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前輩戴文葆先生的兩封信
一百多萬字的《李白》三部曲(《蜀道難》《將進酒》《臨路歌》)又由中國文史出版社重新修訂出版了。翻著出版社寄來的樣書,回想此書初版之時(岳麓書社1997年初版)曾得到《人民日報》《文藝報》《南方周末》《文匯讀書周報》等全國諸多報刊的好評,并且同時收入了《大學(xué)語文參考文獻目錄》。尤其是出版界老前輩、首屆“韜奮出版獎”獲得者戴文葆老先生還一連來了兩封信談及他讀此書的感受。屈指算算戴老先生離世已經(jīng)十五年了。他所寫的這兩封信距今也二十五年了。而我今天翻著樣書,再次重讀他的來信,則仿佛又穿越時空,感受到了他的熱情,還有他那顆敏感的心:
周實兄暨嫂夫人:
寄下的大著《李白》三卷,非常高興的收到了。
最近我一直亂七八糟,不得安靜,遲遲才開始拜讀月郁同志和您合寫的大作。您有主持期刊的重任,夫人也有專職,想來不僅業(yè)余時間,連睡眠時間也大大縮短了,都用在構(gòu)思運筆上了?,F(xiàn)在我才把第一卷《蜀道難》讀完,非常喜歡!想來二、三兩卷會更引人的。
您倆這部書有新開拓,把李白的生平用文藝小說的筆法寫來,時、地、人交錯起來,還利用電影蒙太奇手法,說說就拉長鏡頭,穿插前賢往事,全書(我想二、三兩卷也如此)既像章回小說,又并非通常的章回小說,非常吸引人。差不多從八三年以后(七八年前后起),我就很少看現(xiàn)代作家的小說了,因為四根紅絨繩子拴住了他們,而后又是紅綠花紙迷惑了心竅,我的興趣與時間都使我與創(chuàng)作疏離了??赡芪艺f得不完全對,您倆為長篇小說與傳記文學(xué)開拓了一條新徑,好像當(dāng)代作家未取這種寫法。我慶賀您倆的成就!我想文藝評論家會從文體上得出與我相似的結(jié)論的。
你們的寫法,動筆盤旋,增長了讀者的知識,山水史事,涵養(yǎng)了傳主的思想與風(fēng)度,不是簡單的生平敘述,而真正是心態(tài)行為的開展。這就比一般所說的可讀性高一籌了。這一點我體會很重要,高下之別就在這里的。
當(dāng)然,你們的知識豐富淵博,必要時都涌到筆下了,引申得恰當(dāng),豐富了情節(jié),山水人物史事融合一起,欽佩之至!還是給“岳麓”出版好,為他們添了難得的新品種。我希望引起讀書界、出版界的注意。
書中也連接了近人的論述,語言上也滲入了新詞,古今俱用,不覺得突兀。講李白的遭際,不脫離唐代的思想文化環(huán)境,其人就不是孤立的了。這是我讀著的時候的感受。而且,把玉真公主等人絞在李白的漫游與思想開展中,也別有一番寓意。
我還注意到第一卷中有兩段高妙的筆法,類似賈寶玉與秦可卿的遇合,寫得花非花,霧非霧,既非“情可輕”,也不同于時下某些有名作家的粗俗媚世之筆,在“岳麓”所出的圣賢書中添了一點顏色,可為當(dāng)代通俗小說作者垂范……
近年雖已完成出版社任務(wù),但仍不能靜心伏案讀書,尤其不能不為寫文章而讀書,這種生活令人厭倦。加上幾十年運動的鍛煉,在出版社又做審讀工作,平淡自然如聊天的散文就寫不出來,這是……時代加在我輩身上的烙印。如周二先生(周實注:周作人)小品文,能離題說得遠去了,卻又能立即拉回來。您的穿插寫法,不僅能來去自由,更重要的是豐富了人物的文化背景與現(xiàn)實關(guān)系,我很贊佩這么寫來。
您的書中有一句話:“他的一生都在蜀道上行!”就把其人一輩子的景況用一句話寫出來了,雖然書中大開大合,有這一句話做主線就概括起來了。我不是妄想要與李白相比,不會狂妄如此。從您這句話也想到自己,一九四○年在上海孤島中考上復(fù)旦,到一九四一年初為怕鬼子沖進租界,于是乎負笈入川,獨自啟程,進入蜀道。我如果不由浙贛湘貴入川,而回老家從師好好學(xué)一種手藝,也許不致于一輩子在蜀道上行走。
我盼望有人認真評論大著,闡明其開辟新路的作用。湘中多才俊,您一定認識不少精英……我盼望見到文藝評論家執(zhí)筆紹介……
這些日子不斷來人,日無寧時,拉拉雜雜寫點感受,祝賢伉儷康吉筆??!
