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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2期|馮昱:報年(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2期 | 馮昱  2023年03月03日08:19

馮昱,瑤族,廣西賀州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西作協(xié)理事,魯迅文學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中篇小說集《火又笑了》,有作品入選《〈民族文學〉30周年精品選》等選本。

 

鄧付銀看到自己頭頂上冒出了白煙,一時嚇成了一只傻鳥。

這都是因為家里養(yǎng)的毛蟲。

為了這只毛蟲,天還沒亮定,他就跑到這老虎圈上來了。因為從前天到今早,家里連一格信號都沒有,爬上樓頂也不管用。在整個斑竹嶺,只有老虎圈的山埡口一帶信號比較穩(wěn)定。

就像是被山風吹動的老樹枝,那只右手食指顫了許久,才終于落在野蜂巢上。野蜂巢其實是鍵盤,老人機的。他一連三次撥打了同一個號碼,但三次都是同一個結(jié)果。

鄧付銀的假牙開始上下磕碰起來。這讓他想到山鼠爭食打架的聲音。

鄧貴仔為什么不接電話?

這清晨的寒氣怎么變成老虎牙一樣利了?

看來年齡過了七十五以后,每一年都是一個坎。這副歷經(jīng)八十載風霜的殘體,是越來越不經(jīng)冷了!要是突然倒在這山上,會不會死了都沒人知道,然后被山鼠啊烏鴉啊還有綠蠅給吃掉?

鄧付銀不敢繼續(xù)往下想。

一陣哇哇的叫聲突然響起。一定是棲息在屋后板栗樹上那只烏鴉跟著上山埡口來了。難道自己真的要死了嗎?

剛從褲袋里掏出手機的時候,那些灰霧才開始從山下往上飛。這讓他想起當年解放軍和民兵進入崩沖山腹地,帶領瑤人圍獵老虎和野豬的場景,漫山的喊聲也像霧一樣飛。獵殺老虎是因為老虎不僅吃牲畜,還吃人。捕殺野豬是為了保護瑤人種在旱地上那些收成可憐的糧食。

當手機里的女人用普通話第三次告訴他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時,濃霧已經(jīng)吞噬了周遭的山林。他雙腿抖得厲害。當年鬧虎患的年月,人們走到這里都會雙腿發(fā)抖。這是崩沖山赫赫有名的地方。圈本是指關豬的寮棚,但老虎圈卻是當年人們用來捕殺老虎的陷阱。后來人們就習慣把這一帶叫成了老虎圈。

鄧付銀突然覺得自己也成了一只老虎,一只年邁的老虎,一不小心就掉落到大霧的陷阱里。全身的力氣突然被霧收走了一樣,軟得只想坐下來。但是霧讓整片山林已經(jīng)沒有了一塊干的地方,還讓衣服越來越濕了。寒氣穿透衣服,侵襲到肌膚上,很快就穿透那層早已千瘡百孔的老皮,直往骨頭和五臟六腑里鉆去。

他意識到此時不走,很可能會冷死在這里。

當鄧付銀回到門前的地坪上,一縷陽光從對面山林上投射過來,就像根金絲線一樣搭在他的左肩膀上。這是個好兆頭!他立馬感到?jīng)]有那么冷了。

燒水的柴火已經(jīng)滅了,他重新加了干竹燒了火,坐在灶前烤干衣服,身子也烘暖了。在他即將打盹時,鍋里的水響了,及時地阻止了他往夢的霧海深處跌落。他連忙將竹子拉出灶外?;鹧嫣与x了土灶的牢籠,發(fā)出獲得自由的笑聲。都說火笑貴客到。今天的貴客是誰?火苗把他的臉烤得直發(fā)燙,后背發(fā)起癢來。他拿了自制的竹鉤撓了幾下,屁股卻再也坐不住了。

第二次上到山埡口上,晨霧還在,只是沒有剛才那么濃了。那只烏鴉又叫了幾聲,鄧付銀聽出它在跟他說話:歡迎哇歡迎哇!好像它才是這里的主人。他沒空和它理論,從褲袋里掏出手機,找到鄧貴仔的名字摁了下去。

在一片嘈雜聲中,鄧付銀等了許久,對方才“喂”了一聲。鄧付銀說你收去哪里了?鄧貴仔說大清早的,你能不說不吉利的話嗎?我正在開車你知道嗎?鄧付銀說,這都快要過年了,你還開什么車?鄧貴仔說我不開車,哪來錢過年?鄧付銀說,就不能回來一天?鄧貴仔說都說了沒空回。鄧付銀說,不是說好了今天要弄毛蟲嗎?

