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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郎喀,一個并不遙遠的遙遠小山村
來源:《草原》 | 覺羅康林  2023年03月09日15:18

引 子

當我遠離都市的繁華與喧囂,把自己放逐到一個遙遠僻靜的小山村,開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模式,學著像風一樣自在地呼吸和思想,也就有了一些不同以往的認識和感悟,對生活、對身邊的人事、對腳下的土地……

郎喀,它是一個距離城市和機場不遠,直線距離最多40公里,但又遠離人們視線的陌生小山村。郎喀名字的由來,一些學者認為,它是由蒙古語“烏蘭哈達”演變而來,是語言學上講的“二次轉(zhuǎn)移”的結果。傳說,幾百年前,張格爾蒙古大汗途經(jīng)郎喀牧場,見南邊有一座紅色山丘,便脫口而出“烏蘭哈達”,烏蘭哈達是蒙古語,紅石山峰的意思。從那時起,這里就被稱為烏蘭哈達。后來,哈薩克族人來到這里生活,原來的“烏蘭哈達”被哈薩克族人叫著叫著就叫成了現(xiàn)在的“郎喀”。

郎喀毗鄰加格斯臺鎮(zhèn),中間隔一條加格斯臺峽谷,郎喀在峽谷東邊,加格斯臺在峽谷西邊。提及加格斯臺知道的人很多,而郎喀卻少為人知。郎喀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哈薩克族人,有一百多戶,人口不足五百。他們一直守著這片土地,過著與世無爭的傳統(tǒng)游牧生活,這也是這個小山村幾近被人們遺忘的原因,它這種與現(xiàn)代社會保持某種若即若離狀態(tài)的存在,本身也是一個小奇跡。

幾年來,我把自己連同不知道是否真實存在的靈魂,一并托付給這片土地,托付給一陣陣從山里吹來的風,托付給像風一樣飛過頭頂?shù)哪切┠吧暮褪煜さ?、能叫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鳥兒們。

我在這片平靜而真實如孩子瞳孔般的土地上,總算看清了自己的嘴臉,看清了別人的嘴臉,還有,看清了人世間的黑白與對錯。

沒有人能夠在滾動的水面上看清自己啥模樣,這跟遠近無關,你就是把頭扎進水里又如何呢?

我覺得,郎喀就是那一汪平靜如鏡的水面,通過它,你可以看清自己;看清自己是前提,只有看清了自己才有資格審視別人,無論你審視別人的目光是平靜、欣賞,還是挑剔,都沒有問題。

郎喀王

一早我就被狗叫聲吵醒了,是我們家巴頓的聲音。這家伙雖然年齡不大,才八個月,吠叫聲也跟它碩大的個頭一樣,粗壯有力,底氣十足。

原來,郎喀王在巡視村子,正好路過我們家,被巴頓看到了。

郎喀王是一條狗,一條哈薩克牧羊犬。這名字是我給它起的。

我第一次到郎喀村是六年前。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山地春天的風還有一絲寒意。

一進村,迎接我的是一條哈薩克牧羊犬,它個頭很大,一身半長不短的棕黃色體毛,口鼻暗黑,面相兇猛威嚴。它趴臥在馬路中央,抬頭看向我,目光里流露著國王般的冷傲。當我跟它四目相對時,那種猛犬特有的壓迫感令我恐慌。如果,它這時突然起身撲向我,我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但它沒有那么做,我從它平靜、沉穩(wěn)的態(tài)度里讀到了一種東西,這東西叫漠視、藐視,或者叫視而不見。它允許一個陌生人走過它身邊、走進村子里去。它趴臥在原地一動也沒動,依舊面朝村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村子外邊的路。就是在那一刻,在我空白的大腦里突然閃出三個字——郎喀王。

這只趴臥在馬路中央的哈薩克牧羊犬,那種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嚴神情,除了“王”“霸王”等等,其他任何字眼都無法形容。既然它守著郎喀村,就是“郎喀王”了。

它應該有自己的名字,它主人給它起的。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幾年過去,我都不知道它主人叫它啥。我叫它郎喀王,我周圍的人也都跟著這么叫它,于是它的名字就成了“郎喀王”。至于它主人以前叫它啥,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記得了。

郎喀王的主人叫喀葉兒拜克,我叫他小喀葉兒拜克,因為郎喀村一共有兩個叫喀葉兒拜克的,另一個是村主任,他是個大塊頭,我叫他大喀葉兒拜克。

郎喀村的狗長得差不多都一個模樣,就是郎喀王的翻版。郎喀王應該是郎喀村至少百分之七十以上狗狗們的父親。這話不是我說的,是郎喀王的主人小喀葉兒拜克說的。

小喀葉兒拜克家就在村口,郎喀王每天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趴臥在村口馬路中央,“監(jiān)視”進出村子的每個人、每輛車。如果它不在那兒,應該就在村子里巡視,從這條街到那條巷,從這個院子到那個院子,總之,整個郎喀村都是它的地盤。

郎喀王的父親是小喀葉兒拜克父親養(yǎng)的一條哈薩克牧羊犬。郎喀王今年已經(jīng)十五歲了,十五年前的冬天小喀葉兒拜克鄰居家的母狗生了四只小狗,長得都一模一樣,就是縮小版的小喀葉兒拜克父親養(yǎng)的那條哈薩克牧羊犬。小狗兩公兩母,小喀葉兒拜克跑鄰居家抱來了兩只公狗中的一只,就是現(xiàn)在的郎喀王。

郎喀王對我還是挺友好,可它不喜歡我開的皮卡車,它看見皮卡車就跟看見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樣,激動、憤怒、暴跳如雷!

