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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錢鍾書《宋詩選注》與沈尹默題簽
來源:文匯報 | 韓立平  2023年02月10日08:56
關(guān)鍵詞:錢鍾書 沈尹默 文人交往

好書如酒,歷久彌香;好書的題簽如酒簾,風(fēng)中招展,遙遙在望,酒香雖未到,便急欲喝上幾盅。錢鍾書《宋詩選注》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出版以來,先后由沈尹默、錢鍾書、楊絳三位先生題簽。楊絳題寫了兩個簽,錢鍾書題寫了一個。沈尹默也題寫了一個,但沈老的這個題簽,似乎有些小瑕疵,后來還仿佛遭遇了“涂抹”。

錢鍾書自己給《宋詩選注》題簽,始見于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6月北京第2次印刷的版本。1982年7月重慶再印,也是采用錢鍾書題簽。錢鍾書所題“宋詩選注”四字,是他一貫的小行草風(fēng)格:字法規(guī)整謹(jǐn)飭,結(jié)體流麗清妍。錢鍾書不以書家自名,但不遜色于一般書家。錢鍾書夫人楊絳說他“每日習(xí)字一紙,不問何人何體,皆模仿神速”,可見他習(xí)書之勤與慧。楊絳又感慨“設(shè)鍾書早知執(zhí)筆之法,而有我之壽,其自寫之《詩存》可成名家法帖,我不禁自嘆而重為鍾書惜也”(《雜憶與雜寫》)。楊絳先生實不必感到可惜,因為錢鍾書的書法,一如他的學(xué)問,為己不為人。他的字,最適合抄抄書、做札記,法度之馀,偶爾透出一點小性情。若少數(shù)幾個摘出來放大看,或許有些柔弱,一種才子氣的飄。然而當(dāng)那些與友人日常往還的琳瑯尺牘,當(dāng)那些天頭地腳滿溢著密密麻麻小行草的手稿鋪于眼前,你便會由衷感到欣羨:書法竟如此完美無間地融入錢鍾書的日常生活與學(xué)術(shù)撰述。在錢鍾書的學(xué)術(shù)人生中,書法是“相夫教子”式的,未嘗“反客為主”。20世紀(jì)末辭世的錢鍾書,其毛筆書寫依然處在中國古典文人書法的大傳統(tǒng)之內(nèi),是一種自足而自然的書寫境界。

楊絳先生題簽,始見于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9年9月北京第2版。我最初讀到的《宋詩選注》,就是楊絳題簽這一版。錢鍾書與楊絳賢伉儷,晚年有互相題簽之雅事。據(jù)楊絳《我們仨》記載,在《管錐編》與《堂吉訶德》出版之際,“錢鍾書高興地說:‘你給我寫三個字的題簽,我給你寫四個字的題簽,咱們交換?!艺f:‘你太吃虧了,我的字見得人嗎?’他說:‘留個紀(jì)念,好玩兒。隨你怎么寫,反正可以不掛上你的名字?!覀兙陀喠⒘艘粋€不平等條約?!庇谑牵瑮罱{先后為錢鍾書《管錐編》《宋詩選注》《圍城》《談藝錄》等題了簽,錢鍾書則為楊絳題寫了《洗澡》《干校六記》等書名。楊絳所題“宋詩選注”四字,端正大方,淡泊渟蓄,透出一定的書法功底。老一輩學(xué)人,提筆寫字,大多不在話下。但若細(xì)看,楊絳顯不如錢鍾書筆法嫻熟,如“詩”字第一點落下后提筆,偏鋒得厲害。2001年1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錢鍾書集》,書名都變成了“印刷體”。2007年10月,三聯(lián)書店出版第2版《錢鍾書集》,十冊書名由楊絳重新題簽。晚年楊絳第二次題寫“宋詩選注”,線條蒼勁瘦硬,結(jié)字輕松樸質(zhì),已臻老境。

說完錢鍾書與楊絳,再來談沈尹默。錢鍾書《宋詩選注》首版于1958年,題簽者為沈尹默先生。1951年3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成立,馮雪峰任社長、總編輯,聶紺弩任副總編輯兼第二編輯室(古代文學(xué)編輯室)主任。此后,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所出古典文學(xué)書籍,書名題寫幾乎皆由遠(yuǎn)在滬上的沈尹默“包辦”。其中,沈老所題著名書籍有“四大名著”,余冠英《詩經(jīng)選》、馬茂元《楚辭選》、張友鶴《唐宋傳奇選》,顧學(xué)頡、周汝昌《白居易詩選》,游國恩、李易《陸游詩選》等。《人民日報》1956年10月5日刊發(fā)柴德賡《“百花齊放”中論“一花獨不放”》一文,呼吁國家要重視書法這“一花”。柴先生提及當(dāng)時“重印的《三國演義》《水滸》《紅樓夢》等書籍,總是請沈尹默先生寫個書簽。為什么?為了美觀,為了符合讀者的喜好”。沈老為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所書題簽,現(xiàn)在還保留著約四百條,曾現(xiàn)于2020年西泠春季拍賣會,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21年影印出版了《沈尹默中國古典文學(xué)讀本題簽》。不過沈老題寫的“宋詩選注”原件,目前尚不知下落。

