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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張清華:為何要重提“文學性研究”
來源:《當代文壇》 | 張清華  2023年02月02日09:54
關(guān)鍵詞:文學性研究

摘 要

文學性研究,是針對近年來當代文學研究中文學性訴求稀薄的狀況而提出的,在文化研究熱、文學社會學研究熱、歷史研究熱的情況下,重提文學性不是排斥其它,而是希望借助各種方法路徑,提升對于文本與文學性價值的關(guān)注;文學性研究并非單純指審美,也并未有明確邊界,一定要說明的話,可能更多包含人本與對話、常識與經(jīng)驗、對道德價值的倚重與僭越,以及由以上支持的一套“本土性話語”;可以更多提倡“胡河清式”的以經(jīng)驗、常識、中國話語,以及人本中心與文本中心并重的方法,使批評文體更有主體意味與個性風格;作者的一種實驗性方法是通過“潛結(jié)構(gòu)”與“潛敘事”的研究,解決兩個向度,即一是革命文學的文學性不足的問題,二是對位解決新潮先鋒小說中的無意識深度構(gòu)造的理解問題。

關(guān)鍵詞

文學性;當代文學;文學批評;潛結(jié)構(gòu);潛敘事

 

一 文學性研究:問題是否存在

為什么要重提“文學性研究”?這看起來像是一個假命題。什么是文學性研究?世界上有一種純粹的、有明確界限的、專門意義上的、排他性的文學性研究么?顯然沒有,如果有的話,至多也就是“文學研究的文學性”這樣一個問題;還有,如果換一個角度看,或許文學性研究又是一直存在的——假如它不是被理解得那么絕對的話。從來沒有消失過,又何談“重提”?

什么是“文學性”?顯然,文學性是指“文學之所以稱為和成為文學的那些性質(zhì)”,文學的本質(zhì),通常被認為是一種“語言的藝術(shù)”,這樣說的時候,我們非常清楚這是一個歷史范疇。在不同時代,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的性質(zhì),并不是恒定不變的,因為語言本身也在變。《詩經(jīng)》的語言與今天的漢語,已全然不是同一種東西。然而,藝術(shù)又有某些永恒不變的東西,那就是“言志”“緣情”,“興觀群怨”,用海德格爾的說法是“表達真理”,而“真理意指真實之本質(zhì)”,這些當然也應該是屬于“文學性”范疇的。但這樣的本體論思考,顯然并不能解決今天我們所提出的問題。因為從本質(zhì)上說——如果有本質(zhì)的話——文學性所涉及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幾乎包含了所有因素。

所以,問題是有前提的,相對的,歷史的。讓我們來說說看,問題緣于何處。從最現(xiàn)實的角度看,我以為是緣于這些年文學的社會學研究、文化研究、歷史研究的“熱”。這種熱度,已使得人們很少愿意將文學文本當作文學看待,久而久之變得有些不習慣了,人們不再愿意將文學當作文學,而是當作了“文化文本”,當作了“社會學現(xiàn)象”,當作了“歷史材料”,以此來維持文學研究的高水準的、高產(chǎn)量的局面,以至于很少有人從文學的諸要素去思考問題了。

這當然也沒問題,不止沒問題,還是這些年文學研究水準大為提升的原因所在。我無意否認,正是因為有了文化研究、歷史研究、社會學研究,當代文學的研究才出現(xiàn)了新局面,有了更廣闊的理論維度、國際視野,與國際同行、海外漢學界、華文文學界也有了更多交集與對話。如果從這樣一個角度看,問題角度顯然又要調(diào)整——我們還需要再“后退”一步:在擁有了上述研究路徑與資本的情況下,借此來重新考量一下文學性的訴求。換言之,有沒有一種可能,通過并借助上述研究,來重新尋找一種抵達“文學性觀照”的途徑呢?我以為至少是可以討論的。

前文已說到了,絕對的或原教旨意義上的“文學性研究”也許并不存在,任何在絕對意義上談論文學性研究的想法,都是無依據(jù)也無意義的。自古以來,文學性其實都是寄托于社會、政治、道德、文化、歷史種種其他領(lǐng)域和話題之上的,正如從來沒有真正絕對的“純詩”(瓦雷里意義上的)一樣,也沒有隔絕于塵世的、長在空氣中的文學性?!拔膶W是人學”,而“人學”則是一切領(lǐng)域之學的總和。所以文學性本身自然也無法給出一個明晰的邊界。夫子在討論《詩經(jīng)》的時候所說的“興觀群怨”,也無一不是內(nèi)在指向主體的人,而外在指向的是社會、現(xiàn)實、政治、風俗種種,《詩經(jīng)》所實現(xiàn)的并不是一個純詩的目的,而是察世相、知民情、醇風俗、化人心,所謂“審美”只是其一部分,或是上述功能的一個附帶品,一個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因為它很難單獨存在,須依存于上述實用之目的。

