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3年第3期|姜明:悲欣交集——王鐸的人設(shè)突圍和筆墨狂歡
一
他是中國書法史上最大的悲劇人物。
電腦上敲出這句話,心中悚然一驚:這樣下論斷,是不是太絕對了?要不要換一個更中性一點的說法?
不。我堅定地告訴自己。他就是中國書法史上最大的悲劇人物。不是之一,是最大。
那么顏真卿呢?一定有讀者這樣反駁。顏真卿真書楷模天下,人品更是名垂宇宙,字如其人,千秋凜冽,這樣文治武功人品高度契合的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的完美化身,最終死于叛軍毒手,鐵血忠魂,慘烈如斯,不是更應(yīng)該被認為是書法史上最大的悲劇人物嗎?
光照天下,千秋一人,今后我會寫一篇專門的文章,表達我對顏真卿的崇敬。但顏真卿的一生是否一定要以“悲劇”來蓋棺定論?我不以為然?,F(xiàn)在讓我們回到我要寫的主人公身上——這個人,書法成就堪稱“有明書法推第一”,而其人品和氣節(jié),則與顏真卿形成兩個極端,為人唾棄和鄙夷,他就是中國書法史上最大的悲劇人物:王鐸。
王鐸,河南孟津籍,字覺斯,有“神筆王鐸”之譽。明天啟二年(1622)進士,先后任翰林院庶吉士、編修、少詹事。南明弘光元年(1645),任東閣大學士、次輔之職;同年入清,授禮部尚書。順治九年(1652)病逝,終年六十一歲。
作為著名書法家,王鐸以縱橫捭闔、沉雄恣肆的行草書名聞朝野,而作為朝廷重臣,卻在明清革鼎、江山易幟的時刻投降清軍,做了貳臣。其身后三四百年間,因其大節(jié)有虧,書法藝術(shù)被屏蔽。近三四十年以來,王鐸先是在日本聲譽鵲起,特別是日本書家“后王(王鐸)勝前王(王羲之)”的評價,使國內(nèi)重新正視、評價王鐸,蒙塵數(shù)百年的王鐸碑帖收獲了眾多熱切、激動,甚至瘋狂的目光。一時之間,王鐸成了國內(nèi)的當紅名家,評述其生平事功的文章鋪天蓋地,其眾多墨跡也被集納成冊一版再版,一茬茬的書法愛家以臨摹他為時尚……
王鐸31歲中進士入翰林院,其后30年的宦海人生,先后受命于明清兩朝四位皇帝。跟顏真卿一樣,他所處的晚明時期,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亂世,朝廷黑暗腐敗,皇權(quán)交接頻仍,農(nóng)民軍烽煙四起,外敵侵犯好比阪上走丸,朝廷不得不一再割地求和……經(jīng)歷了嚴苛、完整的科舉考試進入官僚體系,且終身均在中央系統(tǒng)供職的王鐸,他的第一身份,是朝廷重臣,第一要務(wù),是治國平天下。但是歷史并沒有給他這樣的機遇。平日里做的都是抄抄寫寫的工作,還沒有到影響國是的重要程度;也曾經(jīng)想過請兵戍邊,但皇帝根本沒有當一回事;即便官至南明次輔,與皇帝又有過命的私交,卻還是沒能組織一場捍衛(wèi)朝廷尊嚴的戰(zhàn)斗……總之,無論他在藝術(shù)史上是如何的聲名熠熠,在正史上,他基本上可以算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小人物。當然,正史上無法完全忽略他,因為他做了一件“遺臭萬年”的糗事——以南明朝廷重臣的身份,偕眾大臣跪迎清軍進入都城……
王鐸的悲劇,起源和根本,都在于這一次的“跪迎”。
二
王鐸的前半生,足以成為“知識改變命運”的勵志教材。
王鐸出生于明萬歷二十年,生而家貧,“不能一日兩粥”。
雖然貧寒,但卻是耕讀世家。王鐸祖父之長兄王價曾中進士。祖父及父親也是讀書人,卻屢試不中,被迫放下書本,躬耕于隴上,寄望于后人。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詩書淵源,所以即便是在極其艱難的環(huán)境下,王鐸和他的兄弟方仍得以讀書識字,賡續(xù)文脈。
王鐸自小跟隨父親學習詩文和書法,反復臨摹王羲之《圣教序》,很早就體現(xiàn)出書法天賦。其后長時間師從大舅陳耀,習四書五經(jīng)之余,書法日課堅持不輟,深厚的書法童子功,自那時奠基發(fā)軔。王鐸這名字即由陳耀所取,“鐸”意為大鈴,系宣布政教法令之用,“寶鐸含風,響出天外,也算是對孩子的一點希望吧?!标愐o王鐸取名后,干脆把他的字也一并解決了:“字就叫‘覺斯’吧,天民之先覺者,予將以斯道覺斯也?!?/p>
聰穎勤奮的王鐸沒有辜負親友。16歲首次參加考試即中秀才,名動鄉(xiāng)野。 1621年8月,鄉(xiāng)試中舉。翌年三月,殿試名列三甲第58名,賜同進士出身,隨后又被選入翰林院為庶吉士,正式開啟宦海人生。魚躍龍門,光宗耀祖,整個王氏家族揚眉吐氣。
王鐸光輝履歷的背后,是家人的超常規(guī)付出:為供他上學,母親和妻子多次典賣嫁妝,岳父和舅父多次周濟,弟弟妹妹不能像他一樣享受優(yōu)質(zhì)教育……家族把“寶”押在一個人身上,這樣一種近乎瘋狂的投資行為,是中國封建社會耕讀人家的一種常態(tài),結(jié)果無非兩種,一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再就是經(jīng)年不舉,全家遭殃。只不過,這種苦難,是被日積月累的生活鈍刀,緩慢地切割分解的。
我想特別提一提王鐸16歲時第一次參加秀才考試的事情,他考了第二名,這本不足為道,但這次考試的實論題目為《攘外必先安內(nèi)》,王鐸在文章中寫道:
“帝王之治,欲攘外必先安內(nèi)……內(nèi)本固則外枝榮,精元豐則外邪不侵,瓦屋堅則淫雨不懼。攘外必先安內(nèi),其理明也?!?/p>
16歲的王鐸“有覺如斯” ,讓人嘆服,誰能想到38年以后,他會跪迎清軍、投敵認親?
更有意味的是他在面試楹聯(lián)時的對答。考官上聯(lián)為:文品清時貴。
王鐸出口成章:功名晚節(jié)難。
真是一語成讖啊。未諳世事的年紀,在人生的第一次考試中,王鐸那一雙清亮的眸子,何以能輕易洞穿自己悲劇的一生?
