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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山》2023年第1期 | 朱輝:萬川歸(長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鐘山》2023年第1期 | 朱輝  2023年02月10日06:13

小編說

魯獎作家朱輝最新長篇力作?!度f川歸》由書中三個主人公萬風和、丁恩川、歸霞中各取一字合成,敘寫了幾位1980年代大學生新時期以來擁抱時代、融入社會的生命經(jīng)驗與心路歷程。小說以細膩的語言追蹤了一代知識分子在時代浪潮中的啟航、搏擊、抉擇、浮沉、放逐、迷惘與頓悟,在民族與家族、時代與個人、名利與奉獻等多個向度上展開充滿自詰、自省意味的探索與思考。《萬川歸》采用了百川歸海般的多線敘事結(jié)構(gòu),精巧、細密且不失邏輯,立體、生動、真實、全面地勾勒出一幅與時代脈搏共振的當代知識分子心靈史畫卷。

朱輝,1963年生于江蘇興化。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雨花》雜志主編。著有長篇小說《我的表情》《牛角梳》《白駒》《天知道》,中短篇小說集《紅口白牙》《我離你一箭之遙》《要你好看》《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看蛇展去》《夜晚的盛裝舞步》《午時三刻》等多部。曾在本刊發(fā)表多篇作品,其中短篇小說《七層寶塔》(2017年第4期)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萬川歸(節(jié)選)

文/朱輝

汗水,淚滴

匯入涓流,流向江河

冰封時間的腳步

奔涌著大地的體溫

——題記

上部

第一章

1

太陽已經(jīng)偏西,周圍的云彩都像鑲了金邊。彤云飄移,長空萬里,時明時暗的光線投射在大地上,景物似乎也在飄浮。

正值仲夏,雨后的高速公路上蒸騰著熱氣。前方的視線有些虛化。對面的車道上一輛輛車飛速掠過,你看不清任何一輛車的車牌,只能看見一道道顏色從眼前閃過。如果從天上往下看,公路就像是翠綠花布上彎彎繞繞的白帶子,一些奇異的蟲子在上面穿梭。它們樂此不疲,永不停息。它們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昨天,萬風和就曾在飛機上俯瞰大地。飛機起飛后不久,他透過舷窗看見了黃河,黃昏下的黃河金光閃閃,沒有船,也不見帆。正看得出神,空姐提醒他拉上遮光板。他知道自己將錯過淮河,本來還能看見大運河,像一根血管,連接著黃河與長江。等到飛機從平飛開始降落,他又迫不及待地拉開了遮光板,機翼下正是長江。蜿蜒的長江在云層的縫隙中時隱時現(xiàn)。飛機越飛越低,夕陽的斜暉是河流的顯影劑,數(shù)不清的大小河流匯入長江,水銀般閃亮。這是大地的血脈。他看見了江上的大橋,看到了航標,江上的船穿梭著,像來往的游魚。

可能因為天氣,飛機在天上盤旋了好一會兒。眨眼間,地上的燈就亮了,白帶子變成了明亮的線條,一個個亮點在移動。這些亮點是汽車,和江上的船一樣,都是人在驅(qū)動著它們的前行。萬風和突然感到有點累,第一次從天上看見華燈綻放的興奮頓時被疲勞淹沒了。

他總是很忙,雖然已算是事業(yè)小成,但有時還是不得不親自出馬。早些年,他經(jīng)常出差,有時候幾天就要換一個酒店。常常是,夜里起夜,他摸不到開關(guān),不知道床的方位,不知道廁所在哪里。早晨醒來,恍惚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后來他住賓館就留了心,提前記住床和開關(guān)的相對位置,沒想到有一次還是出了事。那家賓館其實很不錯,他注意到有個貼心的夜燈設(shè)置,就是說,他下床時只要腳踩到地,腳下就有夜燈自動亮起。他半夜起來,依著夜燈的指引走向洗手間,拐個彎,他突然看見左側(cè)有一個人!腳燈從下面照上來,那個人黑黢黢的,頭發(fā)凌亂,面孔慘白。他大吃一驚,這是誰?!摸向開關(guān)的手頓時軟了下來,整個人也軟了,他蹲到了地上。這時他當然明白了,這是自己,是自己的鏡像,因為那個人也蹲在地上。

