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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班 長
來源:解放軍報 | 張曙光  2023年02月02日08:15

“沖啊”“加油”……老班長嚴亮在夢中不斷地喊著,吵醒了妻子劉宏。

“老嚴,醒醒?!眲⒑贻p輕地推推他,順手拿起床頭柜上的一杯水遞過去。不想嚴亮一把撥拉開:“好樣的,夏星晨!”

當小學老師的劉宏很清楚嚴亮的這種“兵的狀態(tài)”,于是使勁搖搖他的腦袋:“我的嚴大班長,你醒醒,好好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嚴亮用手抹抹眼睛,臥室內(nèi)溫馨靜謐,他躺在寬大舒適的雙人床上——上下床、綠皮衣柜、并在一起的寫字桌,那融入他生命中的戰(zhàn)士宿舍已經(jīng)成為過去,他現(xiàn)今已轉(zhuǎn)業(yè)成為一名民警。

“又夢見部隊上的事了?”妻子又給他倒了一杯水,笑著問。

“夏星晨,這個兵,你還有印象嗎?”嚴亮說。劉宏對這個兵當然有印象,他很特別,面皮白凈,細高挑個,不像其他的老兵,見了面總是大大咧咧地喊她“嫂子”。

“快看看,小夏給我發(fā)喜報了?!眹懒镣蝗荒眠^手機,打開,“他提干了,掛上一杠一星了!”嚴亮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小夏榮升少尉的喜訊,鼻子眼睛都在樂,簡直看不夠,就像自己提干了一樣忘我。嚴亮的神情感染了妻子,她也湊上去看那個信息,分享著丈夫的喜悅。

明亮的燈光下,兩人的目光定格在床頭柜上那張嚴亮穿著軍裝和兒子嚴冠軍站在隧道口哨位旁的照片上。

“無論走到哪里,這輩子我都忘不了當兵的地方?!边@話嚴亮對劉宏說了無數(shù)次,每次都目光定定望著遠方,很嚴肅很認真地講。

劉宏絕對相信他說的話。那里沒有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沒有煙波浩渺的大海,沒有鬧市的繁華喧囂,那是黃土高原上的一條偏僻山溝。

中隊在大山深處守護國家西氣東輸工程的一個重要隧道口。半山腰一處平緩的坡地有一排平房,東西兩側(cè)長著高大茁壯的白楊樹,正中是老兵們自己動手搬山平坑建起的半個籃球場。嚴亮第一次在這個特殊的球場上打球時,激戰(zhàn)中,他一個長傳隊友沒接到,籃球直接滾到山溝里去了。

到中隊后的第一個冬天給嚴亮留下深刻的印象。那年雪下得早,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一下子把大山溝點綴成銀白色的世界,美得令人驚艷。新兵小方忍不住張開雙臂大聲朗誦偉人的詞篇,“北國風光,千里冰封……”大雪封路,山下的給養(yǎng)送不上來,米面不足了,大家連著吃了幾頓掛面。小方受不了,給母親通電話還哭了一通鼻子。中隊讓黃班長帶五人下山購糧,黃班長選了嚴亮、小方和其他三位戰(zhàn)士。小方身材單薄,到山溝后情緒不是很穩(wěn)定。他知道這次黃班長能選中他,是一種信任和鼓勵。他們在光滑的雪道上小心地行走,摔了無數(shù)個屁股蹲兒。但大家興致很高,小方即興唱起了“穿林海、跨雪原”,說此刻我們多像林海雪原里的小分隊啊,大家贊同他這一說法。終于趕到山下最近的小鎮(zhèn),買完蘿卜白菜和米面油還有肉類,已是下午三點多了。黃班長和大家商議,是住一晚養(yǎng)精蓄銳、明天一早返回呢,還是當即返程?戰(zhàn)友們眼巴巴等著我們呢,現(xiàn)在就走!其他幾個人異口同聲。返回的路上,風更大,雪更猛,他們背著給養(yǎng),在風雪交加的山道上艱難行走。白雪茫茫的大地上,一般人根本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溝。這難不住黃班長,他號稱“活地圖”,一馬當先在頭前帶路,大家一個拉著一個的衣服跟進。突然,緊跟黃班長的小方一個趔趄,黃班長反應神速,一把抓住了他,但大家都摔倒了,整個隊形散了。大家很快整頓行裝,又一個拉一個地跟著黃班長前進。天已黑透,這支小分隊艱難地行進在空無一人的山道上。咱們會不會迷路?。孔吡艘欢魏?,大家情緒有些低落。不知啥時候,黃班長已把小方的給養(yǎng)扛在自己的背上。黃班長提議,咱們唱支歌吧,于是就帶頭唱起了軍歌?!跋蚯跋蚯跋蚯?,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唱著唱著,大家就忘記了黑夜,把擔憂拋到了腦后。