三
自31歲入職翰林院,至54歲降清,王鐸為大明王朝效力了23年時光。他起點甚高,入職即是庶吉士,“而庶吉士始進之時,已群目為儲相”。遺憾的是,我們并沒有看到王鐸屢建奇功、步步高升的動人場景,反而是一部步步驚心的晚明清流的宮廷失落志、理想消滅史,換句話說,大明王朝斷送了王鐸的錦繡前程,而王鐸,則成了大明王朝名副其實的送終者、抬棺人。
說王鐸是“晚明清流”,一點問題沒有。 科班出身,根正苗紅,庶吉士專為皇帝起草詔書、講解經(jīng)籍,身為皇帝近臣,自然期望經(jīng)緯天下,濟達蒼生。無奈皇帝昏聵,“閹黨”專權(quán)、只手遮天,朝中大臣為求自保,多敢怒不敢言,甚至與魏忠賢等“閹黨”勾連合作,共亂朝綱。王鐸始終對“閹黨”保持警惕,在東林黨與“閹黨”的政治角力中,他與文震孟、黃道周、倪元璐、鄭之玄等鮮明地傾向于東林黨。魏忠賢曾求墨寶于王鐸,竟遭拒絕,惱羞成怒,多次向皇上告狀構(gòu)陷王鐸。
最能體現(xiàn)王鐸氣節(jié)的,是他辭修《三朝要典》。 天啟六年,為彰揚“閹黨”在政治斗爭中的“成果”,以求“青史留名”,魏忠賢竟然奏請朝廷纂修《三朝要典》,為其樹碑立傳,足見當時“閹黨”囂張到了何種程度!時任翰林院檢討一職的王鐸,本應(yīng)是《三朝要典》編纂的核心班底成員,但王鐸卻與同僚黃錦、鄭之玄頂著極大壓力,共同辭修該書。這部“逆亂大典”編纂完成僅僅數(shù)年之后,就被新繼位的皇帝朱由檢下旨焚毀了。
“清流”為表,“名臣”為實,王鐸心心念念的,是成為像魏征一樣的一代名臣。名臣者則秉公直言、放達行事,哪怕批逆龍鱗也在所不惜。除在天啟朝辭修《三朝要典》外,王鐸還在崇禎朝彈劾楊嗣昌、弘光朝主審假太子案等,均表現(xiàn)出凜凜風骨。農(nóng)民義軍和清軍戰(zhàn)事頻起,兵部尚書楊嗣昌主張議和,王鐸、黃道周堅決反對;黃道周被處分,明知皇帝不愛聽,王鐸堅持上疏,“言邊不可撫,事關(guān)宗社,為禍甚大,懔懔數(shù)千言” ,楊嗣昌要求給王鐸以“廷杖”處罰。廷杖之下無生還,而王鐸卻毫無懼色。好在皇上惜才 ,他保住了一條命。誰知數(shù)日后經(jīng)筵秋講,主講官王鐸又當著皇上的面言說“朝廷賦稅太重,清軍入侵,致使白骨滿野、民不堪命”,皇帝震怒,但未加罪。剛毅耿介、憂國憂民、不計得失、求真務(wù)實,這些都表現(xiàn)出王鐸骨子里具有忠君大義。但這些以命相拼的高潔之舉,始終得不到皇上的首肯,甚至讓皇帝對之因震怒而嫌棄、而疏遠——好在皇帝整體上還算寬容,并沒有對王鐸進行貶黜、放逐、棄用、刑辦,更沒有賜死于他——這固然是王鐸的幸運,但皇上的疏遠,則讓他的名臣人設(shè)轟然倒塌。
最致命的打擊,是歷任皇帝對他保家衛(wèi)國的泣血請示,不屑一顧,嗤之以鼻。《擬山園選集》收錄了王鐸一首《漫題壁》:
歲歲議從戎,戎車道路中。貂裘沖雨雪,龍劍淬雌雄。幾日烽煙定?諸侯貢賦通。或宜思兌悅,不獨挽雕弓。
作為大臣的王鐸,憤懣于朝廷面對外敵束手無策只能賠款議和,他怒極冷笑:戰(zhàn)火何時能消停?我們賠他們的銀子到位了可能就行了!
看到這里,我們就明白了,王鐸并不只是一個醉心筆墨的羸弱書生,在外敵入侵山河飄搖的至暗時刻,他渴望并且屢屢主動請纓領(lǐng)兵殺敵、驅(qū)逐韃虜,而投筆從戎、縱橫沙場也并非只是出于一腔熱血,因為他是有軍事韜略和實戰(zhàn)本領(lǐng)的。王鐸自幼習武,身體強健,胸懷奇兵,并非紙上談兵之輩。史書記載,王鐸確有多次遇寇、橫刀突圍、以少勝多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但他的政治和軍事才華都被他的文名所掩蓋,從未得到皇上的重視。
崇禎二年(1629),他曾致函平遼將軍趙率教,洋洋數(shù)千言,縱論御敵之方。沙場點兵之盼、橫刀立馬之求,其情殷殷,溢于言表。
崇禎四年(1631),在與吳阿衡等夜飲時,吳出示曾經(jīng)手刃敵軍之寶劍,王鐸激賞,壯懷激烈:“尚方久稽張禹頭,下酒定取匈奴血。寶劍酬價須萬戶,復城者一堡十五……為語張李諸君子,定遠封侯會有時?!?/p>
崇禎十一年(1638),他曾經(jīng)奏請四千強兵,“請纓以系寇頸,致之闕下;或巡邊閱師,修理邊堡,可效一臂之需”,但崇禎帝一笑置之。
在南明王朝,弘光帝雖與他有私交,他又官至次輔,但對他所上奏疏多無回應(yīng),在危難之際他請求“視師江北,以復國仇”,亦被拒絕。
王朝風雨飄搖之際,御敵諍言皇帝充耳不聞,冒死請纓皇帝置之不理,大廈將傾,報國無門。王鐸去世前一年曾為岳飛書簡題跋,岳飛62字的書簡,王鐸跋文多達390余字,行文沉郁蒼涼,既可視為貳臣王鐸對忠臣岳飛的終極致敬,也可以看出王鐸對亂世無明君的極度絕望和不甘!