也許從那時起,他就有了偶爾心悸的毛病。不過當時還年輕,他甚至都沒有去醫(yī)院看,慢慢也就淡忘了。再住賓館,他就先記住鏡子,告訴自己:這是你,這是你自己。

第二個千禧年過去六年了,萬風和還依稀記得那一年的元旦格外熱烈。大街上披紅掛彩,年輕人涌上街頭迎接新千年的來到。當時他公司甫創(chuàng),忙得不可開交,只覺得新千年到底從2000年還是2001年開始都還是個問題,這不過是人類的一個計數(shù)游戲。比起那個元旦,他覺得2001年中國加入世貿(mào)才是更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轉(zhuǎn)眼間就到了現(xiàn)在,他還是在路上。

這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此刻,他扶著方向盤,自如地掌控著方向和車速。前方是一個巨大的彎曲,車前的路看起來幾乎是直的,但慢慢地,太陽從右側(cè)移到了車的正前方。太陽繼續(xù)在云層中下落,周圍的白云變成了鉛灰色。車里很涼爽,胎噪和風噪均勻而輕柔,他開得不緊不慢。一輛輛車從他車邊超過,閃著左后燈遠去,他一點不急。他早已過了開斗氣車的年齡了,低檔車開出超跑的架勢,那是小家伙們干的事。他這車是兩輛自用車里的一輛,都是好車,但這輛低調(diào)不炫目,皮實,而且空調(diào)也更好一些。他怕冷也怕熱。此時的溫度適宜,太陽也柔和多了,除了陽光直射的手臂上略有溫感,他仿佛已置身于宜人的秋季。他的車迎著陽光奔馳,太陽好像很近,又顯然遙不可及。沖出了云層的太陽懸在云邊上,隔著車窗看去,像是一輪明月。

他有司機,但本市以外的短途,他一般會自己開。他不討厭開車。但這會兒,他覺得有點累,他打開巡航,腳離開了油門踏板,輕輕旋轉(zhuǎn)著酸痛的腳踝。心也有點發(fā)虛,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這恐怕還是那次被賓館的鏡子嚇出的后遺癥。他按下車窗,留一道縫,風聲呼嘯著沖了進來,如秋的溫度頓時被熱辣的盛夏呼啦啦攪和了,半邊臉頓時就感到了熱。他立即關(guān)上車窗,短暫的冷熱交加讓他打了個寒戰(zhàn)。

一陣暈眩。萬風和定了定神,他看見了前方的路牌。雖沒看清上面的字,但能確定拐向右邊就是省道。他解除巡航,下了高速。

他頭腦里常年填滿了各種東西。上車前他也一如既往地滿腦子都是事情,似乎只有飛快的車速能把他腦子里的東西扯到車外。他很喜歡這種身輕如燕貼地飛行的感覺,這也是他常常自己開車的真正原因。此后許多年,他多次回想那一天的經(jīng)過,但只剩下一些片段,大部分區(qū)域是模糊的,飄忽不定,難以確定。記得的是,他把車在省道的邊上停下,下車點上了一支煙。他汗如雨下。省道上汽車飛馳,一輛巨型拖掛車駛過,路面一陣震顫。他站在路邊發(fā)呆,看著太陽,腦子里卻突然跳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光速是多少?每秒三十萬公里——他現(xiàn)在臉上的陽光,其實是太陽八分多鐘前射出的?;腥粼铝恋奶栒谖鲏?,因為靠近了地平線,它顯現(xiàn)出比正午時更大的面積,但它其實是八分多鐘前的太陽,八分多少秒?yún)s記不清了。他扔掉煙蒂,試圖想起這個完全無所謂的數(shù)據(jù),卻發(fā)現(xiàn)腦子里空蕩蕩的。他一陣暈眩。日月旋轉(zhuǎn),天地混沌,他扶著自己的車身,手被前艙蓋燙了一下。茫然四顧,卻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這時候,他還沒有察覺自己陷入了失憶。