平日里,郎喀王是一條溫和的狗,一旦有皮卡車駛過它身邊,它就變成了另一副模樣,那架勢好像恨不能把皮卡車撕成碎片!這時候你才能看到它脾氣有多壞。我每次開皮卡車進出村子,不等它沖上來,我就停下車,打開車門下來,跟它打招呼。它看見我也跟見到老朋友一樣,馬上平靜下來,咧開嘴巴露出笑容,粗壯的尾巴搖擺幾下以示友好。

它只針對皮卡車,其他車輛它都不會多看一眼。聽小喀葉兒拜克說,大概是七八年前發(fā)生的事,有幾個人開輛皮卡車到村子里辦事,離開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車輪子軋到了郎喀王的尾巴,郎喀王疼得慘叫一聲,然后就咆哮著追趕那輛皮卡車,一直追到加格斯臺鎮(zhèn),足足追了兩公里多路!

好狗惡狗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因為它們的心思全都寫在臉上、身上;但人不一樣,好人壞人從外表是看不出來的。

打那以后,只要看見皮卡車,它都不會放過。

我第一次見到郎喀王時,它好像正值壯年,五六年過去,它開始顯出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但威嚴還在,依然還是郎喀村名副其實的狗王,村里所有的狗都怕它,長得跟它像的怕它,長得跟它不像的也怕它,村里長得不像它的狗不多。長得跟它最不像的,應該就是我們家巴頓。巴頓的媽媽是一條黃土狗,去年疫情之前不知道什么人把它丟在郎喀,冬天生了一窩四只,兩只凍死了,剩下兩只,長到一個多月,其中一只被朋友領養(yǎng),留下一只,成了我的狗,起名巴頓。巴頓的樣貌既像拉布拉多又有點像大丹犬,弄不清咋回事。顯然,它跟郎喀王沒關系。

從巴頓沖郎喀王吠叫的氣勢看得出來,它一點都不怵郎喀王,或許初生牛犢不怕虎吧。不管怎么說,它年輕力壯,興許過不了兩年,它就取代郎喀王的位子,成為郎喀村狗界的新主人——新的郎喀王。

屋里躺著呢?

早晨,聽見院子里狗叫,我推開門,是鄰居卡斯木汗,他給我送釤鐮來了,我打電話向他借的。這兩天我正好有空,想自己動手清一清院子里的雜草。

卡斯木汗見我出來,招呼道:“您好啊。屋里躺著呢?”

聽他這么說,我一時語塞,不知怎么回應。我朝他點了點頭,“嗯”了一聲,接著說:“您好。進屋吧?!?/p>

實話,我剛才聽他說“屋里躺著呢”,心里頓時生出一絲莫名的火氣,有種被冒犯的感覺。

我開始注意到他們這句“屋里躺著呢”的招呼語,是在半年多前疫情的時候。當時大家都待在家,有啥事打電話?;蛟S,在此之前他們也用這話跟我打過招呼,我只是沒在意。當我真待在屋里,有時也真的躺在沙發(fā)上、床上的時候,就突然之間對這句話敏感起來,聽他們在電話里跟我說“屋里躺著呢”的時候,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某名星的樣子,那種半死不活的躺姿,一副懶散的形象。

有些東西是文化,它深入骨髓,很難改變。比如說“吃飯了嗎”這句話,在我們看來再平常不過了,不就是一句問候語嗎?就跟“你好”“早安”等等一樣??墒?,你把這句話放到一個外國人身上,就完全不是這回事了,會產(chǎn)生很大誤會,人家以為你要請他吃飯,甚至以為你是在同情他、可憐他,等等。

盡管我跟山里人接觸已經(jīng)好幾年,他們見到我時,一句“屋里躺著呢”,也會使我心里生出一絲被冒犯的抵觸情緒,會很不爽。

錫伯族人的文化,說起來比較復雜,它是由狩獵、軍事、農(nóng)耕等多種文化融合而成。所以,你對一個不擁有這種文化背景的人說“屋里躺著呢”,人家能心平氣和地接受嗎?錫伯族人家里都有炕,炕上躺著的不是老人、小孩兒,就是病人,連待產(chǎn)的孕婦也很少躺在炕上無所事事,除非要生產(chǎn)了。

其實,我心里很清楚,“屋里躺著呢”就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問候語,并沒有人說你一定是閑得無聊,躺炕上啥也不干。

關于“吃了嗎”這句問候語,它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產(chǎn)物。一位中東學者在一次演講中說:“中國人見面時有句打招呼的話,‘你吃飯了嗎’,中國人餓過肚子,知道餓肚子的滋味,這樣問是真的關心你?!?/p>

當然,后來,“吃飯了嗎”變成了一句純粹的問候語,跟吃沒吃飯沒有什么關系。

每次,無論見面時還是在電話里,當村里人跟我說“屋里躺著呢”時,我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總是以一種“懟回去”的生硬口氣告訴對方:“我在寫書,哪有時間躺著!”