大國有“明君”,寇來如鼠竄!清軍進入南京前,弘光皇帝竟然置滿城百姓死生于不顧,攜首輔馬士英抱頭鼠竄,滿朝文武均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铩R蛟凇凹偬影浮敝辛ν牍獾?,南京城破之際,兵荒馬亂中,王鐸被不明真相的民眾長時間圍攻、辱罵、群毆,“須發(fā)盡落”,幾近喪命。這個讓他斯文掃地、終生蒙羞的事件,徹底激怒并喚醒了他,他終于明白,自己曾誓死捍衛(wèi)的所謂圣上,無非是貪生怕死、毫無擔當精神的蚍蜉螻蟻!自己的所謂忠君之舉,無非是愚忠!激憤之下,王鐸甚至在筆記中感謝清軍的到來,“喜逢大軍收嬋連,蘇死回傷見陽天?!毕雭?,一身傲骨、滿腔赤誠的王鐸之所以遽然變節(jié),甚至會在玄武門城頭逆天一跪,這是重要的導火索之一吧。
另一個場景更能證明王鐸對弘光帝的不屑和痛恨。在王鐸他們獻城降清之后的某一天,不知出于多么邪惡的目的,豫親王多鐸導演了一出好戲:他把擒獲的弘光帝押來與降清的明朝遺老相見!可以想象,無論遺老們是什么反應(yīng),都會成為清廷嘲笑、鄙夷這些貳臣們的笑料談資!果然,錢謙益見到弘光,伏地慟哭,良久不能起立。而王鐸卻直立怒目以向,戟手數(shù)其罪惡,大叫:“余非爾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見舊主而不跪拜,斥其惡而無懼色,彼時的王鐸一定是張目決眥肝膽俱裂:誰把我變成貳臣的?除了我自己,就是你這個龜兒子逃跑皇帝!
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四書五經(jīng)經(jīng)典里浸潤出來的如玉的男子了,在改朝換代禮崩樂壞的時代背景下,王鐸的悲劇不只是一種人格的分裂,更是一種文化的撕裂、文明的撕裂。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一個王朝的背影漸行漸遠,一個藝術(shù)家的身影漸漸高大起來。
四
順治六年(1649)十月,清禮部左侍郎王鐸策馬經(jīng)過煤山,朝著崇禎皇帝自經(jīng)的方向,投注以深深的一瞥,久久不愿離去。
其時,紅楓似血,滿山空寂。
這一瞥跨越千山萬水,王鐸的心中一定是風起云涌、百感交集。我想,一定有悔意自他心頭升起,后悔當初沒有追隨先帝而去,如今卻要以貳臣的身份,茍且偷生于這夷滿當?shù)?、風雨如晦的時代。
四年前,清軍入關(guān),勢如破竹,攻城略池,兵臨南京,弘光皇帝已經(jīng)跑路,王鐸作為身處南京的南明小朝廷大學士,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就是以身殉國,再就是辱身獻城。弘光元年(1645)五月十五,提前主動剃發(fā)表忠心的忻城伯趙之龍同王鐸、錢謙益等文武大臣,在玄武門匍匐于地,跪迎清軍,其時風雨大作,清軍久不至,降臣全身濕透,狼狽不堪,居然無一人敢起立避雨!
所謂“臣服”,這就是了。
清軍終于到了,在豫親王多鐸輕蔑的眼神中,落湯雞似的明朝眾大臣無一不如罪臣般低眉垂首、瑟瑟發(fā)抖,恭候新主子賜令“眾卿平身”。
這就是大明王朝在政治舞臺上最后的亮相,這就是在“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之血泊和尸骨之上的笙簫靜默、白旗飄飄。
我渴望看到一雙清涼的眸子,能夠承接住多鐸那輕蔑的眼光,我渴望看到王朝之間的秋波對接不要那么不平等,渴望看到軍事與政治之間的權(quán)力嬗變不要這樣不平等,渴望看到文化與民族融合之間的生態(tài)互補不要這樣不平等,我渴望看到他——王鐸,挺立如松,不卑不亢,正視對方,不懼不慌。
我以為,這才是文人的風骨。
我以為,當民族大義已然蕩然無存的時候,文人的風骨,是他區(qū)別于政治同僚、獨立于時代的最后尊嚴。
可惜,我沒有看到王鐸的目光。
16歲考秀才時,王鐸洋洋灑灑宏論“攘外必先安內(nèi)”,那時他有一雙何其清亮的眼睛。三四十年以來,內(nèi)憂外患,寇騎如虎,萬里江山,俱為魚肉,清亮的眼睛,暗淡了、渾濁了、膽怯了、沉淪了,他成功地將自己異化為了自己的敵人和最鄙夷的人。
玄武城頭的大雨,像一根又一根鞭子,無聲而響亮地抽打著王鐸,又像一張遮天罩地的大網(wǎng),捆縛、困囿著王鐸,使他往后余生,無時無刻不感到心神不寧、呼吸困難……
這一跪,大明江山改旗易幟;這一跪,首都南京免遭屠城;這一跪,王鐸苦心經(jīng)營的“傳世名臣”夢想徹底破滅,他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數(shù)百年為人唾棄……
有人說,王鐸應(yīng)該慷慨赴死。死了,他就是民族英雄;不死,他就是漢奸、敗類,他就欠大明王朝甚至中華民族一條命。
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自決天下,臣必須黃泉護駕?!俺疾皇露鳌保?,忠藎之臣必須得死。
但王鐸竟然沒有自裁。
死都不怕了,還怕活著嗎?
他公開發(fā)表了自己的辯護書——
是上剝下,下亦剝上也。操鍔而自剚其躬也,不克以天下為心。故君擇臣,臣亦擇君,孰肯以其身徒勞于是非黑白混淆之世,以性命日待于湯鑊之前歟?!
世人皆言我該死,殉節(jié)昏君豈弘義?!王鐸不服!不服!不服!