有人會認為這是在強調(diào)常識,是的,文學性研究某種意義上不就是些常識么。夫子所說的“興觀群怨”“事君事父”,還有“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就是因為概括得準,認同度高,所以變成了盡人皆知的常識。事實上再復雜的文學理解,也都是圍繞常識的某種深化和展開,所以當我們評價《詩經(jīng)》時,關(guān)于其文學價值與藝術(shù)水準的認識,也總是圍繞這些評價來展開和建立的,并沒有脫出常識的文學性的特例。曹丕的《典論·論文》雖有千字之多,但核心大概只有兩句,在歷數(shù)了同時代的幾個大文章家的風格之后,他說出了“夫文本同而末異”“文以氣為主”兩句,似也是常識。但吾先人從倉頡造字到認識至此,也算是“在黑暗中摸索”千年了。惟其有這樣的常識,文學才成其為文學,而不是別的東西。

所以文學研究也還是貴在常識,正如各行各業(yè),一旦背離常識都會走彎路。當然,常識之上,重巒疊嶂的可以是更高級和更復雜的闡發(fā),是旁及其他廣逾大千的觀念建構(gòu),但最根部的看法,依然是一些“可不斷回溯和回歸的常識”。文學性的研究與理解,在當代性的意義上,也是將各種復雜的新知與古老的常識,再度進行貫通與對接。

顯然,重提文學研究的文學性問題,其原因和理由,正是常識遭到了某種漠視。人們在談論文學或者文本的時候,要么已經(jīng)不顧及所談論文本的文學品質(zhì)的低下,只要符合文化研究的需要,便可以拿來“再經(jīng)典化”,眼下這樣的研究可謂比比皆是;要么就是根本不愿意討論其文學品質(zhì),將文化與歷史的考量,變成了文學研究的至高訴求,這也是我們?nèi)缃袼?jīng)常面對的一種情形。

還有一點,正因為沒有原教旨意義上的文學性,我們才有勇氣,也有必要談論“有限度的文學性”,甚至“有限度的文學性研究”。因為我們的文學研究的風箏無論放得怎樣廣大和高遠,這手中的一根線,不是別的,依然是因為它研究的是文學,是“關(guān)于文學本身的討論”。所以文學性的訴求無論隱還是顯,都要存在,且須成為這根手中之線。否則,它就真的被“放飛”了,飛到天上,最后掉落到他人的園子,或是無人知曉的地方。

所以,本文的意義就在于,大體上說明什么是文學性的研究,通向文學性研究的路徑有哪些,應該倡導什么樣的方法,彰顯何種研究目的,等等。

二 何為“文學性研究”

借助“百度”搜索,關(guān)于“文學性研究”,一下可以搜出“98600000”個結(jié)果,“相關(guān)論文”有739篇之多,可見關(guān)于文學性和文學性研究并不是冷僻的新問題,也不是完全枯寂和被遺忘的舊問題。但是,這些文章中的絕大多數(shù)與當代文學研究卻沒有關(guān)系,這是頗為令人意外和尷尬的。

有朋友提醒我研究一下文學理論中關(guān)于文學性問題的提法,但我在下了一番功夫之后,不得不放棄了,因為這實在是一筆糊涂賬。韋勒克和沃倫所說的無論是“內(nèi)部研究”和“外部研究”,都有可能與文學性問題有關(guān),也可能無關(guān);“新批評”所主張的文本細讀自然是文學性的研究,但摒除了“人本”的純粹“文本主義”,在筆者看又不是文學性研究的正途;還有形式主義的研究,它所生發(fā)出的普羅普式的“故事形態(tài)學”,固然是文學性的討論,但再往前變成了結(jié)構(gòu)主義之后,便哲學化了。還有其他的多種流派與方法,也都很難界定其性質(zhì),是否屬于或接近于文學性的研究。所以,“與其尋找純?nèi)坏奈膶W性方法,不如考慮研究的宗旨”——這是筆者的基本想法。區(qū)別文學性研究與否的方法也很簡單,是接近于將文學當作文學文本看,最終關(guān)心文學本身的問題,或是文學質(zhì)地的優(yōu)劣,還是相反。如果是,那么就是我們希望倡導的研究方法,如果不是,那么就是應該部分地省察和反思的方法。

當然,誰也沒有權(quán)力和能力,也實在沒有必要,要把“非文學性的研究”“踢出”文學研究的場域,因為這兩者之間本來也不存在截然的界限與鴻溝,它們本身也是互動和交融的。我們所能夠做出的一點界定也無非是,第一,關(guān)注于文學本身問題的研究的,當然是文學性的研究;其次,研究路徑雖然復雜,但意在關(guān)注作品的文學品質(zhì)的,也屬于文學性研究;第三,關(guān)于作品的形式要素研究的,細讀批評的,肯定是文學性的研究;第四,從最寬泛的意義上說,凡是明顯的“非文學性研究”之外的,都可以視為是“接近于文學性研究”的范圍。

