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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潘凱雄:隱韌的獨行——兼悼湯世杰
來源:文匯報 | 潘凱雄  2023年02月07日08:37
關鍵詞:湯世杰

拙文標題的這五個字出自新近出版的三卷本《湯世杰散文選》之“后記”,說的本是那些沉隱于江湖深處高手的某種狀態(tài),但引伸開去也蠻有意思,遂“拿來”一用。

初聞世杰兄其名還是上世紀90年代初的事了,面對《情感債務》《土船》《情死》這些頗具民族文化與風情韻味的長篇小說,想當然地以為作者就是來自云南邊陲;待到相識,才知他竟然生長于有“川鄂咽喉”之稱的宜昌市,竟然還是1967年畢業(yè)于長沙鐵道學院(現(xiàn)為中南大學)建筑系的理工男被分配至“彩云之南”而落戶。滿以為他會順著自己小說創(chuàng)作的勢頭節(jié)節(jié)開花時,結果作為小說家的湯世杰卻戛然消失,替而代之的則是在不同報刊上讀到他的一些散文。直至新近看到作家出版社新鮮出爐的三卷本《湯世杰散文選》時,始知這些年來他“轉向”專攻散文創(chuàng)作,而這部收錄了182則散文、總字數(shù)達113萬字的《湯世杰散文選》由于每則文后并未注明寫作時間,因而我也不敢妄言這些作品究竟是他全部散文寫作的精選還是某一時段作品的結集,盡管我個人傾向于前者。好在本文并非全面評說世杰兄的散文創(chuàng)作,而只是由此生發(fā)出的若干隨想而已。

“隱韌”似乎是個生造詞。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常用工具書中查不到,“度娘”上也搜不著。既無標準答案,那就由著自己的理解來吧?!半[”即隱藏隱匿,亦可引伸為淡泊功名;而“韌”則表柔軟、堅實而不易折,有一種恒久頑強的勁頭。在我看來,這是一種狀態(tài),俗話所說的“耐得住寂寞”大抵如此。說實話,我雖很欣賞這種狀態(tài),但也明白欣賞歸欣賞,真要做到莫問收獲,只問耕耘又談何容易?在中國文壇,小說家似乎總是要比散文家名氣大一點,雖沒什么拿得上臺面的大道理,但現(xiàn)實確是如此。世杰上世紀在他小說創(chuàng)作勢頭正旺時卻毅然“轉向”專攻散文,雖“出版了14部散文隨筆作品”,“卻依然游離在‘散文界’之外”。這確是需要一些“隱韌”勁兒的。對此,世杰自己也不諱言:“那種來去無痕的獨行、深隱無聲的孤絕,我雖未敢自許,倒是心懷敬重的?!彼^功名與成就、掌聲與鮮花,說到底雖都是些身外之物,但真要放得下來,還真要點隱韌的修煉,作文如此,做人更不例外。

世杰的散文,雖也有少量習見散文寫作的套路之作,但總體感覺則是個性迥異,尤其是有關滇地自然與人文習俗的書寫更顯特別:一山一水、一花一木、一磚一瓦、一習一俗,觀察之細、用心用情之專實不多見。文字雖未必俏皮,但一筆一劃又多藏推敲;整體行文未必華麗,但靜下心來又能讀出投入之多用心之致。我不知道這樣一些特點的形成是否與世杰人生的“遷徙”與職業(yè)的“跨界”相關:從地處中華腹地的中部進入西部邊陲,從理工男跨入人文界,由陌生引發(fā)的好奇與吸引、由精準帶來的探究與細膩。當然他此前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時的取材與表現(xiàn)多少就已見出這種端倪,而到了散文創(chuàng)作時則更加得以放大與強化。因此,凝重大于靈動、拙樸多于華麗成為世杰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種顯著特點。打個不太恰當?shù)谋扔鳎@樣的散文書寫有點類同晚唐時期那“苦吟詩派”:斟酌再三、推敲有加。而在這背后其實是一種用心認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這其實也是一種“韌”。

由于各種因素的交集,近幾年我主要是寫點書評,特別是在《文匯報》用專欄的形式逼著自己歷時五年多總計寫了一百篇。雖有意識地避免使用一些文論的專業(yè)術語,盡量寫得口語一點、直白一些,但集中起來一看還是不無單一呆板之嫌??吹绞澜艿纳⑽倪x中有“臨窗私讀鈔”與“簡帛友人書”兩輯總計四十余則散文,估計與閱讀相關,遂率先瀏覽起來,內(nèi)容所涉果然大都是與云南相關的一些作家學者或書籍,或以人說書,或借書講人,或人書兼談,不拘一格。以散文的形式鑒賞或評說作家作品,重要的其實并不在于形式,但更見出作家的學識與功力,既聚焦于某人某書,更漾得開去,骨子里是一種融會貫通。記得20年前我在終審范穩(wěn)的《水乳大地》時,如果當時是匿名審稿,一定想不到作者會是他,這部新長篇幾乎完全顛覆了范穩(wěn)在我腦子中的印象。而這次讀到世杰的《靈魂神秘飛翔》一文,雖只有區(qū)區(qū)千余字,卻立馬明白了范穩(wěn)創(chuàng)作何以會發(fā)生那種脫胎換骨的變化。又如“橫豎都要面對時間與河流”這幾個字既是世杰三卷本散文選中一本的書名,也是其中篇名之一。說的雖是與徐則臣在滇南普者黑的一次邂逅,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在那里述說著自己故鄉(xiāng)的那條大江和則臣家鄉(xiāng)門前的那條大運河,實則從一個特別角度道出了則臣何以有了《北上》的一個緣由。

回到世杰這三卷本散文集的“后記”。其中有“聽聞那些沉隱于江湖深處的高手,是一心專注于自身修煉,無意老在某界某會露臉的,向來都孤身上路,獨自而行”這樣的文字。這是對那種“隱韌的獨行”狀的形象狀寫。作為這則小文的結束,忽然想到還應補充一點,世杰其實也是血性十足的一條漢子。差不多30年前,他和黃堯兄陪我們幾位朋友同走老滇緬路,完全想不起具體情景了,只是記得某日途中他倆為保障我們行程順暢發(fā)過一次大火,那“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大俠”狀著實讓我當時給愣住了。如此“大俠”同時欣賞“隱韌”其實只是就創(chuàng)作不為功名而言,這種狀態(tài)下流出的文字自然是純粹而通透,值得尊重。

還是在元月4日,世杰兄在信告“我感染了,呼吸困難,幸無白肺,但對呼吸系統(tǒng)造成重創(chuàng),現(xiàn)住在醫(yī)院治療”的同時也告知了他的這部散文新作將由出版社責編直接遞我;除夕下午還收到他以鐫印“薰風和暖”的新春祝福。27日我連續(xù)兩信欲向他討教其新作中的一兩技術問題,但均未見回復。這不是世杰風格,遂有不祥之感,便趕緊著手此文寫作。不曾想到昨日夜間甫一完成,即看到他不幸辭世的噩耗,甚是悲傷!世杰兄一路走好,天堂沒有病痛!

2023年元月30日晨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