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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伍德通過靈媒“采訪”喬治·奧威爾
來源:澎湃新聞 | 程千千 編譯  2023年03月10日08:20

如果你能與一位已故的作家交談,你會選擇跟誰對話?《使女的故事》作者、加拿大著名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用一篇文章回應了這個問題。在她本月出版的新書《Old Babes in the Wood》中,阿特伍德通過靈媒“采訪”了她的偶像——于1950年過世的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電訊報》于3月4日摘錄并刊登了這篇“對談”。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晚上好,奧威爾先生。你能出現(xiàn)真是太好了——或者說沒出現(xiàn),因為我看不見你。你能來接受我的采訪真是太好了。

喬治·奧威爾:一點也不。好的是你。我很少有機會跟還在“肉信封”里的人交談。

阿特伍德:什么?

奧威爾:請原諒,我沒想嚇你。這是一種俗語,意思是“仍在我曾經稱為‘生者’的人們中”。

阿特伍德:你不再用“生者”這個詞了嗎?

奧威爾:人活著有不同的方式。

阿特伍德:確實。對我來說,你一直都還活著。即使你……在你不再裝在“肉信封”里之后。(緊張地笑)很榮幸見到你,你對我的作品有很深的影響!

奧威爾:(含糊不清的鼻音:惱怒?)你是個作家?自私、懶惰、自負,就像所有的作家一樣?

阿特伍德:嗯……懶惰,當然。

奧威爾:我也不能免除這些批評。但恰恰相反,很抱歉,我還不能享受這種樂趣。

阿特伍德:什么樂趣?

奧威爾:閱讀你“自己的作品”。事實上,我不太清楚你是誰。我看不見你。

阿特伍德:因為維瑞蒂夫人閉著眼睛嗎?

奧威爾:是的。如果這位靈媒能睜大眼睛,對我來說會更有用。這就像電話一樣,線路并不可靠。你是一位女性殖民者,是嗎?我從你的聲音里聽出來的。

阿特伍德:猜得對!

奧威爾:你們也開始寫作了嗎?

阿特伍德:你是說女性,還是殖民者?

奧威爾:啊,呃……都有。

阿特伍德:哦,他們現(xiàn)在寫了很多東西!盡管有些殖民者,甚至有些女人,在你還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寫作了……我猜你不怎么讀女人寫的書。

奧威爾:(咳嗽)我很忙。那是一個動蕩的時代。革命、獨裁、戰(zhàn)爭……也許你讀過。我確實讀過一點,……我該怎么說呢……更廉價的煽情和浪漫作品。

阿特伍德:就像《一九八四》里提到的那些大量生產的垃圾一樣?(干巴巴地)它們被稱為“女人的書”。但即使在那時,一些女性也在寫嚴肅的文學作品。

奧威爾:(清嗓子)親愛的姑娘,我希望我沒有冒犯到你。女人有時確實會為小事生氣。

阿特伍德:如果在這個時代,說這種話可能會給你帶來很多麻煩。這會被稱為“瑣屑化”。女人不再忍受那么多了。

奧威爾:非常抱歉。我們男人說話時都不加思考,我現(xiàn)在意識到這點了。我是那個時代的人,那時的人很難不這樣。(停頓)我想你不是我這一代的人。

阿特伍德:不完全是,不過我們確實有交集。你脫離“肉信封”時我才10歲。所以當我真的開始寫作時,我沒法讓出版商給你寄一些稿件副本。

奧威爾:你這是在試圖幽默嗎?

阿特伍德:(無力地笑)恐怕我的幽默感很差。

(沉默)

阿特伍德:請不要離開!我失去你的信號了嗎?

奧威爾:這種聯(lián)系時斷時續(xù),就像戰(zhàn)爭時期的BBC。當時幾乎所有東西的質量都很差,包括收音機。無線電,我想起了這個術語。我好像記得經常用無線電。

阿特伍德:是的,你是。你用這種方式發(fā)表了一些最好的短篇文章。(停頓)奧威爾先生,我以前試著聯(lián)系過你,但是沒有成功??赡苁且驗槲医心悴既R爾先生。我找到的是你的父親。