他活了下來。
五
降清之后,王鐸又活了七年。
這個人,在我心頭,也足足橫亙了七年。
換句話說,今天下筆的這篇文章,在我心中醞釀了足足七年。
七年里,我摹習書法,一度日書千言,狂熱地迷戀,終歸于平靜,時光荏苒,一晃,不臨池又是兩三年。
2014年初冬,我與朋友海泉結(jié)伴拜于蜀中書法女史齊建霞門下,開始學習書法。建霞吾師,貌文弱纖麗,而腕下功夫十分了得,篆隸楷行草,諸體皆備,尤擅行草,其字大氣磊落、神氣貫通,無絲毫女子書法的柔媚清雅,卻有挽狂瀾、破三軍的磅礴酣暢。在我們拜師之前,有多位熟人曾獲齊師指點,獲益良多。
學習書法,并不是一時興起,而是蓄謀已久:跟任何一個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一定興趣的人一樣,書法是我們視野中特別的亮光,更是我們探本溯源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密碼。盡管當代社會早已經(jīng)沒有書法特立獨行的整體氛圍,但每當我們對中國歷史上諸多事件不得其解時,試著用書法的視角,也就是歷代中國傳統(tǒng)文人何以能憑借一管毛筆安身立命、表情達意,用這樣一種視角思考問題,那么多半可以獲得格外的啟示。中華文明之所以能經(jīng)久不斷裂,中華民族之所以能匯聚、團結(jié),形成民族大家庭、價值共同體,這一管毛筆或者說這一方翰墨,實在功莫大焉。
從執(zhí)筆、起筆、運筆、收筆學起,從點、橫、豎、撇、捺學起,在建霞師手把手兒的教導下,“書法小白”很快“上手”了,在筆與紙的摩挲中,淺淺淡淡地體會到了些許快感?!皶ㄐ“住焙芸觳段搅斯爬系哪恪N覀兪菑淖瓡胧值?,篆書修長、勻稱、俊美,像站立的美男子潘安,是運筆練習和線條學習的絕佳字體。在臨習《嶧山碑》《石門頌》等名帖之后,我們轉(zhuǎn)習隸書。隸書寬厚、雍容、有波滐,有點像端坐的峨冠博帶的丞相,隸書練筆鋒、練線質(zhì)、練造型。但是困頓和蹇滯旋即而至,墨不再是墨,而是“魔”,隨便怎么寫,都丑陋不堪,不忍直視;感覺原先已經(jīng)學好的筆畫,也哪兒哪兒都不對勁了。無疑,我們進入了書法的瓶頸期。直到有一天,建霞師對我們說:“好了,今天我們開始學習草書。”
在我的意識中,草書無疑是最高級、最體現(xiàn)功力的一種字體,當然也是最具審美價值和抒情功能的一種字體。建霞師的觀念是,篆書隸書是基本功,學無止境,需要反復練習。行草書是學以致用,就是要把篆書隸書練習中學會的各種筆法綜合運用起來,是基本功的升華,不矛盾,在基本掌握草書要領(lǐng)以后,多種字體的訓練可以各自開展、統(tǒng)籌開展,甚至滲透性開展。
建霞師找出一本字帖,展紙,舔墨,說,我盡量寫慢一些,你們注意我的筆法。之后,穎管搖曳,翰墨吐納,只聽老師喚了七八次“牽紙”,幾分鐘時間,一幅六尺整張的草書作品已經(jīng)完成了,但見字字牽絲映帶連綿貫通,不解橫撇豎捺何以斜敧不周依然顧盼生輝。建霞師擱筆,意猶未盡道,王鐸的法帖,臨來就是豪爽。
“當秋暮雨煙欲飛,鶴來亭樹, 攜榼登嘯,殊開清興……我節(jié)臨的是王鐸的《草書冊》。這一階段你們都要臨這個內(nèi)容,各自到網(wǎng)上去買一本吧?!?/p>
就這樣,只聞其名不見其字的王鐸,第一次走進了我們的視野。
為了看清楚這是一本什么樣的書,我拿起了老師剛剛臨習的字帖,草草翻了幾頁,我說:“老師,我覺得你比王鐸寫得好?!?/p>
天地良心,我真不是拍老師的馬屁,以我當時的眼光,我真覺得老師的字更為遒勁流麗、大氣舒展。這句話卻把老師嚇了一大跳,她非常嚴肅地說:
“千萬不要在其他人面前說這個話了,在我面前也不要說第二次了。你剛學書法,人家不會笑你,但會笑你們的老師,不光會笑,不光會覺得我們不知天高地厚,會鄙視我們的,骨子里面的那種鄙視?!?/p>
我愕住了。老師從來沒有這樣嚴厲地批評過我們,我臉紅了,又把剛剛放下的字帖舉了起來,試圖掩蓋自己的無知和尷尬。
這一看,竟然真的發(fā)現(xiàn)了墨外乾坤:草書頁文本,是一篇真正的美文??!400余字,情景交融,古往今來,興嘆有寄,雅趣滿懷,筆法高古,格調(diào)昂揚,看來王鐸不僅是書法圣手,還是文章達人啊!
比如——
當秋暮雨煙欲飛,鶴來亭樹, 攜榼登嘯,殊開清興。
梧桐葉落,遠岫云浮,飄然寄傲,第一清福唯韻人自領(lǐng)受耳。
得意花供數(shù)枝,好友高談世外事,抱膝把酒,看西山爽氣,聽鐘聲至耳,安能不暢然于中耶 !
……
多么優(yōu)美的句子啊。多么清明開闊的意境啊。
此后數(shù)月,建霞師現(xiàn)場臨寫這些句子,我們再臨寫建霞師的摹本。之所以要這樣做,一是為了讓我們觀察學習用筆方法,再就是因為原帖字小,初學者看不到使轉(zhuǎn)、絞轉(zhuǎn)、波磔等字里風波,老師摹本,字大,動靜大,便于學習。“等你們學會了基本功,一定要臨原帖?!崩蠋熞欢?,再而三地告誡。
與王鐸的精神交誼,自此起源。
六
書法的一個很高的境界,是用自己的筆跡,寫自己的心跡,換句話說,也就是字是自己寫的,內(nèi)容也是原創(chuàng)的。原創(chuàng)的內(nèi)容倒未必一定是苦心孤詣的錦繡詩文,書法史上大量的名帖反而是短札、隨感、備忘錄等充滿濃郁生活氣息的可愛文本。如張旭的《肚痛貼》:“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熱所致,欲服大黃湯,冷熱俱有益。如何為計,非臨床?!?/p>
就連宗主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說穿了也是一篇即興遣懷之作,原作中諸多的涂抹穿插,顯示出主人怡然自洽的休閑狀態(tài),與正襟危坐憋大招大相徑庭,偶然欲書狀態(tài)下的性情書寫濃縮了時態(tài)、世態(tài)、情態(tài),彰顯出書家真正的文化氣象,這是最讓人歡喜的事情。當然,書家臨寫古人的名帖,或者書寫古人的名句名篇,也未必一定就不能體現(xiàn)書家的個性和水平,歷代大量的書法家都是這樣寫出來和傳下來的。當代絕大部分書法走的就是這個路數(shù),隨便走進一個書展,唐詩宋詞怕要占書寫內(nèi)容的十之五六——我個人認為,今人寫古篇,時代精神肯定是要大打折扣的。
