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堂牧場的清華記憶
清華大學的歷史上,最早曾在1930年代租用“實業(yè)部中央種畜場北平分場”,就是那處在香山附近“幾百畝廣闊的松堂牧場”,用作農業(yè)研究所的實驗農牧場。抗戰(zhàn)勝利后,又在此基礎上,建立了清華農學院。雖然發(fā)生在近百年前的這段歷史早已遠去,但通過對散落在史料中的珍聞逸事悉心梳理,已然不復存在的松堂牧場還是透過文字和影像,顯露出其特有的風采。
一 朱自清散文中提到的校外“飛地”
1935年5月15日,朱自清(1898-1948)在《清華周刊》上以其字“佩弦”發(fā)表了一篇散文《松堂游記》。用1200余字的篇幅記述了此前一年夏天,與友人S君夫婦到清華西山牧場小住三日的一些見聞。
清華的這處校外“飛地”究竟有多大?根據(jù)1948年7月《全校水旱地畝面積表》等清華歷史檔案記載,西山的松堂牧場共有土地720畝,其中可耕地133畝1分(內有已建房屋用地48畝6分)。這里的“已建房屋”顯然就包括朱自清游記中的松堂,從他“兩扇大紅門緊閉著,門額是國立清華大學西山牧場”的第一印象來看,圍墻里面的牧場地標建筑也一定是松堂。
從旁門進入到院內,“過了兩道小門,真是豁然開朗,別有天地”。朱自清從第一眼看見“亭亭直上,又剛健又婀娜的白皮松”“你擠著我我擠著你”就開始稱好,繼而又贊嘆“這兒就是院子大得好,就是四方八面都來得好”,欣賞之情溢于言表。接著,他描述道,院子“中間便是松堂,原是一座石亭子改造的,這座亭子高大軒敞,對得起那四圍的松樹,大理石柱,大理石欄桿,都還好好的,白,滑,冷”。
關于這個院子里的情形,他還告訴我們,“堂后一座假山,石頭并不好,堆疊得還不算傻瓜。里頭藏著個小洞,有神龕,石桌,石凳之類??墒峭膺吙?,不仔細看不出。得費點心去發(fā)現(xiàn)”。
朱自清的目光穿越滿院的白皮松,看到西面不遠處的“后山有座無梁殿,紅墻,各色琉璃磚瓦,屋脊上三個瓶子,太陽里古艷照人。殿在半山,巋然獨立,有俯視八極氣象”。這座無梁殿其實就是始建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的寺廟“寶相寺”主殿,名為“旭華之閣”,大殿采用重檐歇山頂,建筑主體采用磚石拱券結構,不設一柱一梁,凸顯皇家建筑氣派。其形制與規(guī)模在現(xiàn)存的中國各朝代同類建筑中獨樹一幟,中國古建筑專家梁思成(1901-1972)曾經(jīng)描繪它為“外觀無柱,仿佛藏在厚重的墻內”,并將其視為清代無梁殿的典型案例而記錄于著名的《圖像中國建筑史》中。
在歷史上,松堂其實是建于清乾隆十四年(1749年)的“焚香寺”中一座大“敞廳”,原名為“來遠齋”,因周圍遍植百余棵白皮松而得此雅名。雖然它與無梁殿毗鄰,但卻分屬于兩個不同寺廟。
此外,朱自清在游記中還寫道:“山上還殘留著些舊碉堡,是乾隆打金川時在西山練健銳云梯營用的,在陰雨天或斜陽中看最有味。又有座白玉石牌坊,和碧云寺塔院前那一座一般,不知怎樣,前年春天倒下了,看著怪不好過的?!?/p>
朱自清不是梁思成,自然不會從建筑史學角度對松堂周邊的這些古跡遺址詳加說明,但他以文學家的視角和筆觸描繪出的種種場景與感想,卻將那些令他難忘的情景永久鮮活地傳輸?shù)胶笕说难矍埃螘r讀來都是栩栩如生!