我希望我真的能夠入鄉(xiāng)隨俗,接受“屋里躺著呢”這樣善意的問候,因為,你不可能改變山里人長期以來的習慣,況且這句話的意思也不是真的說你閑得慌。

至于山里為什么會有“屋里躺著呢”這樣的問候,我想可能跟他們的生活起居有關,山里人住氈房,氈房里沒有沙發(fā)板凳這些,從外頭回來,一進氈房就得坐著,坐累了自然就靠著躺著了。所以“躺著”是他們一種最尋常和習慣的動作。

坐著喝茶,躺著聊天。這是一幅多么祥和的畫面??!

卡德爾拜克的牛丟了

卡德爾拜克兄弟放到山里的一頭牛不見了,他說上月底去看過,它就在那兒。他說的“那兒”是切吉溝,切吉溝在郎喀村以東約兩公里外。

對了,切吉溝還是我們國家僅存不多的原鴿棲息地,自然生態(tài)很好。郎喀村的夏牧場也在這個山溝的深處。

在郎喀村這種地方,誰家一匹馬一頭牛一只羊啥的走失不見了,不是什么大事,這就跟山下村子里哪家公雞不見了一樣,它可能跑去隔壁老王家了,老王家母雞多嘛,誘惑大。不管咋樣,公雞還得回來,回雞窩里過夜。

卡德爾拜克兄弟騎著摩托車進山找牛,算前兩天那趟,已經(jīng)跑了不下七八趟,牛還是沒找回來。

昨天下午我去紅石山度假村,熱甫哈提跟我說,頭天晚上卡德爾拜克在他那兒喝醉了。卡德爾拜克到他那兒之前就已經(jīng)喝酒了,應該是沒喝夠,到那兒之后又跟幾個村民一起繼續(xù)喝,一直喝到很晚,喝到東倒西歪,才回家。

紅石山度假村在郎喀村南邊,靠近塔姆塞山溝入口的地方。塔姆塞山溝是一條斷頭溝,全長兩三公里,山溝盡頭有一眼泉水向外流出,沿著水系長滿了各種野菜還有中草藥。若干年前,伊犁中草藥資源普查,珍稀的手掌參就是在這里發(fā)現(xiàn)的。

紅石山度假村的主人叫學平,是個園林專家。伊寧市有一條網(wǎng)紅路,路口牌子上寫著“海棠路”三個大字,每年春天,整條路被兩旁綴滿白色花朵的樹木覆蓋,來往的行人沐浴在花的世界里,美不勝收。記得那是五年前的事,一天我正好跟學平在一起,他接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的人跟他說了件什么事,他聽了一下激動起來,沖著電話差不多吼著說道:“圖紙上標得清清楚楚,咋會搞錯呢!”

原來,海棠路不是海棠路,由于工作人員疏忽,把海棠路的牌子掛到了杏樹路,而海棠路上掛的是杏樹路的牌子,張冠李戴了!這個時候的海棠路已經(jīng)變成網(wǎng)紅路了,也因為變成網(wǎng)紅路,人們才注意到路牌上標注的是海棠,可路兩邊栽種的分明是杏樹,于是就有人開始較真,反映到有關部門,自然也就找到設計實施這個項目的公司和負責人。那天那個電話就是這么打到學平這兒的。后來這件事也不了了之。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飯,將錯就錯,牌子也沒換過來。但這并不影響它成為網(wǎng)紅路。

度假村掌勺的廚師叫熱甫哈提,維吾爾族,他在特克斯一個牧場長大,小時候也放過牛,所以他對卡德爾拜克找牛這件事格外上心,好像他比牛主人更著急。

熱甫哈提說:“切吉溝一直走可以走到昭蘇那邊。牛這東西是直腦子,認準了一個方向,它會一直走下去,不知道回頭。”

“卡德爾拜克今天好像又進山了,我看見他騎摩托車離開村子?!蔽腋鸁岣嵴f。熱甫哈提看我笑笑,說:“山里頭有他幾個酒友,他是去找他們了?!?/p>

卡德爾拜克第一次進山找牛是半個月前的事,他到了山里,遇到放牛的普拉提,普拉提告訴卡德爾拜克,他的牛就在附近,不會走丟的。普拉提邀請卡德爾拜克去氈房里喝茶,他們剛進門坐下,附近放羊的別克也跟了進來,還從懷里掏出一瓶酒,于是喝茶變成了喝酒。

山里人能喝茶,一碗接一碗,不喝個十碗八碗甚至更多,連屁股都不會挪一下。喝酒也一樣,不喝透,不喝個東西不分南北不清,是不會結束的。一瓶酒三個人喝,剛夠潤嗓子。既然喝酒,酒是第一位的,其他都不重要,都可以擱一旁,找牛的事也一樣。

一不喝二不休。三個人離開氈房,剛好有輛車路過,他們搭車來到紅石山度假村,找到熱甫哈提,要了一個大盤雞,還有兩瓶酒,開始甩開膀子喝起來。

卡德爾拜克兄弟每次進山找牛,差不多每次都醉醺醺回家,也總是跟家里老母和妻子說:“他們說了,牛就在山里,會找到的?!睙岣嵴f,卡德爾拜克出門找牛就是個幌子,他是缺酒了,找個借口跑出來喝酒。

