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12期|菡萏:站臺重影
一
在河南待過幾年。小學五年級,因水土不服,后背起了層紅疹子,右手大拇指腫得老高,癩嘟嘟,彎不過來,握不成筆。也是春天,萬物萌生的季節(jié),在開封看好的。
爸的同事介紹去的,是名老中醫(yī)。不大的診所,在一條老巷子里,黑瓦木門,襯著蒼灰憂郁的天。滿城柳絮在飛,吹得短發(fā)亂蓬蓬。室內(nèi)并不明亮,一些瓶瓶罐罐貼著膠布擠滿案臺,林立得如同海市蜃樓。他佝僂著背,滿頭銀發(fā),讓我把手伸給他,又讓掀起衣服,用一圈圈厚瓶底的鏡片貼近看。然后坐在椅子上配藥,間或在藥柜東摸一下,西搗鼓一下。房間里彌漫著說不清的藥味,倒有一股淡淡的哀愁。沒開喝的藥,兩三個瓶子,用藍圓珠筆標著用法、用量。一些白色粉末水劑,用刷子涂上去,很靈驗,很快就好了。所以我是信中醫(yī)的,幾十年過去,那名老中醫(yī)肯定已作古。這便是生命,因惠及于我,而被我記住。
開封多水,有小威尼斯之稱,我始終對那個小城懷有濃郁好感。那里的人閑適,像古人。過去搭火車,快進開封時,列車員打掃衛(wèi)生,廣播播報介紹它的人文歷史及景觀,現(xiàn)在的動車好像一切從簡了。
那次,還去了“第一樓”,那種薄如蟬翼透明的灌湯燈籠包,可謂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包。宋的審美考究,全體現(xiàn)在那行云流水的細褶里,像古裝仕女穿越千年。多年后方明白,餡子用豬后腿精肉加生姜剁絨,放蛋清,兌水,順時針抽打而成。
隴海復線是爸他們修的,包括開封段,所以我對沿途大大小小的車站,都很熟。開封、商丘、蘭考、夏邑、虞城,包括安徽的徐州、碭山,每個地方都有鐵路人。那時住鐵道邊,火車轟隆隆,在鐵軌上哐哐運行;或“嗚”的一聲長嘯,似怒吼,直上云霄,又余音裊裊,有劃破青天白日之感。剎車時,“哐當”“撲哧”一聲,一條黑黑的巨龍便停歇了。鐵軌旁有扳道房,孤零零的紅磚小屋,也有巡道工,提著信號燈,叮叮當當敲著路基。大霧或黑夜時分,燈光在一條條磨光了的銀白交叉的鐵軌上晃動,恍若黑白大片,讓人想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的保爾。
每天順著鐵軌去學校,黑黑的貨車,旋風般從身邊掠過。氣流撲過來,欲把人卷進去。風吹著頭發(fā),呼啦啦掃著臉。一節(jié)節(jié)數(shù)著車皮,貨車通常51節(jié)或52節(jié)。每節(jié)裝著煤炭、沙子、礦石或看不見的貨物,苫蓋著泛黃的厚油布,用繩子系在廂幫。兩側(cè)的門“哐啷”一聲打開,像解放車的側(cè)門。
綠皮車廂里塞滿乘客,窗口掀開,一個個腦袋探出來。方桌上,堆放著茶杯、蘋果與其他吃食?;疖嚭艉舳^,我站在道邊,迷茫地望著。隔幾節(jié)車廂,寫著:“徐州至北京”“濟南至鄭州”的字樣。
火車,我常坐,并不稀奇。
二
那是一個小站,坡下是所臨時小學。五個班,一個年級一個班。教我們的老師姓凌,語文、數(shù)學一起帶。她很白,戴副金絲邊眼鏡,燙著短發(fā),寬臉,風度很好,一望便有別于普通家庭婦女。盡管和氣,見人熱情,但始終保持距離,能隱約感知她語調(diào)里對工人和家屬的不屑,待當官的倒極盡敷衍。她對我不錯,我寫過一篇作文《我們的學?!贰D菚r,不大會寫作文,第一句便是,清晨,伴著火車的長鳴來到學校,學校坐落在哪兒云云,無非拿腔作調(diào),要寫作文的來派。1979年,我剛從老家回到父母身邊。
凌老師說寫得好,提來錄音機,放在課桌上,讓我讀。錄好后,一遍遍放,再把磁帶送到其他鐵路子弟學校播放。
