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3年第2期|顧拜妮:藍色橙子
顧拜妮,1994年生,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生在讀,14歲開始發(fā)表小說,20歲時小說《請你掀我裙擺》在《收獲》雜志刊發(fā),著有小說集《我一生的風(fēng)景》。曾從事寫作教師、圖書策劃等工作,2018年起在《山西文學(xué)》策劃并主持新銳欄目“步履”。
藍色橙子
—— 一個男孩的14小時55分鐘
顧拜妮
a. 從這里出去
7∶35
秋日寂靜的早晨,張放放被摔落的東西驚醒,那是只使用多年的沒電了的兒童掛鐘,表盤中心畫著米老鼠。母親想讓父親下樓去買幾節(jié)新電池,父親要先睡一覺,母親說不行,必須現(xiàn)在。母親喜歡因為一些有的沒的小事吵個不停,比如他和妹妹衣服上的油污,比如父親沒有及時上繳的工資,又或者是擅自丟掉她攢了很久準備賣錢的破紙箱。她總認為所有人都應(yīng)該幫助她,因為她是個吃苦耐勞善良的人,她過得不好,都是別人的錯。如果不是過早地懷上他,她會繼續(xù)念書,會考醫(yī)學(xué)院,而不是在收費窗口做一名工資不高的護士。每次他惹她不高興,她就會這么說,好像她把他生下來是他的錯。
面對母親的抱怨說教,父親清醒時會保持沉默,如果一夜未歸又喝了酒,就會罵罵咧咧,同時摔些不值錢但能發(fā)出聲音的東西。放放對此十分驚嘆,因為無論多么醉、多么憤怒,父親從沒摔壞超過一百塊的東西,迄今為止,最貴的是一個九十八塊錢的寶寶奶瓶。為此,母親罵了有一個月,只要看見寶寶就會想起奶瓶。他希望他們能快點閉嘴,但如果真叫他們閉嘴,他們就會把矛頭對準他,反過來叫他閉嘴,然后支使他做這做那,他不想沒事找事。兒童掛鐘躺在地上,米老鼠開懷大笑,玻璃已經(jīng)被摔碎,指針停在7點35分。
“去吧,去喝死吧?!彼麖乃麄z的中間安靜地走過,母親站在洗手間的門口對父親說。
父親單位有一次發(fā)了一箱爛杏,大概由于囤積了太長時間才發(fā)下來,基本上都臭了不能吃。母親剛開始指責(zé)單位:“怎么壞了還給別人發(fā)?”后來開始指責(zé)父親:“是不是只有你的壞了?就是因為你太不上進了,太好說話,你就是個老好人,所以人家才敢這么明擺著欺負你。你怎么不去和給你發(fā)爛杏的人吵?你只敢對我吼,你就是這樣一個軟柿子,任人捏的軟柿子,老婆孩子只能跟著你吃爛杏?!比绻赣H這時候還嘴:“本來連爛杏也沒得吃?!币欢〞|發(fā)一次家庭大戰(zhàn)。
母親說得沒錯,父親的確是害怕人際沖突的老好人,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回避一切需要正面解決的問題。也因此,多年沒有得到任何升遷的機會。遇到困難就喝酒,喝完酒就睡覺,睡醒又是新的一天。
刷完牙,放放來到餐桌前,四歲的妹妹正在用手指戳一塊正方形的豆腐乳,弄得哪兒都是,桌上、臉上、頭發(fā)上,紅色而狼藉的一片,像案發(fā)現(xiàn)場。小女孩樂此不疲,她想給自己涂個紅嘴唇,順便在盤子里畫一只貓咪。張放放覺得那是一只四不像,或者一只被剝了皮的貓。趁母親還沒發(fā)現(xiàn),他用紙快速把妹妹不小心弄到自己這邊來的紅湯擦掉。他把煮熟的雞蛋在桌角上輕輕敲擊兩下,接著放在桌面上滾動幾圈,然后用手摳開一小塊,從頭到尾小心翼翼扯落,碎雞蛋皮幾乎完好地粘在白色薄膜上,這是他的拿手絕活。父親對這個絕活嗤之以鼻,覺得他凈擅長些沒用的東西。
他扭頭看著這個滿臉醬豆腐的小女孩,盡管有幾分可怕和滑稽,但這些咸中帶甜的紅湯無法遮蔽她的天真和美好。紫色的發(fā)卡隨時可能從她稀疏的頭發(fā)上滑落,鉆石般閃耀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富有彈性的玫瑰色小臉,都讓他感到無地自容。他看看自己腳上好幾天沒洗的襪子,胳膊上兩只磨損的衛(wèi)衣袖子,還有一些淡黃色隱約可見的狗毛(來自一只柴犬和土狗生的串串),沒有鏡子,但他還是從腦海中反復(fù)看見自己那張長著青春痘的執(zhí)拗的臉。他想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閃光的東西,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數(shù)學(xué)、英語經(jīng)常不及格,體育也不好,不擅長交際,又總愛干些平庸的蠢事——有時會把筆記本上的紙一頁頁撕下來,再重新裝訂成一個新的筆記本。他常常覺得自己像個不明生物一樣,無法被命名和歸類。初中時,還經(jīng)常有人模仿他說話的聲音,叫他娘娘腔,壞男孩們恨不得脫下他的褲子好好瞧瞧,他們也確實這么做了。