卡德爾拜克兄弟的牛到現(xiàn)在都還沒找回來。從他第一次進山算起,到今天差不多一個月過去了??粗?,伊犁疫情“清零”了,他的??峙乱舱也换貋恚坏U也换貋?,繼續(xù)這么找下去,弄不好連自個兒都走丟了。

放羊也是一門學問

在郎喀,你要問誰家的羊最多,答案只有一個:闊依其別克家。闊依其別克,這名字就跟羊綁在一起,闊依其,牧羊人之意;別克,是哈薩克男性名字的后綴,帶有尊貴之意。

今年開春,朋友要帶人上來幫我種菜,叫我準備好羊糞。我打電話給我們村治保主任巴浩,問他誰家有羊糞,他說闊依其別克家院子里有一座羊糞堆成的山,隨便去拉。

闊依其別克的羊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養(yǎng)得還好,這是大家公認的。

說到放牧,放羊,很多人都會覺得那是一件簡單的事,把馬牛羊趕去草場吃草不就行了,這有啥難的?其實,當中學問很多,就跟農(nóng)耕生產(chǎn)一樣。單說放羊這件事,并非是人就能做好,即使一個地道的牧民,在放羊這件事情上都不敢打保票,說一定怎么怎么樣。

在新疆,羊指的是綿羊,綿羊又包括土種羊和引進羊、改良羊等等。新疆人說的羊肉,就是綿羊肉,這跟其他地方的人理解的羊和羊肉有區(qū)別。在很多地方,比如江蘇、陜西等,他們說的羊主要是山羊,而非綿羊。

嚴格說,在新疆人的概念里,山羊不算羊,無論在哈薩克族、維吾爾族,還是錫伯族等民族語言里,對山羊的稱謂都跟羊無關,山羊有自己的名字,叫“居里子”,或者“拉克”。就如馬是馬,驢是驢,不能把馬叫成驢,反之亦然。其實,山羊跟綿羊的關系,比馬跟驢的關系還要遠,馬跟驢還能生出騾子,綿羊跟山羊卻不能。

新疆人平時是不吃山羊肉的,一年當中也就九月中旬到十月底這個時間段里,才會吃山羊肉。這個時間山羊剛好從山上下來,在山里吃了幾個月的中草藥,肉里飽含著中草藥,大家是把山羊肉當營養(yǎng)保健品了。也是在這個時間段里,山羊肉煮出來不會像平常那樣,油脂容易凝固。

按照牧區(qū)傳統(tǒng),也不是說什么山羊都能宰了吃,只有“歐合拉克”才行,“歐合”是男孩兒的意思,“拉克”是山羊,就是新疆人說的沒結婚的“兒娃子”山羊。如果請長者吃飯,你宰的是老山羊或母山羊,是對長者的不敬,長者知道了肯定不高興,必拂袖而去。

話扯遠了,還是說放羊的事吧。羊群里有這樣一些羊,它們有個特定的名字,叫“普拉克”,是淘汰羊的意思。這種羊在羊群里不會太多,這就要看牧羊人的放牧水平,水平高,“普拉克”產(chǎn)生得就少,水平差,或者懶惰,會造成一群“普拉克”?!捌绽恕笔茄蛉旱碾u肋,養(yǎng)著不劃算,賣又不值錢。

去年我去山里,在夏牧場碰到一個老人,他知道我是個作家,于是就跟我聊起了他光榮的過去。在生產(chǎn)隊時期,他是隊里的放羊能手,遠近聞名,每年年終決算,他的份兒比其他放牧的人高出起碼30%。他的羊群不僅產(chǎn)羔多、成活率高,而且個個膘肥體壯。

他說同樣是放羊,會放不會放,一看羊群在草地上吃草時的隊形就知道。會放的人,讓羊群在草場一字排開,形成橫向隊列,盡量讓每只羊都吃到?jīng)]被踐踏的新鮮青草,呼吸到干凈的空氣;如果由著它們隨便行動,它們會走成一堆,一個跟著一個,落在后面的只能吃被前面的羊吃過又踐踏過的草,呼吸塵土飛揚的空氣,這樣的羊還能健康嗎?

我總結了一下老人的話,要想成為一個厲害的牧羊人,必須記住兩件事。第一件,羊群上路行走,盡量保持“1”字隊形,這樣不僅走得快,一個跟一個,好看管,也不容易走失。第二件,羊群到了草場,要讓它們“一”字排開,這樣保證每只羊都能吃到新鮮的青草,呼吸到干凈的空氣。

跟金雕一起飛翔

早晨我在大門口站著,有個鄉(xiāng)親騎摩托車從山那邊下來,到我身邊停下,問候幾句,隨手遞給我?guī)赘执钟珠L的翎毛,說是金雕的。說完他就走了。我認識他,經(jīng)常趕牛路過門口,名字叫不上來。

郎喀牧場這邊有好幾只金雕,我見過兩三只,還拍到過照片,體形很大,展開翅膀足有兩米多長呢!