凌老師才調(diào)來不久,原是長春一所小學的語文教師,與丈夫分居兩地。她先生是個跛子,會拉小提琴。我出生那年,或稍晚被打瘸的。當時,她先生和爸在一個工班,剛?cè)肼窙]兩年,都是一些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干這事的是平日極好的同事,用九節(jié)鋼鞭蘸水抽的。那年我一歲,媽去爸單位探親,晚飯后,常抱我去工班。
爸單位當時在風陵渡,修黃河渡橋。三不管地界。河對岸是集市,用技術(shù)室的望遠鏡看得一清二楚。幾根鐵索連著兩岸,上面稀稀拉拉鋪排些竹條,沒扶手,起風時,橋在水上晃悠,像秋千。河霧茫茫,人走在上面也跟著搖擺,底下是滔滔奔騰、泥沙俱下的黃河水。那里的蘋果好吃,媽想去對岸趕集,不敢過,得爸牽著手,也不敢往下看。走到一半,兩腿發(fā)軟,常打退堂鼓。橋是爸單位臨時搭建的,便于工作,為修更大的橋。
那個班叫潛水班,戴著帶氧氣管的巨大頭盔,穿著鴨蹼樣水褲在水下施工,衣服是橡膠的,充了氣,鼓鼓的。家里有張照片,清一色小伙子,背著氧氣瓶,肩上挎著鋼絲,地上擺著工具、機器。就地盤腿一坐,后面站一排。據(jù)說剛?cè)肼窌r很苦,挑土籃子,廚師抬筐送飯,有的工人一餐能吃十幾個饅頭。
我出生那兩年,爸單位已不大上班,分成兩大陣營。凌老師的先生是另一方的頭頭,后來失勢。爸沒參加任何派別,同事們來自五湖四海,也有同鄉(xiāng),爸幫助過。母親來后,讓爸和她一起回老家。兩個人收拾收拾,帶上一軍用水壺水,抱著我,雇輛牛車去了火車站。
火車站離工地有點遠,一個不起眼的小站,一條鐵軌,一個站牌。站前有個烤紅薯攤,北風獵獵,爸媽買了票,又買了兩個烤紅薯,一人一個,拿著蹲在地上吃。遠遠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便是凌老師的先生。那時他腿瘸沒,媽已記不清。他們說餓了,后面有人追,也想吃烤紅薯。媽掏出毛角子給他們一人買了一個。他們又說想回家,能不能再借點車費。媽留下零用錢,掏出一張5元整票,囑咐他們扒貨車走,千萬別坐客車。只要離開此地,不管到哪兒,再坐客車回原籍。他們拿著錢往西邊去了。20分鐘后,棒子隊趕來,歪戴著小帽,問爸媽看見沒有。爸媽說20分鐘前見了,往東去了。他們便往東追。沒追到,又折回來,見到客車,便上去搜。這個故事,媽近些年絮叨過幾次。也許老了,愛回憶。爸在老家待了8個月,電報追回。單位復工后,歷時兩年,風陵渡至潼關的黃河大橋竣工,是他們一點一點干出來的。
我小學五年級時,凌老師的女兒和我同班,也同歲。她叫曉蓉,細長的眼睛,文弱秀氣,與她媽一樣白。皮膚像蛋清,看得到血管。那年,凌老師的先生好像已平反,即便沒有,也已揚眉吐氣。
沒上小學前,我見過曉蓉。她隨她媽來鐵路探親,他爸從農(nóng)村剛接受鍛煉回來,還在關黑屋,住在一處洼地,單獨一戶。屋里黑乎乎,沒陽光。凌老師從大城市來,又是問題職工的家屬,終日不出門。她帶來的小女孩曉蓉也是孤單落寞的,盡管穿著漂亮的布拉吉。我那時很淘,像男孩,爬樹上墻,順著土坡往下滑,或拿著樹枝騎在墻頭上搖。褲子常開襠,媽每每在燈下縫補至深夜。
初春,空氣里懸掛著奶粉的香氣。一排排新葉似孩童的睫毛,彎著一湖碧水,清蕩蕩的綠。我們吹柳笛,折花環(huán)。我和曉蓉玩,把她帶回家,也去她家。不敢進屋,幾個小伙伴躲在門縫后或窗根偷偷往里瞧。知道里面住著所謂的“壞人”,也覺神秘。一個女人坐在鋼管床床沿織毛衣,低著頭,看不真切,滿頭白發(fā),穿件藍布工裝。幾個小伙伴捂嘴竊竊私語,說曉蓉媽好老,像個小老太太。后來她教我們,頭發(fā)漆黑,人白凈細致,神采奕奕,似換了個人,倒似我們記憶錯亂一般。
三
那個位置屬于河北涉縣,爸單位已搬離潼關,又輾轉(zhuǎn)幾個地方,還沒到河南?,F(xiàn)在想想,很多記憶是漫漶的,無非一個個地名的羅列。媽說起,也是凌亂的。1976年的光景,住的地方叫下彎,也有上彎。地勢高低不平,有山。爸單位在那兒施工。有段時間,彎路上有十幾歲的孩子拿著紅纓槍站崗,也有大人。過路憑路條,來去需打開包裹檢查。媽帶著我到段部開過介紹信。
