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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劉海燕:老一代學人的精神氣象
來源:河南日報 | 劉海燕  2022年12月28日08:29

新時期文學以來,河南文壇上的“三套車”——孫廣舉(孫蓀)、劉思謙、魯樞元,都曾引領時代人文精神和文學理想的潮頭,深深影響了幾代讀者,這影響還將在時光中持續(xù)。這三個重量級的評論家使河南文學的光芒大放異彩,應該說,那是河南文學評論界的黃金時代——不僅影響河南作家,也影響整個中國文壇的時代。

2022年7月,被譽為“中國女性文學學科奠基者之一”的劉思謙教授去世,魯樞元先生撰文懷念這位學界大姐,回望他們?nèi)恢g的深情厚誼,讀來令人慨嘆。在漫長的人生中,在文壇內(nèi)外,他們精神相惜,互為珍重?!氨┱谏w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跑在河南文壇上的這“三套車”,自20世紀80年代文學的春天,彼此助力輝映。

他們是有文學理想的一代學人,恰如孫蓀一篇思想隨筆的題目《理想:文學的太陽》。他們有生命的厚度,人生的歷練,學識的貫通,他們既是學人,也是作家,都能用兩套筆墨寫作——一手開創(chuàng)性的理論評論,一手才情智性的散文隨筆,一如現(xiàn)代文學大家,創(chuàng)作和研究相結(jié)合。他們能把評論寫成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性作品,又能在文學作品里呈現(xiàn)他人所不及的思想力。這里先寫孫蓀先生。

我和馮杰在協(xié)助編輯孫蓀文集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他很早就從哲學高度思考文學問題,如發(fā)表于20世紀80年代初《文學評論》上2萬多字的理論長文《論偶然性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后被《新華文摘》全文轉(zhuǎn)載,收入《中國新文藝大系理論卷》,這是一篇文學的哲學,哲學的文學。他對文學與時代關系、偶然性與必然性關系的思考,對當時“只有成熟,沒有成長;只有結(jié)局,沒有過程。人物一出場即高大完美”的典型化、類型化文學模式等,進行了前所未有的理性剖析與引導,以致刊物不得不打破篇幅常規(guī)來發(fā)這樣的重文。這篇文章放在今天依然不過時。他寫于20世紀末的恢弘長文《文學豫軍論》,是最早全面論述河南當代文學發(fā)展歷程的專論,尤其是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精準總論,成為后來者談論河南文學時的經(jīng)典依據(jù),也使“文學豫軍”這個名字在中國文壇越來越響亮。

除了理論評論和對河南文學的整體性研究,孫蓀還對前后幾代作家做個案研究,給不少作家寫過不止一篇評論。如:他給張宇每個階段的作品幾乎都寫了評論。給李佩甫寫過兩篇重要評論,在所有關于李佩甫的評論中,他首次發(fā)現(xiàn)并肯定:“假如說李佩甫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路上有過一次真正沉醉,那就是寫作《紅螞蚱綠螞蚱》的時候。這種沉醉滲透在他所描繪的鄉(xiāng)村圖畫中……”從這篇小說開始,李佩甫找到了他背后的大平原,開始清醒地把那平原作為寫作的故鄉(xiāng)。孫蓀的這篇評論,帶著發(fā)現(xiàn)的驚喜。我覺得也是寫給每一個寫作者的——當作家沉醉于自己的寫作中時,也就找到了自己。另一篇是評李佩甫的巔峰之作“平原三部曲”首部《羊的門》。作為河南文學界的領軍人物,孫蓀欣喜地看到文學豫軍“書成人長,作家在寫作中成熟起來,發(fā)展起來,走向新的境界”。

孫蓀和魯樞元不約而同地寫過河南最優(yōu)秀的詩人之一蘇金傘晚年的詩歌評論,老詩人的創(chuàng)造力,讓他們寫下藝心相激勵的評論。孫蓀《挽老喬》一文中,充滿痛惜之情,喬典運留給他的“全是笑的形象,一張中年農(nóng)民式的經(jīng)歷過風霜的楓葉一樣的紅臉膛,瞇瞇笑著,有時笑咧著口……”由于時代原因,被耽擱的時間太多了,在本該寫出更好作品時,他的生命又要結(jié)束。他寫道:“老喬,你苦哇!”在他的筆下,這樣“苦”的一個作家卻那樣笑著,或者說,這樣笑著的一個作家卻那樣“苦”。真是“筆落紙上,文字流露出作者不盡的人生況味”。這句話出自《孫蓀文論選》,我覺得他在自己的各種文體里實現(xiàn)了。

有時我忍不住嘆息,老一代學人文字里的那種精神重量、澄澈智慧,讓人心領神會、韻味無窮的那種傳達,為何在今天的絕大多數(shù)文字里不見了?