二 松堂牧場的來龍去脈
《松堂游記》只是記錄了朱自清對松堂等幾處古跡的印象,對西山松堂牧場的整體情況并未涉及,但對引出清華歷史上關于農學院的一段分支而言,卻是不可多得的楔子。
朱自清這次到松堂的時間是1934年夏天,與清華農業(yè)研究所正式成立的時間幾乎同步。而在此前的1933年6月,清華在接到國民政府教育部關于開設農學院的指令后,根據(jù)實際情況決定先開辦農業(yè)研究所。在農研所籌建過程中,恰好位于北平西山門頭村的“實業(yè)部中央種畜場北平分場”奉令停辦,有意將該場畜種轉讓給清華。清華認為“該場場址為西山名勝,松堂古跡彌足珍貴”,于是設想請教育部與實業(yè)部商議,能否“將該場撥給本?!?。經(jīng)與實業(yè)部方面反復磋商,最后雙方達成一致,“議定該場址及建筑樹木等,由本校長期租用。原有畜種及農具等物,亦由校廉價收買”。在租賃合同中規(guī)定:租期三十年(后因與租期不得超過二十年的規(guī)定沖突而更改),租金每年二十元,繳納租金以十年為一期,每期開始時一次繳納200元。
平心而論,這個租金真就是象征性的“友情價”,與無償劃撥資產(chǎn)的唯一區(qū)別是清華沒有取得產(chǎn)權。就這樣,清華在簽約繳納租金,并用4000元廉價收購原有畜種和農具等物后,于1933年11月底接收,“交由本校庶務科農事股負責經(jīng)管……暫定名為‘國立清華大學庶務科農事股西山牧場’”。
清華除了取得一處經(jīng)濟牧場外,還有一個考慮,就是將此處作為“本校師生游息之處”。為此,庶務科專門擬定了《清華大學松堂牧場設備招待室暫行規(guī)則》,經(jīng)校長核定后于1934年6月起執(zhí)行。這份規(guī)則共有8個條款,從中可以了解到,當年的招待室共有三個房間,其中石亭(松堂)北間有三個床位,辦公室西院兩間各兩個床位,總的接待能力僅為7個床位。每位游客最多可住三晚,每晚收費五角,統(tǒng)一提供臥具。同時提供餐食供應,每人每餐兩角。校內師生需要事先向庶務科預訂,預訂后若自行取消則須照常付費。
由此可以推測,朱自清當年的松堂三日之游就是按照這個規(guī)則執(zhí)行的,并且時間不會在這年的6月份之前。
然而,時局發(fā)展出乎意料,就在松堂牧場正常運作了三年之后,日本發(fā)動了全面侵華戰(zhàn)爭?!氨R溝橋事變”后日寇占領北平,清華南遷,清華園淪陷入敵手,松堂牧場同遭厄運。八年抗戰(zhàn)勝利后,清華很快就于1945年12月20日派員前往接收并駐守,發(fā)現(xiàn)“原有羊群及設備已全部損失,房屋亦多拆毀,不堪應用”。然而,彼時距離原定租期規(guī)定的1953年11月已經(jīng)臨近,于是清華向當時的國民政府農林部發(fā)電請示,希望“撥給或續(xù)租松堂牧場”,以便做好相應發(fā)展規(guī)劃。
1947年4月9日,時任農林部部長周詒春復函,同意清華續(xù)租已由該部管轄的松堂牧場資產(chǎn)。同時還充分考慮了“北平淪陷期間該場為敵偽占據(jù)”的事實,將租期延長到1963年11月29日。周詒春(1883-1958)此舉對清華而言實在是非常照顧的,沒有絲毫政府大員“公事公辦”的架子,這或許也體現(xiàn)出他作為清華老校長對清華一貫的殷殷之情與最后貢獻。