找不到任何標志物。公路,田野,熱風。太陽懸掛在巨大的天幕上,東面有幾點孤星在云中出沒。萬風和看見一架飛機剪影似地在天幕上滑動,閃著航燈,很慢,沒有聲音。他想不起自己這是在哪里,他為什么來到這里,他這是要往哪里去。依稀記得,昨天他也乘坐過飛機,看到過下面的河流和公路。一江如帶,公路像兩條綿長的虛線,他似乎在天上看見了站在公路邊的自己。

身邊的車熟悉而又陌生。連車牌都是陌生的。車窗上有自己的影子,自己的面容,他知道這是他自己??墒撬麊枺何沂钦l?

夕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陷落了。又一輛卡車駛過,一粒迸起的石子從他眼前呼嘯而過,當一聲打在車身上。他下意識地抬起手,大喊一聲“喂!”想問什么,那司機想來是聽到了,但他轟一聲油門,絕塵而去。

滿目煙塵。太陽只在天邊留下一抹亮光,提示它落下的位置。此時他已不辨東西,不辨晨昏,因為晨曦初現(xiàn)也像這個樣子。天地晦明交織。茫然中他又去摸煙,點上,卻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連咳嗽聲都是陌生的。突然他身邊的車燈亮了,他拉開車門,坐進去,這才發(fā)現(xiàn)車一直沒有熄火,是黑暗讓它的前燈自動開啟了。車燈照亮了前方的雜草地,更遠處是一片模糊的樹影。他的腦子嗡嗡的,有無數(shù)的聲音在耳中輕微地震顫,似乎有無數(shù)沒心沒肺的昆蟲鉆進了他的車里。他打開車窗扔出煙頭,公路上間歇性的喧囂倒讓他明確了此時的位置??伤嗣靼鬃约旱娜馍硎窃诠愤吷希渌?,他一無所知。

事后萬風和當然知道了,這是失憶。幾近完全徹底的突然失憶。是因為一種叫嗜鉻細胞瘤的東西,長在他的腎上腺里。他明白這些的時候,已經(jīng)是在醫(yī)院里了。

他被自己的記憶拋落在公路邊。還記得的是知了??湛杖缫驳拇竽X里,居然飄進了聒噪的蟬鳴。夜色中的樹影里,至少有兩只蟬兒在叫,聲嘶力竭地交替著鳴叫,提示著兩個不同的聲源,像兩只明滅閃爍的燈。事后他曾多次辯解,他并不是完全失憶,至少,他還辨得出百蟲吟唱中有知了在叫。他知道它們叫起來的樣子:雙翅紋絲不動,肚子里的兩片膜在振動。

蟬鳴中,萬風和的眼睛開始模糊。他掏出手機,手指在上面亂劃。他提醒自己不要慌亂,他查找短信,試圖從中找到一些線索。但這也是徒勞的,屏幕開始模糊,那一列列漢字和數(shù)字那么遙遠,如同魚貫而至的破碎往事,如同水里的游魚,他抓不住。汗液流進了他的眼角,腌得生疼。他強忍著心悸和胸悶,顫抖著手指在屏幕上點了一下,他不管那是誰的號碼就撥了出去。屏幕的光線照亮了他的半邊臉。慘白。

在等待接聽的時候,他抬起了迷蒙的眼睛??床灰姷碾姴ㄔ谔炜諗U散。夜空上,一輪明月。

2

一襲白衣的護士靠近了。微笑的臉。纖纖素手,一支針管。手臂上略一疼痛,一縷涼意融入體內(nèi),消失于無形。針管里的液體是透明的,流入身體里卻氤氳成了黑暗。隨著眼皮難以抗拒地慢慢合攏,無邊的黑暗和寧靜又降臨了。