鄧貴仔說,毛蟲——什么毛蟲?鄧付銀說什么毛蟲,你連毛蟲都不知道了?說完這句話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頭頂上一時冒出白煙來。白煙在手機屏幕上裊娜著。他大吃一驚,瞬間變成了一只傻鳥。嚇到清醒過來,他都沒有認為那是帶尿的山霧,而是覺得是從自己身體冒出來的白煙。

一個五十歲的男人,土生土長的崩沖山男人,居然不曉得什么是毛蟲了?這不是丟瑤人的臉嗎?!瑤人世代相傳:家里養(yǎng)的畜禽都是能聽懂人話的,主人在說到它們時,特別是談論宰殺的話,更是有所禁忌——不能直呼其名,得把豬叫成毛蟲,把雞叫成蝙蝠!要是給它們聽懂了,它們就會不進食不生肉不長膘。

弄毛蟲就是殺豬!

這些古話,就連鄧一飛、馮文化、馮小瓦都應該知道。他們才二三十歲??墒青囐F仔從小到大聽了近五十載,怎么說忘就忘了?這是因為搬到山外去生活嗎?在梅花鎮(zhèn)上,大家通用的都是山外話,殺豬殺雞都是直說的。

鄧一飛、馮文化、馮小瓦他們都在崩沖山里出生,讀完小學后才開始到山外去讀初中。鄧一飛讀完中專就去了廣東打工。馮小瓦到南寧讀了大學,畢業(yè)后考到隔壁的臨江鎮(zhèn)政府當干部。馮文化卻沒文化,只勉強完成九年義務教育,現(xiàn)在步城里送水送煤氣,用他自己的話說,真是累成狗!但就是累成狗他也不愿回山里。他們都應該記得這些古話!鄧付銀和盤金妹都是從小就有意對他們進行強化灌輸。至于他們的孩子那一代,鄧付銀就管不著了。

鄧貴仔更是沒空管那么多。他把爬山王(四驅(qū)拖拉機)的嘈雜聲留給了老父親。鄧付銀以為他掛電話了,剛要放下手機才又聽到他的聲音,說大蛇沖的亞稱要我?guī)蛙嚹绢^,他和十幾個砍木工都等著拿錢過年。你要是沒其他事,我就掛機了。

氣就像是山霧一樣從心底彌漫上來,但他強壓著,沒讓它再變成白煙從頭頂冒出,說前天打電話,我不是和你說過還要報年嗎?你怎么忘記了?

鄧貴仔說,不是我記不得,你看看現(xiàn)在還有幾家搞這一套?真是沒事找事,就不能不做了嗎?鄧付銀說,你連家先(祖先)都不要了?這么重要的事,年年都要做的事,怎么說不做就不做了?話音還沒落定,鄧貴仔就“嘟”的一聲掛斷了。

鄧付銀只好往回走。他感到膝蓋越來越麻,甚至有些疼痛。那些山霧開始跟著他節(jié)節(jié)敗退。他恍然聽到有火的笑聲,才想起要來的貴客,又轉(zhuǎn)身往坡上走去。

重新來到山埡口上,鄧付銀撥打了另一個號碼,撥第二次對方才接了,說付銀哥你別催,我正趕著路呢。鄧付銀說萬林弟,你走到哪里了?趙萬林說,我都走了四十多分鐘了,還有二十幾分鐘就到。鄧付銀說你不用過來了。趙萬林說怎么啦?鄧付銀說毛蟲弄不成了。趙萬林說怎么回事?鄧付銀說一言難盡。趙萬林說你是真不做了?鄧付銀說,等貴仔有空回來再說,到時再請你過來。

趙萬林說,你以為其他地方都跟你們斑竹嶺一樣?還有很多人家都習慣做的,師翁太少,從十五到大年三十中午,我都排得滿了。今天能來,是因為我?guī)У膸煾纾ㄍ降埽S天客也能頂一下了。鄧付銀說我也是沒辦法啊,人老了,叫不動兒女了。

趙萬林說,別人家請我,至少有摩托接送,有的還開小車。你說你家貴仔和貴妹都沒空接我,我就大清早自己走路過來了。想當年你打死老虎,為我們崩沖山除了害,這是一世的恩情,做人不能忘本!我可是對得住你了。

鄧付銀一時答不上話來。趙萬林說,我不過比你小四歲,這么遠的路,就算有空又能走得了幾次呢?鄧付銀想說到時我叫貴仔接你,但說出口的話卻變成了:你吃朝了嗎?趙萬林說,我清早起來喝了五盞酒,吃了幾塊雞肉,你這一問,還真感到有點餓了。鄧付銀說,我還沒吃哩,你干脆過來一起喝幾盞。

趙萬林剛走進屋里,就問得吃了嗎?鄧付銀說哪有那么快。趙萬林把背上的網(wǎng)袋解下來放到小木椅上,從墻角拿了幾根干竹捅到灶里。鄧付銀往鍋里淋了茶油,油煙很快就騰了起來,嗆得他連打了兩個噴嚏。

