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仁義的“掌柜的”
“仁義”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里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大抵可以通俗地解釋為心地善良,指的是人的好品質(zhì)。人人皆可成圣賢,這是不分階級、不分有錢沒錢、不分有文化沒文化的,誰都可以成為善良之人。我小時候就遇到過三位仁義的“掌柜的”。
1949年我十歲,那年,我家搬到西直門內(nèi)的小后倉。那個院子里沒有水井(更沒有自來水),房東說可以到后頭的粉坊去打水,只要跟掌柜的說一聲就行。
粉坊對著我家房子的后墻,隔著一條小路。既然房東這么說,母親就提著水桶,帶我去了粉坊。進了敞開的柵欄門,院子里的木架子上晾著粉絲,有個穿著一身灰色中式褲褂的光頭中年男人正在那里檢查??次覀冞M去,他微笑著迎著我們走過來,問:“您找誰呀?”母親說:“我們是前頭院兒剛搬來的,房東說可以上您這兒打水,我來認認門兒。”中年人說:“打水呀,那好辦,只要我這兒開著門,您進來打就是了?!?/p>
“那怎么算錢呢?”
“在我這兒打水的都知道,不要錢。您看,我前邊是您這院子,還有我東隔壁這院子,都在我這兒打水,大家街里街坊的,怎能收錢呢?再說,你們這兩個院子也用不了多少水呀!”
母親說:“那就謝謝您了!”
從此以后,我每天上學前先去粉坊打水。打水要用那個裝在高臺上的壓水機,我每次只能打半桶,來回兩趟。后來,家里買了一個推水用的小車,再打水就省勁兒多了。
有一天,掌柜的對我說:“問問你媽買不買豆汁,要是買,就上我這兒來端?!?/p>
回家問了母親,母親連說幾聲“買”。等我放學,她給了我點兒零錢,讓我拿著一個小號鋼種鍋(鋁鍋)去“端”豆汁。掌柜的一看我拿的鍋,笑了:“這能盛多點兒呀?快回家換個大點兒的家伙兒吧!”
回到家,母親讓我換了蒸鍋。掌柜的拿柳條瓢,給我舀了滿滿一鍋,才收兩分錢。他見我端著一滿鍋豆汁挺吃力,就說:“以后拿水桶來吧?!?/p>
晾好的粉絲,在打捆時都要掉下一些粉絲頭兒,掌柜的也讓街坊們來買,幾分錢給一大堆。
一提到這位掌柜的,老街坊都說他這個人雖然話不多,可待人真誠、仁義。
那年夏天,我家的房漏雨漏得厲害,只好把鍋碗瓢盆都放在地上接雨水。房東說除非挑頂子,要不沒辦法修,可他又沒那么多錢。這樣一來,我們只好另找房搬家。臨搬走前,母親帶我去向粉坊的掌柜的道謝,謝謝他對我們的照顧。掌柜的還是憨厚地笑著說:“大家相處得不錯,以后再到這邊,就來串串門兒?!?/p>
我們搬到了阜成門內(nèi)的南順城街183號,從北口進路東的第一個門,這是房管所的公房。我家這個院的大門斜對著一家棺材鋪的后院,棺材鋪的門臉開在阜成門大街路南,后院比較簡陋,院墻低矮,開了一個柵欄門,白天總是敞著,到晚上才關(guān)上。奇怪的是院墻北側(cè),幾乎齊著門垛子,有一間借院墻蓋的小木屋,里邊住了一個老太太和一個老頭。白天,老頭拄著木棍背著柳條筐,一瘸一拐地出去撿破爛兒,老太太就坐在小木屋前做針線活兒,有時拿撿來的牛皮紙糊小屋木板間的縫兒。
沒過幾個月,那個老太太去世了,如何發(fā)送老太太成為大問題,老頭一人絕對沒有那個能力。這時,街道的積極分子們(那時還沒有居民委員會)就出面來張羅此事了,他們在小木屋前召集附近幾個門的居民開會。一開始,他們便說老太太的壽材已經(jīng)解決了——棺材鋪的掌柜的包了,免費。大家一聽,就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有知情的老街坊說這個掌柜的真仁義,前幾年老太太和老頭——他們并不是老兩口兒,老太太是老頭的丈母娘——流落到這兒,掌柜的見了,就用做棺材的下腳料幫忙搭了這個棚子,兩位老人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您想,要不是掌柜的仁義,誰愿意在自家門口收容兩位不沾親不帶故的老人,還白給他們搭個棚子呢?
