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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美文》2023年第3期|周實:記得并且記下的
來源:《美文》2023年第3期 | 周實  2023年03月28日08:32

呂 驥

三十七年前的事了。那天,我聽說七十六歲的中國音協(xié)名譽主席呂驥來長沙了。他是來參加一九八五年的湖南省第六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的。我想采訪他,打電話聯(lián)系,他說日程安排滿了,只能在七月六日的中午兩點鐘左右跟我聊上半個鐘頭。半個鐘頭就半個鐘頭,采訪就這樣開門見山。

“現(xiàn)在的輕音樂演唱會上,‘一般化’的‘流行調’比較多,您認為如何?”

“我看不值得稱贊。藝術作品至少要有自己的特點。如果沒有了特點,不就是‘通用糧票’了么?音樂也應該是這樣?,F(xiàn)在有些人搞音樂,本末倒置,他們不重視音樂本身,只追求音樂以外的五光十色的燈光,輝煌闊綽的布景,奇形怪狀的服裝,有人還穿那種緊、透、露的服裝,加上過分夸張的動作。如果把這些東西丟掉,讓他們唱一首怎么樣?真正有特色的音樂,是不靠這些東西的。比如原來的廣東民間音樂不是很樸素么?我還記得湘西吉首的‘打家伙’(即打溜子),就靠那么幾樣打擊樂器表現(xiàn)生活形象,很有點描寫音樂的味道。如《八哥洗澡》就非常生動?!?/p>

“目前健康優(yōu)美而具有民族特點的輕音樂作品不多,除了您在七月一日的《人民日報》第七版上的文章所說‘還沒有獲得多數(shù)人的正確理解’外,還有一些什么原因?”

“原因很多。主要是重視不夠,引導不夠。有些人不但不注意發(fā)掘我們民族的音樂寶藏,而且說什么要把當今世界上各種青年生活方式介紹進來。他們就不愿意分析一下,外國各種光怪陸離的生活方式,究竟是怎樣一種生活方式。我曾看過一個叫‘威猛樂團’的演出,那種樂團所表現(xiàn)的生活方式,果真是西方進步青年的生活方式么?難道不是西方腐朽的生活方式么?港臺有一種所謂‘時代曲’,又叫流行曲,它們所反映的是我們?nèi)嗣竦臅r代么?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有幾個發(fā)精神病式的人聲嘶力竭地喊唱呢?又有多少人愿意聽那種扭捏作態(tài)的病態(tài)的呻吟式的歌唱呢?”

“您所指的是哪一類音樂?”

“港臺酒吧間那種歌曲音樂?,F(xiàn)在很多地方都是這一類。長沙怎么樣?”

“確實,來長沙演出的輕音樂團,演唱的也大都是這一類。樂團名稱不同,節(jié)目卻是一套?!?/p>

“他們就不想想,就是西方,也不是只有一種輕音樂,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迪斯科音樂。人們的喜好是多種多樣的?!?/p>

“目前有一些青年音樂家羞于投身到民族音樂事業(yè)中去,認為它陳舊?!?/p>

“音樂不管陳也好,新也好,主要看它所表現(xiàn)的精神,所起的作用本身是否有價值。比如國畫的技法,你說它陳舊?屈原的詩,李白的詩,你說它陳舊?《紅樓夢》也看了一兩百年了,現(xiàn)在外國還在翻譯。日本、歐洲、美洲、澳洲都有人到北京、上海學古琴,學二胡,學琵琶,你說它陳舊,外國人卻要學,他們說中國音樂很深,很豐富。我說,中國音樂一點也不陳舊。問題是有些人有成見。在他們眼里,外國人現(xiàn)代的東西就是好的。他們不要貝多芬,不要巴赫,只要一點刺激性,這很難說不是一種精神空虛的表現(xiàn)?!?/p>

“關于輕音樂,還有人認為,重要的不是民族化的問題,而是創(chuàng)作、演唱、樂器抓緊現(xiàn)代化的問題?!?/p>

“古為今用,洋為中用,你創(chuàng)作的真正是新的,就行。反映了廣大人民的思想情趣,健康優(yōu)美,就行。關鍵是這個‘現(xiàn)代化’對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有不有利?比如創(chuàng)作,清一色的愛情歌曲行嗎?年輕人也不是整天講愛情。除了愛情,還要講理想、道德、前途、進步、修養(yǎng)、紀律。他們不是到了娛樂時,就只講愛情,別的什么都不要了。至于樂器,你也不能說古代的都不好。比如七弦琴,殷商時代就有了,你現(xiàn)在彈一彈,聽一聽,也是很優(yōu)美的——如果你不用聽迪斯科的耳朵去聽。當然,音樂創(chuàng)作,應該根據(jù)生活、人民和時代的需要。民族的現(xiàn)實生活音調,是音樂風格的核心。不管你是西洋式的,中國式的,能表現(xiàn)人民生活情緒就行。比如《抗大校歌》,我就是根據(jù)當時紅軍抗日的英勇精神譜的曲,它主要表現(xiàn)一種雄壯豪邁的戰(zhàn)斗氣概。不然,你就只能創(chuàng)作一些無根之音,更談不上什么音樂風格?!?/p>

最后,呂驥還談到音樂要純樸,純樸才有力,才能打動人。比如黑人歌曲《老人河》,貝多芬的《歡樂頌》,我們的河北民歌《小白菜》,他說著情不自禁地哼給我聽,“小白菜呀,地里黃呀;三兩歲呀,沒了娘呀……”正唱著,省音協(xié)的同志敲門而入,我也就只好告辭了。