“快看,前面有燈光!”小方眼尖,第一個撒著歡兒喊道。原來是中隊長帶人打著手電筒前來接應。兩組人馬會合了,大家呼喊著,緊緊擁抱。到了營地已是下半夜了。營區(qū)里燈火輝煌,指導員帶著大家歡迎勇士凱旋。那一晚,小方哭了,他對黃班長說,我再也不離開我們中隊了。

后來,小方超期服役,轉(zhuǎn)了軍士,成為一個優(yōu)秀士兵。

嚴亮也軍政兼優(yōu),支隊有意調(diào)他到輪訓隊當班長。輪訓隊在市里,可嚴亮不愿離開大山溝。黃班長退役時,望著院兩旁高大的白楊樹,對即將接替他當班長的嚴亮說:“守好隧道,帶好兵?!?/p>

新兵夏星晨很有文藝范兒,到部隊想當個文藝兵。他是藝術類大學生入伍,能歌善舞。入伍時,他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文藝天賦,特意背了一把吉他。中隊舉辦的迎新晚會上,他表演了吉他彈奏、街舞、獨唱,大出風頭。中隊在大山溝,四周都是連綿起伏的山巒,山間零星有幾戶人家,可以看到山坡上有羊群或牛群在悠閑地吃草。剛開始那陣兒,從北京來的小夏感到很新奇,天是藍的,云朵像棉花一樣潔白,那咩咩叫喚的羊群在草叢中隨著微風時隱時現(xiàn),簡直像一幅油畫,美得醉人。他常常一邊看看山、看看天,一邊情不自禁哼著歌兒。

時光流逝,小夏那股新鮮勁過去了。晚會嘛,也只有在節(jié)假日才辦一次,這地方兔子都不拉屎,白天兵看兵,晚上看星星,枯燥乏味。他喜歡以自我為中心,處處顯示自己的文藝才華。幾十個兵在大山溝里,除了上哨就是訓練,他的軍事素質(zhì)偏弱,器械、障礙,還有五公里,都是擋在他面前的攔路虎,讓他望而生畏。思想拋錨了,就動小心思,想托人活動活動調(diào)到機關。愿望是美好的,現(xiàn)實很骨感。那天黃昏,他一個人站在長滿茅草和沙棗樹的山坡上,望著西邊天際燃燒的云朵發(fā)呆。

班長嚴亮悄悄站在他身后,不說話。新兵小夏感覺得到,這個人站在他身后不遠的地方。小夏知道,這個人有許多話要對他說,比如,隧道的重要性,關系到全國千家萬戶的幸福生活,關系到國計民生,當守護隧道的兵職責光榮,使命重大。比如,動作跟不上沒關系,每個人都要過這一關,世上一勤無難事,只要肯吃苦,一定會成為一個好兵……這些話,他的耳朵已經(jīng)聽出繭子了,他想用棉花把耳朵眼兒堵起來。為了當一個好兵,他要在這大山溝里耗費青春大好年華,舍棄自己的藝術追求,吃苦受累干下去嗎?他此刻的心思班長不懂,他要站在舞臺中央面對成千上萬的粉絲歌唱,接受掌聲鮮花,當然,還有她。

那個她是他大學音樂系的同窗,歌甜人美。在校園里,他們相互依偎在假山旁、人工湖畔走過,那是一道風景。那陣子他看了征兵廣告,不顧她的反對一門心思想當兵?,F(xiàn)在,她還在校園里為實現(xiàn)夢想而拼搏。他呢?茫然四顧,唯有淚兩行。

起風了,深秋山溝里向晚的風有些刺骨,夕陽把他單薄的身影拖得長長的。

嚴亮輕輕上前,拍拍小夏的肩。小夏怕疼似的往一旁閃了一閃。“小夏,心里郁悶就喊出來吧?!卑嚅L雙手呈喇叭狀放在嘴邊“啊,啊——”地喊了起來。那聲音穿云裂帛,山鳴谷應,那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音樂啊。小夏跟著吼了起來。