看見金雕的翎毛,一下想起幾年前發(fā)生的一件事情。有天朋友打電話給我,說要買只羊,于是我就去找牧羊人巴合特拜爾根,他家住在吉蘭德克山溝的入口處,專門養(yǎng)羊為生。吉蘭德克山溝在塔姆塞山溝和切吉溝兩條山溝中間,也是一條斷頭溝,溝長差不多兩公里的樣子。吉蘭德克,哈薩克語,蛇多、蛇窩的意思。這名字就讓人既好奇又恐懼。

那天我去找巴合特拜爾根,他一個人坐在家門口的土坡上,悶悶不樂的樣子。我問他發(fā)生什么事了,他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眼睛盯住我,問:“您相信金雕能把人抓起來嗎?”

我看他一眼,隨口回答:“相信啊,當然相信了。它能把一只羊抓起來,也應該可以把人抓起來。”

巴合特拜爾根一下從地上跳起來,拉住我的手,喊道:“真的,我沒騙人,我說的是真的!”

原來,那天之前一個禮拜,巴合特拜爾根跟一只金雕一起從山頂飛下來,飛到他家草垛子上面。按照巴合特拜爾根的說法,這件事可以這樣理解,就是說,是他,巴合特拜爾根主動抓住飛過頭頂?shù)慕鸬竦膬蓚€爪子,從山頂飛下來,飛到他們家草垛子上。

事情經(jīng)過是這樣的,那天早晨喝過茶,巴合特拜爾根把羊群從羊圈里放出來,沿著吉蘭德克山溝往山里放。

一到夏天,伊犁的白天就會變得很長,長到可以把一天分成好幾段,第一段從喝完早茶算起到十二點,上午十二點又叫小晌午、小中午,這個時間在其他地方正好是中午;伊犁的中午是兩點,下午五六點叫半下午,城里的夜市出攤都到十點半以后了。其他地方人講的凌晨,在伊犁人這兒就是晚上,吃夜宵的時間。

我覺得,所謂“入鄉(xiāng)隨俗”,首先要“入”要“隨”的就是時間,把你的生物鐘和當?shù)氐臅r間理順當了,其他都不是問題了。

不知不覺間,巴合特拜爾根和他的羊群已經(jīng)爬到了山頂。

初夏的太陽熱辣辣的,曬在臉上感覺有點燙,巴合特拜爾根把帽檐往下壓了壓,遮擋住刺眼的陽光。

巴合特拜爾根站在山頂往下看,遠處,一縷白煙裊裊升騰,那是他們家。

“媽媽開始燒茶了?!彼匝宰哉Z道。

他聽見肚子“咕咕”響。他餓了,累了,好久沒爬山,兩條腿又酸又疼,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想坐下來歇歇,不然都沒勁走回家了。

就在這時,突然從身后傳來“呼啦——呼啦——”的聲音,他一回頭,看見一只大金雕,從一塊巨石上面飛起來,飛過他的頭頂。說時遲那時快,巴合特拜爾根一伸手抓住了金雕的爪子!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腦子一片空白。他拼命抓住金雕的爪子,整個身體像一個掛在屋檐下的酸奶兜一樣,懸在空中!

我相信巴合特拜爾根從沒見過滑翔傘,他可能連聽都沒聽說過。不過這個時候,他就像吊在滑翔傘下面一樣,沿著山坡往山下滑行。開始他特別害怕,使勁閉著眼睛,風“呼呼”地從耳邊吹過。不知道飛了多久,心里感覺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他壯著膽子睜開眼睛,看見他們家大草垛正好在腳下面,他一下松開抓住鷹爪的手,“呼”的一聲,他就像一袋子面粉,他就是這么形容自己的,不偏不倚掉落到草垛子上面,然后又從草垛子上滾落到地上。草垛子邊上拴著他們家奶牛,正安詳?shù)嘏磕莾壕捉雷炖锏氖澄?,被從草垛子上滾下來的巴合特拜爾根嚇得跳了起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瞪大了眼睛盯著他看。

巴合特拜爾根從地上爬起來,拍打拍打身上,抬眼望向天空,他想看看那只金雕飛哪兒去了。

巴合特拜爾根跟我講這些的時候,他特別強調(diào),那天如果不是他主動伸手抓住金雕的爪子,而是讓金雕抓住他,那他就完了,它想啥時候松開爪子就啥時候松開,山里到處都是大石頭,砸到石頭上,腦袋就跟西瓜一樣砸開花了。

“當時我一看到我們家大草垛,想都不想就把手松開了,正好掉到草垛子上?!卑秃咸匕轄柛曛郑Φ孟駛€孩子似的,天真而燦爛。

半夜狼叫

鄰居卡斯木汗趕著牛從門口路過,看見我在院子,他舉起手里的樹條抽了一下牛屁股,“ ——”一聲,牛往前緊邁幾步,甩了甩尾巴,搖頭晃腦地繼續(xù)往前走??ㄋ鼓竞雇O聛?,隔著門跟我打招呼:“您好!忙啥呢?”“您好?。 蔽一貞?,“收點花種子,蜀葵花的種子都快掉完了?!?/p>

“噢?!彼c點頭,接著問我,“您昨天夜里聽見狼叫了嗎?”

“沒有啊。您聽到了?”我走到門口,“狼不會這么早就下來吧?”