王鐸似乎是個異端。一方面是臨古狂人,其獨創(chuàng)的“一日臨帖,一日應(yīng)請索”,與其說表達的是一種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不如說彰顯的是一種“永不離古”和“決不泥古”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另一方面,王鐸在非臨帖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的大量文本,并非古人詩文,而是自己原創(chuàng)的詩文、信札。王鐸自幼飽讀詩文,文思敏捷,出口成章,落筆為詩,一生中創(chuàng)作的詩歌,一說是3萬余首,一說是2萬余首,僅留存下來的就有近萬首。如果我們以他16歲中秀才起開始計算,到他61歲去世為止,其在世時日也就一萬六七千天,也就是說,王鐸作詩,平均每天一至兩首!對于古人而言,作詩固然不難,但長年堅持、日日不輟,非有強大的文化抱負不能為也。其實王鐸本人對自己的文學水平非常自信,曾言自己“書不如畫,畫不如詩”,固然有夸飾自矜的意味,卻也顯示出“諸藝皆好,尤重詩歌”的價值訴求。書法自然是讓王鐸名滿朝野的絕技,但書法乃基本技能,歐陽修認為“以學書為事業(yè),用此終老而窮年者,是真可笑也”。就連同年黃道周也視之為“七八等技能”,王鐸之所以要那樣孜孜矻矻在詩文上下苦功夫,骨子里面他是想成為一代文豪,甚至想成為“當代文魁”。
王鐸鐘愛杜子美,詩風深受影響,沉郁蒼涼,似大風歌。其實王鐸與杜甫有太多的不一樣,杜甫一生顛沛流離,飽經(jīng)磨難,只做過很小的官員,而王鐸一直供職于中央機關(guān),始終為皇帝近臣,生活際遇可謂天淵之別。他有《始信》詠少陵:“始信杜陵叟,實悲喪亂頻。恒逢西散卒,驚向北來人。老大心情異,衣冠祿秩新。渾瑊亦不見,淚盡詰青旻?!绷舸嬗谑赖臅ㄗ髌?,相當數(shù)量都在書寫杜甫名詩。想來,憂國憂民的情懷,壯志難酬的郁悶,烽火連天國破家亡的幻滅感,應(yīng)該是他們共同的心理江山和精神圭臬。王鐸古文底子好,又勤奮,詩文也名重一時。同時代的多位名人贊譽有加——
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評價道:王鐸的詩“七言可以與杜甫同步,排律可以與‘大歷十才子’相提并論”。戶部主事馬之駿評價:“嘉隆之后,王鐸可謂詩道主盟,六義功臣以此生心,無害于政?!?/p>
我想,王鐸心心念念想做的,其實就是這樣一位詩道主盟,君心似海,江湖聲遠,踏踏踏的義軍和外敵的鐵蹄聲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的,就讓自己在文字王國做一位主帥吧。但是很可惜,王鐸的盟主地位并沒有形成,對他褒譽的時人,有的是他的親友(比如呂維祺就是他的親家);有的是應(yīng)他之托在他詩文集上作序,情勢所然,難免溢美抬高;有的則是他深愛或深愛他的師友、有欠于他或有求于他的同僚或后輩,所以評價不那么客觀、不那么符合現(xiàn)狀。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王鐸書法上的名聲太大。他已經(jīng)是書壇盟主了,時代不會再授予詩壇盟主的桂冠給他了,社會資源畢竟是有限的,沒有必要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一句話,也就是王鐸“書名掩蓋了詩才”。
歷史并沒有辜負王鐸。雖然王鐸在文學史上并沒有留下名字,但恰恰因為他對文學的摯愛,文學報之以瓊瑤,他的文學素養(yǎng)、文化稟賦和文藝氣質(zhì),助推他成為明清時代開辟山河的書法第一人。真正的書法家不是匠人,不是依葫蘆畫瓢般臨帖,然后刷字成篇的熟練碼字工人,而是對文字有獨到理解和深厚感情的創(chuàng)作者,是視文字為自家親人的忠厚長者,是賦予文字以靈氣和內(nèi)涵的魔術(shù)師,是能于萬萬千千的文山字海中讓自己文字粲然生姿風標獨具的藝術(shù)家。書法家寫的是字,又不完全是字,書法家的字可以鐫刻山河、愉悅眼目,甚至可以凝固歲月、審美人性。特別是那種以自家手筆書寫自家詩文的書法家,他們的遺墨和刻石就是歲月的包漿,他們記錄歷史,同時成為歷史的一部分。文稿的文獻價值和書法的藝術(shù)價值兩相增益交相輝映,王鐸是中國書法史上的杰出代表。
隨便選幾首王鐸的詩作來欣賞一下——
苔作鋪裀石作床,閑來藜杖任徜徉。老僧寄語相邀去,多是雪峰看草堂。
三十余春離草萊,笏袍光氣五云開。承恩卻在丹青手,不論詩書才不才。
浦云能自邇,逾與道情親。況坐聲光里,高閑侶古人。
……
2016年6月,在建霞師名下學習書法一年半以后,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我和海泉投稿參賽四川省第八屆書法篆刻新人新作展。海泉的作品,不僅入展,而且奇跡般地獲得了二等獎。我功夫下得不深,原本不抱希望的,結(jié)果作品也入圍了。這么短的時間,從“書法小白”到作品進入省展,業(yè)內(nèi)業(yè)外人士大多表示驚訝,建霞師也很欣慰。我們臨習的都是王鐸的法帖。我選擇的是《贈張抱一草書詩卷》中的《登岳廟天中閣看山同友》,此書寫于崇禎十五年,為王鐸51歲時的作品,跌宕雄逸,欹正難測,其中“誰復凌空呼帝座,我今乘勝挹天漿”中“帝”字的最后一筆,如萬歲枯藤,遒勁放縱,占了兩三個字的空間,縱貫左傾,末了還有一個左挑的小鉤,像極了長戈大戟。那是王鐸胸中百萬雄師手里的兵器嗎?加之詩的意象雄渾開闊,我被深深震撼,反復臨摹,雖不得其韻,但自覺會其意通其心,后被評委們看中,我竊以為評委有慧眼。兩年后偶遇當年的某位評委,他笑言:“你那個作品能夠入選,內(nèi)容占了便宜,以前沒有誰寫過?!?/p>
誰復凌空呼帝座,我今乘勝挹天漿。帝字的最后一筆,突然又變成了崇禎皇帝自經(jīng)時的白綾,綰結(jié)了整個大明王朝的悲歡,也將一個報國無門的文臣的慘烈心志,永世高懸。
七
“破陣聲威四海聞,敢移舊句策殊勛。王侯筆力能扛鼎,五百年來無此君?!?/p>
這是啟功先生對王鐸的評價。啟功先生書法秀美流麗,卻對王鐸的雄強粗野頂禮膜拜。