方圓幾里種了許多柿子樹,走也走不到頭,一眼的青柿子掛滿枝頭??磮@人是個老頭,養(yǎng)了一條皮色暗淡精瘦的狗。小伙伴們背著他,用棍子打柿子,或騎在樹杈上往下扔。我們脫下小褂,在下面仰臉接,然后偷偷包回家,埋在米袋子底部,捂熟再吃。媽并不知曉,有時忘了,長了毛,反把米帶累壞了,會被媽訓斥。媽提起總說是大弟干的。
唐山大地震時,段部搭了許多帳篷,黃綠帆布,房子那么大,還可以更大。帆布邊緣有一個個白鐵皮圓孔,一塊塊系起來。里面牽上照明燈,晚上燈火通明。大喇叭號召職工家屬帶著孩子,集中到帳篷睡,不能在自家磚房過夜。小孩自是歡天喜地,過節(jié)一般瘋鬧。爸不愿意去,一個人躲在家里看書。一地震,帳篷掛著的燈泡來回晃悠,我們趕緊往外跑。滿天星斗,夜風徐徐,興奮得一夜夜不睡,并沒多少憂慮。媽帶著我和倆弟,折騰了有些時日。后來,帳篷撤了,恢復了平靜。
那里滿是山坡,黃土,滿眼的黃土,地勢崎嶇。山坡上長著酸溜溜,還有悠悠。悠悠能吃,紫黑色,珍珠般大小,是甜的。學名龍葵,不高,匍匐坡上。有的植物稈生刺。長夏孤獨,白騰騰的日光,像奧勃羅摩夫卡村莊的正午,蒸著熱氣。很多孩子采悠悠,我也跟著下去摘,順著山坡滾了下去。新裙子劃成幾條,身上到處是口子,不敢回家,在外游蕩。能記住的不多,長大后,爸的同事說:“哎喲喲!你小時候可不這樣,比男孩子還淘。”
跟著大孩子進過山,密密層層的叢林。下雨后,蘑菇雨后春筍般冒出。媽采過。越漂亮越有毒。生蘑菇時節(jié),家家門口支個攤,那些白色、金色的蘑菇,攤晾在細細碎碎的陽光下。也會生蛆,多半集中在凹處。當時不懂,覺得這么美的東西,為何如此不堪。太陽一曬,便爬出來,所以堅決不吃蘑菇,無論媽如何勸。
山里溪水極凈,從長著長長綠毛的蘚石上,泠泠流過。水中飄著成團成團、絮狀透明的青蛙卵,似蛋清,中間一個個小黑籽,尚沒發(fā)育成蝌蚪。那種清涼感,比白石老人的《蛙聲十里出山泉》更有意境。很多小伙伴蹲在水邊,撈蝌蚪,用罐頭瓶裝回家。太陽大時,林間光影閃動,似多棱鏡,又似一所彩光的大房子。走的最遠處,發(fā)現(xiàn)一塊陳腐木牌,上面寫著“紅軍”。
四
在涉縣時,媽除了工作,下班后,常到農(nóng)民的田里拾麥穗、溜土豆。土豆能溜一筐,麥穗是干枯自然折斷或農(nóng)民掉落的。媽拾回來,搓出粒,用大盆洗干凈,太陽好時,攤在蘆席上曬。曬好后,再去磨。媽還養(yǎng)了20多只鴿子大小的雞。
午飯后,媽把麥子鋪好,囑咐大弟好生看著,別讓雞叨了。她躺一會,下午好上班。剛迷糊著,便聽到外面有小孩的說笑喊叫聲,一個說,我揚得高;另一個說,我揚得比你揚得高,夾雜著大弟的歡呼雀躍聲。媽爬起來,趕出屋。大弟機靈,撒腿就跑。麥粒揚得到處都是,沒在土里。媽氣不打一處來,大弟跑,她就追。媽瘦,80多斤,風都能吹倒,追也追不上,心突突突地跳。大弟往山里跑,跑到一處山澗沒了路,驚慌回頭,傻了眼。媽上去抓住他,氣得直哆嗦,打也打不動,照著大弟腮幫子咬了一口。幾十年后,大弟一提,就說媽咬了他。對這些,我毫無記憶。問媽,咬得重嗎?媽說,重啥重,能真咬嗎?你大弟不把家,凈禍害東西,好好的鬧鐘拆了,還原不上,藏在被垛里。晚上拉被,嘩啦啦散一床。把柿子藏在棉衣服里,棉衣服跟著長毛。
有段時間,家屬院雞走瘟。早晨媽上班走時,兩只雞已打蔫。我們住的那排房,有個廚師,年齡比爸媽小,才結(jié)婚,人英俊,妻子也好看,我們稱周叔陳姨。他夫人是從哈爾濱來的,不會做飯、縫紉衣服。媽常幫他們做棉衣,包括生小孩的小衣服、小被子。他們家吃食堂,不開火。男的炸溜爆炒都會,輪到休班,便大顯身手。在院里砌個爐子,垛口大鍋,支個案板,經(jīng)常給大家包包子、包餃子、烙蔥油餅。