隨著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清華大學迎來了歷史性的變革。先是1949年10月清華農學院被合并進新成立的“北京農業(yè)學院”,農學院在頤和園附近的校址移交給馬列主義學院;再是北京市人民政府致函清華大學,要求將西山松堂等移交給北京市有關部門管理。1951年7月3日,經(jīng)當時的清華大學校務委員會決議,同意移交該處資產(chǎn)。至此,松堂牧場徹底完成其使命,成為清華歷史上的一個特定名詞。
在這里,還有一件與松堂牧場有關聯(lián)的事件有必要一并交代,那就是歷史上的“清華公墓”。在1934年10月18日的《國立清華大學校刊》上刊登了一則消息,題為《本校在松堂附近設清華公墓》。從文中可知,在當時清華北墻外的一個叫作“花洞”的地方,原來有一座清華墓地,葬有棺木38口。因當時學校計劃在那里建一座新的校醫(yī)院,需要將墓地遷移。為此,清華就出資另購土地,重新在“西山松堂牧場之南云霧山旁方召下基地設置清華公墓,墓場面積六畝,分砌兩層,每層可容葬百口”。
這座清華公墓到底在哪里?當年報道中的表述有些拗口,無法讓人一目了然。其實這個墓地的位置應該是在現(xiàn)在“西山國家森林公園”范圍內的“方召”附近,這里就位于松堂遺址的西南面不遠處。如今這里恰恰還有一處“西山骨灰林”,想來可能就與當年的清華公墓有關聯(lián)。
三 松堂牧場的珍聞遺影
無論松堂牧場或是西山牧場,都是極富詩意的一個名稱,讓人聯(lián)想到草地、牛羊、藍天白云。不過,清華管理松堂牧場的時間跨度前后只有18個年頭,除去抗戰(zhàn)8年,實際使用也沒到10年,而其中最好的時期大概只有抗戰(zhàn)爆發(fā)前的那三四年間。
誠然,松堂牧場的設立在清華百年發(fā)展中不是主流事件,在清華人記憶中鮮為人知也就不足為怪。若不是朱自清的《松堂游記》為它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領域立下的“紀念碑”,讓后輩偶爾念及時能生出幾分類似“西山牧場是怎么回事”的疑惑,恐怕沒有幾個人會去關注清華故紙中有關它的只言片語。
也正因為如此,即便在松堂牧場續(xù)存期間到過、住過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在清華人中所占比例仍不會太高,能夠因為各種機緣留存至今的文字、影像自然是彌足珍貴。
最早描寫松堂的文章要算刊登于1934年《清華暑期周刊》上的《松堂一夜》,作者“葉宜”。文中說道,“松堂里面的設置自然非常之好,可是我們舍不得離去的倒還是院里的景致。白皮松長得真夠瞧的,樹下面青草叢生,完全是鄉(xiāng)野的風味”。他還寫道,“由屋前(是的,我該說明白,松堂也叫石屋)繞到屋后面,樹依舊很多,而且又多了用石疊起的假山。索性給他爬到假山上去,看,看個夠。石屋在假山上看更美了,完全灰白色,單單在檐下有一個鮮紅色的橫條,那個紅色不多不少,北京話,‘正在斤勁兒上’”。
從另一篇寫于同時期的《松堂雨記》中,作者“莎褐”說道,“松堂是被高大的白皮松包圍著的。成行的松外是朱紅漆欄門,欄門外又是高大的松樹,其外,又是一道朱紅漆的門。門門,門,無奈門擋不住雨,雨是從天上下來的”。他還道出雨中的心境,“那一所由大理石亭改作的廳堂,那素色的家具,那淡黃色絲綢的窗簾,像都不再是我們的了。因為它已不再為我們所愛好,因為雨永遠不斷地下著”。
還是說回朱自清的《松堂游記》,文中的S君夫婦究竟是誰?他們究竟是什么時候去的?是何原因讓作者在時隔近一年后才寫“回憶”?寫作的時間究竟是何時?找出這一連串問題答案的過程頗費周折,卻是很有意思。
