續(xù)說道,那些人之所以被淹死,就是因為沒教會衣服游泳,要是她們的衣服會游泳,絕不會讓她們沉下去。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經(jīng)認(rèn)真在洗衣服了,她搓衣服和使用棒槌在石頭上敲打衣服的動作跟鎮(zhèn)上其他人沒什么區(qū)別,難道她剛才真的在教衣服游泳?

從河邊回來,毛孩一進門就跟母親說,媽,原來我們家的鴨子根本不會游泳。毛孩媽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兒子重復(fù)三遍,她嚇得將手搭在了兒子的額頭上,你怕不是生病發(fā)燒了吧,說什么胡話。毛孩推開母親的手說,它們真的不會游泳。毛孩媽說,鴨子生來就在水中,怎么可能不會游泳。毛孩說,會游泳的不是鴨子,是鴨毛。當(dāng)媽的更加糊涂了,怎么回事,兒子,你要是發(fā)燒了,就去俊林那里打一針退燒針。這時,毛孩才跟母親講了李玉娥同他說的話以及鴨子的事。上午,等李玉娥洗完衣服走了,毛孩抓了一只鴨子,將它的毛拔光了扔到河里,事情果如李玉娥所說,那只鴨子在水里掙扎了沒幾下就被河水淹沒,沖到不知哪里去了。母親聽了毛孩的話,心疼得跳起腳來,這個挨千刀的,你把鴨毛拔光了,它能不被水沖走么,瘋婆子的話都信,你怕是瘋了?。∶⒄f,不單鴨子,魚也不會游泳,會游泳的是魚鱗,媽,你要是不信就去試試,把魚鱗刮了,它一會兒就沉到塘底淹死了。毛孩媽說,看來你真的病了,不是一般的病,天黑帶你到滿奶奶家去一趟。聽說要帶他去對門滿奶奶家,毛孩急了,我才不去呢,滿奶奶除了舀一碗水,讓人喝香火灰,別的什么都不會。說完,毛孩將自己關(guān)在屋里,房門都不給他媽開,飯也懶得出來吃。

毛孩媽打算找李玉娥問問,她想知道這個瘋婆子到底跟兒子說了什么,搞得兒子如此瘋癲,她已經(jīng)沒有男人了,再失去這個兒子,以后還怎么活?

吃完中飯,毛孩媽頂著太陽來到馬家院子前,她發(fā)現(xiàn),馬家院門居然是關(guān)著的。大中午的,把院門關(guān)起來干嗎?她站在墻角聽了聽,里面有狗的聲音,也有雞的聲音,就是沒有人的聲音。這家人去哪了,就算出門,也不可能連個看門的人都不留啊。這時候,毛孩媽突然聽到一陣難以描述的古怪聲響,有些痛苦,又有些痛快,盡管聲音古怪,但她還是可以確定,那是李玉娥發(fā)出來的,就在她準(zhǔn)備喊出李玉娥名字的時候,那個聲音調(diào)子猛地變了,甚至哈哈大笑起來。如此劇烈的變化,加上那扇緊閉的院門,毛孩媽驚恐莫名,原本燥熱的她冷汗直流。她定了定神,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在想,這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啊。

毛孩媽一直想找李玉娥問問清楚,等了四五天都沒找到機會,因為李玉娥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沒踏出院門一步,后來,毛孩媽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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