小女孩會知道嗎?——她的到來或許只是為了掩人耳目,為了彌補她愚蠢的哥哥所帶來的某種秩序的失衡。他的耳朵浸潤在父母的相互指責(zé)中,他們憎恨彼此的平庸,而他是他們平庸的結(jié)晶——每次犯錯,對他的批評最終都會轉(zhuǎn)為父母之間的相互指責(zé),仿佛沒人想要認領(lǐng)他身上那些灰色的部分,他們甚至不愿意責(zé)怪他,而是責(zé)怪彼此創(chuàng)造了他。眼前的芝麻餅、稀飯和蘋果變得模模糊糊,白色餐盤的邊緣有些彎曲,他產(chǎn)生劇烈的耳鳴,仿佛無數(shù)只蟬在他的耳朵里。他突然像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如果閃電看得見,應(yīng)該是藍色的。張放放產(chǎn)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念頭:從這里出去,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
他不能理解他的父母為什么不能好好交流?他們最初是如何愛上對方的?愉快和平靜從來不會超過三天,生活總會創(chuàng)造出一些事情供他們憤怒和指責(zé)。他厭倦了不協(xié)調(diào)不和諧,厭倦了自己面對這種不協(xié)調(diào)不和諧的無能為力。不能一直待在這個讓彼此感到痛苦和煩躁的地方,沒有他,爸爸媽媽妹妹,他們?nèi)齻€或許會其樂融融(妹妹在他們的爭吵里玩得不亦樂乎)。而他,應(yīng)該去尋找屬于自己的生活。
在母親把妹妹收拾干凈之前,他快速吃完早餐,一顆雞蛋、半個芝麻餅、一塊氧化的蘋果。走進洗手間,把母親的抱怨關(guān)在門外。耳朵里的蟬安靜下來,他看著鏡子,離家出走的念頭在放放的頭腦中逐漸醞釀發(fā)酵,直到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形式遍布全身,驅(qū)動他的身體和四肢。
b. 暗影
9∶42
25路公交車從城西一直開往城東,會經(jīng)過婦幼醫(yī)院、全市最高的樓、電視臺、綠洲公園、火車站。張放放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書包放在膝蓋上,陽光灑在書包上,他沒想好在哪一站下車。深灰色的書包里裝著一部山寨的蘋果手機、充電器、一些零食、一件牛仔外套、一把雨傘。并且他把自己這些年攢的零用錢全都帶上了,他早就覺得自己遲早會有一場出走,一直在等待。
一只昆蟲撞向左手邊的玻璃,發(fā)出輕輕的嘭的一聲,似乎只有他聽得見。行道樹的樹葉已經(jīng)發(fā)黃,一些墜落,一些搖搖欲墜,一些仍然堅挺地貼緊枝頭。他試著想象刮起一陣輕微的風(fēng),想象它們在風(fēng)里抱緊自己搖晃的樣子,全都拒絕離開一棵穩(wěn)定的大樹。這時,突然有一片葉子決定主動墜落,它在空中暈頭轉(zhuǎn)向,不知道自己將會去往哪里,不知道獨自存在的滋味,不曉得離開大樹后能夠撐多久,但它想要勇敢一次。這讓他莫名有些感動,這是一片多么好的葉子,他想打開車窗透透氣。
一只粗壯的藍紫色碎花手臂從他的太陽穴處伸過來,把剛打開一半的窗戶又嚴嚴實實地推上,是個上年紀的老太太,用帶著口音的普通話說道:“不要開,冷。”
他不說話。
老太太看看他的書包,問道:“禮拜天,要走哪里去嘛?補課班?”
他本來想解釋什么,最后看著懷里的書包點點頭,想讓她快些閉嘴,不要打擾他。老太卻沒有閉嘴的意思,轉(zhuǎn)而說起自己的孫子,和他年紀差不多大,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本來要陪他過完年再走,但是最近和兒媳頻繁吵架,媳婦說她做飯?zhí)吞?,嫌棄她小便完總是忘記沖?!澳蚰蛞惨獩_,太浪費水。”她也看不慣兒媳大手大腳花錢的習(xí)慣,看不慣她倒掉隔夜的剩飯。“昨天中午好好的燒茄子,我都放冰箱里了,她今早都給倒掉嘞,茄子就算啦,連里面的肉也倒嘞。我兒一個月能掙多少錢???說了幾句她就不高興,還給我擺起臉色。我兒耳根啪唧唧的,耙耳朵,”怕他聽不懂,她又解釋了一下,“就是怕老婆。”
老太太的眼睛有點紅,她不想讓兒子為難,準備提前回重慶老家,她的丈夫五年前死于腦溢血,她在老家還有個女兒,去年剛離婚。張放放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對他說這么多話??粗咸诌叺男欣钕浜退{色紋路編織袋,覺得她和自己的處境有幾分相似——都準備要離開某種生活了。他沒去過重慶,只知道那是一座奇特的山城,地理課本里形容它是霧都,很少能見到太陽。
老太太不再講話,沉默下來,眼睛里隱約有一只小飛蟲飛過,留下一片淡淡的暗影,似乎有很多不能說的故事和秘密,藏在那片不易察覺的暗影里。張放放好奇這個其貌不揚的老太太經(jīng)歷過的人生,他掃視一眼車里稀稀拉拉的乘客,似乎每個人的眼睛里都有這樣一片陰影。他的或許也有吧,隨著時間沉淀,它或許還會慢慢擴大輪廓,邊緣變得不規(guī)則,深深淺淺,像眼淚打濕的作業(yè)本上的鋼筆字跡。
9點42分,公交車到站了,張放放把書包背好,決定在這里下車。