趙萬林說,你這是要我吃你口水鼻涕嗎?鄧付銀笑著說,你可以不吃的嘛。說完把盤里的臘肉倒了下去。趙萬林說,這個時候你還有臘肉啊。鄧付銀說,最后一點了,今天炒了和你送酒,等弄了那只毛蟲,我就臘新的,明年你來還有得吃。說話間鍋鏟上下翻動,肉香隨即飄上來。趙萬林連咽幾下口水。鄧付銀往鍋里淋了一點米酒,再加入半碗水,蓋上鍋蓋,把香氣全都給捂住了。

臘肉出鍋前又加了蒜苗,香得趙萬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等熟了鏟到灶面的盤子里,趙萬林用手拿起一塊,吹了幾下就丟進嘴里。兩人坐在灶前邊烤火邊吃。三盞熱米酒下肚,吃了幾塊臘肉后,趙萬林嘬了一下嘴巴,說肥肉這么香,這是崩沖黑豬吧?

鄧付銀說,你這嘴真是厲害哩,難怪整個崩沖的人都說你會吃,這是前年養(yǎng)的崩沖黑豬,我嫌它難長大,今年改養(yǎng)了白豬。趙萬林說,白豬易養(yǎng)快大,一年就有三五百斤,但崩沖黑豬肉特別香,只是太小,現(xiàn)在養(yǎng)的人越來越少,真是可惜了!今天我能吃上這么好的東西,真是沒有白走遠路,只可惜沒能幫上你報上年。

鄧付銀從鍋里的熱水中提起錫壺,給兩個酒盞都斟滿了熱米酒,卻沒有馬上拿起來喝,而是把柴火往灶堆里推,說,不行,我必須要報年!

趙萬林說,報年是敬神,包括瑤人先祖盤王圣帝等,當然也包括你家列祖列宗。報年只要有一只熟雞就可以了,不一定要用豬肉。

鄧付銀說,我還要尚家先。

趙萬林說,尚家先是單獨奉祖,也就是你家歷代太翁太婆,必須要用豬肉,這就要弄毛蟲了。

鄧付銀說,不是兩樣都可以一起做嗎?趙萬林說可以的。鄧付銀說,我沒想到這么老了還能養(yǎng)出這么大的毛蟲,所以一定要弄了它尚家先。說完拿起酒盞來一口喝了。

趙萬林拿起盞來抿了一口。鄧付銀說你快喝完。趙萬林一口喝了,說怎么弄?不上一百斤的話,估計兩個人還行,上了兩百就奈何不了。鄧付銀說我看至少有三百。

趙萬林說你家有鐵鉤嗎?一人用鉤鉤住它下巴,一人動刀,就可以把它放倒了,豬血就不要了。鄧付銀說沒有,那是山外人才用的,不是說用了鉤,以后再養(yǎng)毛蟲就很難養(yǎng)大嗎?我不給貴仔用,也不給山外進來的殺豬佬在我家用。

趙萬林說,連我這做師公的都不信,你信嗎?橫沖的黃亞五搞了個養(yǎng)豬場,幾百頭豬全都是拉出去殺的,你說能不用鉤嗎?可人家養(yǎng)了一批又一批,有哪頭不是三百斤以上?趙萬林說,那是喂飼料的吧?像我這樣喂豬草和野菜,能養(yǎng)到三百斤嗎?趙萬林說,我看難。鄧付銀夾了一塊臘肉放到他碗里,說我們不管別人,你幫我想想辦法,看看怎樣才能弄了這只毛蟲。

趙萬林從碗中拿起臘肉,放到從窗口投射進來的陽光中,只見肥的那一半透明如琥珀,瘦的那一半紅如松明。他扯下一點瘦肉絲,說這崩沖黑豬做的臘肉,真的是比大白豬好啊!你干嗎不養(yǎng)呢?聽說在山外很好賣,比大白豬貴好多。一只崩沖黑豬,我們兩個人就可以搞定了。鄧付銀說,我們斑竹嶺沒人養(yǎng)了,鄧貴仔又沒空帶我去其他地方買黑豬仔,我只好自己到梅花買了白豬仔。趙萬林說我看這樣吧,你再找三個人來,加上我們就有五個人了。說完把肉絲放嘴里細嚼起來,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鄧付銀說,整個斑竹嶺就只剩下幾個老人守在山里了。大家都搬出去了,不是在山外做了房子就是買了套房,那些貧困戶得了政府的扶貧安置房。沒做沒買的,就租個房也跑出去了。趙萬林說,誰說我們老人就弄不了毛蟲?當年你可是連老虎都敢打死,今天我們就弄給他們看看。

鄧付銀說不提當年,現(xiàn)在老了,我這就去找人,也不知能不能請動人家大駕。趙萬林說我在你家做紙,你的火燒紙呢?鄧付銀說在大廳的太翁柜里。

兩人都一口把盞里的余酒喝了。

走在那段泥土路上,鄧付銀覺得自己都快要被雜草淹沒了。好在這是寒冬臘月,多數(shù)雜草經(jīng)霜打后葉子已經(jīng)焉了。但有些依舊頑強地綠著,特別是那些芒草,黃的綠的都有,一不小心就會被它的鋸齒割破皮膚。青苔也還青著,踩在上面,他差點摔了一跤。