他把那20多只雞都殺了,放上生姜、桂皮燉了一大鍋。我放學一進院,便聞到香味。場面壯觀,火熊熊燃燒,鍋旁圍了不少人。他做這些,媽并不知曉,也無須言語。
小弟是個把家虎,天天在家看家,那年也就四歲,不喜歡周叔。周叔若是來了興致,想做飯就會挨家兌米。我剛?cè)雽W,大弟不管事。媽下班,小弟提名道姓氣鼓鼓向媽匯報:“周明海又來咱家兌米,他挨家兌,就他家不出?!眿屨f:“人家兌米是對的,給大伙做飯,咱家人口最多,我和你爸下班能吃上現(xiàn)成的熱乎飯,有啥不好。”小弟便不語。
鄰里相幫,在那個時代很正常,關系比親姊妹還親。家里困難,鄰居送米送面,往褥下塞錢,屢有發(fā)生。后來的幾十年,爸媽也盡量回報。之后我回老家讀書,回來時,媽回去接我,20多天時間,把兩個弟弟托付給鄰居照顧。
多年后,天南地北,星離雨散了。
五
爸在山西境內(nèi)工作十年,輾轉(zhuǎn)七八個地方。我最早能記住的叫牛筋坪,歸太谷管,十來戶人家的小山村。據(jù)媽講,那里人過得不錯,炊煙,老牛,種點菜,養(yǎng)點雞。
離太原近,局總部設在太原。
那時是手搖電話,黑把手,黑膠話筒。爸打電話,先骨碌碌搖幾下,再拿起來,說要哪兒。里面有個女的,后來知道是總機。電話接通后,談工作上的事;接不通,撂下;通了,總機再要過來。媽上班,我常帶倆弟在爸辦公室玩。爸有件灰大衣,終日披在椅背上,毛領磨得光禿禿。我們在外間的椅子上,爬上爬下。爸在里間拿著話筒,按理說如何如何,按理說該咋辦?!鞍蠢怼眱蓚€字,困擾我許多年?!鞍蠢怼笔钦l,為什么每次電話,都會提到“按理”,貌似可以指揮一切。所以一直想知道“按理”長啥樣。
遇到暴雨,狂風大作,地動天搖。樹枝抽打著玻璃,雨水似溪流蜿蜒而下。穿軍綠雨衣的人,走馬燈似的,水淋淋出入。爸在里間,搖著電話喊,這塌方了,那塌方了,請求指揮部火速支援,牛毛氈多少,木料多少。我們在外面唱: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叫我去當兵,我還沒長大。那時,覺得當兵是件了不起的事,最大的理想便是長大能當兵。
那里是山路,媽總說住山溝里。段部有幾臺解放車,供應站的東西全是解放車拉回來的,帶魚、白條雞、燕魚、針頭線腦、牙膏牙刷等。車一回來,大喇叭就喊,到了什么什么東西,職工家屬同志們趕快來買。爸也出差,到很遠的地方購料,幾個省會跑,或開會,太原、太谷是常去之地。
別人說車回來了,你爸回來了。聽到時,我正在山路上玩,便拼命地往段部跑。鞋子跑掉,停下來,回頭去撿,后面跟著倆弟。爸答應給我們帶涼鞋。跑到段部,果真看到爸站那兒和別人比比畫畫說著什么。忙完,我們跟著他回辦公室,他從帆布包里掏出涼鞋,淺紫色透明的,像水晶。我套在腳上,再往家里跑,給媽看。
出差,路途遠得半個月,爸也會帶糖回來。一次放學回家,他坐在地中間的小凳,遞給我們一人一塊糖,說是從北京帶回來的。我們剝開花花綠綠的糖紙,糖是半透明的,像蒙了層霧,排列著一條條整齊的細紋。很硬,不像吃過的奶糖或高粱飴。我拿著翻來覆去有點納悶,小弟迫不及待,放在嘴里就咬,又“呸”的一聲,吐出來。我也試著咬了一口,發(fā)現(xiàn)是蠟。爸單位料庫有很多方蠟,一塊塊很大,施工用。若停電,放在火上融化,盛在碟子或碗里,放一根繩子當芯,就可以照明。真糖肯定是有的,也會掏出來。爸笑稱,先苦后甜?,F(xiàn)在想想,倒難為他,把蠟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再刻上花紋。
爸單位沒幼兒園,媽上班,把我們仨鎖家。那里荒蕪,有溝有水,外面天寒地凍,飄著雪花。三個小腦袋挨挨擦擦,擠在玻璃窗前往外瞅,白茫茫一片。在屋里待得無聊,火墻上有個玩意,具體是什么已忘記?;饓τ眉t磚砌的,里面空心,取暖用。從床的一邊可以爬過去,我們排著隊往上爬。大弟打頭,拿了東西,想退回來,轉(zhuǎn)身時,從墻上掉了下去。下面是燒得通紅通紅的一圈圈爐盤,大弟眉骨磕在水泥爐角上,鮮血直冒。我大呼救命,幸好隔壁趙嬸聽見,“嘭嘭嘭”拍門搖鎖問咋回事,屋內(nèi)亂作一團。她跑到爸辦公室把爸喊回來。其間,我打了一盆水,給大弟洗傷口,水越洗越紅,和小弟沒命地哭。