奧威爾:哦?我想他幫了不少忙。

阿特伍德:他說他希望你是個外交官,或者律師。這樣可以更好地使用上帝賜予你的大腦。

奧威爾:毫無疑問,他指的是他自己。

阿特伍德:他說你放棄了你的優(yōu)勢。

奧威爾:他指的是階級優(yōu)勢、家里的銀器、專為勢利小人設立的學校等等。我不認為這些東西有什么好處。它們只會帶來基于謊言的偏見,以及真相的混淆。

阿特伍德:他說他很遺憾你變成了一個共產主義者,而且穿著邋里邋遢。

奧威爾:我沒錢請裁縫,考慮到供暖不足,無論如何,一件溫暖的針織背心對我來說更有用。

阿特伍德:是你照片上的那件嗎?你的胡子和發(fā)型看起來像是用割草機剪的,還有一副困惑的表情?在粗花呢夾克下面好像有一種污跡,那是墨水嗎?

奧威爾:是的??赡苁俏蚁吹貌粔蚯??;蛘甙諞]有。它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干,尤其是在冬天。

阿特伍德:艾琳?你的妻子嗎?

奧威爾:我的第一任妻子。我們一起成就了那么多事情!她死的時候我崩潰了,太突然了。但她現(xiàn)在很好。她對園藝很感興趣,即使在這邊。

說回我父親,順便說一句,我?guī)缀醪徽J識他。我從來不是共產主義者!民主社會主義不是共產主義。他的用詞不精確……有人說,這為我?guī)砹颂酂?。但是改變事物的名稱,在很多情況下也就改變了事物本身。改寫了歷史……你可以看到它正在發(fā)生,在柵欄的兩邊,我可以補充說,英國的殖民記錄并不是一塵不染的。帝國——謊言、胡言亂語和嘩眾取寵,掩蓋了赤裸裸的貪婪和對權力的欲望。

阿特伍德:我認為,人們現(xiàn)在越來越意識到了這一點。

奧威爾:(哼了一聲)是時候了!我說這話的時候,有人說我對國家不忠誠。

阿特伍德:你會感興趣的是,重寫歷史的嘗試仍在進行,尤其是在美國。

奧威爾:我并不驚訝。他們試圖掩蓋奴隸制,然后是吉姆·克勞法(譯者注:泛指1876年至1965年間美國南部各州以及邊境各州對有色人種——主要針對非洲裔美國人,但同時也包含其他族群——實行種族隔離制度的法律)……在一個民主國家你不可能有這樣的不平等。如果這個國家確實是一個民主國家,或者曾經是。

阿特伍德:現(xiàn)在有很多虛假信息在傳播。

奧威爾:你會驚訝于人們會被操縱去相信一些事情。

阿特伍德:事實上,情況可能比你小時候更糟。至少斯大林沒有試圖把藍鳥形狀的外星人從外太空趕走。

奧威爾:哈!(笑)他們從吹牛大王H.G.威爾斯那里學到了什么?

阿特伍德:可能是他早期的小說。但至少他相信科學。不像現(xiàn)在很多有很多反疫苗的人。

奧威爾:反——什么?

阿特伍德:這很復雜。

奧威爾:威爾斯在某些事情上是對的。但科學永遠不夠。而他所設想的一個世界政府將是一種暴政,盡管它是偽裝的。奧爾德斯·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中簡短地闡述了這一觀點。也許你聽說過?他是我在伊頓公學的老師。他教我法語,教得不是很好。

阿特伍德:《一九八四》出版的時候,他沒給你寫信嗎?

奧威爾:(咳嗽,笑)他寫了。他說:“事實上,這種‘打臉’政策能否無限期地持續(xù)下去,似乎令人懷疑。我自己的信念是,統(tǒng)治寡頭會找到不那么費力和浪費的方式來統(tǒng)治和滿足其對權力的欲望,這些方式將類似于我在《美麗新世界》中所描述的方式?!?/p>

阿特伍德:你們說得都對。比方說,美國差點發(fā)生了政變,就在最近。國會大廈被入侵,他們企圖推翻選舉結果。

奧威爾:聽起來很熟悉。我生活的年代里有很多政變,這樣的或者那樣的。不同的口號,相同的理念。(咳嗽)

阿特伍德:現(xiàn)在,他們中的許多人都試圖假裝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奧威爾:掉進過去的記憶洞穴,是嗎?至少他們有新聞自由。人們被允許暢所欲言,而不被射殺。

阿特伍德:或多或少。它并不完美。

奧威爾:完美是美德的敵人。(咳嗽)介意我抽煙嗎?