1986年,孫蓀的第一部文學評論集《讓藝術的精靈騰飛》出版,魯樞元便做出了如此評價:“他的評論文章始終懷抱一顆誠摯的愛心,多能設身處地、推心置腹、緊貼作品、娓娓而談,讀來十分親切感人……他的理論文章則具有繁復詳盡、鞭辟入里的風格,常能于微言處發(fā)其大義,于細末處見其精神,啟人之若有所思,道人之難以盡言?!笔堑模弦淮鷮W人“始終懷抱一顆誠摯的愛心”,當下的人們更多懷抱的也許是一顆現(xiàn)實功利之心。

《風中之樹——對一個杰出作家的探訪》,是孫蓀的評傳體代表作,評傳主人公是李凖。在2002年秋天召開的該書研討會上,老作家張一弓激動地說,如果早些年看到這本書就好了,那樣還可以早點修正自己的人生和寫作,現(xiàn)在自己像個老兵,扛著一桿老槍,走在夕陽里,總算借機徹底反觀一下自己的創(chuàng)作之旅。李佩甫認為,“一個評論家和一個作家,只有熟到了骨頭里,才會有如此到位的透視和剖析”。

對于一般評論者,所評對象顯得更重要;對于大評論家,他不會受限于所評對象,他的評論也是另一種創(chuàng)造。孫蓀選擇李凖,這個從中原大地上走出來的作家,也是中國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一個快要被年輕人遺忘的作家,用幾十年的時間跟蹤研究他,為他寫評傳,十年來四易其稿。他沒有因為李凖是文化界的領導,彼此是朋友,而回避一些尖銳的話題,也無意貶責一個作家的道德品質(zhì),他把李凖作為中原作家及中國當代作家的一種標本,借以分析家庭、社會、時代、自然、地域文化對一個作家多方位的影響,分析這片土地上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史,同時描述和反省一個時代的文藝思潮和共同的經(jīng)驗教訓。

他在書末講道:“李凖有許多東西,與我們,起碼與我是相通的。他的成功和失敗,對我們后來者都有借鑒意義?!睂O蓀在解讀作家李凖,也在反觀自己,像在做病理學的切片研究,這是一本寫起來很心痛的書。

當今評論界極少有人能這樣整體性地研究一個作家,在堅實的個人經(jīng)驗和歷史真實的基礎上,去探討一個作家的成長史、心靈史,去透視一個復雜多變的文學時代?!讹L中之樹》,這部根植于中國本土經(jīng)驗的不隨風飄搖的大氣磅礴的評傳,在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史中應是醒目的路標。

在這部評傳中,孫蓀對于作家內(nèi)心矛盾和情感微妙變化的把握,對于細節(jié)的敏感以及讓人心驚的描述等,讓你感到一個杰出的批評家也是一個杰出的作家,否則他很難看見也很難表達出生活和藝術中那些變化著的纏繞著的奧秘。

事實上,我最早記住的是散文家孫蓀,60后一代人的課本里有孫蓀的《云賦》。直到今天,孫蓀散文一直成為多種選本、課本的優(yōu)選,如《鳥情》《廬山落霞》等多篇選入小學、中專、大學教材,海外中文教材《標準中文》,香港中文閱讀在線等。后來讀孫蓀散文集《生存的詩意》等,感到他的天性和學養(yǎng),使他能理解人生的全部風貌,享受人生的種種樂趣;他由學養(yǎng)氤氳的儒雅,由理解力涵養(yǎng)的寬容,由理性精神、道德感和徹悟而致的沉靜,以及審美的山水情懷,使你不得不嘆服文字背后的這個東方智者。還有一直讓我感佩的就是孫蓀先生對待文字的較真態(tài)度,讓我這個算是對文字認真而敬畏的人,從來都感到自己的粗疏和欠缺。我想這也是孫蓀散文和他所有的著述被持久廣為認可的原因之一。

作為河南省文學院第一任院長,孫蓀主編的《河南新文學大系》《圖說河南文學史》《中原文化大典》(執(zhí)行總主編)等等,都是屬于創(chuàng)建河南文學史、文化史的大工程;他以睿智的目光選調(diào)文學新人,如今日活躍于中國文壇的一代作家邵麗、喬葉、馮杰,當時都是從基層選調(diào)到文學院,他為培養(yǎng)文學豫軍做出了卓越貢獻。

對于孫蓀先生,如果說還有什么遺憾,那就是這些文字工作,尤其是55卷本的《中原文化大典》編撰,過度損耗了他的視力,他只能先放下一生心愛的讀與寫,如他本要寫的二月河評傳,也只能放下。他與二月河一生相知,其他任何人寫,都無法代替,這個遺憾屬于文學史和無數(shù)讀者。不能看小字的孫蓀先生,日日修煉書法藝術和書法理論,又成為當代書壇上令專業(yè)書法家驚嘆的風景線。在人生的每個階段,孫蓀先生都是大家手筆,是我們年輕一代生活和藝術的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