走了十來分鐘,就能看到馮文章的家了,就在十幾塊梯田的上邊。梯田早已沒人種稻了,稀稀拉拉地立著一些玉米稈子,被霜打成灰黑的顏色,直的歪的都有,樣子挺像他們這些山里的老人。

站在那幢泥墻黑瓦的老屋面前,在喘著粗氣的過程中,鄧付銀已經(jīng)是第二次想到馮金科真的是白白在城里當干部了。他第一次這樣想是在剛踏上泥土路的那一瞬間。在斑竹嶺,甚至整個崩沖山區(qū),還有誰家不拆了土屋建了紅磚水泥樓?只是建了也白建了,都白白地浪費錢了!因為大家都往外跑了。一年也就回來住那么幾天,給種下的速生桉杉樹八角樹施肥除草,采摘茶葉茶籽八角,挖些番薯大薯芋頭什么的。有些人干脆清早從梅花進來,傍晚又回梅花去了。因為路實在方便,一輛摩托車或電動車就可以了。家人們就這樣和田地一樣被丟荒在山里。人們只有在大年夜那天才回來拜祭一下,然后又匆忙趕出山外去吃年夜飯了。

大門沒關,鄧付銀正想進去,卻見馮文章從黑洞洞的門口走到外面的光亮來,一頭不再濃密的短發(fā),在陽光下根根都挺著。鄧付銀知道那黑發(fā)肯定是染的,而且還打了摩絲。馮文章上穿四個袋子的深藍色上衣,下穿一條淺灰色褲子,腳上穿著一雙解放鞋,整個人都顯得很干凈,不像是要去干活的樣子。但他不干活的時候是穿皮鞋的,這點鄧付銀一直記得。因為在他們這一代人中,整個崩沖山的人都記得馮文章。記得馮文章是因為他愛干凈。馮文章從年輕時起就愛干凈,比山里的很多女人都愛干凈。哪怕是當年在生產(chǎn)隊集體干活,每天來到田地里,在干活前他的衣服都是干干凈凈的。

當年喜歡馮文章的女人可不少。馮文章年輕時喜歡趙妹轉(zhuǎn),但趙妹轉(zhuǎn)心里卻只有打虎英雄鄧付銀。趙妹轉(zhuǎn)說太愛干凈有什么用,這不會妨礙干活嗎?她沒想到打虎英雄卻是心軟之人,甚至比山溪里的石蛙蛋還要軟!軟得不敢違抗父母之命,最終還是娶了盤金妹。

馮文章比鄧付銀小三歲,如今比青壯年時矮瘦了許多,但背不駝腳不瘸的,還能扛七八十斤的木頭種冬菇。趙妹轉(zhuǎn)年輕時也是專門貶他。其實這個愛干凈的男人卻不像他名字那樣斯文,干活也是極了得的。特別是他殺豬的手法又狠又準,全都一刀斃命。不像有些男人那樣把刀從豬脖子捅到豬前腿的骨縫去,豬難死不說,還弄得那條豬前腿的肉都充了血,怎么也洗不干凈。

看到馮文章背著一個用舊衣服縫制的布袋,鄧付銀說你這是要去哪里?馮文章看了他一眼,說我去哪里要向你匯報嗎?他說話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帶上了與兒子說話的口吻。但自從病重的女人倒在八角林里,送到步城人民醫(yī)院留醫(yī)不久就去世后,兒女們就都很少回來了。

這年的農(nóng)歷七月十四,馮金科也沒有回來。這是瑤人除春節(jié)外最大的節(jié)日。第二天鄧付銀上山時從馮文章家門口經(jīng)過,問正在田里摘菜的他,你家金科每年回來幾次?馮文章先是伸出兩個手指,又彎回一個,說除了清明回來給他媽掛清,連過年都不回了。鄧付銀說,那你不跟他去城里享福嗎?馮文章說享個屁福,他叫了幾次我都不愿去。你不是連住梅花都不習慣嗎?鄧付銀說也是,我們出去能干些什么呢?天天坐在家里看電視?那樣的日子不知有多難熬哩!