藍綠色的公交車屁股漸漸駛出他的視線,今天的陽光可真好,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讓他感受到一種自由的感覺。這會兒,父親應(yīng)該正在睡覺,母親在洗衣服或者擦地板,妹妹在沙發(fā)上和小狗玩滾來滾去的游戲,她喜歡把臉埋在它的肚子上,聞它身體的味道。他其實不理解,那味道有什么好聞的?剛洗完澡的小狗是沐浴露的味道,過后會有種溫暖的腥味。他本應(yīng)該待在他狹小的臥室做數(shù)學(xué)作業(yè),現(xiàn)在卻走在充滿陽光的大街上,如果他一直沒有回去,學(xué)校會開除他嗎?像他這樣的學(xué)生,老師應(yīng)該會松口氣吧。目前還沒人察覺到他已經(jīng)離開原有的軌道,他有些興奮。但他不確定自己能夠堅持多久,一天?一周?一個月?他曾在網(wǎng)上看過一個關(guān)于流浪漢的紀錄片,國外的一個名校畢業(yè)的學(xué)生放棄體面的身份,寧愿選擇過一種流浪的生活,并且他在這種選擇里品嘗到快樂。沒人會雇傭童工,他并不想成為真正的流浪漢,只是想獨自生活一段時間。家里大概會報警,不過他留下一張紙條給他們,告訴他們不用擔(dān)心,等他找到落腳的地方會給他們打電話。
他突然有點想念妹妹,她擁有和這陽光同樣燦爛的笑容。
c. 瘋子和戀人啊
10∶59
綠洲公園大門的右側(cè),挨著一棟五邊形的四層樓建筑,每一面墻壁都從第三層伸出一個小小的露天陽臺,上面是一家西餐廳,里面的服務(wù)生禮貌周到得讓你不好意思。有一次母親帶他進去過,但最終因為牛排太貴,又把他領(lǐng)出來,去隔壁吃了一碗牛肉面,母親驕傲于自己會過日子。護欄外懸掛著一些深粉的仿真吊籃,白色云團從它尖尖的屋頂上空輕輕滑過。這是無比尋常的一天,又是不同尋常的一天。
賣冷門寵物的商店里有一對母子,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正在模仿松鼠如何跳躍,母親撿起孩子掉落的帽子,用溫柔的言語阻止他不要跳了。張放放想,如果小時候他做了類似的事情,母親才沒那么多耐心,一定會粗暴地把他拎出去,或是說些能讓人一輩子回想起來都難受的話。除了松鼠,這里還有圓滾滾的小蛙、小蛇、蜥蜴、寄居蟹,還有一些倉鼠。墻上的小電視里正在播放蜥蜴的科普介紹。蜥蜴大多為雜食性或肉食性,只有2%是植食性。它們一般會在春末夏初進行交配繁殖,研究資料顯示,一部分蜥蜴是孤雌繁殖的,這類蜥蜴的染色體往往是異倍體,為了利于全體成員都參與繁衍,占據(jù)生存領(lǐng)域,在一定的環(huán)境條件下,有些正常行兩性繁殖的蜥蜴也會改成孤雌繁殖。
張放放盯著這些冷血動物看了會兒,它們總是一動不動,和家里的玩具差不多。從寵物店出來,他漫無目的地散步,在一塊鋪滿落葉的空地上發(fā)現(xiàn)一只秋千。昨晚下過一場大雨,座位上的木板還是潮濕的。
母親再次懷孕對他來說并不意外,誰都明白他的父母為什么打算再要一個孩子。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高興,畢竟有個弟弟或者妹妹,多一個人陪他玩有什么不好?但他敏銳地察覺到來自這個小孩的威脅和質(zhì)疑。母親只有面對妹妹時,才會展露出難得的耐心與溫柔。他有時甚至懷疑所處世界的真實性,這一切或許只是一個巨人做的夢,一覺醒來,所有秩序都會回來。他常常和別人打架,在疼痛中,他感受到活著的真實感。并且當(dāng)他穿著有腳印的衣服,帶著一點點輕傷回家時,母親才會把對妹妹溫柔的關(guān)懷分一些給他,雖然仍會罵罵咧咧,但會叫他放放,而不是張放放。
張放放離開秋千,用一根撿來的樹枝去戳身邊經(jīng)過的樹干,用它抵住白色泛黃的橋身,從這頭劃到另一頭,發(fā)出微小刺耳的聲音。這樣做,仿佛能讓他的行程變得豐富有趣些。他站在白色的石橋上,岸邊停靠著一些動物形狀的小船,湖面上只有零星的兩三個人在劃船。他把粗糙的樹枝拋進暗綠色的混濁的人工湖里,遺憾的是,它沒有帶來預(yù)期中的波瀾,只是不痛不癢地漂浮在水面。他雙手抱住橋欄上的一只石獅子,將下巴放在手背上,開始感到無聊。
這時,張放放注意到湖中央停著一艘綠色的鴨子船,里面的短頭發(fā)女人穿了一條芥末黃的半身裙,上面是一件黑色的針織衫,戴手套的手正悠然地將煙灰彈落進水中。她看見他,看見他正在看她,而他看不清她面部的細節(jié)和神情。綠色塑料船周圍的水開始波動,這只樣貌呆滯憨厚掉漆的鴨子逐漸靠近他,從石橋下穿過時,女人探出半邊身子,仰頭看了他一眼。除了在妹妹的臉上,他還從未見過如此明亮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是有光的。
她剛剛為什么要看他,他不明白。她是誰?看起來有二十歲出頭。為什么一個人來劃船?他想去租一艘船。
“就你一個人嗎?多大了?”窗口里售票的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她透過眼鏡上方的邊緣瞟了他一眼。
“十八?!焙迷谧约簜€子不算矮,大概有一米七,他有信心能夠蒙混過關(guān)。
“有身份證嗎?”