著名現(xiàn)代文學(xué)學(xué)者夏志清先生初見沈老題《宋詩選注》,甚是稱賞:“原版封面上四個楷書字,我特別喜歡,卻非錢的筆跡,一問才知道是沈尹默先生的墨寶。當(dāng)晚回家一查,原來大陸重印的中國古典書籍,諸凡《駱臨海集箋注》《王右丞集箋注》《三家評注李長吉歌詩》《柳河?xùn)|集》《樊川詩集注》《蘇舜欽集》《王荊公詩文沈氏注》《李清照集》《范石湖集》,皆由沈尹默題款。沈是大陸最后一位書法大家,去世已多年,只可惜一般青年學(xué)子,見了這些封面題字,也不知道是何人的墨跡。”(《重會錢鍾書紀(jì)實》)

說沈老是“大陸最后一位書法大家”,“最后”二字或許有些過,但沈老題簽古典文學(xué)名著,確屬“本色當(dāng)行”。我一向認(rèn)為當(dāng)代書法宜有兩種存在:“偏于藝的書法”與“偏于倫理的書法”。前者主要存在于展廳、藝術(shù)館等非日??臻g,多為專業(yè)書家創(chuàng)作,只是寫得好而已;后者則伴隨著我們的日常人生,包括平素案頭閱讀,居家室內(nèi)懸掛,日常出入的學(xué)校、機關(guān)、園林等建筑題匾。這些楔入日常生活的書法,會與我們“日久生情”,成為倫理性存在。書刊題簽,就是典型的“倫理性書法”。書籍日常在手上翻閱、摩挲,與我們的肌膚相觸碰,閱讀過程產(chǎn)生思想、情感活動;因此,題簽的書寫者,就要能夠“壓”得住這本書。沈尹默的題簽,就能“壓”得住《魯迅全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6年版由沈老題簽),因他與魯迅過從甚深,因他是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過來之人。沈尹默的題簽,也完全能“壓”得住《詩經(jīng)選》《楚辭選》《紅樓夢》這些古典文學(xué)名著,因他曾是北大中文系教授,講授古典文學(xué),雅擅辭章,著有《秋明室雜詩》《秋明室長短句》。據(jù)沈尹默之孫沈長慶先生說,沈老自認(rèn)其一生成就,“當(dāng)以詩為第一,詞次之,書法最下。世人不察,譽我之書法,實愧矣哉!”(《沈尹默年譜·序》)所謂“壓”得住,是指書寫者的閱歷、性情、學(xué)識、品格為我們所了解,一睹其字,便思其人,不由生出幾分敬意。他的字存在于我們的日常,我們愿與之精神相往來,愿與之長久相處。書籍題簽,不但要令人感到“美”,還要能使人起“敬”。孟子說:“天下有達(dá)尊三:爵一、齒一、德一”,美本身不在“達(dá)尊”之列。在美感經(jīng)驗之外,書法鑒藏過程還產(chǎn)生了道德判斷、價值判斷,這就是“倫理性存在”。北宋李公麟說器物之用,在“眩美資玩”的審美功能之外,還有“朝夕鑒觀,罔有逸德”的倫理功能,關(guān)鍵就在于器物的日常敞開性,與我們朝夕晤對。不能令人起敬的字,哪怕技法多妙、市價多高,我也絕不會讓它久掛書房。蘇東坡之所以極力反對駙馬都尉李瑋花五百千購買王夷甫帖,就是這個緣故。書法的“藝術(shù)性”與“倫理性”,不是非此即彼的,傳統(tǒng)文人書法大抵兼而有之,沈尹默、錢鍾書即為典型。