這樣去尋找概念方面的界限還是太笨了,也很難有效。我想我們首先應該尋找一下歷史上文學性研究的范例。這種范例一方面比比皆是,同時又很難確認,因為所謂“文學性”并非指過程與道路,而主要是宗旨、指向和目的。換言之,歷史上的文學研究當然也有純粹文學性的指認,比如歷代的詩話,批評者主要是針對字句、詩意、境界、意象等等這些“要素”來說話,所談不外乎作品的詩意濃淡,境界高下,格調(diào)類型,如嚴羽王國維者可謂是典范?!霸娬撸髟伹樾砸?。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眹烙鸫搜?,乃是厚古薄今,以前輩唐人為標準,指陳時弊,觀點未必總是正確,但卻是純?nèi)坏奈膶W意義的談論,只是數(shù)才藝之高下,論詩意之厚薄。而王國維之“‘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破圃聛砘ㄅ啊弧侄辰缛鲆印?,顯然也是在談論詩意與文學的奧秘與肌理,“境界全出”所說的,一定是文學的、其所以成為詩的那些個關(guān)鍵因素。

我曾經(jīng)多次引用張竹坡批評《金瓶梅》的斷語,來證明真正的文學批評的價值。在《竹坡閑話》中,張竹坡通過“道德破解法”,還原了一部偉大文學作品的價值,將其文學性真正地詮釋了出來。當然,他也是“細讀批評”的大家,在字里行間的那些點評,顯示了獨到的眼光,但文前的那幾篇閑話趣談,雜說讀法,則是總體性和原則性的解釋。他通過對這部書在道德上的一個轉(zhuǎn)換性的解釋,使之變成了與古往今來那些“發(fā)憤著書”的偉大先例并無二致的作品,以此來實現(xiàn)了對它的文學性價值的確認。當然,這里張竹坡的解釋法,是“將道德詮釋與文學價值進行了捆綁”。

《金瓶梅》,何為而有此書也哉?曰:此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時,上不能問諸天,下不能告諸人,悲憤鳴唈,而作穢言以泄其憤也。雖然,上既不可問諸天,下亦不能告諸人,雖作穢言以丑其仇,而吾所謂悲憤鳴唈者,未嘗便慊然于心,解頤而自快也。夫終不能一暢吾志,是其言愈毒,而心愈悲,所謂“含酸抱阮”,以此固知玉樓一人,作者之自喻也。然其言既不能以泄吾憤,而終于“含酸抱阮”,作者何以又必有言哉?曰,作者固仁人也,志士也,孝子悌弟也。

這段話是張竹坡詮釋《金瓶梅》之文學性的前提與鑰匙。其作用有三,一是根本上解決了作品的“合法性”問題,作“穢言以泄憤”,是作為“發(fā)憤著書”之偉大傳統(tǒng)的一個最新例證;其二,解決了作者的“文化身份”問題,作者不是垃圾渣男,而是“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他只是含冤而無告,所以悲憤嗚咽;其三,闡釋了《金瓶梅》的寫法與讀法,是為隱喻,為作者“含酸抱阮”(痛苦抒懷)的象征文字,所以不能從表面去理解(這猶如夫子之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一樣,你不帶著淫邪之見去看它,不就完了么。但是聞一多先生卻赤裸裸地告訴我們,《詩經(jīng)》中的大部分篇章都與男歡女愛和性行為有關(guān))。張竹坡要求我們要把小說中的“穢言”,作為一種“泄憤”的“反話”去理解,故“其言愈毒,其心愈悲”。這成為他解讀和詮釋整部小說的一個總綱,也為他在書的字里行間盡行揮灑的點評,找到了一個出發(fā)點和高度。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用了非常簡約的文字,即對于上下兩千多年的小說史盡行作了評說。他的方法雖然沒有自證,但可以說就是“歷史的和美學的”兩種。他對于歷史的梳理,并沒有后來的“過度知識化”的弊端。但作為中國人最早的小說史著作,魯迅開創(chuàng)了此類研究的基本模型,及歷史譜系的與斷代的框架,在大的邏輯架構(gòu)內(nèi),再以文本評述與“有代表性的局部細讀”予以細化。其中關(guān)于明清小說的討論,可謂至今仍是學界尊奉的母本。

顯然,魯迅對于“明之人情小說”或曰“世情書”的看法,《金瓶梅》是排在首位。這當然不排除前人的影響,但有過廣泛新學背景的魯迅,豈能僅以舊學為墨。他在簡短而又清晰地考據(jù)了該書的作者情況之后,對小說做了公允的評說:“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边@個評價可謂中肯,也可謂極高。所以那些說此書“專以寫市井之淫婦蕩婦”者,“則與本文殊不符”,其真正意圖,乃是“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蓋非獨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筆伐而已”。魯迅顯然認同了張竹坡的觀點,只是沒有過分予以“道德合法化”辯護的說辭,而是基于一個現(xiàn)代學者的基本理解。而且他的“歷史的”分析視角與眼光也更為客觀,指出“明小說之宣揚穢德者,人物每有所指,蓋借文字以報夙仇,而其是非,則殊難揣測”。與此相關(guān),他還提到明代宮廷內(nèi)外、權(quán)臣上下“不以縱談閨帷方藥之事為恥”的風氣,“方藥盛”而“妖心興”,所以“小說亦多神魔之談,且每敘床笫之事”。這就歷史且普遍地解釋了先前張竹坡所說的“作穢言而泄憤”、以“丑其仇”的說法,給予了社會環(huán)境方面的支持。據(jù)此,他還分析了清人沈德符將小說中人物一一對位“影射”的說法,認為這些猜測都不足信。但關(guān)于書中最后結(jié)尾處的處理,即西門慶托生其兒子孝哥以來生贖罪的安排,則是“足為此書生色”的。至于對小說之“文辭與意象”與“佳處自在”的談論,則純粹是“文學性”意義上的肯定了。