馮文章說,在梅花多少還有些親戚朋友,可是到了步城,除了金科一家三口,我連個熟人都沒有,想找個人吵架都難!我是連孫子都不親哩,金科從來不愿帶老婆孩子回來,先前說他們走不了山路,現(xiàn)在路通了又說上不慣廁所。不過這樣也好,我倒省了事,也樂得自在,可以上山摘些野生茶葉和茶籽,撿點八角種點冬菇什么的。鄧付銀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反正我是不會到梅花去跟貴仔過的。

鄧付銀沒事并不想找馮文章,他和他其實沒多少話可說。平時大家都像是山中的獨腳菌一樣各住各處,要干活也是各往各家的坡地和山林里去。

但眼下他必須求馮文章,就笑了笑,說我只是問問,你可以不說的。

馮文章說我要去老屋底摘冬菇,免得又被人偷。

鄧付銀的臉就開始難看起來,囁嚅著說,去年我真的不是要偷、偷你的冬菇,只是路過看見了,就忍不住想摘幾朵回去和魚仔干煮,去腥。馮文章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你都賠了錢了,我可沒再說過你偷。

鄧付銀羞愧難當,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尖。他后悔自己沒有帶刀,要不他立馬就一刀剁了自己的手指。誰讓自己的手指犯錯呢?

當年的打虎英雄晚節(jié)不保,就因為想吃幾朵冬菇,一世英名在馮文章心里毀于一旦。

那是前年冬天,鄧付銀在坡地邊裝了十幾個鐵夾,用來捕殺那些晚上前來偷吃木薯的山鼠。那天早上他去看完鐵夾后回家,經(jīng)過老屋底的樹蔭下時,看到菌樹上那些冬菇的傘蓋都開了。五天前,這些冬菇剛從腐朽的楓木皮上冒出時,才筷子頭那么丁點兒,現(xiàn)在都長到酒盞那么大了。

前四天從這里經(jīng)過,他對這些冬菇都不感興趣。不知是不是被野鬼附身,就在這第五天早上,他竟對這些冬菇流了口水。應該是傳說中的那種餓鬼驅(qū)使,讓他剛走到這里就感到饑餓無比了。都說人餓了什么都想吃。三年困難時期,山上但凡能被人咽下去的東西,全都被采光挖光了。就是在平時,人們走山遇到野生冬菇,要是肚子餓了,也會毫不猶豫生吃一兩朵。

當鄧付銀聞到冬菇發(fā)出特有的濃香時,腳步就邁不開了。他站在那里猶豫了好幾分鐘。最終他想我只摘幾朵回去,不超過十朵,就八朵吧,這樣不拿去賣錢,也不曬干留用,就嘗個鮮,應該不算是偷吧。

鄧付銀打算摘完后打一個草標放到菌木上。這是崩沖山區(qū)瑤人的習慣做法。瑤人住在深山密林里,先前都是靠兩只腳掌走山蹚水的,通常走著走著肚子就肚了,口就渴了。如果山間坡地上種有番薯和瓜果,主人不在場也是可以吃的。但只能在那里吃,不可以帶走。吃完了還要打一個草標,告知主人這只是臨時急用而不是偷,要不就可能遭到主人的詛咒。

但馮文章沒有給鄧付銀打草標的機會。鄧付銀覺得那天早上馮文章來得真快,就像是傳說中的山鬼。鄧付銀一直沒有聽到馮文章來的腳步聲。當他剛要摘下第七朵冬菇時,馮文章的聲音就像是一塊石頭丟了過來,把他的腦袋砸得嗡嗡直響。

鄧付銀后來想過,是不是馮文章早早就到了,然后躲在周邊的草叢里專等著他犯錯?但不管如何,錯的都是自己!

馮文章說,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鄧付銀說,我只摘幾朵回去煮魚仔干,去去腥。馮文章說你這是摘嗎?偷一朵也是偷!鄧付銀覺得臉就像是燒了一把火,燙得他低下頭去。馮文章說,你想吃就跟我說嘛,難道人家說我吝嗇你也相信?那是專門在說我壞話!你要是來找我,我不用你動手就會拿給你。我這兒多的是菌,那種菌傘開過攏的,給你吃到膩都有,反正差不多爛的,烘干來賣也不值幾個錢,你怎么就不來問我要呢?

現(xiàn)在說什么都遲了。鄧付銀沒有提要打草標的事。馮文章把布袋解下來,七朵冬菇一一放落到布袋中,發(fā)出七次沉悶的響聲,一聲一聲擊打在鄧付銀的心坎上。

馮文章說,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了嗎?鄧付銀說那,那你還要怎么樣?馮文章說,你這是偷你知道嗎?鄧付銀頭更低了,恨不得眼皮底下那根長菌的干楓木能裂開一條大縫,好讓自己立馬鉆進去。馮文章說,偷盜是要受到懲罰的,你愿意接受嗎?鄧付銀說,你打算怎么罰我?馮文章說,罰你七十塊錢,每朵冬菇才十塊,這是最輕的,你知道嗎?鄧付銀點了點頭。馮文章說,要是在山外偷東西被人抓到,起碼罰你七百,甚至七千,有些還要坐牢,這是我家金科說的,你知道嗎?他把坐牢兩字說得很重。

鄧付銀又點了點頭。馮文章?lián)乃辉甘芰P,又說只要你給了罰金,我就把這件事爛在肚子里。鄧付銀說,你想說就說吧,這是我的錯,我不怪你。馮文章說,你不想給錢了是嗎?鄧付銀說,錢我沒帶出來,回去就拿給你。馮文章松了一口氣,說只要你給了錢,我要是說出去,就讓山神罰我爛舌頭。鄧付銀說,你這就跟我回去拿錢吧。