天暗淡了,兩個人喊山喊累了,心也平和了,在茅草地上坐下來。“班長,你在這山溝里干了十幾年,有意思嗎?”小夏問。嚴亮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給小夏講起了過去,講起了老班長。“現(xiàn)在我們住上了樓房,室內(nèi)有了空調(diào)、移動電影院,電腦配到了班,足不出戶,可以暢通天下事,無論天氣再惡劣,影響不到我們正常生活。以前生活多艱苦啊,吃水要到幾公里外的山溝里去挑,看一次電影像過年。老班長當兵十幾年沒有在家過一次年,大齡青年一直沒有相上親……”對于老班長,嚴亮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這個軍中硬漢流淚,是臨退役時黃班長軍裝前掛滿軍功章,面對軍旗宣誓時淚流滿面的樣子。那情景,印刻在他心底?!耙驗槲覀兪擒娙耍詫娖鞇鄣萌绱松畛??!?/p>

小夏望著嚴班長,似乎想從他身上看到黃班長的影子。

之后,無數(shù)晨光中,嚴亮認真指導小夏練習單杠;無數(shù)黃昏下,嚴班長陪著小夏在奔跑。小夏臉上又恢復了樂觀的笑容,歌聲又時不時地從心中發(fā)出。

那天上午,夏星晨正在隧道口上哨,嚴班長匆匆趕來,接替他上哨。原來,部隊文藝輕騎隊到中隊演出了,嚴班長還推薦小夏參加互動節(jié)目。輕騎隊隊員全部來自基層,無論歌曲、小品、快板、相聲,還是情景短劇,都是兵言兵事,身邊人演身邊事,兵味濃郁。小夏應邀和輕騎隊隊員表演了一個戰(zhàn)味十足的舞蹈,并在戰(zhàn)友們熱烈的掌聲中獨唱了《就為打勝仗》。壓軸的小品《喜報》反映的是本中隊班長嚴亮的真人真事:班長嚴亮入伍十余年,軍政素質(zhì)過硬,一心撲在工作上,奪得總隊比武金牌,所帶班三次榮立集體三等功,個人榮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六次;去年6月,他隨隊參加總隊比武,適逢妻子分娩,為了中隊榮譽,他把這消息藏在心底,照常參加比武,最終奪得總分第一名;他第一時間把喜訊向妻子報告,恰逢妻子順利產(chǎn)下一子……

小夏含淚看了這個小品,他從來沒有感到文藝有如此神奇的魅力,直抵心靈,觸動一個人的思想。小夏在輕騎隊出色的首秀,引起了帶隊領導的注意,請他跟著參加輕騎隊接下來的巡演。此后,他們上高原,到海防,大小演出幾十場,小夏的文藝天賦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巡演結(jié)束后,領導希望他留下來。他搖搖頭,堅持回到了大山溝的哨位。

嚴班長當兵最后一年,面臨退役。他和他的黃班長一樣,當兵十多年未回家過春節(jié)。這一年他有個心愿:穿著軍裝和家人在春節(jié)照個團圓照。但,這最后的機會,他還是讓給了一個要結(jié)婚的戰(zhàn)友。中隊領導過意不去,就動員他讓家屬到中隊過年。嚴班長心動了,兒子嚴冠軍(兒子出生時他奪得了冠軍,為此妻子就給兒子起名冠軍)兩歲多了,他想讓兒子到軍營來,看看他父親戰(zhàn)斗過的地方,在兒子幼小的心靈里留下軍營的印記。

于是,妻子劉宏就帶著兒子嚴冠軍來部隊過年。大紅的燈籠,紅火的中隊晚會,一張張笑臉,處處洋溢著笑聲。小冠軍成了明星,兵叔叔們爭著抱他,給他講故事,給他好吃的,小冠軍開心極了。父親牽著兒子的小手,走走營區(qū)鵝卵石鋪就的小道,抱抱粗大的白楊樹,到隧道口的哨位上拍了一張照片。

嚴班長退役時,小夏拉著他的手說:“班長放心,我會是個好兵。”嚴班長笑著說:“你已經(jīng)是一個合格的好兵。”小夏調(diào)皮地笑笑,望著班長鄭重地說:“我有一個請求,希望班長告別軍旗時別哭,笑著,那樣,我會覺得班長沒有離開,一直在看著我成長?!?/p>

營區(qū)高大的白楊樹聽到了他們的約定……

干民警這幾年,嚴亮因為工作實績突出,常常被領導點名上臺作報告,而他報告的最后一句話總是:“我永遠是一個兵!敬禮!”

家里床頭柜上,一直擺放著他和兒子在隧道口拍攝的照片。嚴亮醒著的時候常??纯?,有時夢中又回到了哨位上。

他的根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