“我也這樣想。昨天半夜我出來解手,聽到了狼叫,聲音很小,應該離村子很遠?!?/p>

“會不會是跟著夏牧場回來的羊群下來的?”我問。

“有可能。今年氣候反常,山里下雪早啊?!笨ㄋ鼓竞箛@道。

牧區(qū)的人對狼很敏感。他們對狼的態(tài)度,怎么說呢,不好也不壞,比較復雜,一言難盡。

如果沒有狼的存在,整個草場都會被旱獺、土撥鼠、野兔破壞殆盡,牧人和他們的牲畜只能喝西北風;如果狼的數(shù)量太多,牧人的羊群自然就成為狼群襲擊的目標。

這是一對矛盾。

去年冬天的一天,卡斯木汗來家串門,給我講了幾年前發(fā)生在瓊博拉村的三只狼偷走一群羊的事,當時就把我震驚了。讓我震驚的不是丟了上百只羊這件事,而是那三只野狼過人的聰明和智慧。

卡斯木汗有個親戚在瓊博拉村。瓊博拉村位于我們郎喀村西邊,兩個山村之間的直線距離差不多十五公里的樣子。

發(fā)生狼偷羊那件事的那個晚上,刮了一夜的風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天亮才消停。就在那天晚上,卡斯木汗親戚家的一百多只羊不見了,羊圈的門被什么東西拽倒,壓在積雪下面。

卡斯木汗的親戚開始以為羊圈門是被風吹倒的,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門是用繩子拴住的,拴門的繩子被什么東西割斷了,斷口很齊,跟刀子割的一樣。

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村子周圍沒有羊群的任何蹤跡??ㄋ鼓竞沟挠H戚只得去村里的警務室報案。

后來,通過調(diào)取安裝在村頭的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卡斯木汗親戚家的一百多只羊是被三只野狼偷走的。

那天深夜,當時正下著雪,還有風,監(jiān)控里出現(xiàn)了一群羊,接著就看到羊群一側(cè)有一只狼在驅(qū)趕羊群,另外一側(cè)也有一只狼!羊群移動緩慢,但沒有一只亂跑的,圍成一團朝南山方向走。監(jiān)控里又出現(xiàn)了一只狼,它從羊群后面驅(qū)趕。三只狼形成一個倒三角,就像一個漏斗,是那種沒有下口的漏斗,把羊群兜在漏斗里,往山那邊趕。

三只狼把一百多只羊趕到一個山溝里,展開了一場血腥屠殺。當卡斯木汗的親戚找到羊群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二三十只羊躺在血泊中了。

很多人不明就里,各種議論都有,說野狼太殘忍了,又不吃,還要屠殺;也有說那是狼的天性,貪婪,兇狠,等等。

其實,按照當?shù)啬撩竦恼f法,那是狼囤積食物的方式,就像老鼠囤積糧食一樣,以備不時之需。狼也知道活羊會跑,殺死了就跑不了了,可以藏起來慢慢吃。

猴子和狼

有人問我郎喀山里有猴子嗎?這問題雖然好笑,但我還是很認真地跟人家討論了這個問題。如果在過去,我一定會恥笑人家無知,但是現(xiàn)在不會了,因為,現(xiàn)在我很深切地體會到,真正的無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問為什么、不分青紅皂白的盲目。

我告訴人家郎喀山上沒有猴子,現(xiàn)在沒有,過去也不曾有過,這里壓根就不適合猴子生存。這里有狼,因為這里是牧區(qū),從古至今,狼一直是牧人和羊群的“影子”,走哪兒跟哪兒。

于是,我們就討論起了猴子,討論起了狼。

大家都知道,根據(jù)達爾文的進化理論,猴子應該是我們的直系親戚,萬輩前的祖宗。也因為它們跟我們沾親帶故,我們也十分慷慨地把“聰明”的標簽貼在它們身上,讓它們分享我們的榮耀。

而狼,我們對它們了解不深,看不透,它們是我們陌生的朋友。很少聽人說狼這種動物聰明,但是,我們不能不承認狼是一種靠智慧生存的動物。

關于聰明與智慧,簡單理解,“聰明”是指生存的能力,而“智慧”是指生存的境界。

顯然,猴子和狼,它們并不是一個層面上的動物,不能同日而語。這就好比,我們可以說一個孩子很聰明,而對于一個長者,我們只能說他有智慧。聰明只有經(jīng)歷時間的磨礪,才能成長為智慧。

猴子善于模仿,擅長觀摩人類,有樣學樣。而在人類的認知里,狼是一種兇險的動物,神秘、孤僻、難以馴服、遠離人類。狼有自己的生存法則,也可以稱它們這種法則為狼生哲學,是的,是哲學,一種屬于狼世界的生存與斗爭的哲學。狼跟人類斗智斗勇,爭奪地盤、搶奪食物,往往以超出人類認知和理解程度的方式應對人類,爭取屬于自己的領地和食物。

狼的很多行為,人類很難理解,因為它們不是靠模仿,而是憑智慧解決所遇到的問題和困難。

有個捉拿猴子的辦法,在石頭上鑿個洞,洞口剛好能伸進猴子的手臂,里頭放點猴子愛吃的食物,猴子伸手到洞里抓住食物往外拿,猴子的手只要握成拳頭便會卡住出不來,可猴子就是不知道松開,直至來人將它擒拿。