鄧付銀不知道馮文章后來有沒有爛過舌頭。

看著鄧付銀像只病雞那樣低了頭,馮文章又有些于心不忍,說你吃朝了嗎?鄧付銀說,和萬林師翁喝了幾盞熱酒。馮文章哦了一聲,說師翁過來干嗎?鄧付銀說,請他做點好事,你們都不習慣了的。

馮文章自是知道這個好事是指什么的,但他一心想著自己的事,就說要是你沒事找我,我要去摘冬菇了。

鄧付銀說你等一下。他從褲袋里掏出一包煙,取出兩支,雙手遞給馮文章。馮文章說我不燒煙,你知道的。鄧付銀說,你接著。馮文章這才注意到他一臉鄭重的樣子,就伸出雙手接了,說你這是要請酒嗎?鄧付銀說不是,我來是請你吃豬浸。

馮文章說吃豬浸?鄧付銀說是的。馮文章說,我還以為小瓦要嫁人了呢。鄧付銀說還沒呢,出去的人我管不了?,F(xiàn)在的人,不像我們那時年紀輕輕就結(jié)婚了。馮文章說,我都記不得還有吃豬浸這回事了,我們斑竹嶺有多久沒辦過豬浸了?鄧付銀想了想,說至少十年了吧。

在崩沖山區(qū),先前無論哪家殺年豬,都要請親友和近鄰來吃一頓,主要把豬身上能吃的東西都吃一遍,叫吃豬浸。那時家家戶戶養(yǎng)豬。每年從冬月十五開始,男人們就三五成群的湊成一組,輪流給各家各戶殺年豬。豬浸也就從這天中午吃到大年三十中午。遠親也罷近鄰也好,要是結(jié)下了仇怨,經(jīng)這年前豬浸的肉香和酒氣一沖,淺的就化了,深的也淡了。像獨腳菌一樣散落在深山野林里的瑤人,心又擠在了一處。

馮文章說,怎么沒聽到有車進山來,你家貴仔和貴妹回來了?鄧付銀說沒有。馮文章說那誰來殺的豬,你這不是騙我嗎?鄧付銀說,他們不回來,我們自己就不能殺……就不能自己弄毛蟲?

馮文章明白了他的意思,說你弄得了嗎?鄧付銀說,我一個人弄不了,所以才來請你。馮文章說,原來你不是請我吃豬浸,而是叫我去幫忙的。鄧付銀說,有哪次吃豬浸,男人們是不用動手的?現(xiàn)在整個斑竹嶺就只剩下我們幾個老人家了,如果不互相幫忙,還能找誰呢?

馮文章想了一下,說什么時候開始?鄧付銀說我再去找兩個人,回來就動手。馮文章說,那我先去摘冬菇,估計一個小時就能摘完,回來我就過去。

在一棵高高的老板栗樹下,鄧付銀站在水泥村道上朝坡上看去,目光穿過一片稀疏的毛竹林,隱約看見坡上那幢只有一層的紅磚水泥樓。往前不遠,有一條連摩托車都難上去的紅泥土路,那是盤石古建新房時開的,爬上去得花十來分鐘。

本來是可以不用再爬坡的,這都怪盤石古自己。前年政府鋪水泥路時,原本設計從他家門口經(jīng)過,但要先挖掉附近的一點山田。那些山田是盤石古家的,說千句萬句他都不同意。

盤石古是上門女婿,四十一歲那年才從妹二沖來的,老婆馮妹小是馮金科的遠房堂姐。馮妹小前面有四個姐姐,都嫁去了其他地方,留下她守著爸媽,非得招個女婿回來?,幦思弈泻图夼粯悠毡椋@本不是什么難事,但馮妹小長得實在不好看,家里又窮,很久都找不到人來上門。結(jié)婚那年她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這在當年的崩沖山里,真是一個老姑娘了。

馮金科回來那天下午,駐村第一書記和村兩委的干部們都到鎮(zhèn)上開扶貧會議去了。其實他們在村里也沒有用,因為他們都一一被盤石古的口水打敗了。馮金科就找了當年當過大隊長的鄧付銀,陪他一起去盤石古家。

走進盤石古家的泥墻瓦屋,在客廳的小木椅坐下,馮金科接過馮妹小雙手遞給他那杯茶,就直接放到了泥地上。鄧付銀看到泥地上到處起了青苔。這是因為斑竹嶺上常年有霧,而住家的人太少。開始鄧付銀以為馮金科是等茶不燙嘴了才喝,但是馮金科一直都沒有再動過那杯茶。鄧付銀一眼就看清那是一只滿是茶詬的塑料杯,馬上明白這是一個比他父親還愛干凈的男人。

馮金科扶了扶眼鏡,打開隨身帶著的礦泉水,喝了兩口又擰上蓋子,再次扶了扶眼鏡,才開口說話,姐夫啊,我們是親戚,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就直說了,你這不到巴掌大的一點田,聽說不是生產(chǎn)隊分田到戶時分給你的,而是你自己開的是吧?坐在他對面的盤石古說是的,開這塊田,我足足用了十三天工夫。馮金科說,現(xiàn)在鋪路要經(jīng)過這里,你怎么不同意呢?