爐子很大,外面零下十幾度,不燒又冷,媽平日囑咐我們不要靠近。爐盤是鐵質(zhì)的,一圈圈,中間一個圓巴巴,帶個鼻子,可以用爐鉤子鉤起來。爐盤也可以一圈圈鉤下來,做飯時,看鍋的大小決定爐盤數(shù)。上面可以放鐵絲彎的蓋簾,烤饅頭片和紅薯片。
爸慌張趕回來,背著大弟往衛(wèi)生所跑,縫了三針,打了巴子。背回來時,大弟癩巴巴趴在爸后背,披著爸的灰大衣,像個受傷的將軍,看見我倆會心一笑。大弟漂亮,有兩個酒窩,大眼睛,人長得好看。那個疤現(xiàn)在還有,眉毛從中斷開。
六
大弟生在聞喜,臍帶繞頸七扣,小臉憋得黢紫,媽以為活不成。爸去請大夫,媽手忙腳亂,用剪刀剪斷臍帶,扒拉扒拉,提起來拍拍,沒承想大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等醫(yī)生背著藥箱趕來,媽早用小被把大弟包好了。
大弟兩歲時還不會走,雞胸脯,患有軟骨癥。生大弟時,家里拮據(jù),媽懷孕時身體差。爸心里只有工作,不太管家。媽坐月子是房東奶奶照顧的,自己也得干活。聞喜,也屬山西地界。那個地方閉塞,窮,他們不吃雞,也不吃魚。雞的作用是生蛋,只吃雞蛋。雞一般是老死的,死了便扔,說帶毛帶鱗的東西如何能吃。主要是不會做,也一輩子沒見過火車。
媽找他們買過雞,殺了褪毛煲湯,端給他們;煎煮魚,也送去一碗。他們說好吃,常說你們官家人真會吃。他們會煮粥,南瓜、紅薯、土豆切成塊,添上水,倒一碗小米,加七八顆紅棗,咕嘟嘟,一煮五六個小時。黏稠透明,誘人。房東的爐子放在窯洞口,一天到晚咕嘟著粥,滿院飄香。大弟會走后,拿著他的小碗站在爐邊等粥,說,奶奶粥、奶奶粥,奶奶就給他盛碗粥。
爸那時不做家務,即便媽坐月子。家里的臟衣服,他裝一包提到辦公室。一個星期后,媽問起,他又提回來,依舊是臟的。媽沒法,只得自己洗。
大弟剛會說話時,吐字不清。媽上班,把他托給房東奶奶照顧。大弟嘴里念叨著:“倒、倒!”房東奶奶不明白,以為他要睡,便把他弄上床,拍著:“倒,倒!”大弟翻身爬起,指著窗外依舊:“倒,倒,倒!”房東奶奶愈發(fā)莫名其妙。媽回來后,房東奶奶講給媽聽,媽也不解。后來,大弟拽著媽的褲管,指著院中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棗樹說:“倒,倒!”媽恍然大悟,是“棗”。房東奶奶,用棍子一捎,嘩啦啦掉下許多。是一棵上百年的棗樹,我在場沒,媽從未說起。我比大弟大一歲半,因身體好,可以忽略不計。我吃沒吃過房東奶奶的棗和粥真不知道。爸把房東奶奶的兩個兒子弄到鐵路干臨時工;回老家?guī)У耐撂禺a(chǎn)、供應站到的新鮮玩意也會送他們,總之關系處得極好。
大弟被爐子磕的那次,已離開聞喜,也已有了小弟。小弟生在臺曲,歸榆社縣管,依舊是山西。媽忙著賺錢,無法顧及我們。家里不寬裕,爸結(jié)婚就還公債。奶在長春鐵路醫(yī)院住了六年院,爸是鐵路職工,給奶辦了鐵路家屬證,看病有了保障,沒錢不打緊,先欠著。
奶是肝腹水,一只眼睛失明。照顧奶的事,由幾個未出閣的姑媽做。她們天不亮,坐“小晃蕩”去長春給奶送飯,或留陪在那兒。“小晃蕩”是一種短途綠皮火車,供鐵路職工上下班用,凌晨五點發(fā)車。醫(yī)藥費歸爸,在每月工資里扣,轉(zhuǎn)了兩次,近千元。爸還沒結(jié)婚,基本工資36元,加流動津貼,每月50多元。盡管比地方工資高,但這筆醫(yī)藥費,在當時還算天文數(shù)字。爸結(jié)婚時,奶已去世,走時,想吃西瓜,東北天寒地凍,并沒那東西。大姑托跑廣州的列車員帶回來一個,輾轉(zhuǎn)送至奶枕邊。奶死在長春的鐵路醫(yī)院,20世紀60年代,才42歲。