悠遠的蟬鳴。不絕如縷。似乎很近,一直在耳內(nèi);又似乎很遠,遠在天邊,遠在時間的邊緣。

蟬鳴藏在河岸上的那棵柳樹里。柳樹朝河水歪斜著,柳枝剛巧能夠點到水面。微風拂過,柳枝在水面上劃出漣漪,引來魚兒唼喋。幾只水蜘蛛呈散兵隊形,在水面上劃動著它們細長的腳,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雌饋硭鼈兂吮怀?,找不到什么更弱小的獵物,但魚兒卻和它們相安無事。沒有人見過魚兒來吃它們。

這棵柳樹很特別,在枝葉最繁茂的季節(jié),永遠有知了在里面鳴唱。那個少年熟悉這棵樹的一枝一葉。他走近樹,知了立即停了叫聲,半晌,見沒有危險,又叫得更加起勁。這樹上永遠不止一只知了,你聽著是一條聲音,其實是幾只知了你呼我應(yīng),叫成了一條聲;有時還會有一只雌知了躲在樹葉后面,它是啞巴,是永遠沉默的聽眾。

那少年也是聽眾。他悄悄地撥開雜草,爬下河岸,消失不見了。

河岸很高,約莫兩丈。離水面約一丈處有一個洞,洞里墊著稻草,潮濕但沒有積水。這是他的秘密之地,沒有人知道他每天都悄悄鉆到這洞里看書復習。洞不高,容不得他站起來,他只能一直坐著,看書,朗讀,或者面對河水發(fā)呆。沒有人打攪他,只有風,沿著水面飛過,波光粼粼。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子來與他做伴,只要不爬到他身上,他都領(lǐng)情。這洞的四周粗糲虛浮,就是個土洞的模樣,一些樹根伸進來,又從另一邊鉆進土去,像是隨意拉著的電線。他相信這是柳樹的根,柳樹就在他頭頂。那兩只知了剛才被他侵擾了,這時又叫成了一條聲。

洞里當然沒有桌子,他不能演算,只能看書,默讀,有時也背誦。他聲音不大,知了的叫聲是他最好的掩護,他可不愿意這個秘密天地被別人發(fā)現(xiàn)。政治。十一屆三中全會,否定兩個“凡是”,停止“以階級斗爭為綱”……英語更難,老師磕磕巴巴自己都說不利索,少年只能靠自己背。背著背著,他聲音小了,他看見兩列魚朝他這邊游過來,停住,密密麻麻的腦袋。它們似乎在聽,但終究是不懂,突然一甩身子,齊刷刷地消失了。水里閃過一片細碎的弧光。

政治他必須背熟背爛,這不但關(guān)系到他的高考成績,他還懂得,如果沒有《政治》課本上的這些新內(nèi)容,他根本不會有什么高考。這些名詞解釋,既是他生活的注釋,還預(yù)示著他的未來。英語課文說的是列寧“星期六義務(wù)勞動”。他每天要把家里的水缸挑滿,這是他的勞動,也是義務(wù)。他挺喜歡外語,但關(guān)于英語的頭緒有點亂,出了一個小學生,她說“不學ABC,照樣干革命”,出了大名,她這句話曾讓大家都不學英語了。現(xiàn)在課本的第一頁上,寫著馬克思的話:a foreign language is a weapon in the struggle of life,外國語是人生斗爭的一種武器,他們這才又開始學了。文科理科都要學,有的同學學得愁眉苦臉,還齜牙咧嘴地罵娘,他倒是學得津津有味。他喜歡那種抑揚頓挫的聲音,在知了干燥單調(diào)的鳴叫聲中,他格外喜歡自己朗讀英文的聲音。

他那時已在心底確定要考外語系。當然是英語,在他腦子里,外語就是英語。他不知道其他國家的人說話是什么樣子什么腔調(diào)。《列寧在1918》里,列寧說的是中國話,那種洋腔洋調(diào),他覺得就是說英語的樣子。