這時候,掌柜的說話了:“我呢,能幫一把的地方就幫點兒,這點兒力,我還是有的。老人的棺材,我不敢說給多好的,但也得說得過去,讓老人走得體面一點兒?!?/p>
街坊們都不由得鼓起掌來,說:“掌柜的帶了頭兒,剩下的咱們公攤好了?!?/p>
出殯那天,街坊們都出來送老太太,還說女婿是半個兒,老頭這么伺候丈母娘,可見是個大孝子:“沖這個,也得來送送老太太!”
殯出得挺像樣。雇了一輛驢車拉棺材,老頭穿著街坊們給做的孝服,跪著摔了盆兒,大哭了幾聲,才打著白紙幡兒坐上車走了。這都是用大家捐的錢辦的。車走遠了,大家沒有立刻散去,還在議論棺材鋪的掌柜的如何仁義,那個老頭如何孝順丈母娘……
不料南順城街的房子一到雨季又開始漏雨,這次,房管所主動給我們換房,說是巡捕廳(后改為民康胡同)有新蓋的周轉(zhuǎn)房,我們可以先搬進去,以后再換。
新房在一家肥皂廠里。這個院子原來只有臨街的一排六間大北房和兩間低矮的灰頂西房,前面搭了一個棚子,下面砌著鍋臺,還有風箱,跟村舍并無二致;房前有一架葡萄,遮住了陽光。靠院子東邊是一個大房間,是廠房兼?zhèn)}庫,平日里不干活或沒有存貨的時候,就空著,只剩下一個乒乓球案子大小的晾肥皂的大木頭臺子。
周轉(zhuǎn)房是靠著西院墻和南院墻蓋的,用柳條籬笆跟肥皂廠隔開。后來,肥皂廠的呂掌柜的解釋道,做肥皂要用堿還要燒火,豎籬笆,是怕小孩子不小心受傷。
說是肥皂廠,頂多算個作坊,除了呂掌柜的只有四個人——楊師傅,歲數(shù)比呂掌柜的大一點;兩個工人一個姓傅一個姓張,姓張的是個學徒,二十來歲,正在搞對象;還有一個姓陳的會計。一進街門的三間房,兩間做辦公室,連著的一間是陳會計的臥室。其余三間,楊師傅和兩個工人一人一間。呂掌柜的一家四口,住那又矮又暗的灰頂西房。
等街坊們都熟識了,就有人問呂掌柜的為什么不住又整齊又明亮的北房?呂掌柜的說:“你看我們這幾個人,誰應該住得好一點呢?楊師傅是廠里的頂梁柱,有技術(shù),歲數(shù)也大了,讓他住舒服一點,保證生產(chǎn)嘛!小張已經(jīng)有了對象,很快就辦事了,能讓小兩口住差房子嗎?老陳管賬兼接待,他那兒是廠子的門面,也得住好一點兒、寬綽一點兒。我們一家子的房子雖說矮點兒、暗點兒,但是有兩間,我還能燒火燒炕,很方便。要那么講究干什么!”還別說,呂掌柜的真是什么都不講究,胡子拉碴不說,他那臉上總像沾了一層煤煙子。他習慣穿一身松垮的干部服,臟兮兮、皺巴巴的;戴一頂解放帽,帽檐還是卷曲的。干活的時候,他連衣服都不換,系上圍裙就開干。要是他們五位站在一塊兒,誰也想不到他會是掌柜的。
等我們這“周轉(zhuǎn)房”里搬來幾家人之后,呂掌柜的就過來挨家拜街坊,主要是囑咐在他們干活的時候小孩子別過去,以免不小心燙了、碰了。再有,他們的辦公室里有電話,大家需要的時候可以用;倉庫里的“乒乓球案子”,小孩子也可以過去玩兒;對門的孩子來打球,咱們這邊的孩子可以跟他們一起打。他房前的那架葡萄長得好,每逢葡萄熟了,他都把葡萄分給街坊吃。
后來“公私合營”,肥皂廠就解散了,幾位師傅回到老家營口,只有呂掌柜的一家留下,仍住在那低矮、黝黯的兩間西房里。碰到街坊叫他“呂掌柜的”的時候,他就咧咧嘴,笑著說:“叫我老呂吧,沒有掌柜的了?!?/p>
這就是三位仁義的“掌柜的”的故事。一晃幾十年過去,粉坊、棺材鋪、肥皂廠早已夷為平地,那三位“掌柜的”恐怕也已離世,我從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成了耄耋老者。雖然這三位仁義的“掌柜的”做的并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我始終沒有忘記他們,更忘不了他們平凡又可敬的義舉。
可見人的精神是不死的,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更不會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