“忘帶了?!?/p>
“自己注意點兒安全,別去橋那邊?!彼倭肃僮欤坪跤行岩伤膶嶋H年齡,但也不準備拆穿。女人熟練地扯下一張粉紅色的船票,順便遞給他一件橙色的救生衣。
兩人座的卡通腳踏船每小時四十元,押金一百五。他挑了一艘藍色的海豚,似乎是這里唯一的海豚。他跳上船,把書包放在旁邊的座位上。工作人員解開纜繩,他嘗試用腳去蹬下面的兩塊踏板,小海豚游動起來。他把身上這件破衛(wèi)衣脫下來,從書包里翻出T恤和牛仔外套換好,他不希望被她看見那兩只磨損得可笑的袖子。他還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想再看看她的眼睛,那雙藏著他不曾見過的光芒的眼睛。
岸邊浮動著枯黃的落葉和一些昆蟲的尸體,隱約可以看到魚游動的身影,它們像一些見不得光的小小幽靈,沒有鮮艷的顏色,看起來灰蒙蒙的,不會躍出水面,偶爾浮現(xiàn),很快又消失。他甚至不太確定湖里到底有沒有魚。對面的過山車偶爾傳來尖叫聲,藍色海豚在臟兮兮的湖面上移動,船槳擺動時發(fā)出嘩啦嘩啦的水聲。他來到橋下,在剛才她看他的地方,到處尋找那艘綠色的鴨子船,但是沒有找到。附近只有一艘四人座的大白鵝,上面有兩對情侶在劃船。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竟然如此好奇那女人,他將獨自在這里度過一小時了,并且不會再見到那么漂亮的一雙眼睛。他放慢船的速度,觀察周圍的景色、遠處的樓房、岸上的人。他有點不耐煩,發(fā)現(xiàn)自己的踏板有些問題,無論如何也蹬不快。
這時,那只酸橙綠的鴨子突然冒出來,經(jīng)過他的左后方。
在學(xué)校,他從沒有追求過哪個女孩,初二時暗戀隔壁班一個姓葉的女生,每次課間操他都會盡力捕捉她的身影,想多看她一眼。有時她會用余光發(fā)現(xiàn)他,就會加快腳步,他知道她并不討厭他,至少沒有投來白眼。他對女性的一些幻想來自生物書和那些網(wǎng)頁彈窗里蹦出來的色情廣告,他不知道其他男生都是從什么地方搞來的小電影,他也不敢問。他喜歡愛笑的女生,像新垣結(jié)衣那樣的,但他覺得自己一輩子可能也交不到女朋友了,沒人會愛上他。
他現(xiàn)在離開了過去的身份,不是誰的孩子,沒人知道他滑稽又無聊的過往。他是他自己,以一種不被命名的方式活在世上,哪怕只是這一刻。他想追過去,問問她叫什么名字,告訴她,她的眼睛看起來非常美麗,他會永遠記得。
短發(fā)女人放慢速度,像是在故意等他,當(dāng)他劃到她旁邊停下來,她也停下來。他看清楚了她的樣子。她的眼角有一小塊淺淺的胎記,即使用粉底覆蓋,還是能夠看出來,但不影響她的美。黑色短發(fā)像綢緞一樣順滑,閃動光澤,雪白的脖子上懸掛著一條晶瑩剔透的瓢蟲項鏈。那雙眼睛好奇而認真地看著他,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他注意到她手里的煙盒,他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戴手套,今天并不冷,至少沒有冷到需要戴一副手套的地步。
“你想要一支嗎?”她說。
他傻了一會兒,本以為她會說別的,比如“不要跟著我”,或是“為什么跟著我”之類的話。
他點點頭,其實他不會抽煙,有一次在男廁所和別人蹭過一根,但覺得沒什么意思,那是他碰過的唯一一支煙。
她從煙盒里取出一支狹長的香煙,右手伸向他的海豚,他注意到在她露出的手臂上有一串英文文身。但是他的英文很爛,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后悔沒有好好學(xué)英語。他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不露怯,學(xué)著電影里演員的樣子,放在兩片嘴唇之間,點燃。裝模作樣地吸了兩口,想讓自己顯得成熟點兒。當(dāng)他將一口煙吞入肺里時,一陣猛烈的咳嗽出賣了他。
女人被他的樣子逗笑,他覺得自己看上去一定非常傻。
“原來你不會啊?!彼f。
他有些尷尬。
女人笑起來有兩個梨渦,眼睛也笑笑的,在那笑容里,似乎也能瞥到她眼底閃過的一簇陰影,他不確定陰影里究竟藏著什么。他努力讓自己放松,又試著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呼出。淡白色煙霧將他和她籠罩起來,形成一張半透明的網(wǎng),從他嘴巴里呼出的煙霧拂過她右側(cè)的臉頰、耳朵、頭發(fā)。她像一位仙女,他一邊這樣想,一邊想著也給她分享一點兒什么。
他從書包里拿出三塊球形巧克力,分別是藍色、金色、紫色,送給她,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沒把裝巧克力的罐子一并帶過來,它至少能讓“禮物”看起來相對體面些。她只選了其中一塊,用紫色鋁箔紙包裹的。
“你還是學(xué)生嗎?看起來年紀不大,讓我猜猜看你到底多大了?!彼亚煽肆Ψ湃胱炖?,沒有馬上咀嚼,而是試圖用口腔的溫度焐化它。
他等待她嘴里的巧克力完全融化,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耐心過,他對此刻的自己感到有些陌生。他看著她,看著湖面,盡管只是象征性地吸進去再吐出來,但讓他感覺非常好,甚至希望那塊巧克力融化得慢點兒,再慢點兒。
他顯然沒有預(yù)料到事情接下來的轉(zhuǎn)折,女人接到一個電話,不知道是什么人打給她的,使她眼底的陰影變濃重。幾乎沒怎么回應(yīng)就掛掉電話,甚至沒有和他告別,還沒來得及問她叫什么名字,她就把船劃走了。等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劃向岸邊。他把煙屁股丟進湖水里,跟上去,她已經(jīng)上岸,很快從他的視野里面消失。他站在岸邊,看著那只仍在水面上輕輕晃動的綠頭鴨,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他一個人的幻想。
d. 陽光照亮那些旖旎的小道
11∶58
肚子有點餓,張放放想要隨便吃點什么東西。他從公園出來,沿著馬路的反方向走,前面有一家快餐店,剛才來的時候他看到了。路邊的花叢已經(jīng)干枯,他想喝一杯可樂,最好能是冰一點兒的可樂。他努力回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最好讓自己開心一點,可悲的是,他的生活里竟然想不起來有什么美好的事情。
生日!妹妹三歲生日!