風有點大了。腦后的樹根似乎在動,但他并不慌。有土坷垃掉在他腦袋上,掉到了他衣領(lǐng)里,他索性把上衣脫掉了。上面的知了不叫了,風把它們嚇著了。水面上起了細碎的波浪,水草隨波起伏。河并不很寬,對岸長的是一大片油菜。他每天看著油菜慢慢長高,碧綠的毯子上灑上了點點黃花,突然有一天,油菜花全都開了,滿眼都是轟轟烈烈的金黃色。那其實是個半島,從鎮(zhèn)子里伸出來,把河劈成了兩條。這半島上只有一戶人家,三間瓦屋。他們家肯定還種著其他的農(nóng)作物,但少年記得的,只是油菜花。油菜太密太擠,他看不見田埂,有人從花海中穿過的時候,他才能看出阡陌。

半島上闃無人聲,有花香四溢,飄過河來,灌滿了他的地洞。

少年又伸頭張望了一會兒,因為直不起身,有點累。他躺下了。稻草下的土有點硌背,他換個姿勢。側(cè)臉看見了底下的報紙,看到了頭版上的照片和文字,頓時心下一驚。雖然這里現(xiàn)在是他一個人的秘密之地,但萬一別人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個洞,看見了地上的報紙,那說不定要糟。報紙上的內(nèi)容也是時事政治,既然是政治就不得不小心,墊在屁股底下說不定會被人檢舉。他家里有一臺紅燈牌收音機,高級貨,從上海買回來的。收音機一打開就有個人在說話,義正詞嚴,氣勢洶洶。媽媽說,找個唱的。他和弟弟連忙跑過去搶著旋鈕調(diào)臺。手指左擰右擰,滿手都是樣板戲。他們?nèi)叶悸犑炝?,不管男聲女聲,沒有一段他不能唱,一個字也不會錯。沒有發(fā)育前他喜歡唱女的,變聲后只能唱男的。但終究是有點膩了。

他悄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天地,短波。有柔綿的女人在哼唱,那時他還不知道那是鄧麗君的歌聲。一陣電流嘈雜后,突然里面在報數(shù)字,四個一報,他心一抖,立即把收音機關(guān)掉了。很長時間他都在抖,手拿不住筆。這是密電碼!《紅燈記》里就有,物理里的電磁現(xiàn)象也學過,他立即理論聯(lián)系了實際。做了賊似的,忍不住又想去聽??傻诙旄赣H就把收音機搬到了他們的房間,鐵青著臉把他和弟弟喊過來,禁止他們再私自打開收音機,而且說,即使收音機關(guān)著,也不能去旋調(diào)臺的鈕,他說,學校里有個老師,他兒子你們認識,他有事無事喜歡亂擰,結(jié)果他爸爸一開收音機,里面是敵臺!他家當時正好有客人,他倒霉了!父親抬手在他頭上就是一下,你手不要發(fā)癢!他知道父親說的就是外語趙老師。趙老師走路慢,說話慢,還老是要自我修正,顫巍巍的,其實也不太老,卻把個英語抖得不成樣子。他知道闖禍的一定是趙老師的兒子小東。父親余怒未消,又說,晚上也不要太瘋了,太瘋就會說夢話。弟弟說,我不說夢話,哥哥說。萬風和爭辯說,你也說的,你自己聽不見,像個豬。弟弟說,夢話也要管嗎?父親說,反正晚上不許瘋!

對政治的敏感或者說警惕,從小就種下了根。六七歲的時候,中國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東方紅”上天,小孩子也跟著大人自豪興奮,他不知道什么叫人造衛(wèi)星,但父親晚上會在夜空中找到一顆慢慢移動的星,告訴兒子這就是我們中國放上去的。這太神奇了!那時家家都吊著個有線廣播,有一根地線引下來插在地上。廣播的聲音變小了,父親就會舀一碗水澆在地上,聲音立即就大了,好像廣播也要潤嗓子。那一段時間,廣播里不斷播放人造衛(wèi)星傳來的《東方紅》,他老站在廣播下面聽。有次聲音小了父親卻不在,他掏出小雞雞朝地線上撒了一泡尿,廣播立即就來了勁。這比水還要管用呀!正開心著,父親回來了,一看他做的事,上來就是一個爆栗子,罵他,你要死?。∞D(zhuǎn)身就把家門關(guān)上了。他還沒尿完哩,小半截尿縮了回去,泚了一褲襠。這是他小時候唯一一次尿褲子,尿床除外。父親關(guān)了門才跟他講道理,尿含鹽分,確實比水更導電;更嚴肅的是警告,聲色俱厲:廣播收音機這種東西不能亂搞,亂說亂動就要闖禍!