顯然,魯迅對于《金瓶梅》的研究,雖則簡約之至,但分析無不是歷史的、客觀的、透徹而臻及肌骨的文學分析。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是,魯迅還幾乎發(fā)明了屬于他自己的一種“類結(jié)構(gòu)主義”的分析視角,在《明之人情小說(下)》中,他這樣談論大量出現(xiàn)的才子佳人小說:“至所敘述,則大率才子佳人之事,而以文雅風流綴期間,功名遇合為之主,始或乖違,終多如意,故當時或亦稱為‘佳話’”。這種分析與當代人所趨之若鶩的結(jié)構(gòu)主義敘事學分析,已經(jīng)非常接近了,只是還稍原始些罷了。不過究其實,這種視角實際還是形式的分析,通過形式的類比與區(qū)分,提取與歸納,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些作品完全套路化的屬性,因而可以斷定其文學性價值的相對稀薄。

明顯還是文學性的分析。這也很自然地說到了恩格斯。他的“歷史的與美學的”標準,而今作為文學研究的基本方法,依然十分有效。作為“美學的”一說,其含義當然就是“文學性”的標準,但可以理解為是“狹義”的文學性。他在對于左翼作家的鼓勵和批評分析中,抑制不住地夸贊了莎士比亞和巴爾扎克,認為莎士比亞的“生動性與豐富性”,還有巴爾扎克對于歷史的書寫所表現(xiàn)出的“現(xiàn)實主義的勝利”,還有關(guān)于現(xiàn)實主義的詮釋“除了細節(jié)的真實性以外,還要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這些說法,都是典型的文學性分析與評價。

從以上例子中,我們或許已經(jīng)大體清楚什么是文學性研究了——當然也許并沒有。因為說到底,純?nèi)坏挠懻摗拔膶W本身”的方法幾乎從來也沒有過,恩格斯之所以將“美學的”與“歷史的”兩個標準加以并置,也定然是出于這種考慮。因為文學的意義,說到底還是建立在具體的和歷史的內(nèi)涵之上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的“文學性研究”,還是不可能存在清晰的邊界,而只能是一個模糊和游移的概念,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三 當代文學研究的文學性:某些案例

這一節(jié)本來擬定的題目是叫作“當代文學研究的文學性:歷史與問題”,寫下以后馬上就意識到是無法完成的,因為這“歷史”可謂荊棘叢生,殊難梳理,只好改個題目,討論一下個別的案例。

更遠的歷史自然人所共知。從1980年代開始,文學性的觀照也許才是一個睡眼朦朧的初醒少年。這么說,是因為這個時期的文學研究還在為文學的合法性而苦苦掙扎,最初是為推翻“文藝黑線專政論”而斗爭,稍后是為“朦朧詩”是否“異端”,要不要“判為毒草”和“采取行動”而爭吵,再后來就是為“現(xiàn)代主義”和“意識流”是不是反動階級文藝而狐疑。有人還不斷用“歌德還是缺德”的森然對立,來驚嚇在藝術(shù)探索上稍稍有點靠前的嘗試者。因此,整個1980年代前期的文學場域,用“乍暖還寒”一詞來形容,是最恰當而不過的。所以不太可能有什么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性研究,即使有,也是相對微弱和個別的。

可以稱得上具有文學性和專業(yè)性研究的,應該是1985年之后的事了。恰好那時筆者也讀到了勃蘭兌斯所著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一書,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文學史著作,有這樣真正屬于文學的研究。但那時我們所有的文學史著的模式,仍然是由社會學與政治學架構(gòu)支撐起來的敘事。只是在文學批評的場域中,偶爾可以見到聚焦于文學本身的討論。1987年我讀到吳亮的一篇《馬原的敘事圈套》時,曾頗感震驚,那時我還在一所規(guī)模極小的師范專科學校里任教,這篇文章使我意識到,中國的批評家也可以使用如此玄妙的理論術(shù)語,來進行屬于文學本身的分析。但那時我還不知道,吳亮是借助了他自己的才華,單獨“創(chuàng)造”了一個屬于中國的概念,一個本土“原發(fā)的結(jié)構(gòu)主義敘事學”的概念。因為那時“元小說”(metafiction)這一詞語還遠沒有翻譯進來,而吳亮早已用它來解釋中國的先鋒小說運動,并在等著即將遠道而來的“元小說”概念的對位了。

讓我震驚的還有1989年朱大可發(fā)表在《上海文論》上的一篇長文,叫作《燃燒的迷津——緬懷先鋒詩歌運動》,這篇文字有著堪稱雄麗的筆法,用了啟示錄式的語感與文風,述說了自1970、80年代之交以來中國詩壇的巨變,先鋒詩歌運動的精神蛻變與分蘗繁殖。讓我讀之難以忘懷,驚為天人。這也是我以為的理想中的文學性研究的范例,盡管它也充滿了歷史感,有哲學的內(nèi)在支持,有巨大的精神隱喻性。