《中國書法簡史》作者、學者湯大民治學嚴謹,卻在專文中用充滿激情的文學性語言贊譽王鐸:“無論是手卷還是六尺長條,都是飛騰跳擲,縱橫捭闔,大氣磅礴……他的書法是忽正忽斜、忽雅忽野、大整大亂、既丑且美的多元矛盾統(tǒng)一的審美組合,是亂世之象,末世之征,當哭的長歌,絕哀的歡叫。”
……
當歌的長哭,絕哀的歡叫。盡管極力為自己辯白,也有諸多仕清遺老互相粉飾、洗白,但儒學修養(yǎng)深厚的王鐸當然明白,自己的變節(jié),無論如何都會被歷史清算和鞭撻的。
事實上也是如此,在他身后一百多年,乾隆皇帝將他列入《貳臣傳》乙編——甲編收對清朝赤膽忠心、積有功勛者,乙編為對明清都不盡忠且無建樹的降官。
王鐸洞見了自己的未來,有計劃地重新規(guī)劃自己的余生:傳世名臣做不成了,那就做文藝盟主、書法大家——
“我無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書數(shù)行也?!?/p>
這是王鐸說于48歲時的話,當時他對明朝廷還抱有希望,只是自己的抱負暫時沒有實現(xiàn),話里有抱怨和自嘲的味道。但這句話精準地注解了他仕清后生命中最后七年“人書俱老”的煉獄榮光和筆墨狂歡。
茍活人世,悲欣交集。就這樣,文藝成了貳臣王鐸余生中唯一的光亮。降清之后的七年,王鐸擔任過一些閑職,但他基本上都不理政事,成天寫寫畫畫,沉浸于自己的藝術(shù)世界。朝廷也懶得管他,招安前朝舊臣本就是一種裝點門楣、顯示新王朝氣度的面子工程,你不上班,兩不相礙,大家都爽朗輕松。但王鐸并不輕松,或者可以說,仕清的七年是王鐸一生中最痛苦、最絕望、最分裂、最瘋狂的一段時光,他奉為圭臬卻最終為他拋棄的儒家文化價值觀無時無刻不撻伐著他。作為貳臣,他時時處于對新朝、對國家、對官職、對自身的身份認同危機之中,更處于對時人、特別是后人的評價恐慌之中,進而產(chǎn)生了對人世的厭倦。所以面對這樣一段“偷”來的余生,他是不珍惜的,是自暴自棄甚至恣肆放浪的,是恨不能立即將自己歸還天地的,仿佛只有這樣,他才能讓自己絕癥一般的幻滅感稍稍減輕。
果然,僅僅在降清7年以后,他就在61歲的壯年病逝。同為貳臣的前輩學者錢謙益在他墓志銘上寫道:
既入北廷,頹然自放,粉黛橫陳,二八遞代。按舊曲,度新歌,宵旦不分,悲歡間作。為叔孫昭子耶?為魏公子無忌耶?心口自知之,即子弟不敢以間請也。
這番敘述,既是對晚年王鐸的生活畫像,也是對他們“茍活于世”的自我辯解。他們以為不為新王朝效命,就是為舊王朝掛孝,他們以為放浪形骸、自我作踐,就是對自己的救贖,就能讓自己的犯罪感有所減弱。這當然是他們認識的局限性。幾百年后,我們依然不認同王鐸們的抉擇,更不會為王鐸的事實上的賣身求榮翻案,但當我們回望這一段歷史時,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腐敗、軟弱、殘暴、昏庸的晚明王朝之革鼎易幟,完全符合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清廷執(zhí)政兩三百年間,出現(xiàn)過康乾盛世等黃金歲月,科技進步,民生改善,滿族給一度孱弱的中華民族,灌注了雄強孔武之力,為華夏文明和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shè),作出了歷史性的貢獻。
明清易幟,徹底分裂了王鐸——好在,王鐸在聲色犬馬之外,一門心思遁進了他的書畫世界,他的絕代苦悶,終于鞭撻、孕育、煎熬、裂變出其驚世駭俗的書法藝術(shù)。這是王鐸一生中最大的悲劇,這也是王鐸成其為書法史上最大的悲劇人物的根本所在,但是,這卻是王鐸對中國書法史的最大貢獻。
時至今日,在王鐸出生400多年以后,當我們展讀或者臨摹王鐸書法作品的時候,依然忍不住目瞪口呆、心濤澎湃。那些天風海濤般不可端倪、勁弩鐵戟般狂飆突進的黑色線條,無論怎么看,它都在勁舞;你把法帖合上,線條甚至會躥出封面,在你眼前狂熱扭動。它的生命力是如此頑強,它的存在感是如此磊落,它的穿透性是如此精進,沒有辦法,這就是王鐸的魅力。貳臣也擋不住他的光輝。中國歷來講究“字如其人”“以人論字(文)”,但王鐸依然是繞不過去的人物,成為萬千書法愛家最熱衷的臨摹寶藏。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當然王鐸本身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在這個什么都講究意思的時代,我必須得正一正衣襟,很嚴肅地談一談“王鐸的意義”。當然,這也是一個很有意義的話題。
王鐸的意義,首在他一掃流美、清麗之風,開創(chuàng)了一種以“粗”“野”“奇”“怪”為主要特征的“書法暴力美學”。王鐸的字,粗看并不好看,這也是我剛接觸王鐸作品時,認為吾師建霞的臨帖比法帖更好的原因,時至今日,依然有一些沒有書學素養(yǎng)的人認為王鐸是“丑書”代表人物。清麗、典雅、蘊藉、俊逸固然是美,但所有的書法作品都是這樣一種風格,則讓人沉悶促狹。王鐸一掃晚明風行的董其昌式流美之風,以“粗”“野”“奇”“怪”的磅礴之勢,形成“暴力美學”,讓書法審美大異其趣,繼而大放異彩。
在我的認識中,所謂“粗”,就是筆畫粗重、墨氣淋漓。他主張“盡黜幽細而存粗猛”。以此粗猛,回應(yīng)董其昌的清秀?!耙啊眲t是在臨帖師古的框架下,“不規(guī)規(guī)摹擬”,勇破陳規(guī),任性表達。王鐸自幼時習書開始,終身將“二王”作為臨摹范本,并響亮地提出了“書不宗晉,終入野道”的口號。但王鐸臨帖,多是意臨和創(chuàng)臨,很多時候都是借法帖模本而書自家胸臆,其勢狂野,其字粗野?!捌妗眲t是奇崛搖蕩,連綿縱貫。王鐸連綿縱貫的“一筆書”字數(shù)超過七字的非常多,接近十字的也不少,最多一例竟然達到驚人的十五字!足可以見書寫時風馳電掣、筆走龍蛇的駭人氣場!一氣呵成的縱貫連綿之外,更不可思議的是字字結(jié)體飽滿清新,上承下接,左沖右突,俯仰有致,縱放得意,猶如萬丈高瀑,浩浩蕩蕩傾瀉奔流?!肮帧眲t是貌似猙獰、沖撞常規(guī),王鐸用他那飛騰激越的狂草粉碎常規(guī)的視覺平衡,讓人獲得“劈山超海,飛沙走石,天旋地轉(zhuǎn),鞭雷電而騎雄龍”的神魂震撼。很顯然,王鐸刻意為“怪”,就是要構(gòu)成對平衡、和諧、秀美的沖突,追求一種異常、寥廓、雄渾、險峻的闊大氣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就是書家自身扭曲壓抑的理想人格在尺牘間的精神突圍,就是在“不美”和“奇怪”中刻畫“完美”和“正氣”的道德角力,就是在張牙舞爪、萬劫不復的精神向度上重塑人格理想、字字吶喊“不服!不服!”的心跡公示——