那筆醫(yī)藥費,每月扣10元,扣了許多年。若緊張,知會會計一聲,當月就不扣了。爸背著這筆債結(jié)的婚,婚禮時,借了他表哥一條毛料褲。第二天媽收拾東西,問要不要洗。他不答,再問,支支吾吾說還人家了。家里有了我和倆弟,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我12歲,這筆賬還沒還清。最后的200元錢,單位給免了,爸年年是標兵,常夜以繼日,通宵達旦做報表,整理材料。進入80年代初,工資上漲,一個月能拿100多元錢,外帶其他福利,有200多。大干時,一直有獎金陪著。
有年,爸的調(diào)令來了,調(diào)回長春乘務段工作。為這一紙調(diào)令,老家的大姑,沒少跑路。爸單位已搬至河南,我剛讀初中。爸拿著公函立在大屋,媽一臉陰云,說,咱家仨孩子,回去沒流貼,很多待遇取消了。大城市生活水平高,一個個要讀書,長春又沒房子等著,肯定困難,沒得讓人笑。無法說媽當年的決策對否,若以教育的角度考慮,回去是對的。安定,教學質(zhì)量高。大弟上了三個小學二年級,三年搬了三次家??缡≌n本不同,一天凈忙著轉(zhuǎn)學,買新書了。
七
在牛筋坪,我偷過一元錢。爸媽上班,我在家?guī)z弟。小弟不好帶,一天到晚哭咧咧。他比我小三歲,那年也就兩歲多。有天,怎么也哄不好,冬天,外面寒風呼嘯,我們躲在屋里,具體情節(jié),已無法還原??傊?,我看到媽掛在木架上的灰上衣,便直直地走過去,掏出一張一元的票子。三人研究了半天,準備買一瓶罐頭。我一個人去的供應站,他倆在家等。罐頭恍若是梨還是黃桃,媽堅稱是山楂,爸說是橘子。我極不喜歡梨。
供應站冷冷清清,兩個女營業(yè)員在嗑瓜子。室內(nèi)昏暗,擋著厚棉簾,外面雪花紛飛。九毛六,我把錢舉得高高的,營業(yè)員想都沒想就拿給了我。余下的四分錢,我買了一支帶橡皮頭的鉛筆。我們仨都沒上學,但很向往。我抱著罐頭跑回家,遇到一個極大的難題,三個人圍坐著盯著看罐頭,就是打不開。
當時的罐頭封閉好,用鐵皮沖壓,沒絲扣。我找出螺絲刀,叮叮當當搗鼓半天沒打開,只好抱著罐頭,去找爸。爸的辦公室在坡上,抬頭就能望見。我順著土坡鑿出的臺階,期期艾艾走上去。他問都沒問,便把罐頭用刀劃成十字,再把四塊扇形鐵皮翻過來。
我開心地抱著跑回家,自己吃沒,已忘記,反正還剩了大半瓶。三個人竟沒吃完,所以無法毀尸滅跡?,F(xiàn)在想來,是沒敢吃。爸下班早,也許故意早點回來。我們把罐頭交給他,他在不大的房間轉(zhuǎn)悠了一圈,舉頭看了看,便搭凳把罐頭放到橫梁的木板上。然后兩手拍著灰道,一會你媽回來,都別吱聲,又對小弟說,你裝病。小弟連忙躺下,我給小弟蓋了床小被,他啃著鉛筆頭裝睡。
中午,媽下班后,覺得氣氛不對。一個躺床上,兩個坐著一動不動,爸也不言語。便問,咋的了。沒人應。她又說,不對呀!咋都這么蔫?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小弟的額頭,又放在自己額頭上試了試,疑惑道,不燒呀!我們愣愣地看著她,把眼皮耷拉下來,又去偷瞟那瓶罐頭。母親完全可以順著我們的視線發(fā)現(xiàn)那瓶罐頭,但沒有,她脫下外套,緊接著做飯。吃完,她摟著小弟躺在床上午休,一抬眼,瞥見房梁橫板上的罐頭,心里納悶,哪來的罐頭,還放得這么高?爸讓她不作聲,說我偷拿了一元錢。小弟一直假寐,看穿幫了,一骨碌坐起。媽并沒訓斥我們,我們所擔心的暴風驟雨并不曾發(fā)生。
但這事在家里,很多年被當成教材。搬到河南后,媽還向鄰居提及。我放學后,在外屋聽見,漲紅了臉,轉(zhuǎn)頭跑掉,心里是怨媽的。有次家來客,爸陪著吃飯,酒后落淚,說虧待了孩子們,提到我背著大人給弟弟們買罐頭。說不怨我,怨大人沒把生活過好。