在《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中,有一篇學術文章《朱自清日記之王瑤譯本與全集本比勘舉例》(作者:徐強),其中有一小節(jié)涉及到了《松堂游記》,透露出幾個重要史實,特述釋于下。
1朱自清在1935年5月7日用英文寫下的日記中有一句:“為周刊寫一篇關于松堂的短文?!倍鴰滋熘蟮?月15日發(fā)行的《清華周刊》第43卷第1期就刊登了他的《松堂游記》。在當期“編輯后記”中,編者南翔(蔣南翔)說,“本期承五位教授抽空為周刊寫文章,特在此提出,表示感謝之忱”。這其實間接證明了朱自清的游記是特為周刊寫作,文章寫作時間也可以確定為5月7日。
2朱自清文中所說的“我們”,是說他和夫人陳竹隱(1904-1990),而S君夫婦則是葉石蓀夫婦,他們到松堂游憩的時間是1934年6月30日至7月3日。這樣說的證明,來自朱自清1934年6月30日的日記,“昨夜大雷雨,頗悵悵,因定今日往西山松堂也。幸早間放晴……石蓀夫婦同來。石蓀謂少年時興致好,一來必攜棍游山,今不能矣,余以為然”。(王瑤:《朱自清日記選錄》)朱自清與葉石蓀(1893-1977)的相識開始于北京大學哲學系求學之際,但因非同級,當時彼此并不熟稔。朱自清1925年到清華學校大學部任國文教授,葉石蓀則在1930年留法回國后就聘清華大學理學院教授,就此二人才有了近距離交集,并在清華園五年間的談論文藝、商討學術等諸多交往中逐漸成為摯友。松堂之行只是他們頗多共同活動中的一次。
3朱自清與葉石蓀同游松堂后,又于同年10月21日,再攜陳竹隱與清華教職工一起游覽松堂、八大處等西山名勝。由此可以想見,松堂在朱自清的印象中極好,所以樂此不疲,在過后的《松堂游記》中仍不吝贊美之詞亦在情理之中。
現(xiàn)在看來,在與清華松堂牧場有關的文字中,朱自清的這篇散文以其名望、文韻鑄就頂峰,再無人可以超越。相比之下,為牧場留下的影像資料卻更為罕見。雖說這看上去是個遺憾,但也留下了可能出現(xiàn)驚喜的空間,為此我到處尋覓。在1935年《清華校友通訊》上刊登的一組四幅“母校松堂牧場風光”,是目前發(fā)現(xiàn)最集中,最清晰的老照片。除此之外,還有幾張松堂和無梁殿的影像散見于同時期的各類刊物上。
至于直接記錄牧場的影像,卻很難見到。就在我尋覓而不得之時,一位重慶的朋友在看到我介紹清華農學院的文章之后,給我發(fā)來了他收藏的清華老照片中幾張標有“農學院”相關字樣的舊影。
這幾張老照片背后標注的字跡有:農學院風景、橫跨農學院之小溪、蔬菜園藝試驗區(qū)、植物標本區(qū)、牧場等。略顯遺憾的是,照片上沒有注明拍攝時間,但與其他可以確定為上世紀30年代的清華老照片比較,無論從相紙的質地,還是標注字體的書寫風格、褪色程度來看,都別無二致。
這些照片是否真是清華松堂牧場的遺影呢?從照片中土地的廣闊、平整來看,基本符合牧場基本資料中原為種畜場、“720畝”等記載,但因為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當年松堂牧場的總平面圖等原始資料可以比較,所以也就無法最終確認。但從感情上講,起碼在沒有更加明確的證據(jù)推翻這一推測之前,我還是認為這就是那位不能確知其名的攝影者專門留下的牧場寫真,像是冥冥之中在幫助我們彌補影像佐證的缺失遺憾。
四 結語