或許可以找一兩個例子,來說明文學性研究在1990年代的成形和成熟。我想來想去找到了他——上海的批評家胡河清。胡河清(1960-1994)只活了短短34歲,在1990年代初期,他比較頻密地在《當代作家評論》等刊物發(fā)表了數(shù)十篇文章,其中比較齊整和核心的文章大概有十幾篇。這些文章可以看出作者的基本路數(shù),即中國傳統(tǒng)的知人論世,他喜歡在分析作品的時候,將作者的出身、地域背景、文化身份、個人性格等等因素放置其中,作為解讀其文本與風格的坐標與參照,以此來解析作家的素養(yǎng)、趣味、習慣、喜好,由此找到其作品特色生成的原因與基礎。而且特別重要的是,在1990年代之初大量的學院派學者開始登上批評舞臺,所操持的都是西方現(xiàn)代的思想理論與方法之時,胡河清所操的,乃是一套與上述文風基本隔絕的“中國式話語”。他的理論來源似乎主要集中于道家、佛學,以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文論之上,甚至有時候還使用了“術(shù)數(shù)”與“相形學”的理論,不管是屬于戲用,甚或“過度使用”,他都有效地改造了文學批評的話語方式,“微妙地矯正”了彼時文學批評的方向感,就是從普遍的文化、哲學、各種新思潮理論的試用,變成了對于文本本身的討論。這就是“作為方法的本體”的作用——他不過是變幻使用了一套本土化的解讀方式,然而從效用上,卻是回歸了文學本體的研究。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意外的收獲。

顯然,舉出胡河清的例子,并不單單是因為他已英年早逝,給了我們談論的某種便利,也不是因為他的批評方式的完美無缺。而是因為他較早地標立了一種有本土話語風格的,有專業(yè)水準的,有個人氣質(zhì)的,關(guān)注于文學本身的批評范式。這種范式當然與上??傮w的注重感性與文本,規(guī)避宏大批評話語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系,但也確乎與他的個人經(jīng)歷、稟賦與努力有關(guān)系。所以我找來找去,覺得以他為例,確便于說明問題。

在胡河清的文章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許多不一樣之處,比如,他常將個人的角色“嵌入”到文章之中,這使得他的批評有了一個帶著溫度和性情的“文學化的主體”,變成了作者與批評對象間的對話,而不再是一臺操著格式化口音的學術(shù)機器。在《洪峰論》一篇的開頭他寫道:

我先前幾乎從來沒有讀過洪峰的小說。這倒并非有什么別的緣故,首先是因為“洪峰”這個名字的睥睨一世的氣勢嚇住了我。且想洪峰也者,大抵滔滔洪水上之奇峰也。后又聞批評家稱洪峰為“東北英雄男子漢”,似乎更證實了我以上的猜測。待看到他發(fā)表在《收獲》1987年第5期上面的那篇小說的標題《極地之側(cè)》,則險些使我自鳴得意地笑出聲來:這洪峰到底害了什么???好像隨便與他有關(guān)的什么東西,都喜歡弄得有點“高大全”模樣。你看他不寫小說則已,一寫便寫到那高不可攀的“極地”邊上去了。好家伙哪!這一嚇一笑,乃變?yōu)楹闷妫阋豢跉庾x畢了《極地之側(cè)》。誰知一讀之下,頓時痛悔望文生義之淺薄,無端臆想之可惡——回復其人其文全在我原先的意料之外!于是又遍讀洪峰的小說,至今還居然做起“洪峰論”來,也實在是對自己主觀武斷的一種諷刺。

倒不在于這段話有多精彩和俏皮,而在于這樣起筆,使文章一下子有了活氣,有了性情,見到了“人”,而不是一套從柏拉圖到尼采的全副武裝的理論。而這使得文字中有了類似中國古人那樣的精神交接與對話,也有了在場的、日常性的體驗感。

胡河清在其生前僅有的一部批評文集的“自序”中,談到了自己的身世,他有大西北黃河之濱的血脈,又有南方的生長經(jīng)歷,可能這是他骨子里偏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浸淫的一個緣故。而“老莊哲學的凈水”,和以“晚唐”為代表的古典詩詞,隱含著“一只靈異手指”的《黃帝內(nèi)經(jīng)》,還有令他“震驚”的帶著“靈性”與“秘密交感”的佛學經(jīng)書,以及含著“宿命”的作為“古老圣書”的《周易》……這些閱讀造成了他不同于這個年代里絕大多數(shù)“速成”的,被學校培訓出來的批評家們的知識結(jié)構(gòu),所以他對于那些作品的談論,其實都是在談一個中國人的心靈與認知,這些見解投射到那些作品和人物身上,投射到作者身上,便生成了他的那些非同一般的文學見識。在阿城作品的背后,他所看見的是“道家文化的韻味”,以及與這一文化精神相匹配的“生命感性的活力”,而這些正是生成其文學品質(zhì)的諸種原因。

