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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1期|興安:在普者黑看見一匹馬(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1期 | 興安  2023年01月28日07:30

興安,蒙古族,水墨藝術家、作家、文學藝術評論家,編審。中國作協(xié)會員、北京作協(xié)理事、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民族文學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出版有散文集《伴酒一生》《在碎片中尋找》等,撰寫評論近百萬字。主編有《九十年代中國小說佳作系列》《女性的狂歡:中國當代女性主義小說選》《蔚藍色天空下的黃金:中國六十年代出生作家代表作品展示》《知識女人文叢》等幾十部。曾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新人獎,北京市文藝評論2022年度優(yōu)秀評論獎。水墨藝術作品被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意大利貝納通學術基金會、法國作家之家、巴黎藝術中心、古巴哈瓦那大學藝術學院等國內(nèi)外藏家收藏。2018年舉辦“白馬照夜明 青山無古今:興安水墨藝術展”;2020年舉辦“在碎片中尋找:興安水墨藝術展”等。

 

馬在蒙古人的心目中,就是家庭成員之一,是不會說話的親人。這句話道出了蒙古族人與馬的關系。

我雖然生長在城市,但對馬的感情似乎是與生俱來。那個年代,馬車或者牧民騎馬,還被允許走在我們那個小城的馬路上??粗坪蟮哪撩裢嶙隈R背上打盹兒,隨著馬蹄踩踏石子路的聲音,前后搖擺,我會咯咯地笑出聲來。讓我記憶深刻的是馬的眼睛,在“蒙古五畜”中,馬的眼睛是最接近人的眼睛的,羊的眼睛過于含混,牛的眼睛過于呆直,駱駝的眼睛過于縹緲。只有馬的眼睛,讓人感到親近、熟識和生動,就像是蒙古女人的眼睛,充滿了溫情和善意。我當時看到那匹馬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像極了我在西索木草原上的一個姐姐。這只眼睛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中,伴隨著我進入了當晚的睡夢中。后來我把我的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了那個姐姐,她神秘地言道:“馬的眼睛就是人的眼睛變的,小心哦,少看它,它會讓人上癮的?!彼脑捁粵]錯,我之后多次被馬的眼神吸引,并且不自覺地長時間駐足觀看。其中一次是在鄂爾多斯的蘇伯罕草原,同行的朋友都在屋里喝奶茶吃羊肉,我一個人跑出來,來到一匹被拴在木樁上的馬的跟前,看了許久。馬都有些害羞了,不停地繞著樁子轉(zhuǎn)圈,逃避著我,我則一直跟隨它,盯著它的眼睛,當然也盯著它的臀部、四肢、馬鬃和馬尾。我后來用水墨畫馬,用心最多的就是畫馬的眼睛,眼睛畫好了,整個馬的氣象也就呼之欲出。

不久前,我在云南文山縣的普者黑①,一個彝族山寨,看見了一匹馬。那天早上,我吃了早餐,一個人在村子里閑逛。這是一座經(jīng)過旅游開發(fā)的山寨,時尚民宿與古老的房舍并存,彼此相連,新與舊、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在這里得到巧妙的融合。寨子被水塘三面環(huán)繞,水中綻放著無數(shù)株鮮艷的荷花。四周沒有人,水霧飄浮,仿若仙境。我走著走著感覺像走進了《桃花源記》,迷失了方向。我恍惚拐進了一條小巷。小雨剛過,巷中空無一人,除了遠處傳來的鳥鳴,一片寂靜。冷不丁,在我前方的一個窗洞里伸出了一只馬頭。馬向外拉伸著脖子,眼眸盯著我,像是一種召喚。我趕忙迎過去。這是一匹北方馬,不是云南的“滇馬”,顏色接近棕紅色,雖不如西洋馬高大,但是很結(jié)實,頭顱健碩,胸寬鬃長。這一系列特征,尤其是它的眼睛,告訴我這是一匹蒙古馬,而且應該是一匹漂亮的科爾沁蒙古馬,因為在那熟悉的眼眸中我又看到了那位姐姐的眼神。我的心頭一熱,感覺在遙遠的異鄉(xiāng)見到了久違的親人。在內(nèi)蒙古草原上,馬幾乎是半野生狀態(tài),馬群撒出去幾天甚至一個月也不用管它,它們成群結(jié)隊,自由地游蕩在草原上,覓食撒歡。即使在白雪皚皚的嚴冬,它們也會用蹄子刨開厚雪,吃上被雪滋潤的枯草。如果遇到狼的襲擊,它會用堅硬的蹄子,將狼的腦殼踢碎。而眼前的這匹蒙古馬,卻被關在空間窄小的樓洞里,只能從窗口伸出腦袋,呼吸新鮮的空氣。窗洞原本是一個窗戶,被主人卸掉了窗框,為了防止馬越窗而出,窗沿還摞了幾層青磚,馬只能下顎抵在青磚上,翕動著鼻翼向外張望。我有些心酸,想象它如何從幾千里之外的草原,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里。它的心境如何?它想念不想念它的故鄉(xiāng)?那渴望的眼神,明明是希望有人將它解救出來??墒俏抑荒艽舸舻乜粗?,看著旁邊大門上的鎖頭,無能為力。馬似乎覺察了我的怯懦,無望地縮回頭,轉(zhuǎn)過身,咀嚼起馬槽里的草料,將渾圓的臀部朝向我,濃密的馬尾向我慪氣似的甩動兩下??墒牵贿叧灾萘?,一邊還轉(zhuǎn)過頭,偷偷地瞄我一眼。那眼神在黑暗中只是微弱的一閃,只有我能覺察到。