去年妹妹過生日的一些情景從他的記憶中慢慢蘇醒,那天似乎是他能想到的這一年里最溫馨的時刻。前一天打游戲很晚才睡著,第二天十點半起床,雖然那時已經(jīng)立冬,但太陽穿過玻璃,把整個屋子烘得溫暖無比。他被一陣小東西的嚶嚶叫給吵醒,父親抱回來一只小狗。他以為母親會把它送人,因為她討厭帶毛的活物,家里已經(jīng)有三個需要她照顧的活物,不需要再增加一個了。如他所料,母親確實為此絮絮叨叨了一會兒,責(zé)問父親為什么不打招呼就把它帶回家。父親說想給孩子們一個驚喜,這是送給妹妹的生日禮物,還有一個寫著祝福的水果蛋糕。盡管這不是一只純種的柴犬,但依舊非??蓯?,金燦燦毛茸茸的背毛,白色的嘴巴和前腿。母親無論怎樣指責(zé),它都表現(xiàn)出一臉無辜和懵懂,搖動小尾巴,去聞母親的拖鞋和腳踝。它是那么弱小可憐,需要被人照顧和疼惜,作為護士的母親勉強同意飼養(yǎng)。
張放放從母親臉上看到罕見的舒展和喜悅,她和父親沒時間爭吵,顧不上對彼此挑三揀四,母親忙著準備生日午餐和晚餐,父親忙著給小狗喂奶、安置小窩,全家人的注意力都給了它和這一天,小狗帶給全家人一整天的平靜和歡樂。
這會兒,他們應(yīng)該正在家里一起吃午飯吧?為了不被找到,他把手機開啟飛行模式?,F(xiàn)在,他想看看他們有沒有發(fā)什么消息給他。一條來自10086的消息,班級群里發(fā)起一個關(guān)于創(chuàng)意黑板報的投票,母親發(fā)消息問他要不要回家吃飯。他把手機重新調(diào)整為飛行模式,放回口袋。
快餐店里吃堂食的人很少,他點了一個鱈魚漢堡、一杯中杯冰可樂、一對雞翅。旁邊的電影院最近恢復(fù)營業(yè),但是看電影的人依然很少。他覺得自己十五年的人生就像這屏幕上的菜單,只有幾種簡單固定的模式,沒太多營養(yǎng),但也能管飽,仔細品嘗也有些滋味,但天天吃就非常沒勁了。戴小紅帽的服務(wù)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坐在角落的一個男人一直在看他,但他并不認識他。
那個男人吃完自己的套餐,仍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盯著他,張放放心里有些發(fā)毛。他低著頭,加快吃東西的速度,他很討厭被人這樣一直盯著,但是他不善言辭,尤其是面對這樣來者不善的陌生人,他想讓他別他媽看了,但不知道如何做才能不讓他這么盯著。那個男人的臉上有一道疤,看起來大約四十多歲的樣子,很瘦,如果真打起來他還是有些勝算,但他不想打架,他長大了。
對方不肯罷休,還在朝這里看。
他決定與他對視,如果男人先開口,就問問他想做什么。
與他對視幾秒,男人沒有退縮的意思,他也不打算退縮,反正看是不會把人給看死的。男人動動身子,張放放突然冒出一些勇氣,眼神里有了自信,他就想看看對方到底要干什么,他已經(jīng)做好報警被送回家的準備。男人移開目光,拿起桌上的鴨舌帽和手機,朝出口的方向走去,靠近他時對他笑了笑。那個笑容無比詭異,又讓人感到惡心,他難以想象人類可以發(fā)出這種笑。至于男人的笑容是什么意思,他不想知道。
e. 大地藍得像一顆橙子
15∶36
電影院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爆米花的玉米奶油味混雜在一起,一排排紅色座椅上只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互相隔著距離。過于耀眼的黃色燈光從頭頂?shù)乃拿姘朔秸障聛恚~過一個個臺階,7排12座,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拿出一顆口香糖放進嘴里,四處看看,等待電影開始。父母從來不愿意來電影院,覺得沒必要,為什么要花錢看這個?母親只愿意看看電視里播放的那些長長的國產(chǎn)劇,有時也挺好看的,但大部分時候很無聊。
一個中年離異的男人遇到幾個女人,最終卻孤獨終老的故事。其實張放放很恐懼衰老,盡管他也不知道衰老究竟意味著什么,只知道會變得可憐、可悲,不受人愛戴,身上甚至還會出現(xiàn)難聞的氣味。在他七八歲的記憶里,姥爺還挺可親的,可是最近兩三年,他變得誰都不認識,甚至無法辨認鏡中的自己,有時會突然發(fā)脾氣,逮誰罵誰,常常走丟。母親很關(guān)心他,可是每次看望他回來,又總會帶著許多抱怨。說什么再也不去了,太難伺候了,同時她的胳膊上會有一些被擰青的痕跡。小舅在深圳,不?;貋?。母親有時想起以前的時光會落淚,落淚后想起姥爺如何偏心小舅,又開始罵。循環(huán)往復(fù)。他希望自己的子女不要像母親一樣,或者自己不要變成某種“累贅”,只要看到母親這副樣子,他就非??謶肿兝稀?/p>
幕布上的老男人坐在酸橙綠的餐桌前,牛奶裝在一個透明的玻璃杯里,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牛奶。他不明白導(dǎo)演為什么要一直拍他喝牛奶,而且如此細膩仔細,裝牛奶的紙盒就放在旁邊,這或許是一支被植入的廣告。他愛過的人全都離開他,只剩下回憶和這杯喝不完的牛奶,如果導(dǎo)演不移開鏡頭,張放放感覺他能把那杯泛著一點點藍光的牛奶喝到電影結(jié)束。
這時,突然有人輕輕拍打他的肩膀。他轉(zhuǎn)過身,盡管影院里的光線昏暗,可還是認出她,她的短頭發(fā),她的眼睛,她的笑容。
“怎么是你?”他說。
她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沒想到真的是你?!彼f。
“你一個人嗎?”他說。
“對,我想去外面透透氣,你要一起嗎?”她說。
他不想繼續(xù)看這個男人喝牛奶了,他要拿著那杯沒喝完的可樂,追隨眼前的這位仙女。
透過大理石墻壁的反光,他偷偷去看他們不清晰的倒影。她比他矮一頭,如果他們擁抱,她的頭頂會剛好挨著他的下巴,她會發(fā)現(xiàn)他異常的身體嗎?他感到痛苦。他猜測她不會超過二十五歲,身上依然保留著小女孩的氣息,只是對他來說年紀還是太大了。很快,他覺得自己不該想這些,這是一次美好而單純的邂逅,他不能褻瀆它。
他們站在兩棟樓之間一線天的走廊,旁邊放著幾個沒用的舊紙箱,這讓他想起母親,如果被她看到,她一定會把它們帶回去,和已經(jīng)攢的一大摞紙箱一起賣掉。假如仙女知道他是個成天打架、成績不及格的笨蛋,還會愿意搭訕?biāo)麊??她比那些學(xué)校里的女生更懂得如何撩撥男人的心,也比她們更有趣。他看著印有她口紅唇印的煙嘴,臉頰發(fā)燙,心跳加速,同時頭暈?zāi)垦?,想要逃跑?/p>
“你有十八歲嗎?我覺得沒有。”她仔細打量他。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道,他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而是看向她眼角淺淺的胎記。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彼f。
“你也沒告訴我你多大了。”
“至少比你大。”
“你有二十五歲嗎?”他說。
女人突然笑起來,笑得合不攏嘴,她搖了搖頭。但他不確定這搖頭的意思是自己猜錯了,還是她沒有二十五。
“算了,知道大崎娜娜嗎?我最喜歡的動漫,我也叫娜娜。”
“我叫張放放?!?/p>
“好特別的名字。放放?”