這就將文化的闡釋與文學性的體驗全然融為了一體。在這篇“自序”的最后,胡河清提到了最關(guān)鍵的一點,這既是他個人的體驗,也是我們通向和保有文學性理解的關(guān)鍵——即“文化上的‘通’”。他舉了《周易》的例子,借用“《周易》三名”,即“《易》,簡易也,變易也,不易也”之說,來比喻他關(guān)于“通”的看法,“‘變易’者,大致等于西方的解構(gòu)主義;‘不易’則近乎結(jié)構(gòu)主義?!闭J為中國人早就因為辯證法的熟諳,而將西方人爭來爭去的思想“允厥折中”了。

我花了這許多筆墨來說胡河清的例子,是希圖能夠說明,什么東西與文學性研究有關(guān),或者增益了文學研究的文學性。顯然這里有“知人論世”的傳統(tǒng),有批評主體人格性情的顯露,有豐富交雜和各種“非制度化知識”構(gòu)造的學養(yǎng),有對于體驗與常識的互動與借助。當然,其中似乎也暗含了一個可能,就是在本土性的批評話語與文學性訴求之間,似有著某種天然的親和力。這當然是一個好事情,如果文學批評能夠帶來中國思想與中國話語的復興,那自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但不要忘了,胡河清是一個特例,而且他也是在修習了西方現(xiàn)代哲學之后,才有了如此自覺的。所以,不可以因此而墮入另一個狹隘民族主義的泥淖,認為只有本土話語才是批評的唯一正途。沒有世界視野的出現(xiàn),再道地的本土理論與概念之于當代文學與批評,也都是死東西,而不是活的東西。胡河清也正是在周遭一片外來批評話語的包圍中,才顯現(xiàn)出了他獨有的價值。

別的例子并非沒有,但一旦作為“范例”,就會引起更多難以界定和言說的問題,所以,關(guān)于1980年代以來的文學性研究,大抵只能以此來示意了。這里,我要向眾多同行們默默地致敬,哪些批評家們在其工作中更多地、明確地傳達了文學性的目標訴求,大家心里都是很清楚的。

四 通過潛結(jié)構(gòu)與潛敘事的研究通向文學性的重建

聲明一下,這是個人的研究路徑和想法,試圖給文學性研究一個可操作的示例。因為從根本上說,文學性研究沒有純粹和排他的“最佳路徑”,如果人人都用“胡河清式”的批評話語來發(fā)言,也未免單調(diào)。更何況每個人的氣質(zhì)類型與認知方式都有不同,所以,“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們所需要做的,可能就是提醒業(yè)界同行,第一,無論哪種方法路徑,都須更注重文本的文學性價值的考量;第二,要更注重對文本中文學性元素的觀照與分析;第三,在方法運用中更多摻入“人本”的東西,使之成為能夠見出個性氣質(zhì)的,有體驗和溫度的,有日常經(jīng)驗參與的研究與批評。

在筆者看來,“純粹文學性的研究”也許永遠是一個夢。不過,通過其他方式的研究,諸如敘事學研究、精神分析研究、細讀批評,甚至文化研究和歷史研究的路徑,也可以通向文學性的目標訴求。對于某些文學作品來說,其最終需要解決的,并不是政治、文化甚至道德意義上的再確認,而是要解決其“文學性不足”的問題。以往的研究范式中,研究者常經(jīng)過宏大的論述,最后得出結(jié)論,因為某些作品探究了社會發(fā)展道路,解決了某些不可能解決的問題而獲得了意義?!扒岸吣晡膶W”的研究大概不出這樣的范疇,而今類似的范式似乎又回來了,有的學者因為對于某些特定時期作品研究的深入,而成功地“再闡釋”并“再確立”了這些作品的社會政治意義,而且因此還將自己的主體角色也完成了變更。無論這些研究有多么成功,一個共同的問題卻是,并未或者很少在“文學性”的建立上能夠說服讀者,他們依然沒有證明這些作品“在文學性上是可靠的”,因而也就沒有完成賦予其美學的合法性和藝術(shù)上的合理性的任務。

所以,有沒有一種可能,通過比較復雜和多維的研究方法的運用,最終“重建革命文學的文學性”呢?筆者在幾年前曾經(jīng)專門就這一問題進行過討論,所提出的方法也是試圖為這一重建找到途徑:

迄今為止,關(guān)于當代革命文學或紅色敘事的“文學性”,仍是一個棘手而未予澄清的問題?!案锩膶W的文學性”究竟怎樣?這是我們判斷此類文本在社會學研究、歷史文獻研究價值之外,還有否“文學價值”的基本依據(jù)。在本文的角度看來,僅從“文化研究”或文學社會學研究的角度,無論是“新左”還是“自由主義”的看法都無法解決這一問題。將之貶到地獄,啐為垃圾;或捧為至真經(jīng)典,奉若圭臬,賦予其種種“現(xiàn)代性”價值的解釋,都有強辭之嫌。而當我們轉(zhuǎn)換角度來看,或許有柳暗花明、峰回路轉(zhuǎn)之感——在這些革命敘事的紅色釉彩下,其實有著大量來自傳統(tǒng)的舊的敘事結(jié)構(gòu)與故事元素,是這些東西在暗中支持了紅色敘事之所以成為“敘事”的文學性魅力。