松堂牧場在厚重博大的清華歷史上并不起眼,但也稱得上是“驚鴻一現(xiàn)”。毫無疑問,它與清華農學院一起,是清華歷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朋友們如果讀過膾炙人口的《荷塘月色》,并為朱自清寄托在清華園美麗景色的情懷所感動,那么我建議您再跟隨先生在《松堂游記》中的腳步,于領略西山名勝風采的同時,了解松堂古跡與清華之間的這段歷史緣分吧,或許會產(chǎn)生新的感悟。而我,更期待去觀瞻這座曾讓朱自清留下美文的松堂和那滿院的白皮松……
附:《松堂游記》(佩弦)
去年夏天,我們和S君夫婦在松堂住了三日。難得這三日的閑,我們約好了什么事不管,只玩兒,也帶了兩本書,卻只是預備閑得真沒辦法時消消遣的。
出發(fā)的前夜,忽然雷雨大作。枕上頗為悵悵,難道天公這么不做美嗎!第二天清早,一看卻是個大晴天。上了車,一路樹木帶著宿雨,綠得發(fā)亮,地下只有一些水塘,沒有一點塵土,行人也不多。又靜,又干凈。
想著到還早呢,過了紅山頭不遠,車卻停下了。兩扇大紅門緊閉著,門額是國立清華大學西山牧場。拍了一會門,沒人出來,我們正在沒奈何,一個過路的孩子說這門上了鎖,得走旁門。旁門上掛著牌子,“內有惡犬”。小時候最怕狗,有點趑趄。門里有人出來,保護著進去,一面吆喝著汪汪的群犬,一面只是說,“不礙不礙”。
過了兩道小門,真是豁然開朗,別有天地。一眼先是亭亭直上,又剛健又婀娜的白皮松。白皮松不算奇,多得好,你擠著我我擠著你也不算奇,疏得好,要像住宅的院子里,四角上各來上一棵,疏不是?誰愛看?這兒就是院子大得好,就是四方八面都來的好。中間便是松堂,原是一座石亭子改造的,這座亭子高大軒敞,對得起那四圍的松樹,大理石柱,大理石欄桿,都還好好的,白,滑,冷。白皮松沒有多少影子,堂中明窗凈幾,坐下來清清楚楚覺得自己真太小,在這樣高的屋頂下。樹影子少,可不熱,廊下端詳那些松樹靈秀的姿態(tài),潔白的皮膚,隱隱的一絲兒涼意便襲上心頭。
堂后一座假山,石頭并不好,堆疊得還不算傻瓜。里頭藏著個小洞,有神龕,石桌,石凳之類??墒峭膺吙?,不仔細看不出。得費點心去發(fā)現(xiàn)。假山上滿可以爬過去,不頂容易,也不頂難。后山有座無梁殿,紅墻,各色琉璃磚瓦,屋脊上三個瓶子,太陽里古艷照人。殿在半山,巋然獨立,有俯視八極氣象。天壇的無梁殿太小,南京靈谷寺的太黯淡,又都在平地上。山上還殘留著些舊碉堡,是乾隆打金川時在西山練健銳云梯營用的,在陰雨天或斜陽中看最有味。又有座白玉石牌坊,和碧云寺塔院前那一座一般,不知怎樣,前年春天倒下了,看著怪不好過的。
可惜我們來的還不是時候,晚飯后在廊下黑暗里等月亮,月亮老不上,我們什么都談,又賭背詩詞,有時也沉默一會兒。黑暗也有黑暗的好處,松樹的長影子陰森森的有點像鬼物拏人。但是這么看的話,松堂的院子還差得遠,白皮松也太秀氣,我想起郭沫若君《夜步十里松原》那首詩,那才夠陰森森的味兒——而且得獨自一個人。好了,月亮上來了,卻又讓云遮去了一半,老遠的躲在樹縫里,像個鄉(xiāng)下姑娘,羞答答的。從前人說:“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真有點兒!云越來越厚,由他罷,懶得去管了??墒窍耄羰且粋€秋夜,刮點西風也好。雖不是真松樹,但那奔騰澎湃的“濤”聲也該得聽吧。
西風自然是不會來的。臨睡時,我們在堂中點上了兩三支洋蠟。怯怯的焰子讓大屋頂壓著,喘不出氣來。我們隔著燭光彼此相看,也像蒙著一層煙霧。外面是連天漫地一片黑,海似的。只有遠近幾聲犬吠,教我們知道還在人間世里。
(原載1935年5月15日《清華周刊》第43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