她瞇著眼睛吐出煙霧,他再次看到那串墨藍色的英文文身。
“中文是什么意思?”他突然問道。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看了看他,笑容從她的嘴角漸漸消失,眼里像是有一只小飛蟲飛過,留下閃動的陰影。
“那是英文嗎?”他看著她的手腕問道。
“不是,是法語?!?/p>
“什么意思?你會說法語嗎?”
“La terre est bleue comme une orange。大地藍得像一顆橙子。一個法國人寫的?!彼f。
“法國的橙子是藍色的嗎?”他覺得自己非常無知。
“這是一句我很喜歡的詩,藍色不過是一種人為的命名,你也可以說天空是綠色。不要被這個世界告訴你的一切束縛。”她說。
他覺得她太美好了,從內(nèi)而外,她會法語,她還讀詩。他努力不去想自己那些難堪的過往,卻不小心把可樂灑在衣服上。
f. 娜娜
17∶43
“用不著換鞋,這不是我家,下周就搬走了?!蹦饶纫贿叞谚€匙掛在衣帽鉤上,一邊側(cè)過臉對他說道。
他站在客廳,觀察這間一室一廳的房子??蛷d中央有塊不規(guī)則的黑白毯子,像是把一頭奶牛去掉腦袋和四肢平鋪在地板上,紅色沙發(fā)上隨意丟著一些穿過的衣服和幾本舊書,黑色茶幾上滿是各式各樣的充電器和數(shù)據(jù)線,花瓶里插著即將枯萎的鮮花,墻上有一幅裝飾小畫。他沒想到她住在附近,掀開落地紗簾,從窗戶甚至隱約可以看見公園里的人工湖,說不定還能看到那艘綠色的鴨子船。倒有些感謝那杯冰塊早已融化的可樂,讓他有機會看一眼她的生活。窗戶下面放著一個充滿墊料的透明箱子,她養(yǎng)了一只卡其色的大老鼠作為寵物。
“它叫吱吱,你不用害怕,花枝鼠的性格很溫和,你可以和它打個招呼?!彼f。
他蹲下來,手放在箱壁上,這個毛茸茸的家伙慢慢湊上前來,隔著塑料板縮動鼻子和胡須聞他的手指,對這只陌生的手感到無比好奇。在她看來,他大概也是個呆頭呆腦充滿好奇和懵懂的傻東西。
“我前夫送的,還有一只母的,后來生病掛了。你想放在手里玩會兒嗎?”
原來她已經(jīng)結(jié)過婚了,婚姻對他來說太過遙遠,張放放感到一陣不適。他理解的婚姻停留在父母的層面,那是另外一個星球的事情。他有些失落地搖了搖頭,他可不想把一只老鼠放在手心里,他聯(lián)想到下水道和動畫片里的反派。
“我有過八個月的婚姻,一個禮拜前,它從法律意義上走到了盡頭?!彼f,“你要喝點什么嗎?咖啡、橙汁、可樂、香檳,香檳是我專門買來慶祝的,慶祝一段錯誤的關(guān)系終于結(jié)束。你還在上學(xué)嗎?”她看了一眼他的書包。
“我什么都不喝?!彼f。
“既然你不打算告訴我你的年紀,那我也不能告訴你。你不想問問我為什么帶你來這里嗎?”