這種探究的目的,除了揭示革命時期的文學并非飛來之物,更重要的,是要揭示其暗藏于內(nèi)部的無意識構(gòu)造,這才是支持這些作品的文學性的真正要義。尤其是作為“集體無意識”的敘事構(gòu)造,往往是這些作品無比正大的政治主題之下最核心的東西。舉例如《林海雪原》,假如從嚴格的文學性標準看,這部作品顯然是粗疏的,不惟人物刻畫簡單,語言也有生澀之處——作者自稱“文辭粗劣”,并非全是謙辭。但它卻意外地成為了當代革命傳奇小說的典范之作,幾十年來長盛不衰,且出現(xiàn)了眾多的影視改編作品,深受讀者和受眾歡迎。何故?在筆者看來,原因不是別的,就是作者在小說的敘事構(gòu)造中,嵌入了一個“才子佳人”和“英雄美人”的老套路。而這個老套路的獲得,是基于作者從古典小說中的不豐富的閱讀。作者自述,他的真正的文學資源只有“《三國演義》《水滸》《說岳全傳》”,這些作品他“可以像說評書一樣地講出來”,而另一些革命文學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雖然也使他深受教益,但要叫他“講給別人聽”,便“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了。為什么會有這種差別呢?那就是中國文學中的舊故事和老套路作為無意識,早已深深融入了作者的腦海,成為了他敘事的內(nèi)在筋骨與天然粘合劑。很顯然,如果沒有少劍波和白茹這一對戀人的情感線索貫穿其中,這部作品便僅僅是一部“革命歷史斗爭故事集”,正是一雙主人公所演繹的“才子佳人”與“英雄美人”的俗故事,才“挽救”了這部小說,使之能夠稱得上是一部“文學作品”。

從小說中看,包括其“女主動、男被動”的互動模式,兩度“詩為媒”的安排,男主人公在關(guān)鍵時刻展示才華,女主人公每每善表溫柔巧施嫵媚,還有由戰(zhàn)爭環(huán)境與林海剿匪任務所阻隔延宕的佳期……這些因素的安排,都與明清之際大量出現(xiàn)的才子佳人與俠義傳奇小說中的敘事構(gòu)成了驚人的相似性。所以盡管作者自稱“水平低,特別是文字水平低”,但是無意識世界中的那些熟諳的套路,卻牢牢地占據(jù)了敘事的要地,支持作者“突破”了“難關(guān)”,成為其情節(jié)與結(jié)構(gòu)的原始線索與雛形。

這正像恩格斯稱贊巴爾扎克的寫作,不是出于他本人的“?;庶h人”的立場,而是緣于“現(xiàn)實主義的勝利”一樣;我們在討論曲波的《林海雪原》的時候,也可以認為并非他的“戰(zhàn)士”的立場發(fā)揮了決定性作用,而是一個“老套路”的意外功勞,是某些“傳統(tǒng)潛結(jié)構(gòu)”支持了他并不“高深”的文學素養(yǎng)。因為這一原因,《林海雪原》建立了它的雖不高大,但卻已“適時和夠用的文學性”。類似的作品非常之多,在《青春之歌》《三家巷》《風云初記》《紅旗譜》《烈火金鋼》甚至《創(chuàng)業(yè)史》中,也都能夠依稀看到相似的影子。只是限于篇幅,這里筆者不能一一予以細說。

同時,上述作品中也有其他更多作為無意識構(gòu)造的敘事原型,比如“洞窟”“魔鬼”與“妖魅”的故事,無論是威虎山上的“座山雕”,奶頭山上的“許大馬棒”和“蝴蝶迷”,這類人物的底色在傳統(tǒng)敘事中都十分常見,在筆記小說和明清的神魔小說如《西游記》中更大量存在。在革命敘事中他們只是被改寫了性質(zhì),而其形象則依然接近舊小說中的原型,就是妖魔鬼怪。在另一些革命敘事中也很類似,比如《紅巖》中的“渣滓洞”,也是“洞窟式”的所在,既是革命者受難的地方,也是魔鬼造孽作惡之所。這些符號都大大地強化了小說的“隱形敘事構(gòu)造”,使得傳統(tǒng)其內(nèi),現(xiàn)代和革命其外,構(gòu)成了最易受一般受眾歡迎的敘事結(jié)構(gòu)與形象譜系。

這種“傳統(tǒng)和老套其內(nèi),現(xiàn)代和革命其外”,便是當代小說的潛結(jié)構(gòu)的基本模型了。現(xiàn)代與革命如同“超我”,置于故事的外層,支持著文學在政治上的合法性,引領(lǐng)著讀者的無意識向著光明與正確的方向升華;而傳統(tǒng)結(jié)構(gòu)則如同“本我”,由古老的集體無意識支配,使閱讀在舊套路與老模型中獲得滿足。這種表里間的互動與相依相生,與其說是一個政治層面的妥協(xié),不如說是一個文學上的巧妙媾和。