雨又下起來了。我準備離開,嘴里本能地冒出了一句告別的蒙古語“拜日泰”??墒钱斘易叱霾畈欢嗍走h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后一陣響鼻。我回過頭,只見那匹馬伸長了脖子,張開鼻孔,睜著溜圓的眼珠望著我。我急忙回身又來到它的面前。馬見我回來,幾乎將整個脖子伸出窗外,張開黑黝黝的鼻孔翕動著,喘著粗氣,然后又深深地打了兩個響鼻。我伸出手,試圖撫摸它的前額,可是它下意識地躲開,用那只沒被鬃發(fā)遮住的眼睛,哀怨地看著我。此時那只眼睛,比剛才更亮,也更濕潤和晶瑩。我的眼睛也開始潮濕了,我捋了捋它的鬃發(fā),感覺鬃絲很澀,油膩膩的,已經(jīng)粘連成一片,就像是很久很久沒有洗頭的流浪漢。它晃動了幾下耳朵,側(cè)過身去。它大概是想讓我給它捋一下整個馬鬃,或者撫摸一下它的腰背。但是,隔著窗洞,我無法伸過手去,這時,我看見它的背部,一直到兩邊的肚子上,有兩條很深的疤痕,這是長期駕轅拉車留下的印記。

雨下大了,我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我不得不離開。趁它還沒回過身,我悄悄地挪動腳步,但我的頭側(cè)著,用眼睛的余光觀察那個窗洞。馬的聽覺是非常靈敏的,它能覺察任何風吹草動。我隱約看見它又伸出了頭,和剛才一樣的姿勢,張大鼻孔,溜圓的眼珠望著我。我沒停下腳步,拐進了一家煙酒小店。老板娘是一位彝族中年婦女,膚色黝黑,面容俊秀,目光明亮而熱情。我買了一包香煙,然后向她打聽那匹馬的情況。老板娘告訴我,這匹馬被主人買來已經(jīng)很久了,具體多少年,她也記不清了,主要是用來拉花車的,就是那種旅游馬車??墒沁@兩年因為疫情,來這里旅游的人少了,所以馬幾乎天天被關在屋子里。我問,主人不常領它出來遛遛,或者代步騎行嗎?在來這里之前,我查過資料,彝族人在歷史上與馬的關系,和蒙古族人有很多相近之處,彝族諺語里就有“上山趕牛群為樂,出門騎駿馬為榮”的句子。他們從小就練習騎馬,每年都要舉辦火把節(jié)和賽馬會。而且他們制作黑漆馬鞍的技術也非常獨到。剛到文山的時候,接待我們的天保出入境邊防檢查站的尹站長,他的老家就是普者黑。他向我介紹了家鄉(xiāng)的草馬節(jié)。每年的農(nóng)歷八、九月的屬馬日,村里的每一家人都要用茅草扎一匹馬,擺在村口,以此祭奠祖先神靈??衫习迥锏幕卮鹱屛矣行┦洹Kf現(xiàn)在我們這里的人很少騎馬了,家家都有摩托,或者汽車,如果不搞旅游花車,馬真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了。我沮喪地告別老板娘,感覺她說的馬的遭遇就像是在說我自己一樣難以接受。我這幾年畫馬,對馬的歷史、形態(tài)和現(xiàn)狀都有過研究。我喜歡畫非常態(tài)的馬,奔跑中的馬,我畫得很少,一個原因是這種姿態(tài)的馬已經(jīng)被前人畫得太多了,沒了新意,也沒有挑戰(zhàn)性。另一個原因是我發(fā)現(xiàn),馬其實更多的時間是靜態(tài)的,低頭吃草或者在河邊飲水,或者緩步行走。還有我喜歡臥馬,尤其喜歡在草地上打滾的馬,這是馬最自在最生動,也最難把握的姿態(tài),古人稱之為“滾塵”。我覺得特別有境界,它隱喻了中國文人蔑視權(quán)貴和世俗的性情,也表達了他們追求自由和潔身自好的理想。古希臘的色諾芬說過:“馬是一種美妙的生物。只要它展示出自己的光彩,人們就會目不轉(zhuǎn)睛而不知疲累地看著它?!边@句話,契合了我對馬的偏愛。但這句話是兩千年前的古人說的,它在今天還有意義嗎?有人曾預言,二十世紀是馬的最后一個世紀。這是基于現(xiàn)代工業(yè)革命后,機器代替了馬的很多功用,馬的速度和高效的優(yōu)勢失去了,人與馬的相互依存的共同體關系開始分離。馬成了社會和歷史進程中的“失敗者”,就像文學史上的“多余人”一樣,這是馬這個物種的悲劇。但是,我還是要重復我在《風鬣霜蹄馬王出》一文所引用的意大利人費班尼斯的話——既然我們已經(jīng)不再需要馬來確保我們的日常生存需要,那我們就去愛它們,了解它們。

臨走,老板娘告訴我:明天是我們彝族一年一度的草馬節(jié),一定有不少游客會來,這匹馬該派上用場了。我有點兒半信半疑。在走出小店的時候,我向不遠處的窗洞看過去。窗洞空空,馬再沒有露頭,但我隱約聽見馬蹄跑地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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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