張放放搖頭,他注意到沙發(fā)扶手上耷拉著一條黑色的蕾絲胸罩,仿佛能猜出它們的大小。他隨便拿起一本放在旁邊的書開始翻閱,試圖讓那些亂七八糟令人臉紅的念頭消失。是一本外國小說,他被故事簡介吸引。這是一位即將離開人世的牧師寫給幼子的家書,向他解釋他從何而來,將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在漫長孤獨的人生中,應(yīng)該如何面對不幸的過往和對上帝的信仰的沖突。
“別胡思亂想,我只是想聊聊天,你挺有意思的。你對這個世界是敞開的,沒有被規(guī)則和恐懼規(guī)訓(xùn)。但如果你是我弟弟,我一定告訴你,你不該和陌生人回家。”她把胸罩收起來,那副黑色絲絨手套像烏云一樣包裹著她的雙手。
“但你看起來不像壞人?!彼f。
“不一定哦,壞人可不會寫在臉上?!彼f。
“你覺得我是壞人嗎?”他說。
“哦,你是嗎?”她笑了笑,“快去洗一下衣服上的可樂吧,洗衣液在衛(wèi)生間墻角?!?/p>
他來到洗手間洗了洗臉,他倒希望自己能夠壞一點。洗漱臺上放著各種彩色塑料瓶和玻璃罐,是她的護膚品和化妝品,這是一個讓他感到陌生和產(chǎn)生遐想的世界。她比他接觸過的女孩都要成熟,但又不是來自母親所處的那個世界,介于兩者之間。她所經(jīng)歷的人生階段對他而言存在巨大的吸引力,那正是他向往的,像是薛定諤的貓,存在無數(shù)可能,既年輕,同時也品嘗到一些成熟的滋味。
“我?guī)湍阏伊思隳艽┑腡恤,放在沙發(fā)上?!彼呀?jīng)準備好一些切開的水果,火龍果、草莓、橙子,放在一個茶色透明的玻璃盤里。茶幾上的數(shù)據(jù)線、雜物都被收拾起來,藏到他看不見的地方?!鞍??你怎么還穿著臟衣服?”她說。
“我不想洗了。就這樣吧?!彼f。
“那就來吃水果,你一個人背著書包上公園做什么?不要告訴我你只是想劃船?!蹦饶葐枴?/p>
“你有沒有那種時候,就是覺得待在一個不屬于你的地方,過著別人的生活?!彼麤]打算得到她的理解,像她這么完美的人不可能真正明白他的痛苦。
“我每天都想,所以我離婚了??赡苡幸惶炷銜l(fā)現(xiàn),這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屬于你。所以你是離家出走嗎?如果不愿意透露年齡,跟我說說你的愛好吧?!?/p>
他回憶起小學(xué)四年級時父親帶他去水庫釣魚,那時妹妹還沒有出生,雖然那天只釣上來一條不太大的魚,但那是為數(shù)不多和父親花時間相處的記憶。父親教他如何選擇釣位,如何投放誘餌,持桿的技巧,父子倆坐在青山綠水間,聽著水聲與蟲鳴,偶爾會互相看看對方的釣鉤。那仿佛是一個不一樣的父親,耐心的,清醒的,慈愛的。沒有喝酒,沒有爭吵。
“我喜歡釣魚,和我爸釣魚。還喜歡爵士樂,喜歡一些可以拆卸的電器或者小玩意兒,拆開,再把它們裝好?!彼f。在她的問題下,他開始認真地思考起自己。
“那你討厭什么?我討厭別人命令我,討厭一成不變,討厭自作聰明實際上很傻的人?!彼f。
“我討厭酸豆角,討厭漫長的時間(比如上課),討厭我媽沒完沒了的抱怨……”他說。
“酸豆角挺好吃啊,不覺得有什么討厭的。在我這里應(yīng)該不會太漫長,你可以待到七點半,然后我要出門見一個朋友?!彼f,“不要搞什么離家出走的小把戲了,很幼稚,外面的世界沒有你想象得那么美好。”
他看了看墻上的時鐘,已經(jīng)六點半了。
“我是認真的,你就很美好啊,如果不離家出走也不會遇見你?!彼f。
“那你敢不敢讓我看看你的書包,看看你都帶了些什么東西出門?!彼f,“你知道獨自在社會上生存都需要什么嗎?你打算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
“我還沒想好,”他抱緊自己的書包,有些沒了底氣,“但我肯定會找到辦法的?!?/p>
她笑了,笑得合不攏嘴,這讓他非常難堪。他確實不知道,究竟可以做什么來維持接下來的生活,甚至沒想好今晚在哪里過夜。
“好啦,沒人搶你的書包。你想看變魔術(shù)嗎?”娜娜突然提議,她站在他的面前,站在那盤色彩鮮艷的水果面前。
“魔術(shù)?”他的注意力暫時離開自己的思緒,一個漂亮的女人要給他表演節(jié)目,人生中第一次有異性對他發(fā)出類似的邀約。
“對,猜對了有獎勵?!彼f。
“什么獎勵?”他說,他不關(guān)心猜什么。張放放突然有了一些壞的念頭,但他并不想真的冒犯她,那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而已。
“什么獎勵都可以,只要別太過分,你可以隨便提。”她說。
娜娜甚至特意放了抒情音樂,為了使氣氛放松一些。他好奇并期待著她的魔術(shù),但他更期待獎勵,雖然不知道究竟要猜什么。
娜娜做了一些魔術(shù)師經(jīng)常做的開場手勢,雙手在空氣中來回晃動,像是在召喚一些不可見的神秘力量,她的眼睛時而望向他,時而回到自己的手上,她的左手看起來要笨拙一些。突然,一朵紫色的花出現(xiàn)在娜娜的右手,很明顯,那是一朵假花,但這并不影響魔術(shù)的效果。雖然是個很一般的魔術(shù),張放放仍然感覺到有趣。
“我要猜什么?猜你把它藏在袖子里嗎?我竟然完全沒看出來?!彼f,“可以再變一次嗎?剛才太快了。”
娜娜十分得意地搖搖頭,把這朵假花送給張放放:“不在袖子里?!?/p>
她的雙手再次在空中擺動,這一次,她變出來一堆紅色的海綿愛心,他覺得她一定是把愛心藏在手套里了。娜娜將這些愛心放進一個黑色不透光的盒子里,示意張放放將一只手握拳伸向空中,并在他的手背上吹了口氣。張放放不確定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覺得掌心里變得很癢很脹,他努力不讓自己笑場。她離他很近,有那么一刻,他產(chǎn)生了想要吻她的沖動。
“好了,猜一下你的手里現(xiàn)在一共有多少愛心?!蹦饶日f。
“你是怎么把它們放進我手里的?”他說。
“快猜猜看?!彼f,“給你幾個選項,四顆,五顆,還是六顆?”
“五顆?!彼肓讼耄钠鹑松凶畲蟮挠職饣卮鸬?,“猜對了能讓我親一下你嗎?只親一下臉而已?!彼M量讓自己的要求聽起來不那么得寸進尺。
娜娜突然停下手里的動作,站直身體看著他,像是要把他的那些壞心思給連根拔起。張放放緊張到不敢直視娜娜的眼睛,他不想讓娜娜不開心,但也不想被拒絕,于是又用一種小海豹般茫然又可憐的眼神望向娜娜。
“你確定?”娜娜似乎并沒有生氣,她說,“猜錯可就沒機會嘍?!?/p>
“等等,我感覺我的右手更脹一些,應(yīng)該有很多,六顆,我猜六顆?!彼男乜诜路鸫Я艘恢煌米樱R上就要從嗓子里蹦出來。
“不改了?”