戴文葆拜上
(一九九八年)九月十日
頃間收到南京友人寄來關(guān)于李白《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詩,要我代投《讀書》,我想先寄請您一閱,看看說得如何?容后續(xù)。又上。
《南方周末》月前刊文介紹大著。等書再銷行兩年,您在編刊工作中稍有空暇,可考慮再寫增訂本。再上。
與此信一起寄來的還有他復(fù)印的日本松蒲友久先生對《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的評述,文章的題目是《李白研究的劃時代成果》。此后,不久,又收到了他的來信:
周實兄:
收到您九月七日來信,寫得很周詳,很感謝!
我讀您倆的書(周實注:指《李白》三部曲),語言用辭很引我注意,說一小事,你們湖南人也說“生疼生疼”么?我們江北佬才說“生疼”,我?guī)缀醯竭^全國各省,未注意人們說“生疼”,看到這里有親切之感。
小說,不,各種文體,都會因時而變化,且會產(chǎn)生新文體。晚清從《國聞報》《新小說》起,嚴復(fù)、夏曾佑、梁啟超都說說部的重要作用,提倡新小說了。以后林紓、魯迅介紹域外小說。其實《申報》出現(xiàn)后就早有了短篇的“筆記”變化來的小說。商務(wù)在“五四”時代后“小說月報”也變調(diào)了。魯迅當(dāng)然是新小說的首創(chuàng)者。新文藝興起至今,到七九年后也引進了意識流,“花非花,霧非霧”,不僅是朦朧詩,我也當(dāng)作意識流。您們倆的創(chuàng)作應(yīng)該引起文壇的注意,有待文藝家評論家推薦。我將慢慢讀二卷、三卷。
為什么要慢慢讀?我雜亂無序,東西放下來找不到,蛙居又太窄,弄得我太苦。最近連稿子也找不到,就在這屋里!自己搜集兩年的資料,南京逼我迅速交稿,卻只找出一部分,還有辛苦收集的有關(guān)資料,應(yīng)一齊編進書里(八十萬字限額),竟也找不見,急得我發(fā)暈了。馬上還得用抄家的法子,把書房和臥室清剿一遍。我現(xiàn)在沒有平靜的心讀大著,坦白交待,明年春會全盤讀過。
你的雜志要自負盈虧,這很不易。文學(xué)、學(xué)術(shù)是花朵,必須有資助施肥?,F(xiàn)在人太強調(diào)市場營銷,書刊不是物質(zhì)生產(chǎn)。就寫到這里,容后續(xù)陳。
儷安!中秋節(jié)全家好!
文葆拜上
(一九九八年)九月卅日
戴文葆先生一九二二年出生于黃海之濱的阜寧縣城。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他還在重慶復(fù)旦大學(xué)法學(xué)院讀書時,就曾擔(dān)任過幾所高校進步報刊的主編。一九四六年他出任上海《大公報》評委、副編輯主任、管委會委員。新中國成立后,他又先后在人民出版社、世界知識出版社、中華書局、文物出版社、三聯(lián)書店工作,編寫了大量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書籍。他主編的《編輯工作基礎(chǔ)教程》是我國編輯學(xué)的首批教材之一。他倡議成立中國編輯學(xué)會,并擔(dān)任中國編輯學(xué)會第一、二、三、四屆顧問。他還在《出版工作》上撰寫了三十多萬字的《編輯家列傳》,從總結(jié)編輯工作的角度,在搜羅八方材料的基礎(chǔ)上,分別為從孔子到章學(xué)誠等三十多位著名編輯家立傳,揭示他們在學(xué)術(shù)事業(yè)上和編輯工作中的成就和局限。他的朋友們說起他,都說他是一個書癡,一生清白,除了書,其他什么也沒有。而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他回首往事時,所說的這十個字:“艱難的時世,微妙的人生?!痹趧邮幍臅r代,他所承受的壓力和挫折,今天難以想象。然而,他始終熱愛生活,熱愛他從事的編輯事業(yè),并且為此奮斗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