狼則不然,獵人設下狼夾,狼被夾住腳,無法掙脫??僧敨C人趕到狼夾跟前時,往往撲空,狼早已經(jīng)跑了,夾子上只留下被狼咬斷的腳。

所以,千萬別拿猴子的聰明,而且是小聰明,去跟狼的智慧比。因為,聰明是模仿,智慧是創(chuàng)造,兩者不在一個層面。

野 豬

早晨去果園,在一棵野蘋果樹下聞到了野豬身上獨有的奇特氣味。顯然,昨天夜里野豬又來光顧果園了。

我對野豬身上那種奇特的氣味十分敏感,野豬出現(xiàn)過的地方,兩三天內(nèi)我都能聞出來,就如獵犬一般。

每種動物都有自己獨特的體味,相比較而言,野生動物的體味更濃烈一些。狐貍身上的狐臭足以熏倒一個人。野豬也一樣,它們身上的味道,不是臭也不是腥,不太好描述,反正我一下就能聞出來。那種氣味家豬身上也有,不過沒那么刺鼻。

近幾年,郎喀牧場野豬數(shù)量暴增,尤其冬天,成群結隊的野豬從山里跑出來,最多一次,有人看到大小五六十頭野豬在一起,沿著塔姆塞山溝往山下走,應該是去往郎喀以北十多公里外的農(nóng)田尋找食物。

今年入夏以來,野豬頻頻出現(xiàn)在果園和果園邊上的玉米地里。果園里的野杏子和早熟的蘋果掉落一地,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招來蜜蜂蒼蠅野鳥,當然還有饞嘴的野豬。

野豬一般白天睡覺夜里出來活動,它們在果園和果園邊上的玉米地之間蹚出了一條小路。想起魯迅先生的一句話,于是我說:果園本沒有路,走的豬多了也便成了路。

果園和果園邊上的玉米地之間有一道鐵絲網(wǎng),可對蠻橫的野豬來說,簡直形同虛設,它們在鐵絲網(wǎng)下面的地上拱出了一個溝口。

江波爾是郎喀村最了解野豬的人,如果擱以前,他一定是一個出色的獵人,無奈,生不逢時啊。按他的話說,現(xiàn)在連烏鴉都要保護,別說野豬了。他提醒我,夜里最好別去果園,野豬很容易受驚嚇,受到驚嚇的野豬非??膳?,它會奮不顧身沖向你,哪怕你是銅墻鐵壁都擋不住,把你撞飛!

他說得沒錯,村里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就是近幾年,前后兩起。

首先是家住塔姆塞山溝下面的哈薩克族小伙子努爾蘭,他看見一頭野豬鉆進自家玉米地,于是手拿臉盆木棒,跑玉米地邊上,想敲敲打打發(fā)出響聲,嚇走那頭野豬。誰知就在這時有人騎馬從玉米地另一邊走過,野豬正好在那邊,它受到驚嚇,一溜煙跑進玉米地,正好從努爾蘭面前竄了出來。努爾蘭來不及躲閃,直接騎到鉆過襠下的野豬背上,野豬馱著他跑出去二三十米遠!他嚇蒙了,怎么從野豬背上摔下來都不知道,只記得耳邊呼呼的風聲,鼻腔和嘴巴里滿是野豬身上臭烘烘的味道。

他從野豬背上摔下來,腦子一片空白,半天想不起來自己怎么會在地上躺著。

這次遭遇之后,他再也不敢去驅(qū)趕跑玉米地里來的野豬,倒騎在野豬背上那短短幾秒,成了他抹不去的噩夢!

努爾蘭是個心靈手巧的小伙子,他自己動手做了一臺電動馬奶酒加工機,我和我們村主任喀葉兒拜克去他家喝過,口感很不錯。

努爾蘭倒騎野豬事件過去沒多久,老蔣老婆又被野豬沖撞了,撞出去好幾米遠,胳臂劃傷了,肚子上也扎出了一個兩三厘米深的洞,住了十多天醫(yī)院。

老蔣是郎喀村唯一一戶漢族,老家在四川,屬于疆二代,土生土長的郎喀村人,說一口地道的哈薩克語。

老蔣說野豬一般不會主動攻擊人,怪他老婆,不聲不響突然出現(xiàn)在野豬面前,野豬受驚了,慌不擇路把他老婆撞倒了。她身上的傷不是野豬咬的,是被地上的干草木扎的。

這么多年,郎喀村人和野豬之間發(fā)生身體接觸的事,掐著指頭數(shù)也就那么幾次,也沒造成太嚴重的后果,所以郎喀村人對野豬沒啥惡感,只要不跑到自家莊稼地里禍禍,也就沒人跟它們過不去。

聰明的豬獾

家里養(yǎng)的雞沒了,一只不剩,就??帐幨幍碾u窩。

罪魁禍首是一只豬獾。

開始,還有人懷疑是狐貍干的,但我堅信這件事跟狐貍無關,不是因為我們家浪仔有個狐貍妹妹,我偏心,不愿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

浪仔是一條狗,是我從上海帶回來的田園犬,長得有點像狐貍,不僅如此,來到郎喀之后,居然跟一只跑來院子里覓食的狐貍交上了朋友,時不時跑去果園里跟狐貍幽會。

我說罪魁禍首是豬獾并非無端猜測,有很多證據(jù)都一致指向豬獾。比如,雞窩外圈的鐵絲網(wǎng)被從地面拱起,扣好又頂好的雞窩的門被巧妙撥開,每只被殺的雞都就缺個腦袋,身上完好無損,等等。