當然,就老套路而言,還不止限于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的那一部分,在歐美和世界各國的文學中都普泛存在,比如歌德在稱贊中國的《好逑傳》時,就隱約提及了德國和歐洲文學中都存在的類似故事,包括他自己的長篇敘事詩《赫爾曼與竇綠苔》,其實也是“歐洲版的才子佳人”;還有巴赫金在討論古代希臘的小說時,也反復談論了其“主人公們是在適于婚嫁的年歲在小說開頭邂逅的;他們又同樣是這個適于婚嫁的年歲,依然是那么年輕漂亮,在小說結(jié)尾結(jié)成了夫妻”,這樣的結(jié)構(gòu)套路,可謂是“古希臘版的才子佳人(英雄美人)模式”。當然,就人類共有的無意識結(jié)構(gòu)而言,還有很多,歐洲各國都廣泛存在的“灰姑娘故事”,安徒生童話中具有相思病意味的“海的女兒故事”;《一千零一夜》中常見的冒險貪財故事,歷險發(fā)財故事等等,在中國古代文學中也至為常見;還有,從最古老的敘事中就已經(jīng)存在的“歷險記模型”,如希臘史詩中的《奧德修紀》,《圣經(jīng)》中“出埃及紀”的拯救故事,該隱殺亞伯的“兄弟相殘故事”等等,也都可以在中國文學中找到例證。

而這些都可以“潛入”中國當代文學,成為無意識構(gòu)造的原型。筆者曾經(jīng)專門撰文分析《青春之歌》中的多重構(gòu)造,比如主人公林道靜童年的“灰姑娘故事”,青春期的“娜拉出走故事”,第一次戀愛的“才子佳人模式”,第二次戀愛的“英雄美人故事”(暗中還隱含著一個“婚外情故事”),第三次戀愛的“革命加戀愛模式”(這是自左翼文學即開始孕育,在“講話”以后發(fā)育成熟的,也近似于無意識構(gòu)造的一個模型),小說最后的階段性勝利與主人公完婚的“大團圓故事”,這些幾乎都是作為“集體無意識的潛結(jié)構(gòu)”,在小說中發(fā)揮支配作用的。除此,在作品中我們還可以分析出一個反男權(quán)主義的“女性主義構(gòu)造”,即“一女多男模式”,但這個結(jié)構(gòu)因為主人公的政治身份而被矮化了,因為女主人公作為“小資產(chǎn)階級女性”必須接受黨和工農(nóng)群眾的再教育,所以這個事實上的“女性主義敘事”又被壓抑了;另外,還有一個潛藏更深的就是“歷險記敘事”,這在古今中外大多數(shù)小說作品中都有存在;還有一個“成長小說”的故事,這事實上也是巴赫金所說的“教育小說”模型中所涵納的一個。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青春之歌》之所以能夠成為當代紅色敘事的范本,正是因為在其敘事的外衣下,涵納和潛藏了太多的原型故事,太多的無意識構(gòu)造,才生發(fā)出如此豐富的含義,也具有了革命文學中最為罕見的豐沛的文學性。

與此同時,在《青春之歌》中還潛藏著大量作為“個體無意識”的內(nèi)容,如筆者在同一篇文字中就分析了主人公林道靜的兩個“夢”,主人公豐富的潛意識活動,更加充分地暴露了其性格構(gòu)造,也展示出其行為的內(nèi)在心理邏輯,這些是我們理解林道靜表層行為邏輯的重要參考,有了這些心理和行為的分析,我們才算是真正讀懂了主人公,也讀懂了小說甚至作者本身。

如此,我們就不用再擔心這類作品的“文學性的匱乏”。一旦我們將潛藏的內(nèi)容悉數(shù)分析出來,這些作品便不再是“簡單或粗糙的文學”,而成為了復雜和更具深度的——甚至有著罕見的無意識深度的作品,自然也就是值得研究和肯定的作品了。

當然,潛結(jié)構(gòu)與潛敘事的研究更能夠?qū)?,是關(guān)于1980年代中期以后的文學,因為這一時期的作家們,都已經(jīng)明顯地受到了現(xiàn)代西方思想方法的影響,特別是精神分析學的影響,所以作家在寫作時,都已“有意識地摻入了大量無意識內(nèi)容”,如果不運用精神分析的方法,便無法深入解讀,甚至無法正確解讀這些作品。所以必須要通過對于作品的無意識構(gòu)造進行分析,方能夠完成有專業(yè)性的解讀。

上述便是筆者所說的“潛結(jié)構(gòu)”與“潛敘事”研究的基本思路了。關(guān)于這一研究方法,顯然還有更多須要交代的東西,但限于篇幅,筆者在這里只能是蜻蜓點水,目的不是充分展示研究理路與方法本身的溯源性分析,而只是為“文學性研究”昭示一條可能的路徑,而這樣的路徑只是無數(shù)條潛在路徑中的一種,并非一定有特別的意義?;蛟S我們在提倡“重回文學性”之初,就已經(jīng)陷入了某種言不及義的困境。因為如果僅僅是在研究中凸顯了文學性的評價,在每篇批評文字中加入某種文學品質(zhì)的定位、定性,大約也非常無聊。說到底,文學研究與批評不是對文本進行“產(chǎn)品分級”或貼上分類標簽,而是彰顯文本本身的復雜性,彰顯研究本身的復雜性,其次才是努力展現(xiàn)研究本身的文學格調(diào)與境界。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原載《當代文壇》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