阿特伍德:這對你很不好。

奧威爾:(介于咆哮和笑聲之間的聲音)現(xiàn)在不再是了。人只能死一次。這不是一本令人震驚的書的名字嗎?或者是一部令人震驚的電影。不,我把它和《郵遞員總是按兩次鈴》搞混了。不是說我不喜歡謀殺。(劃火柴的聲音)

阿特伍德:我自己不介意。在我十幾歲的時候,也就是20世紀50年代,很多人都抽煙。所以我已經習慣了。但是維瑞蒂夫人有嚴格的禁煙規(guī)定。她的一些客戶有哮喘。

奧威爾:她不會注意到的,她現(xiàn)在很出神,是吧?(隱約的煙草氣味)

阿特伍德: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一個有些微妙的問題。

奧威爾:當然可以,我會盡量不給出一個微妙的回答。

阿特伍德:我有點驚訝你居然還在使用靈媒的服務。這難道不屬于胡言亂語、嘩眾取寵和騙人的說法嗎?

奧威爾:(笑)國家的改變會重新調整一個人的一些先入為主的觀念。僵化是思想有限的癥狀,在我那個時代所謂的知識界,很多人都太典型了。他們把固定的觀念誤認為思想。

阿特伍德:這種習慣并沒有過時。但是,這仍然是一個相當大的飛躍……

奧威爾:我一直都很實際。這就是為什么我成為了一種小冊子寫手——我需要支付房租,而這是一種快速吸引讀者的方法。(停頓)一個人必須利用手上的手段。魔鬼開車時,必須如此。所以,如果維瑞蒂夫人是可以讓我們交談的媒介,那就必須得通過她。(劃火柴的聲音。第二根火柴被擊打的聲音)

阿特伍德:你可以用打火機。

奧威爾:勢利的玩意兒。它上面有字母組合。(吸氣的聲音)維瑞蒂夫人不是她的真名,你知道。維瑞蒂——我想她使用這個名字,是為了激發(fā)信任。比她的真名“道奇”好。

阿特伍德:我一直對另一個自我很感興趣。筆名,別名,諸如此類。我想知道你自己的選擇——“喬治·奧威爾”。漢諾威王朝有四個國王叫喬治——

奧威爾:不是那些喬治?。ㄐΓ┪倚枰粋€筆名,這樣就不會太傷害我的母親。她被我的一些觀點嚇壞了。我的生活非常貧窮,我必須得說極其貧窮,而我要把它寫下來。所以……

阿特伍德:讓我猜猜。英格蘭的圣喬治?屠龍者?

奧威爾:別讓我臉紅了。那時的我年輕而熱情。我不知道龍總是會長出新腦袋。

阿特伍德:還有“奧威爾”——這是一條河,但讓我們把它打開一點……

奧威爾:不好意思,打開什么?這不是手提箱。

阿特伍德:抱歉,現(xiàn)在人們都這么說。有點像劉易斯·卡羅爾的“合成詞”。把它拆開看看里面有什么。

奧威爾:哦,我明白了。(咳嗽)

阿特伍德:所以“Or”就是“另一方面”。而且它在法語中是“黃金”的意思。還有“well”——人們有時會把你說成是陰郁的褲子先生,因為在《一九八四》里靴子永遠地磨進了人的臉,但我從來沒有想過,在結尾有一個關于新話的注釋,用過去時寫的,所以書中的極權主義世界一定結束了。

奧威爾:我很高興你看懂了。很多人沒有。有人指責我悲觀。

阿特伍德:他們錯了。然后是“well”,比如“一切都會變好”。諾里奇的朱利安。那是充滿希望的!“well”也可以指水井,可以是靈感之井,或者是圣井……

奧威爾:這太夸張了,親愛的。我不自詡圣潔。我想要一條河,是的,一個自然景觀,不過是一條普通的河。不是圣河,也不是什么該死的私人鱒魚溪流,一群貴族把他們的魚竿插入其中。