其實,媽很勤勞,干的活比爸苦。在山西,天天背著鐵鍬、洋鎬去工地。家里有好吃的,她不吃,緊著我們和爸。東北有很強的大男子主義觀念,來客,女人不上桌,這在家里保持了許多年;孩子也不上桌,客人走了再吃,或在廚房扒拉兩口趕著去上學。南方好些,張愛玲的《半生緣》和錢鐘書的《圍城》,描繪吃飯場景,即便來客,也是男女老少擠得滿滿當當,杯箸亂響。
施工人員在山里放炮,把山炸開,再用水泥一點點往前推。媽干的就是這活,修山洞,通火車。他們埋下炸藥,點燃導火索,跑下山,匍匐在地。炮響后,過一會再上去施工。兩個女同志著急,剛上去,山體瞬間下沉,人不見了,只露兩頂小紅帽。后面的人,哭喊著往上趕,又喊來救援隊。兩個人的腦袋還在外面,土石已沒肩膀,還能說話,告訴大家,腿讓石頭壓住了,別拉,先把土石弄走。
有個男職工,放炮時,看到好久沒燃,便跑過去。結(jié)果“呼咚,轟隆隆”煙塵四起,兩只胳膊被炸飛了。在有高鐵的今天,不知道那些荒山野嶺的山洞還在不在,那是最早的鐵路人,一鎬一鎬艱難修出來的。
八
我出生在東北的一個小城,祖輩是山東人。闖關東時到的東北。兒時,很多人說爺是山東老坦。東北歷史短,也就兩百多年,屬一次大的遷徙移民運動。爺?shù)母赣H從小過繼給他姑媽家。太爺爺開過糧行,闊綽過一段時間。爺做事也就有了那么點來派,比如抽大煙、提籠架鳥、揮霍金錢,散漫,無正事。他的天真曾影響過我許多年。爸也有兒時戴瓜皮帽的照片,人稱二少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劃成分,爺把家里包金角的家具全劈了,一清二白,劃成貧農(nóng)。到我們上學填成分時,都能理直氣壯填上貧農(nóng)。哪個同學若是富農(nóng),會趴在課桌上受氣,被孤立,同學們起哄。
爸媽結(jié)婚時,奶已去世。奶走后,爺家經(jīng)濟狀況稍稍好轉(zhuǎn),吃的是有的,所以媽懷我時很健康,我也很健康,至今沒住過院。我生在那個小城的縣醫(yī)院,后來改成市。媽并沒待產(chǎn)經(jīng)驗,小腹小墜,一趟趟往廁所跑。大姑還沒出閣,比媽小,在街道幫忙,見多識廣。說嫂子,只怕快生了,咱得上醫(yī)院,便雇了一輛黃包車。
爸當時在外地,回家要幾天幾夜。媽生完我,三個姑輪流在走廊搶著抱,一個說,這孩子頭發(fā)真黑,像咱嫂子,一個說得了吧,像咱哥,老崔家的種。醫(yī)生跑出來問,你們還要不要大人,產(chǎn)婦還躺在冰冷的產(chǎn)床上呢。
媽懷孕時,大伯曾回家探親。他在部隊工作,給爸媽補送了一套《毛澤東選集》做結(jié)婚禮物。那套選集,我上小學時翻過。媽說,當時買不到,幾個姑搶著看。
大伯回來后,每天上午,組織家里人跳舞。媽不愿意,常撇嘴,大伯宣布,鑒于楊振芬同志有孕在身,免除跳舞,但學習照做。晚上,家里展開大辯論,爺、二姑一伙;大伯、大姑一伙,一直辯論到深夜。熄燈后,院內(nèi)方安靜。
我出生后,大伯再次回爺家探親,問起我的名字。爺說,叫平,平安的意思。大伯說什么瓶呀罐的,叫迎春。當時流行《卜算子·詠梅》:“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焙芏嗄?,我嫌這個名字土氣,現(xiàn)在想想,挺好,有人間煙火的味道,也是一個時代的記憶。我生在陰歷五月,陽歷已進入六月,盡管東北還很冷,也不至于迎春,所以是詠梅。
九
爸媽修鐵路進入河南,已是中原,修復線,條件自然好一些。處機關設在商丘市,底下是段部、隊部。常搬家,我們的戶口從最初的吉林、山西、陜西、河北、河南,綿延至湖北,一路遷移,上面屬上不同省份,具體地名就更多。爸單位,有專管戶籍的,走到哪兒遷到哪兒,在河南就遷過諸多位置。除開封、蘭考、興隆,還有新鄉(xiāng)、長垣、塔鋪,后來安定在商丘。
