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遠清:學界的“拼命三郎”
2022年12月27日,古遠清先生離開了這個世界,而此前幾天,他的夫人古熾珍剛剛辭世。聽到老友夫婦雙雙離世的消息,我不禁悲從中來,陷入了深深的思念之中。
我與古遠清相識四十年了,第一次見面是1984年在蘭州參加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第四屆年會的時候。此前,他在武漢,我在北京,我們未有過交集。這次年會開了八天,會后又去敦煌考察。那些天里我們一起開會,一起聊天,一起旅游……我們年齡相近,又都研究詩歌,有共同語言,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從蘭州回來后,古遠清每次來京開會,來王府井購書,總要到菜廠胡同7號我的家中一敘。記得有一次是他和夫人古熾珍一起來的。古熾珍稱得上是古遠清的賢內(nèi)助,她不僅在生活上照顧他,還是他的學術(shù)助手,古遠清稱她是“老秘”。蓋因古遠清不會漢語拼音(他只學過注音符號),不會使用電腦,不會打字,他早期的著作是手寫的,電腦普及后則是她的夫人一個字一個字地在電腦上敲出來的。古遠清平時與我通微信,全是最簡潔的電報體,有時甚至只有一兩個字,現(xiàn)在看來,除去他不愿把時間耗在應酬上,減輕“老秘”文字輸入的負擔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古遠清從出道以來,一直不斷地開拓自己的學術(shù)領(lǐng)域。他最早是從研究魯迅起步的,他的第一本學術(shù)著作是《〈吶喊〉〈彷徨〉探微》。接下來他轉(zhuǎn)向中國當代詩論家的研究,寫出《中國當代詩論五十家》。1984年后,投入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史的研究,寫出了《中國大陸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這是他個人寫史的開山之作,從開始寫作到由臺灣文史哲出版社出版,整整歷時14年。其間,寫作的艱難是可以想見的,40年的中國文學理論和批評壯闊而復雜,相關(guān)文獻汗牛充棟,光是資料的搜尋、考辨、爬梳剔抉,就已耗盡了人的心血,更何況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這是一個頗有難度的話題。與此同時,他又開始了對臺灣、香港、澳門文學和海外華文文學的研究,繼續(xù)堅持個人寫史,先后推出了《臺灣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臺灣當代新詩史》《香港當代新詩史》《海峽兩岸文學關(guān)系史》《臺灣新世紀文學史》《臺灣百年文學制度史》《澳門文學編年史》等,還寫出《海峽兩岸詩論新潮》《臺港澳文壇風景線》《當今臺灣文學風貌》《世紀末臺灣文學地圖》等專論臺港澳文學的著作多種。
古遠清著作等身,他40歲后所寫、所編的書有60余部,于一般學者是難以想象的。這固然顯示了古遠清的才華,不過在我看來,他并不是什么“超人”,而是一位“拼命三郎”,他的成果全是爭分奪秒、扎扎實實、勤勤懇懇拼出來的。古遠清不善應酬,不吸煙,不喝酒,不唱歌,不跳舞,不打牌,生平唯一的愛好是書,他的生活就是圍著書轉(zhuǎn):買書,讀書,寫書。他在買書上下的功夫,我是領(lǐng)略過的。古遠清每次來北京開會,報到后我總會到賓館客房去看望他,但通常見不到人,一問,才知去書店了,快到吃飯時間了,他才提著大包小包的書回來。我曾與他一起到臺灣開會,會議之余,古遠清喜歡逛書店。臺北的書店,他比我門兒清,他帶我去過誠品書店以及唐山出版社、文史哲出版社辦的書店,另外就是在臺北的舊書店淘書,充滿了發(fā)現(xiàn)的樂趣。臺灣、香港的書比較貴,所以古遠清的工資、稿費,很多都花在了購書上。如他所說:“我數(shù)次前往寶島及港澳等地采購資料。2007年秋天,我還一擲萬金買了幾箱臺版書回來。正是這些書,給了我眾多的寫作靈感,獲得諸多啟示?!彼艺f過,在武漢洪山竹苑的家中,有二十幾個書架,每個書架都放兩層書,尋里層的書要拿著手電筒去找,有時找了半天也找不到,這真是書多成災了。也正由于坐擁書城,才使他有條件把其著作一本本地推出來。
