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林:我是怎樣組到名家書稿的
編輯多有這樣的愿望:組到大師們的稿子。但大師不多,而出版單位卻“不計其數(shù)”。怎樣才能組到大師的作品呢? 這確實是個問題。編輯所在的出版平臺很重要,若是大社、名社,可謂占盡先機。但社與社之間,編輯與編輯之間的競爭很激烈,大師憑什么會答應給你寫呢? 就憑你在大社和名社? 或憑你跟大師很熟? 只能憑你出的選題是否高度契合大師的研究范圍和關注點,是否能引發(fā)大師的寫作欲望和興趣。
我在組陸宗達先生的文章前,根本無緣識荊,但他的大名于我可謂如雷貫耳。經(jīng)人介紹,我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首次拜訪先生,并提出撰寫《我與〈說文〉》的請求。先生爽快地答應了,說這篇文章我可以寫。我放下心來。不久,又去看望比較熟悉的周祖謨先生,他問我有什么事,我忙答:想請您寫《我和〈廣韻〉》?;卦唬哼@篇文章我應該寫。還有就是約周一良先生?!稌贰穭?chuàng)刊五周年時,我曾去拜訪老人家,提出希望他能題詞。沒想到他老人家一聽就拒絕:那不是佛頭著糞嗎!這回我又要向他約稿,都快進他家了,心里還在嘀咕:會不會再次遭拒?。?見面后我直接提出想請他寫《我和魏晉南北朝》,他竟高興地答應了。不久,他跌了一跤,右手臂骨折,不能寫作。在截稿前,他竟用左手寫了下面一段話:“去年得帕金森癥,今年八月又患骨折。醫(yī)囑臥床為主,文思枯澀,不能成篇。世林兄索寫小文,愧無以應。就魏晉南北朝史料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三方面寫小詩應命,可乎?”看得出,先生是真想寫好這篇文章。即便骨折了,還用左手寫了三首小詩以概括魏晉南北朝的基本狀況。我把先生的詩和上面的那段話發(fā)表在我主編的《學林春秋》(中華書局1998年版)上。在第二年重編時,問先生還能不能寫,此時他的手臂已康復,很快就寫好文章,并于開篇又寫了這樣一段話:“兩年前,張世林兄編輯學者自序的《學林春秋》,邀我寫文,當時因病無法應命,勉強寫了三首韻都押得不正確的小詩。現(xiàn)在世林兄又準備把上次未及收入的文章重新編入,作為再版,又來邀我。我深為世林兄的決心和熱心所感動,這次一定應命,雖然我的學術成就是沒有太多可說的。”讀了這段話,我心里熱乎乎的。作為編輯,你出對了題目,大師竟會如此重視!
我又想到了鄧廣銘先生。我和他老人家比較熟,曾多次向他約稿。但晚年的他總想趕緊把他那四部傳記修訂好,不想被其他事分心,所以一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時間給你寫稿。至今還記得最后一次向先生約稿,那是在1998年下半年,我去看望他,直接問先生:今天有這樣一個題目,我想不出誰能寫,只好來請教您。他問什么題目,我答《我和宋史》。他一聽便說:這個題目只能我寫! 我馬上附和:我就是這么想的。不久,他因癌癥住院了。在最后的時日里,他一直要求出院。他的女兒告訴我:他說我要回家給張世林寫稿子去呢! 聽到這話我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雖然先生到最后也沒能寫出這篇文章,但對我的情誼有多重??! 每一念及,不禁泫然。為了彌補這一缺憾,我給先生的大弟子漆俠去信,提議由他撰寫該文,很快收到了大作——《我和宋史研究》,講述了他在恩師鄧廣銘指導下研究宋史的經(jīng)歷和取得的成就。