“不改了?!?/p>
他按照她的指令,緩緩打開手掌,原本被壓縮的海綿愛心紛紛從他的手心里跳落,手里剩下兩枚愛心,其余三枚掉在他和娜娜的腳邊。
“太神奇了!你到底是怎么把它放進我手里的?”他驚訝地去查看那個黑色的盒子,里面還藏了三枚。
“神奇吧!”娜娜哈哈大笑說,“但是猜錯了哦。”
他后悔改變最初的選擇,感到無比失落,而娜娜看起來更美了。
“再變一次好嗎?”張放放懇求道,“最后一次,再給我一次機會。”
“不行,結(jié)束了?!彼f。
但魔術(shù)表演似乎并沒有結(jié)束,娜娜的神情重新嚴肅起來,兩只手繼續(xù)在空中舞動。這一次,她沒有變出任何東西,而是更高難度地將自己的左手給變沒了:摘下左手手套的同時,她的左手也一起消失了。
“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道具?”他徹底看糊涂了,“你肯定藏在袖子里?!?/p>
娜娜微笑著搖頭:“再猜一次,這是你最后一次機會。”
他不信,于是站起來,準備親自“拆穿”她的魔術(shù)。找來找去,他發(fā)現(xiàn)她的手臂末端是光禿禿的球狀,上面還有一些陳年的傷痕,像一根粗糙的小樹樁,或是被狗啃壞的棒球棍細的那端。他將手套搶過來,或許因為動作太莽撞,突然從手套里掉出一只手。張放放嚇得跳起來:“這他媽是什么玩意兒?。俊?/p>
空氣凝滯了許久,緊接著,他抱歉而驚詫地看向娜娜的眼睛,似乎是在向她求證,而娜娜的眼底布滿陰影。
“是的?!彼銎饛澫卵乃?,自己將觸感逼真的假手撿回,重新戴在那只光禿禿的手臂上,“好啦,魔術(shù)這次真的結(jié)束了,希望沒有嚇壞你。你可以回家了?!?/p>
“為什么會這樣?”張放放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不為什么。”娜娜并不想解釋。
“到底為什么?你的手去哪兒了?”他說。
“上中學(xué)時跟我爸慪氣,一個人跑出去很多天,后來發(fā)生意外。”她輕描淡寫地說,“抱歉,我不該帶你來這里?!?/p>
他像是受到某種嚴厲的警告和羞辱,一雙無情手緊緊握住他的腸子擰在一起,帶來痙攣般的疼痛。她為什么要讓他知道自己的秘密?他明明想吻她,她卻想教育他嗎?他本來可以有一次美好的邂逅,一次接近完美的相遇。
他分不清是自己的委屈還是她的委屈讓他哭出來,他的眼淚讓她不知所措。娜娜把音樂關(guān)掉,坐在他的旁邊,給了張放放一個擁抱。她允許他在自己的肩膀上哭泣,他聞到她的衣服上有一股甜甜的櫻花味,而此刻他完全沒有任何褻瀆她的想法。像母親安慰兒子、妻子安慰丈夫一樣,娜娜輕撫著他的后背。
張放放突然將娜娜輕輕推開,一股說不清的力量促使他站起身,讓他想要馬上從這個地方離開,離開這個美得讓人心碎的女人。他想讓時間倒退,退到那個平庸而安全的世界里去。
g. 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微笑
21∶57
張放放不記得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大街上的車和人越來越少。他吃完一塊碩大的三明治,路過禮品店時給妹妹買了一只毛絨蝴蝶,他已經(jīng)想象到她把它抱進懷里的樣子,一定是又親又聞,就像對家里的小狗一樣。他想回家了,想馬上見到妹妹??粗诌叺穆淙~,他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疲憊。
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人給他發(fā)任何消息,他有點悵然若失。甚至沒人好奇他這一天都去了哪里,為什么不回家,更沒有人報警。雖然他有時也會去臺球廳或是唯一的朋友家里打游戲,父母大概過于信任他和他的運氣了,覺得不會有什么意外。再或者,他們覺得像他們這樣的人,生活就該是平庸的,不該存在任何意外。他會按部就班地上學(xué)、畢業(yè),學(xué)習(xí)不好也不會死,一樣會變得既老又可悲。
父親為他打開門,母親做了一天家務(wù),已經(jīng)睡著了。
“下次再這么晚回來,就別他媽回來了?!备赣H叼著煙卷說道,“廚房里有剩菜,自己用微波爐熱一下。”
“我吃過飯了,準備早點洗漱睡覺?!彼f。
“你吃什么了?”
“就隨便吃的。”
“你背著書包去哪了?”
“磊磊家。”
“這是什么?”
“蝴蝶?!?/p>
“磊磊送你的?”
“我自己買的?!?/p>
“凈他媽瞎花錢。我們的錢都是大風(fēng)里逮的!”父親把他給妹妹買的玩具蝴蝶拿在左手,仔細端詳了一會兒。
他太累了,什么都不想解釋,更不想注意任何人的左手??蓱z的父親還沒有意識到,他已經(jīng)不是今天早上的那個他,不是昨天的他,不是過去任何時候的他了。
洗漱完,張放放躺在熟悉的床上,發(fā)現(xiàn)對面墻壁掛上新的鐘表。陪伴多年的米老鼠徹底退出他的生活。此刻已經(jīng)十點多,看著那個早就看膩的吊燈,張放放枕著自己的手臂,悲傷地意識到,這一天發(fā)生的一切,似乎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他甚至想不起娜娜的模樣,只記得那雙明亮的眼睛,她的左手漸漸變得透明,烏云正在散開。
“干嗎不關(guān)燈?”父親從門縫探進來半截身子問道。
“你見過藍色橙子嗎?”這句話突然從張放放的嘴里滑出。
“什么橙子是他媽藍色的?”父親說,“趕緊睡覺吧?!?/p>
張放放滿意地閉上眼睛,一些憂愁拂過心靈的山谷,他輕輕地揚起嘴角。他覺得他有了屬于自己的秘密——父親不懂的秘密,這些秘密正在構(gòu)成一個獨屬于他的精神世界,將他與其他人區(qū)別開。在這個世界里,父親似乎也不是從前的父親了。
“沒事,”他說,“關(guān)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