能否做到“終身寫作”,是我們考察作家品格、貢獻的一個重要維度。不少有成就的人視退休為事業(yè)的終點,從此便頤養(yǎng)天年了。古遠清則不同,他有一種生命不息,奮斗不止的精神力量,退休不是為他的事業(yè)劃了休止符,反而是他開辟新征程的起點。他是新世紀之初退休的,但他對臺港澳及海外華文文學的研究沒有停下腳步。2006年,他成功地申報了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海峽兩岸文學關(guān)系史”并順利結(jié)題,其40萬字的成果《海峽兩岸文學關(guān)系史》于2010年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
2020年冬春之交,新冠病毒肆虐,我惦念武漢的朋友,給古遠清發(fā)去電子郵件。很快收到他的回復,還是電報體,在郵件主題詞一欄上打了兩個字:“平安!”只這兩個字,我心里的石頭便落了地。稍后,他在長一些的郵件里說,他在疫情期間干了一件大事:在老伴的協(xié)助下,編出了《當代作家書簡》這本書信集,并正式出版。這件事他多年來想做而未做成,卻在宅家的過程中完成了。
這期間,我們在北京籌辦《詩探索》創(chuàng)刊40周年紀念活動,我向他約稿,不久即收到他用幽默而親切的筆法寫出的長文《一群“大孩子”辦的文學評論雜志——賀〈詩探索〉創(chuàng)刊40周年》。2020年11月下旬,他到北京香山飯店參加《詩探索》創(chuàng)刊40周年紀念暨學術(shù)研討會,并作了熱情的發(fā)言。2021年5月29日,為紀念古遠清誕辰80周年,中南財經(jīng)大學新聞與文化傳播學院主辦了古遠清與世界華文文學學科建設(shè)學術(shù)研討會,我應邀出席,并在會上作了題為“古遠清對中國詩學研究的貢獻”的發(fā)言。在這次會上,我注意到古遠清身體狀況不太好,頸部后邊貼著一塊白色的膏藥,他說是頸椎病,不只頭部活動不便,而且頭暈。他的夫人古熾珍則因腦梗住院了。6月12日,新詩史料與百年新詩學案研討會在北京紫玉飯店舉行。作為分卷主持人的古遠清由于夫人患病,未能來京出席會議。想不到此后不久,他也病倒了,住進了武漢陸軍總醫(yī)院。8月29日,我收到他的微信:“我在陸總消化科住院,患了敗血癥,下了病危通知書,但我精神很好,一定能闖過鬼門關(guān)。謝謝你過去對我的關(guān)愛!我的課題會托人發(fā)你?!痹谝严逻_病危通知書的情況下,他還不忘自己承擔的課題,這讓我非常感動。還好,古遠清終于闖過了“病?!边@一關(guān)。
2022年2月8日他給我發(fā)來“百年新詩學案”臺港澳卷完整的電子版,約49萬字,這是“百年新詩學案”六位分卷主編中最早完工的。3月5日,古遠清給我發(fā)來《謝冕在寫文學史,文學史在寫他》一文,我遵他囑咐,把文章轉(zhuǎn)給了《中華讀書報》的舒晉瑜。11月12日在北京舉行中國新詩理論建設(shè)與吳思敬詩學思想研討會,外地代表一律在線上與會,古遠清自然未能來京,在線上作了發(fā)言,我們失去了最后一次見面的機會。12月9日,古遠清在微信中轉(zhuǎn)來他發(fā)表在《文學自由談》2022年第6期的《陳曉明“文學批評史”的得與失》一文,這應是我讀到的他生前的最后一篇文章,文筆還是那樣老辣,筆鋒還是那樣充滿感情。此后我沒有與他電話或微信聯(lián)系,十幾天后便傳來他逝世的消息。
古遠清去世前沒有留下一句話,但他確實是為學術(shù)拼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拼命三郎”這一形象將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