報紙是肯定坐不得的。他仔細收起來折好,想想,也不知道怎么處理。一揚手,扔到河里去了。這是學校圍墻外的河,漂著不少紙,破破爛爛。有幾架紙飛機,是同學們從學校里飛出來的,現(xiàn)在成了水上飛機,在風的鼓動下,沒頭蒼蠅一樣在水上亂竄。

河分兩色,一半是碧水,一半是花影?;ㄓ包S澄澄的,雖然濃烈,但界線分明,并不朝這邊洇散。

報紙飄在水上,因為被折了,弓著腰,慢慢就平鋪開來,晃蕩著,好像等著人去閱讀。那時他并不懂得,這報紙,這上面的文字,是先聲,是新的陽光,是他們這代人改變生活方向的路標。他只知道要背,而且,太多了,他簡直背不過來。文科就是要背。歷史地理一張卷子,英語一張卷子,還有語文,還有政治,都要背。他考文科是挫折的結(jié)果,也是他努力抗爭的成果。他和弟弟差兩歲,弟弟從小有神童之譽,只比他低一級,才上到高二就和他同一年參加高考。弟弟一擊即中,超出分數(shù)線三十多分,去北京上學了。他沒考上,差了三分。他和弟弟考的都是理工科,他卻是被三分淘汰的那個人。別的同學考不上都不難堪,因為一屆一百多個人,才考上四個,考不上才是正常的。但他不一樣呀。弟弟去北京上學時他已經(jīng)在工廠上班。父母去南京送弟弟上火車,他平生第一次自己在家煮飯吃。母親告訴他,豇豆擇好了,青菜也擇好洗好了,你放油,炒一炒就行;飯燜在鍋里,你可以吃兩天??伤帕擞?,卻不知道及時放菜,起火了,差點燒起來。他眉毛頭發(fā)都被燒焦了,小小少年像個小老頭。弟弟寒假從北京回來,口音都變了,像收音機里的人在說話。他渾身不舒服。很多人來看他家的北京大學生,等人家走了,他悄悄跟母親說,你叫他說話別拿腔拿調(diào)的,人家會說他擺洋相。母親連連點頭,深表同意,但她提醒了也沒什么效果。弟弟不是成心的,但他的每一句話都像在奚落他,嘲笑他。他在心里暗暗發(fā)誓,我也要上大學。我一定能考上。整個寒假家里都喜氣洋洋,父母親忙得不可開交。終于弟弟走了,他憋了很久的一句話沖口而出,我還要考,我要考文科!

父親瞪大了眼睛,半晌緩不過神來,說,你再考當然好,可你理工科只差三分。

我考文科能超過三十分。

父親說,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說,我再考理工科,下次要差三十分!說完抬腿就跑,回過頭又說,我反正已經(jīng)在看文科!

父親的想法,是那時普遍認可的道理?!盎?,“怕”,太押韻了,太厲害了;“不學ABC,照樣干革命”不怎么押韻,可不就被扔了?父親自己是小鎮(zhèn)“文革”前的大學生,因為家里窮,學了文科,師范,一輩子只能做個教書匠,他不甘心。數(shù)理化,四個現(xiàn)代化,人人都覺得順著理兒。但顯然,大兒子說再考理工科要差三十分還是把他嚇住了??际莾鹤幼约嚎迹瑒e人代替不了,即使能代替,他的這些同事親自上陣也是難得及格的。只能由他了。幸虧父親還上過師范,知道興趣即天賦,兒子只要肯考,這就比什么都好。大兒子落榜后,正遇上招工,馬上就在國營廠上了班,身邊留一個兒子其實蠻好,但老大有志再考,哪怕是要考文科,父親還是又驚又喜。他給兒子做了個雙保險:不給兒子辭職,只請了個病假,插進復讀班,萬一考不上還可以回去上班。