盤石古說,雖然是我自己開的,但也是我的田啊。馮金科說所有的土地都是國家的。盤石古說,我開的就是國家給我種的。鄧付銀說,你都十幾年不種了,整個崩沖山都沒有人種田了。馮金科說都不種了,怎么就不給挖了鋪路呢?盤石古說將來又種田了呢?

鄧付銀插嘴說,現(xiàn)在連你都不種田了,你家亞保還會種嗎?我看他是連這山里都不愿回了吧。盤石古說,他出去一年都沒得一分錢回來,在外面找不到吃的時候,說不定又回來種田呢。他說這話時一直看著馮金科,沒有看鄧付銀一眼。馮金科說他結(jié)婚了嗎?盤石古說沒有。馮金科說他有女朋友了嗎?盤石古說沒有,我們這里這么多山,我家這么窮,有誰愿意來呢?

鄧付銀忍不住又插了嘴,你還明白這道理啊?如果連水泥路都通不到家,就更沒有人愿意嫁到這深山來了!盤石古瞪了他一眼,說我們家的事用得著你管嗎?你以為你還當大隊長啊,現(xiàn)在大隊都沒有了。要不你把你外孫女小瓦嫁給亞保,我保證把田讓出來,不收一分錢。

鄧付銀就閉了嘴,嘴唇突翹出來,像只不發(fā)聲的石蛙那樣。

馮金科說,你家是建檔立卡貧困戶,政府已經(jīng)安排你家搬出去,在臨江鎮(zhèn)和古樹的兩個老鄉(xiāng)家園,任你選哪個都可以。我建議你選古樹,就在步城附近,正準備劃入城區(qū),這樣你家就進城了。盤石古說誰說我要搬了?搬出去連喝口水都要錢!離開崩沖山,你說我去哪里掙錢?

馮金科說,可以安排你進附近的工廠做工,有工資領呢。盤石古說我不會做。馮金科說,政府有免費培訓。盤石古說我沒讀過書,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培訓不了。馮金科說,你不搬也是可以的,政府不會強迫你,但這條水泥路政府這樣設計就從你家門口過,這是別人都求之不得的好事。

盤石古說,這毀田占地的怎么是好事呢?這分明是一泡鳥屎,誰都不想落到自己頭上。

馮金科說我家想通都沒辦法,因為離主路遠,又是單家獨戶的,不符合政策。

盤石古說,你真是說得比畫眉鳥叫得還好聽!再說我不是不給過,而是將原來的泥土路鋪好就已經(jīng)夠?qū)捔?,為什么非得要挖我家那點田呢?

馮金科又擰開瓶蓋喝了一口礦泉水,然后蓋上,扶了扶眼鏡,說政府立項修建的路都有標準,不是你說夠?qū)捑蛪驅(qū)挼摹?/p>

鄧付銀注意到盤石古的雙眼一直都在盯著馮金科喝水,最后目光落在那只礦泉水瓶上,說我都量過了,真的是能通得過小車的,爬山王也能通得過。

馮金科說你怎么量的?

盤石古說,我去橫沖幫人砍桉樹,路上看見有小車停著。我看車上沒人,就量了,是用量木頭的卷尺量的?;貋碛至苛诉@段路,真的是能通過小車的。全崩沖的人都知道我是老實人,我會騙你們嗎?

馮金科哭笑不得。他滿腹的理論在這位堂姐夫這里根本派不上用場。他從下午兩點說到五點,聲音都變沙啞了,那瓶礦泉早被他喝光了,都沒能說服盤石古。離開的時候,他說你不是我姐夫,你是塊炸不爛的頑石!

跟在馮金科身后,鄧付銀走出那扇低矮的木門,忍不住回頭對盤石古說,這真的是一件好事吶,你最好還是考慮一下。盤石古說我不用考慮,也不用你們幫我考慮,你下次再敢?guī)藖碚f這事,我就舀尿潑你!他果真拿靠墻那個淋菜用的長柄勺,放進一旁的尿桶里。

鄧付銀來不及捂住鼻子,一陣刺鼻的臭味就撲了過來。他跟著馮金科倉皇向坡下逃去,感覺就像是一條被人驅(qū)趕的老狗。他發(fā)誓今后絕不靠近盤石古家半步。

政府后來只好改了設計方案,改道從盤石古家坡下的毛竹林邊通過,聽說多花了許多錢。

坡路實在太陡,鄧付銀邊爬邊想去年盤石古修建樓房時,那些建材是怎樣運上去的。他當時連看都懶得來看。聽鄧貴仔說那個山外來的包工頭請人用爬山王拉了幾車后,說再拉下去爬山王都要報廢了,后來就借了三匹馬來拉。這么陡的泥土路,如今連摩托車都難開上去,要是上面的人病了怎么辦?要抬下去嗎?