什么樣的房子都住過,最短的只有幾個月。但不管走到哪兒,爸媽都精心布置房間,刷涂料,用紅磚鋪地,或抹地坪,刷紅漆。艱苦時,用報紙、白紙糊棚。對家有著極端的熱情與向往,大有百年常住的架勢。且干干凈凈,柜上擺著果碟,墻上掛著卷軸。打沙發(fā),做柜子,日子紅紅火火,長久不熄。
爸媽間也有矛盾。在山西時,媽一生氣,就哭著把箱底一套嶄新、疊得板板正正的灰嗶嘰衣服拿出來,穿上要走。窗外淅淅瀝瀝下著雨,她拿著手電,穿著套鞋。我們太小,站那兒干看著,并不曉得挽留。外面漆黑一片,都是彎曲的山路,估計即便走到太谷也得一夜。那場景,我始終記得,家里靜悄悄。媽幾個小時后,在黑黑的夜色里,又折轉(zhuǎn)回來?,F(xiàn)在想來,她內(nèi)心的掙扎,我們并不知曉。日子還得照過,其實,一個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也就泥足了。媽那時也就30出頭,短發(fā),長得好看,人也好。
現(xiàn)在,媽快80了,老兩口特別恩愛。媽總說,那是在哪兒啦,你看,我這記性,你多大?那些地方于我也只是些碎片式記憶。但對當初的建設者來說,走過的每個地方,都深深愛過。
前幾年,參加省里的春秋講壇,聽閻連科老師講座,他說當兵提干,一直生活工作在商丘的軍分區(qū)院里。那個地方我熟悉,曾住過軍分區(qū)院里的老陳列館,很漂亮的房子,有個小門,可以通往陳列室。我常一個人進去,里面陳列著戰(zhàn)爭年代留下的槍、資料、報話機、軍功章、水壺等。那個軍區(qū)院特別大,往外走,路兩旁種著濃蔭蔽日的法桐。一次聽劉震云先生講課,說在塔鋪中學當過老師,那個中學,大弟小弟就讀過。世界很小。有次,在外地客棧,一個文友靠著床頭,就著黃幽幽的燈,看一本當紅作家的散文集。說,菡萏姐,建議你也寫系列的,像他那樣寫兒時村莊。
我傷感道,我只有站臺上一晃而過的故鄉(xiāng)。
的確如此,很羨慕那些寫故鄉(xiāng)或攀老鄉(xiāng)之人。面對這些很茫然,尤其大弟小弟的出生地,他們自己都混淆。我們的命運,在最需要故鄉(xiāng)時,是漂泊的,也盡力去愛所在之地,且把每個經(jīng)過之地都當作故鄉(xiāng)。
我甚至連鄉(xiāng)音都不地道,記得剛從東北回來時,喜歡說清代滿語口語“嗯哪”,爸叮囑道,是“是的”,別嗯哪嗯哪的。
有晚,與朋友散步,望見一輪明月。我說這月亮真好,全世界都能看見,只此一枚。朋友說,當然,太陽也是。我說太陽太刺眼,所以月亮最能代表鄉(xiāng)愁。
可見鄉(xiāng)愁是柔軟的,屬于暗光陰。怎奈我沒有刻骨的鄉(xiāng)愁、純粹濃郁的地方風。那些擁有泥土屬性,稔熟生養(yǎng)之地及土地上的人與事的人,是幸福的。
前幾天,洛陽文友曬牡丹,我贊漂亮。她便快遞來一箱。我抱著一捧捧層層疊疊、玉質(zhì)流風的牡丹很感動。進入四月,春有點深了,像洗舊的藍布罩袍上絨嘟嘟的白,老舊,惆悵,溫暖。初次去洛陽,18歲,也是四月,牡丹極盛時。一座幽深清寂的小城,似古羅馬。晚飯后,幾個人順著一條普通街巷往外走。灑水車洗了街,間或有吹糖人、賣冰糖葫蘆、皮影雜耍的。但并不熱鬧,像走在喑啞的古琴上,得體樸素,卻分明遺有盛唐風花雪月后的清寧。
這個春天,媽把胳膊摔壞了,說老了,想回老家都回不去了。那兒是他們的故鄉(xiāng),而月亮是我們的故鄉(xiāng)。一些常念之地,都被它普照過,在記憶深處一次次回去,親切又模糊著,又似車窗外的地名,重疊著。
菡萏,原名崔迎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文藝報》《作品》《清明》《散文》《散文海外版》《草原》《四川文學》等刊。出版有《空翅》《紅樓漫談》《菡萏說紅樓》《養(yǎng)一朵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