正因為沈老是文人書法一路,衡以當(dāng)今專業(yè)書家之標(biāo)準(zhǔn),沈老的部分書作是存有不足的,而此恰為文人書法之特性所在,即未嘗用盡全力,留有馀地,“游于藝”是也。王羲之就對張芝“臨池學(xué)書,池水盡墨”表示不屑,驕傲地說“若吾耽之若此,未必謝之”(張彥遠(yuǎn)《法書要錄》),反對在書法小道上一味耽溺。張懷瓘說:“君子藏器,以虞為優(yōu)”(《書斷》),如果說歐陽詢用盡十分力,那么虞世南就是十分力僅用七分,“藏器”指向了隨意自然、蕭散適性的書寫狀態(tài),不在筆墨形式上過于顯山露水。沈老之書,貶之者如陳獨秀,言“其俗在骨”“字外無字”;褒之者如其學(xué)生王靜芝,譽為米芾以來第一人,陸維釗也說沈能“寫到宋代”,“再往上追就追不及了”。在筆者看來,沈老“寫到宋代”的書作只是一小部分,晚年大部分書跡是存在一些“瑕疵”的。身體健康原因與筆墨紙硯書寫條件的限制,也影響了沈老晚年書寫水平的發(fā)揮。沈尹默年輕時因眼病從日本輟學(xué),平日所戴近視眼鏡達(dá)1700度,晚年左眼失明,右眼模糊,揮毫?xí)r需他人指點落筆之處。傅申先生也說沈老晚年,“在衰老之中,加之那時的物質(zhì)條件和精神生活都很不理想,因此在書寫時比較率意,精氣不能貫注”(《民初帖學(xué)書家沈尹默》)。

以“宋詩選注”題簽而論,沈老彼時76歲高齡,視力、腕力已皆不如前,所用紙、筆亦皆不佳。二王一路的字,對紙筆極為挑剔。“宋”字第一筆,點下去后提筆,本應(yīng)出鋒,但鋒出得很禿,失了精神,可能是筆的緣故;最后一筆長點,點下去后回筆收鋒,也是毛拉拉的感覺?!霸姟弊峙c“選”字右下點,位置都好,但兩個點收筆不利落,拖泥帶水,是腕力還是筆尖打了折扣?“詩”字右半“寺”中間一長橫,向右寫去,墨跡逐漸洇開,形成毛拉拉一個團,這絕對是用紙?zhí)?。最讓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宋”字第三筆橫折鉤,出鉤與長橫形成一個銳角,這個銳角內(nèi)邊呈鋸齒狀,又像被什么東西“咬”出一個小洞,放大看極不美觀。我無法確定,這一效果,究竟是沈老自己造成的,還是紙、筆緣故,抑或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印制過程所致?

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我曾一度有過懷疑和自責(zé),是否對沈老晚年的字太吹毛求疵了?直到看到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8年8月湖北第五次印刷《宋詩選注》,我才不再懷疑自己的感覺。按理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6月采用錢鍾書自己的題簽后,沈老題簽就應(yīng)停用了。但不知何故,1988年湖北的這一印本,仍舊采用了沈老題簽。我看到這個本子,眼前一亮,心里一驚,咦!“宋”字橫折鉤三角中間的“鋸齒”竟然消失了!為了證明這不是我的錯覺,我將1958年初版《宋詩選注》題簽與1988年題簽反復(fù)對照,用高清相機拍照放大對比。沒錯,是沈老原先所題,沒有其他變化,但就是“宋”字橫折鉤這里有明顯不同。1988年湖北五印的《宋詩選注》,“宋”字消失了鋸齒和小洞,出版社究竟無意為之還是有意為之,已無從知曉;但據(jù)我個人揣測,很有可能是出版社覺得1958年那個橫折鉤存有“瑕疵”,所以作了技術(shù)微調(diào),在原跡上輕微“涂抹”,以使沈老的題簽更加美觀。

就書作“完美度”而言,沈老晚年所題“宋詩選注”,似不如錢、楊伉儷。然而,瑕不掩瑜,“宋詩選注”題簽,畢竟貫注著沈老幾十年的書法功力。如果說用筆受書寫條件限制,結(jié)體則更多依賴肌肉記憶,人到暮年,手臂、手腕之運動軌跡依然可以嫻熟。所以,我們看到“選”字平捺的傾斜度仍是那么大(一般人平捺不會這么斜),斜中寓正,險中求穩(wěn),正是沈老楷書結(jié)字特色。我們還看到“詩”、“註”兩字,左右部件的搭配,在參差不齊中達(dá)到平衡;兩個“言”字旁,結(jié)體都是上寬下緊,下“口”尤其寫得內(nèi)斂含蓄。“註”字下“口”收得連小短橫都省略了,忽令我思及沈老名諱,他原名君默,后將口字省卻,改名尹默。字與人之間,原是如此“無厚入有間”。

沈尹默的書法,一洗清末碑派書法之弊,重振海上帖學(xué),閑雅細(xì)膩,平易近人,不故作艱深而清雋儒雅。沈老的詩詞,也頗多學(xué)北宋歐、晏的溫潤秀潔、疏雋深婉,于寂寞閑愁中,寄托人生的深沉感慨。沈老的詩書與人生,共享著同一種溫婉深雋的風(fēng)格。董橋先生說他“50年才看懂沈尹默的字”,我覺得這話一點兒也不夸張。

2022年12月7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