大門沒關。鄧付銀走了進去。盤石古正坐在廳堂里,不停揮舞的篾片把他罩在中間。盤石古只抬頭看鄧付銀一眼,目光又落回手中的活路上。鄧付銀看得出他正在織一只背籠,說煮晏(中午,午飯)了嗎?盤石古說到天晏了?沒有再抬眼。鄧付銀看了一下手機,說才九點半。盤石古說,那急什么,你要在我家吃晏嗎?

鄧付銀說去我家吃吧。盤石古說,你不看我正忙嗎?鄧付銀說,我是來請你吃豬浸的。盤石古的手就停了下來,抬起頭來看著他,說你說什么?那張老臉像是布滿苔蘚的山石。

鄧付銀從褲袋里掏出香煙,取出兩支雙手遞上,說我請你吃豬浸。盤石古伸出糙如樹皮的雙手接了,說我沒聽錯吧?鄧付銀說錯不了。盤石古說,你今年養(yǎng)了豬?鄧付銀說是的。盤石古說我怎么不知道,我們斑竹嶺不是沒人養(yǎng)豬了嗎?

鄧付銀說,是不是我家門口長荊棘啊,你都不敢來的?盤石古說,我天天都忙得要死,不是上山砍竹,就是在家里織東西,哪有空去串門?山蘭和她老公去年去了廣東打工,留下一兒一女在梅花讀小學,妹小只好出去幫忙照顧孩子,留下我一個人在家,有時連飯都沒空煮哩。

鄧付銀說,你織的這些東西都能賣出去嗎?盤石古說,不能賣掉我還織什么?鄧付銀說能掙多少錢?盤石古說不多,每月也就七八百。鄧付銀說不少了,今天你能休息半天嗎?

盤石古說我不想去,這一休息又少了二十幾塊錢。鄧付銀說,你這是和年輕人一樣了,天天都在想著掙錢。盤石古說我命苦,不像你。說著手上又忙活了起來。鄧付銀說一樣的。盤石古說你的豬有多大?鄧付銀說估計有三百吧。盤石古說都殺好了?鄧付銀說還沒呢。盤石古說,那你請我去吃什么?哦,對了,你家貴仔沒回來嗎,我好像沒聽到有車子回來。鄧付銀說沒回,人老了,求不動他了,所以我是來請你幫忙的。

盤石古又抬起頭來,有些吃驚地看著他,說這么大的毛蟲,你請了幾個人?鄧付銀說連你一起,總共四個男人。盤石古說弄不了,你就不能等貴仔有空回來再弄嗎?鄧付銀說等不了,師翁趙萬林我都請來了。盤石古說你這是要尚家先?鄧付銀說是的,尚家先和報年一起做,所以請你一定要幫忙。盤石古說我真的沒有空。

鄧付銀說,你家亞保和山蘭都去打工掙錢了,你又有低保,還這么辛苦干嗎,就不能停半天工嗎?盤石古說,低保只夠買米和油等生活費用。鄧付銀說亞保沒有拿錢回來嗎?盤石古說別提這個不中用的人,他掙的錢連自己都不夠用,還經(jīng)常問我要錢,說是要談女朋友。鄧付銀說,有女朋友了,這很好啊。盤石古說,哪知道是真是假,去年過年叫他帶回來看看,可是連他自己都沒回來。

鄧付銀說,水泥路沒通到家門口,他怎么敢?guī)笥鸦貋砟??這話剛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說錯了,但說出去的話像潑出去的水。

盤石古果真黑了臉,說你今天不是來請我吃豬浸的。鄧付銀變得口吃起來,連說了三個是字,然后才說出是的。盤石古說你今天是來找我潑尿你的。

鄧付銀的老臉青黑得像樹蛙皮一樣。

盤石古說我不吃你的豬浸,你以為我真的窮得沒肉吃嗎?我告訴你鄧付銀,只要我天天織東西賣,就會天天有肉吃。鄧付銀說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來找你幫忙的。盤石古說你再啰唆,信不信我真的舀尿潑你!

鄧付銀只好站起來,向外走去。出了大門,他突然來了氣,不再害怕盤石古的尿了,大聲地說,我告訴你盤石古,你家亞保不敢?guī)笥鸦貋恚@都怪你!怪你舍不得那丁點田!怪你動不動就拿尿潑人!現(xiàn)在山外人連種菜都不淋尿了。你不講衛(wèi)生也罷了,還不講文明!再這樣下去,連鬼都怕上你家的門,亞保又哪里找得到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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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