饒宗頤先生博學多才,學貫中西。我不知給他出什么題目,請他自定,很快便收到了《我和敦煌學》。鐘敬文先生是當代研究中國民俗學的大師,我去看他,當面約稿,九十多歲的他很快寫了《我與中國民俗學》。我與顧廷龍老頗熟,知道他是圖書館學的重要代表,于是便請他寫了《我和圖書館》。我還知道單士元先生把一輩子都獻給了故宮,便請他寫了《我和故宮》。張政烺先生太博學,我不知道給他出什么題,只好和他及老伴商量,最后確定為《我和古文字學》。季羨林先生同樣博學,我只好問他想選哪個題目,他最后決定寫《我與東方文化研究》。胡厚宣先生是研究甲骨文的大家,就請他寫了《我和甲骨文》。王鍾翰先生在中華書局工作多年,是清史研究的權威,參與了《清史稿》和《清史列傳》的點檢整理,于是請他寫了《我和〈清史稿〉與〈清史列傳〉》。
新編的《學林春秋》共三編六卷,一共收錄了近130位大師撰寫的介紹治學經(jīng)驗的文章,有些作者我不認識,更不了解他們的治學特長。但可以通過大師引介,再致函約稿。就這樣,凡是能寫的,基本上都按時交稿了。這充分說明,只要你出的選題是對的,是符合大師們的研究范圍和寫作重點的,不管你和他們認識與否,也不管你在哪家出版(最初《學林春秋》初編一部是由中華書局出版,后來的三編六卷則是由朝華出版社出版),他們都會應約撰稿。所以說,只要你能提出高水平的選題,就可能組到高水平作者寫出的高水平作品。
如何強化大師對你的信任,保證今后能繼續(xù)得到大師的支持呢?我們都知道,出版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拿到稿子只是第一步,后面的工作還很多,簡單說就是如何出得又快又好。作為編輯,好不容易組到了大師的稿子,接下來應該是全力以赴做好編輯加工、催要書號、設計版式和確定封面、提出正文和封面用紙等具體要求。只有這樣抓好每一環(huán)節(jié),保證環(huán)環(huán)相扣,才能在最短時間內以最快速度給作者呈現(xiàn)質量上乘的圖書。做到這樣,并不容易。
2000年我調入新世界出版社,為了能繼續(xù)得到季羨林先生的幫助和支持,我和總編周奎杰一起去拜訪他。當我們說明了來意,先生極爽快地答應道:從今年開始,我把新寫的文章(除個別專書外)都交由你們結集出版。2001年3月,收到了先生去年寫的全部文章。我以最快速度編輯完畢,建議取名為《千禧文存》,先生欣然同意,于是在5月底前就出版了該書。當先生拿到樣書后對我說:“稿子交給你我就放心了。書出得是又快又好!”這是我以后每為先生出版新作,他老人家拿到樣書時都會對我說的話。第二年我又為先生結集出版了《新紀元文存》。2003年先生雖然也寫了,但因為不時住院治療,文字量不夠。我和先生商量,不如和明年的合在一起出版。他同意了。在這之后,他需要長期住院治療。我去醫(yī)院看望他,他還對我說:一時回不了家了,我就利用治療的間歇構思,平時休息時再寫,現(xiàn)在已經(jīng)又寫了幾篇了。我忙說:還是以治療和休息為主,寫作的事可以先放放。他卻說:寫作對我來說就是放松和休息。就這樣,他一直沒有放下手中的筆。2006年我被派到香港一家出版社工作。不久從媒體上得知,病床上的季先生已經(jīng)寫好了新作,據(jù)報道有近五十家出版社在“爭奪”這部稿子。我給先生的助手李老師打了電話,她一聽是我,就著急地說:你怎么還不來取稿子?。?我答道:聽說有好多人都在搶啊。她說:先生對他們說了,你們都不要爭了,我已經(jīng)答應給張世林了。這叫君子一諾! 我聽了真是萬分感動,就這樣我拿到了這部稿子。我建議先生用《病榻雜記》為名,他完全同意。接下來只用了兩個多月時間,就在香港的和平圖書公司和內地的新世界出版社同時推出了繁、簡兩種文本。當我把樣書放到先生的桌上,他認真翻看后,對我說:稿子交給你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