總之,王鐸的書法創(chuàng)作,不光體現(xiàn)出藝術(shù)審美,更多的是藝術(shù)冒險,很多時候體現(xiàn)出極限運動的特質(zhì),而這些僅僅是表面現(xiàn)象。王鐸書法的真正內(nèi)涵是一口深井,他的悲劇人生,才是活水之源。
同樣因為他的悲劇人生(仕清之后實為自我放棄后的“躺平”人生了),王鐸刻意地,同時也是創(chuàng)造性地將字寫大,以頂天立地的鴻篇巨制,變傳統(tǒng)書法欣賞“案上觀”為“壁上觀”,拓展了書法的審美場域和格局,從現(xiàn)實意義上讓書法藝術(shù)“站”了起來。
明代以前,除了廟宇殿堂等處的楹聯(lián)以外,巨幅書法作品比較少見,傳世經(jīng)典作品的尺幅多為幾十厘米大小。自明代中后期起,隨著高大建筑物的增多,以藝術(shù)增美生活的審美思潮興起,巨幀長軸的書法作品開始涌現(xiàn),書法作品動輒幾米長。當時的名家董其昌、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等都參與其中,一時之間鴻篇巨制佳作迭出,奪目驚心。審美方式也由以把玩、凝視為特征的“案上觀”,變成了以眺望、仰視為特征的“壁上觀”。
王鐸是巨幀長軸創(chuàng)作的執(zhí)牛耳者。他的很多作品都有一丈多高,最高的《五言古詩軸》,縱高竟然達到驚人的4.22米!如此頂天立地的書法藝術(shù),自然具有讓人血脈僨張的視覺震撼力。我曾在書店購買過王鐸巨幅長卷的高清影印帖,尺幅之高,層高3米的陋室不能懸掛,只能讓它委屈地躺在地上,供我瞻仰。即便它躺在地上,其字字威武、橫掃三軍的霸道神氣還是讓我屏聲息氣,不敢動彈。讀王鐸的字是需要勇氣的,而讀王鐸的巨幅長卷,則需要穿上救生衣,坐上救生艇——
那是在驚濤駭浪中的行進和搏擊,那是人力與自然力的相互叩擊和呼應(yīng),那是神示的詩篇和魔性的心跡之間的角力——神仙打架,作為觀眾,我們很容易受傷。
王鐸的氣宇襟抱和他的擘畫神功,顯示出“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壯闊氣象??梢哉f,王鐸不是把字寫大了,而是把“人”寫大了;不是把個人寫大了,而是把自我的意識寫大了——人生如蚍蜉,事事不如意,想做名臣,卻做成了貳臣,想做武將,卻做了跪迎降將,想流芳百世,偏偏遺臭萬年,錯錯錯,生之卑微以字放大!莫莫莫,臣之忠良以筆扛鼎!
王鐸寫的不是字,是生不逢時的肝腸寸斷,是人鬼附體的魂飛魄散,是遺臭萬年的名垂宇宙,是失敗人生的倔強戰(zhàn)書。
如果說顏真卿的“名垂宇宙”是其忠義肝膽的自然成全,那么王鐸的“名垂宇宙”則是其在忠義盡喪之后的絕地突圍。他有意識地將其書法和詩文作品編輯成冊,勒石刻拓,體現(xiàn)出相當強烈的審美自信和文化自覺,為其作品的傳播和流傳做了非常重要的基礎(chǔ)性工作。
王鐸留存于世間的詩文集很多,為后人研究和學習,提供了很好的條件。這固然是因為年歲不久,諸多文本文獻還沒有在歲月流逝中遺失和消滅,但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卻是因為王鐸本人生前的自覺集納和“搶救性保存”。
特別值得一說的是,除了“編書”以外,王鐸非常注重勒石刻帖,也就是將自己的書法作品,請人刻在石碑上,供人觀瞻和拓印。比如《擬山園帖》《瑯華館帖》《日涉園帖》《論詩文歌》《二十帖》等,都是由自己的兒子或姻親主持刻寫完成的,所刻作品,除了來自王鐸先前的饋贈,更有王鐸聽聞刻帖之事后的“專項支持”。他去世前曾囑咐兒孫說:“我一生別無所成,唯有書法一道小有所成。待我死后,可尋覓良工,將這些作品一一刻石鑲置于中室四壁,傳留后世。倘子孫后代有衣食不足時,亦可拓賣字帖,以濟溫飽。”
這充分說明,王鐸的刻帖,是一種有意識有組織有計劃的“文化工程”。于他本人而言,他的功名意識從來都是以流芳百世為旨歸的,當然他是想借墨跡舞日月、承天地以不朽,而于中國書法史而言,恰是因為他的審美自信和文化自覺,這些珍貴而有價值的墨寶,能于紙帙法帖之外,與自然界的碑石風云交會,在廣袤的天地間和歷史空間里,生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墓缠Q之聲。
當然,這叮叮當當?shù)墓缠Q之聲,一定包蘊著王鐸質(zhì)疑經(jīng)典、重組經(jīng)典的砥礪之音。王鐸有意識地對經(jīng)典法帖中的錯謬進行了“勘誤”性臨摹,對歷代經(jīng)典法帖中的不同字體進行了“組裝展陳”,起到了現(xiàn)代“書法字典”的部分功能,而個性化的“博美性臨摹”,又為自己的作品成為新的經(jīng)典提供了可能。
王鐸是一個對臨帖極端重視的書家,“書不宗晉,終入野道”,但跟其他單純以學習為要義的臨帖者不一樣,王鐸的臨帖,其實質(zhì)是一種有意識的復古式創(chuàng)作:現(xiàn)場是古代,寫的是古人的文本,但灌注了當代王鐸的思想、氣息和學養(yǎng)。比如在臨帖過程中,王鐸經(jīng)常性地將不同時代書家不同字體的作品進行選擇性“組裝展陳”,并置于一個冊頁之中,在與其臨摹的多個范本比較后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其摹寫出的字體竟然不同于原來的字體。這是臨帖嗎?如果不是臨帖又是什么?博采眾家之美而進行個性化演繹,王鐸總是以我們意料不到的做法為我們提供審美上的豐富性和吸引力。