少年真的用功了。有一個優(yōu)勢不期然地出現(xiàn)了:他數(shù)學不差。就是說,沒有他弟弟好,但遠比復讀班上的其他文科生好。數(shù)學他基本不要再用勁,只要背文科。這是死功夫,就是個吃苦,他不怕。

復讀班五十三人,能考上三五個就算放衛(wèi)星,頂多百分之十的比例,他希望成為其中的一個。班上什么人都有,大部分是玩玩的,鬧騰得很。有個同學家里早就定了娃娃親,他不喜歡,借復讀之機又談起了戀愛,他“老婆”悄悄堵在教室門口,大喝一聲,某某某,你跟我回家!那個某某某是籃球高手,身手不凡,他跨上窗戶,一躥就沒影了。好些同學知道考不上,也順便找起了媳婦。有個女生大了肚子,雙雙不來了。他在教室里難以安心讀書,有一天,這個帶老婆退了學的男生在街上看到他,悄悄喊過他說,學校西圍墻外面,河岸上有個洞,就在柳樹下面。說著,得意地嘻嘻笑了。他老婆挺著碩大的肚子,正和他合開著一個日雜店,朝他們這邊看一下,臉紅得賽似紅布。

洞就是這么找到的。好個愛情小窩。開始時,他在里面心猿意馬,胡思亂想,總想發(fā)現(xiàn)點蛛絲馬跡,具體是什么,他也不知道。過了好一陣子才克服了這個難關(guān)。

他每天都到洞里來。夕陽映照在水面上。剛找到洞時河水還是碧綠的,漸漸地染上了黃色,直至滿眼都是金黃的碎波。不知不覺又凋零了,有一天全部被收割了,堆成了一個個的垛子。他收好書本,盯著河水發(fā)呆。天熱了,知了鳴唱起來。夕陽已沉落,他該回去了,不知怎的,又有些遲疑。四顧無人,他爬出地洞,循著蟬鳴找了過去。知了叫得很沉醉,對他并不在意。忽然,他的眼睛瞪大了:一人高的樹枝上,兩只知了疊著,他知道會叫的雄知了是上面的那一個,尾巴還在一聳一聳的。少年的臉騰地紅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悄悄后退,扭頭走了。

校園圍墻那里有個小豁口,用竹籬笆胡亂擋著。他幾乎每天都從這里出入,一直都沒有被發(fā)現(xiàn)。這個地洞做了他近半年的秘密自習室。豁口的里面是一叢灌木,正好遮擋,他拉開籬笆就可以鉆進鉆出。這里地勢更高了,他可以看見對岸半島的全貌,像小鎮(zhèn)掛著的一片多彩樹葉。很多個傍晚,他看見那姑娘擔著水桶,扭著腰身,在田埂上來去,在花叢中出沒。她從瓦房出來,走向水邊,或者是從河邊擔了水,挑回家。她家離河邊不遠,河邊支著一根水跳,那是她家的水碼頭。她走到水邊,并不卸下扁擔,左右手各一只水桶,左一下,右一下,水桶就滿了;她在水跳上輕輕踮一下腳,腳下的水跳跟肩上的扁擔一起晃幾下,她右手扶著扁擔,左手帶著水桶就上了岸。她激起的水波久久地晃動,水波平息了,她也進了瓦屋。少年的視線一直跟著她。迎接她,或尾隨她。

她似乎一直沒有看見過他,少年的眼睛卻總想找到她。她常常是一襲紅衣,浮動在油菜花上。哪怕他閉著眼,那黃花上浮動的衣影,依然在他眼睛里閃現(xiàn)。

…………

全文首發(fā)于《鐘山》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