阿特伍德:我一直記得溫斯頓·史密斯在《一九八四》中說的話,當他開始在那張美麗的奶油色紙上寫他那倒霉的日記時?!八蝗幌氲?,他是在為誰寫日記呢?為了未來,為了未出生的孩子……你如何與未來溝通?這在本質上是不可能的。要么未來會像現(xiàn)在一樣,那樣未來的人就不會聽他的;要么未來與現(xiàn)在不同,那他的困境將是毫無意義的?!?/span>

然而,我在這里,在我的現(xiàn)在,以及你的未來。我相信我確實理解溫斯頓·史密斯的困境,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因為你把它傳達得太好了!可怕的生活條件,丑陋的衣服,難吃的食物,對背叛的恐懼,通過雙向電視的持續(xù)監(jiān)視——你不可能知道,在這個時代,通過互聯(lián)網,這些會變得多么接近現(xiàn)實!

奧威爾:互聯(lián)網?那是什么政治秘密組織嗎?就像梅森一家,或者——

阿特伍德:不完全是。它曾經被稱為萬維網。

奧威爾:就像蜘蛛網?

阿特伍德:不,它更像是……這是一種通過無線頻率進行通信的方式。它使用了某些設備,但與廣播不同。它最初的意圖是好的,作為一種快速發(fā)送被認為是私人信息的方式而使用,但政府已經把它變成了一種間諜設備。

奧威爾:像往常一樣。(劃火柴的聲音)我想溫斯頓·史密斯會使用這個叫互聯(lián)網的東西。

阿特伍德:但他會被逮捕的,因為這已經導致了隱私的崩潰,侵蝕了個人的概念。盡管他還是相信個體的存在。良心和欲望……就這樣,他試圖造反,然后被洗腦,101室……真是扣人心弦!年輕的我被迷住了!

奧威爾:是的,是的。我寫得還不錯。我因為那本書受到了斯大林主義左派的攻擊。他們總是攻擊我。那些資本家的走狗,安于現(xiàn)狀,貧窮的中產階級小男孩,諸如此類。你可能不會相信,但每次我在文章中提到自然,我就會收到仇恨郵件,告訴我喜歡自然是資產階級的行為。

阿特伍德:我喜歡你對蟾蜍的贊美!我非常喜歡蟾蜍。

奧威爾:啊哈!我們的共同點?。ㄐΓ┪乙惨驗槟瞧蛤苷撐谋还袅?。一些左派人士的不快樂確實令人震驚。任何形式的快樂都是被禁止的。美食、性愛、日落……那些人就像中世紀的鞭笞者。

阿特伍德:所以少年反性聯(lián)盟和溫斯頓那位刻板、不贊成的妻子有現(xiàn)實依據嗎?

奧威爾:哦,那是當然。他們是清教徒。如果你不遵守他們的黨派路線,不管當時是什么路線,你都會被放逐到外面的黑暗中。被排斥在體面社會之外,也就是他們的社會。

阿特伍德:這太熟悉了。事情已經變得相當兩極化。雖然目標不同,但現(xiàn)在也有了黨派路線。社交放逐仍在發(fā)生,但它們被稱為“取消文化”。

奧威爾:哈!就像在說郵票,或者音樂會……選詞不錯?。人裕┪冶仨毘姓J,有時我會非常沮喪。如果沒人愿意聽,那說真話又有什么意義呢?當時反斯大林主義者組織得很好,那是戰(zhàn)爭剛剛結束的時候。對許多人來說,斯大林仍是個老好人。

阿特伍德:但是你的書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你不知道!然后,在1956年,斯大林死后,赫魯曉夫發(fā)表了他的“秘密講話”,揭露了斯大林及其同伙所犯下的暴行……

奧威爾:我確實聽到過關于那件事的傳言。我的判斷是正確的,但這并不能給我?guī)矶嗌侔参俊?/p>

阿特伍德:我想你會喜歡一部名為《斯大林之死》的電影。

奧威爾:看電影對我來說很難。我必須通過中間人來觀看它們,而且總是有一個連續(xù)的評論者。停下來喝杯啤酒,看看手機,去洗手間,諸如此類的事情。誰也不希望成為這樣一個無心的偷窺者。

阿特伍德:這一定很煩人。你可以和我一起看!我會再看一遍!

奧威爾:這是個好主意,但不管用。你不會讓我進去的。你不敏感,我看得出來。你的滲透性不夠強。自負的作家,就像我說的。

阿特伍德:(笑)很多人都這樣告訴我?!皾B透性不夠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