不僅如此,在臨摹古人作品時,王鐸還經(jīng)常基于自己的學養(yǎng)、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對法帖中的部分地方進行“糾偏”和“勘誤”。比如在臨王羲之的《蘭亭序》時,就將褚遂良摹本和薛紹彭摹本中的“?!备臑椤坝场薄ⅰ邦I(lǐng)”改為“嶺”、“弦”改為“絃”、“由”改為“繇”。對此,王鐸專門在一篇文章中指出,王羲之和王獻之所使用的是俗字,而不是正體。幾乎每一件古人的作品到了他手中,他一定會將他所認為的“訛字”“俗字”全部依照自己的理解進行一次修訂。這確實又體現(xiàn)了一種強大的文化自信,沒有相當高的文字水平是不敢這樣輕舉妄動的。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王鐸希望通過對經(jīng)典法帖有計劃的臨創(chuàng)和改寫,自身也能躋身經(jīng)典,傳之久遠。對于一個有著重大自我期許的書家而言,這不是小聰明,而是大智慧。
自創(chuàng)“一日臨帖,一日應(yīng)請索”創(chuàng)作法,以“物理定量”使自身始終不離宗法,而卓成大家,這是王鐸基于自我成就給后世留下的公告牌和康莊路。質(zhì)疑經(jīng)典、重組經(jīng)典,源于本來、開創(chuàng)未來,以自身之臨創(chuàng)垂范,匡正后學之“任性創(chuàng)作”,則是王鐸于后世書法的重大學術(shù)貢獻。
王鐸曾說:“書學以師古為第一義”,將師法古人放到“第一義”的位置,這是因為有感于當時書家“無法度”而“野道興”,更是痛心于部分書家沒有由來胡涂亂抹,或者本來有一定的書法傳習基礎(chǔ),但稍有名氣后就背離傳承,“我體”橫行。所以王鐸要反復重提臨帖,“書不師古,便落野俗一路”,“書不宗晉、必入野道”?!安粚W古法者,無稽之談也”,“予書獨宗羲、獻。即唐宋諸家皆發(fā)源羲、獻,人自不察耳?!?/p>
更重要的是,王鐸終生堅持“一日臨帖,一日應(yīng)請索,以此相間,終生不易”。王鐸成名甚早,請索者眾多,往往一字難求,他的江湖地位之高,可以說是審美風格的確認者和藝術(shù)鑒賞的首席專家,他就是用腳趾頭握筆寫出的字,時人也會如獲至寶。但是他并沒有覺得自己就是規(guī)矩制定者,并沒有得意忘形覺得老子天下第一,真正的大師還是古人,所以王鐸主張一定要終身師古。他的杰出貢獻是給“師古”作出定量要求:一天放飛自我,一天重回古人身邊,以保持自身高古之氣。這個法則對晚明當時甚至當今時代都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最后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前面也已經(jīng)說過了,王鐸書、詩、文、畫并舉,詩賦心聲,字達情意,文注淵源,書寫本我、書寫“我本”,為書法增添歷史價值,為歷史提供個性化美學旁批。王鐸僅留存于世的詩作將近萬首,而相當一部分詩作都附有跋文和題記,這些文獻為我們了解當時的真實歷史提供了依據(jù),這也正是王鐸不同于或者卓絕于其他書家的最大加持。王鐸所有的藝術(shù)技藝,書法、詩歌、繪畫、文章等交相輝映、互相滲透,在其特別而悲情的宦海人生中,最終匯聚于書法藝術(shù),形成了“有明以來第一人?!?/p>
這是王鐸對中國書法史的最大貢獻。
八
二○二一年十月五日下午, 我和海泉相約到成都市中心的百花潭公園喝茶。正值國慶長假,許多市民都遠行度假去了,百花潭公園顯出了難得的清幽沉靜。沒有料到的是,我們落座的位子,幾米開外就有一個貌似太空艙的KTV包間,看上去很嚴實很隔音的樣子,卻擋不住里面的一個女高音嗖嗖入耳,被迫換了好幾個位子,心緒就有些亂了。
百花潭公園本是一個很有淵源的好地方,高樹林立,碧池溫柔,最近一兩年引進了一些所謂的新業(yè)態(tài),比較嘈雜和混亂,把公園本身的靜謐折損了。我和海泉也好多年沒有這樣坐在一起喝茶了,想當年,應(yīng)該是20來年前了吧,我們還是小伙子,單位隔得近,心里都揣著一團火,每個星期至少有一個中午,要相約到單位附近的悅來茶館喝茶聊天。談工作,談生活,談理想,談煩惱,感覺有說不完的話,中午的一兩個小時根本不夠用。我們真是惺惺惜惺惺的好朋友啊。多少年過去了,悅來茶館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有天井有回廊有著竹椅木桌,一兩元錢都可以泡上一兩個小時的老成都茶館了,我們早就不到那里喝茶了……
畢竟我們太久沒有促膝談心了,那天下午我跟海泉結(jié)結(jié)實實地說了很多話,除了不再談理想以外(因為已經(jīng)沒有理想了,生活無非就是想做的事和得做的事),談到了許多過去的朋友,有些朋友已經(jīng)漸行漸遠,有些已經(jīng)將近交惡了;談到了家庭,我們的子女差不多都要成人了,他們即將開啟屬于他們的錦繡前程,當然我們現(xiàn)在還是非常為他們操心;談到了我們當年之所以能走到一起成為朋友的橋梁,文學,或者說文藝,我們就沉默了。后來海泉說了一句話,他說,寫作,如果不能在全國的作家中躋身前五十名,或者一百名,那么寫出來的東西都是廢品,或者垃圾,真的沒有必要寫下去。
我沒有反駁他。
其實我是可以反駁他的。
比如那個在太空艙里唱歌的女高音,她可能一輩子成不了歌唱家,但是她喜歡唱,在歌唱中感到幸福,而且能給身邊聽歌的人帶來快樂,甚至能為其所在的單位贏得榮譽,那么,她肯定是有價值的。
但我沒有反駁。海泉多年前就已經(jīng)放棄了寫作,他曾經(jīng)在他視為事業(yè)的領(lǐng)域非常成功,但是后來他也遇到了坎坷,兩年來他一直試圖換個賽道再奮斗一把,卻因為匪夷所思的原因,毫無起色。
“你還在練書法嗎?”
我其實很不愿意問。我自己停止練習已經(jīng)兩三年了。
他搖了搖頭。
我居然有些欣慰,心里對自己的負罪感要輕些了。我大聲地、非常堅決地說:
“我們一定要把王鐸撿起來!我最近在研究王鐸,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真的是越來越好!”
一陣風吹過來,身邊高大葳蕤的銀杏樹上掉下了兩個白果,說實話,白果碎地的味道,臭氣烘烘的,但彼時彼刻所嗅所聞,是暌別已久的墨香——墨香氤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