換成狐貍,首先它沒那么大本事,再說它也不可能只吃個雞頭,把整只雞身丟下。

發(fā)生這件事之前,我聽鄰居卡斯木汗講,他們家一只抱窩母雞死了,雞頭不在了,雞身還在窩里,身下的雞蛋還在。

他說,憑他的經(jīng)驗,一定是豬獾干的。

豬獾哈薩克語叫波爾索克(borsek)。

卡斯木汗說, 波爾索克很聰明,有些方面它的腦子比狼都要好使。

顯然,我低估了它的聰明程度還有能力。我聽說鄰居卡斯木汗家雞被殺之后,第一時間就給雞窩做了門扣,還找了塊頂門的木板,每天天一黑,我就將雞窩的門連扣帶頂。到了還是沒能防住這家伙,一夜之間,五六只雞被趕盡殺絕,全都一樣,雞身完好,雞頭卻不見了。

前幾天,我聽村里人講,幾條牧羊犬在村頭殺死了一只豬獾。這件事擱以前,我一定會替豬獾打抱不平,還會提醒那些牧羊犬的主人管好自己家的狗?,F(xiàn)在不了,我甚至有那么點幸災樂禍,還覺得那幾條牧羊犬是見義勇為的“英雄”,替村里人除害。

告訴我牧羊犬殺死波爾索克的村民還說,他想弄點波爾索克身上的油,結果一點沒弄上,那幾條牧羊犬太兇了,把波爾索克撕了個粉碎,啥都不剩,皮都扯成好幾塊。

平日里,牧羊犬都很溫和,看來它們也是被豬獾惹急了,激發(fā)出它們骨子里最原始的野性。

應該是這樣。

山野隨想

昨天下午開車跑塔姆塞山溝邊上晃了一圈,只看見幾匹馬幾頭牛沒精打采地在山坡上吃草,四周寂靜如沉睡一般。

其實,冷靜想想,幾年疫情,是壞事也是……不能說好事,應該是一次警告,一次比較嚴厲的警告,警告我們收收心,改改對待世間萬物的態(tài)度?;蛟S,我是說或許,我們在某些方面,在某些錯誤的路上,走得太遠。

是啊,此刻,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美好的土地,自由的風、自由的水、自由的牛馬、自由飛翔的鷹……

我突然有一種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的奇妙感受,一時間忘記了紛繁世界的存在,忘記了過去,忘記了現(xiàn)在,甚至忘記了自己。

初秋的陽光熱辣辣鋪撒在山溝里,有一陣沒一陣的山風,在身邊騷擾,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那些裸露在山坡草地上的一塊塊巨石,不知何年何月從山上滾落下來的,巨石表面布滿褐色的苔痕。那些苔痕也跟此時此刻的我一樣,跟山溝、草地、山石合而為一,成為整個塔姆塞山溝歷史和故事的一部分。

每年春天,居住在加格斯臺峽谷周邊村落的人們,當然都是男人們了,一有閑暇時間,就會三兩結隊,或騎馬或騎摩托車,悄悄進山去挖野菜。附近幾個山溝里遍地野菜,只是每個山溝里生長的野菜種類不同。塔姆塞這里長椒蒿。椒蒿是錫伯族人的最愛,拿它烹魚、拌涼菜、配合韭菜炒雞蛋等等,都別有風味。聽說東北那疙瘩也有椒蒿。也難怪,或許,錫伯族人的祖先幾百年前在呼倫貝爾大草原還有黑山白水之間過活的時候,就食用椒蒿了。舌尖上的東西真是奇妙,無論千山萬水,也無論時光百年,都不會改變。

塔姆塞東面的吉蘭德克山溝,野蘑菇比較多,當然也有野芹菜、野山蔥這些,也有椒蒿,不過不是很多。再往東是切吉山脈,一條狹長的山溝順山脈由北向東南方向延伸,山溝中間一條小河,小河兩邊是陡峭的山坡,山坡上都是松樹和山石,雖然也有椒蒿、野山蔥、野韭菜、野芹菜等,來這里采挖的人不多,一是因為危險,另外山溝入口處有林管站設的卡子,不許閑雜人等進入。

野韭菜比家韭菜長得壯實,且韭菜味兒十足,三五根就能弄出一盤韭菜炒雞蛋。野韭菜不僅滋味新鮮濃厚,據(jù)說還有提升陽氣的功效,很適合男人食用。

郎喀這兒有句話,說男人吃了春天的野韭菜,眼睛都是綠的,跟發(fā)情的野狼一樣!實際情況是不是這樣,不好說。不過,無風不起浪,沒有哪匹馬無緣無故又搖頭晃腦又甩尾巴的,總是有蠅蟲騷擾和叮咬。

我發(fā)小吐爾遜哈呼的馬群在塔姆塞山溝盡頭的小白石峰,在過去,那邊是夏牧場邊沿,我去過,那是一片山地草原跟雪山冰峰相連的地方,那里的風飽含著陽光、青草、松柏和冰雪的味道。突然想起伊寧六星街里的古蘭丹姆冰激凌,如果拿山里飽含各種自然氣息的風做成一杯冰激凌,一定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