劉元印

翻開陳舊的采訪本,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號,去湖南省展覽館觀看了劉元印樹根卵石造型藝術展。本想找劉元印談談后,再寫一篇觀后感的,但他忙得很,沒約好時間。事后,再一想,不談也可吧。觀后感就是觀后感,不是談后感。

我不知道劉元印藝術創(chuàng)作的經(jīng)歷,不知他是從東方開始逐漸西方再從西方回到東方,還是從西方開始又回到東方,或者處于兩者之間左顧右盼躊躇不定?不過,有一點很明顯,無論從主題看,還是從表現(xiàn)形式看,他的造型藝術都是中西結合式的。不然,他就不會有《擲鐵餅者》和《思想者》,就不會有《后羿射日》和《不肯過江東》等作品了。而他用鋁壺嘴和噴霧器把手拼成的鵝,則更像西方達達派“現(xiàn)成品”藝術家,通過“選擇”,把工業(yè)品提到了藝術的高度。在這里,觀察就是一切,發(fā)現(xiàn)就是一切。選擇是否高明,成了評價樹根卵石造型藝術的標準。而選擇的重要性又不在于作品本身,而是在于它的標題。有了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標題,就能使人們從新的角度去看那些奇形怪狀的樹根卵石,從而使得它們本身所具有的實質意義在那喪失殆盡的同時卻又獲得了新的內(nèi)涵。若是從這個角度來看,我想我們可以說,樹根卵石的造型藝術就是一種標題藝術。

劉元印作品的標題大都是寫實性的。如《老師:您好》《非洲風情》《黛玉葬花》。這些寫實性的標題確定了作品的具體含義,使作品從面的擴張、線的延伸、球的圓滿走向歷史和現(xiàn)實的形象。這樣一來,雖形象了,卻也限制了作品的多元性的象征意味。處于似與不似之間是樹根卵石造型的特點,這樣的作品若加上一個寫實性的標題,多多少少是要冒那么一點風險的:像不像?可是,你若根據(jù)標題,尤其是寫實性的標題,用“商量”余地不多的樹根或者卵石來造型,又很難塑造出極其逼真的形象來,搞不好反倒會給人牽強附會的感覺。我這是不是杞人憂天?

樹根卵石造型藝術,似乎應該多從稚拙自然而然地引向萬象,從至簡引向無窮,而要取得這種效果,就要設法使那形象進一步地得到簡化,使那標題進一步地走向虛化,簡到那個恰到好處,虛到那個恰到好處。因此,我的感覺是:真正能夠表現(xiàn)出劉元印藝術力量的,恐怕還是他那些以動物,尤其是以馬為主題的造型作品。雖然,有時他也把馬的主題同一些人們熟悉的歷史故事和歷史人物結合起來,給予一個很實的標題,但正因為人們熟悉,也就能調動聯(lián)想,運用知識,進行補充,這樣也就使作品從精神到形式都是一種野趣的融合,尤其是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融合,且潛藏著抽象的意味。這樣,你看那些馬,不論你看多久,都會始終保持著對實物的距離感,直到你離開了展覽館,那些天然散亂的根須所構成的飄逸馬鬃,仍會在你眼前飄拂。于是,這樣的形象里面,也就蘊含了更多的詩情以及更多的細微感受。

翻看當年的所記所錄,想想時間一眨眼近四十年過去了,如今中西藝術的融合也早已是另番風景,真的可謂“換了人間”。

流沙河

聽著閔惠芬拉的《春吟》,看著窗外秋天的樹木,心里不禁這樣感嘆:

日子過得好快呀

樹葉又在凋落了

我喜歡冬天

又害怕冬天

這就像我喜歡什么

同時又在避開什么

我為什么會這樣呢

我在看見他物的同時

我的眼睛還看見什么

我在看見自己的同時

我的眼睛又看見什么

看見什么,真的很多。想見什么,那就更多。比如流沙河先生,逝去已近一年了。一年,一眨眼,也就過去了。想起離開《書屋》的時候,那是二○○一年,流沙河先生送我一對聯(lián):“讀書歸小屋,玩月弄扁舟?!焙芏鄷r候真的是你只能夠“歸小屋”,也只能夠“弄扁舟”的。

那么,好吧,“歸小屋”就“歸小屋”吧,“弄扁舟”就“弄扁舟”吧。當時,我對我自己,說了這么一段話:

如果運氣好的話

我會再活二十年

或者三十年

或者更多一些年

那么,我在這些年里

也許還會有點能力

再做一點有味的事情

不然,就只能滿足現(xiàn)狀

看著日歷隨風翻過

麻木不仁地耗費時光

為自己而感到心傷

誰又愿為自己心傷?即使只能“歸小屋”,我也不愿的,何況還可“弄扁舟”呢?于是,我就寫了《刀俎》,接著又是《性比天高》《無法安寧》《老先生》《一個人在書房里》,等等,等等。當然,還做了一些別的,使自己能活得真實,使自己能活得充實。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就是這樣的境況吧。

那么,流沙河先生呢?當然還是那一只蟋蟀。無論他在什么地方,他都還是那一只蟋蟀,還是那樣滿懷理想,“鋼翅響拍著金風”,在《豳風》的《七月》里唱,在《唐風》的《蟋蟀》里唱,在《古詩十九首》里唱,在花木蘭的織機旁唱,在姜夔的詞里唱,在深山的驛道邊唱,在長城的烽火臺上唱,在旅館的天井中唱,在戰(zhàn)場的野草間唱,在臺北的一條巷子里唱,在四川的一個鄉(xiāng)村里唱,在你的窗外唱,在我的窗外唱,在你的記憶里唱,在我的記憶里唱。理想使他微笑地觀察生活,理想使他倔強地反抗命運,理想使他忘記鬢發(fā)早白,理想使他頭白仍然天真。理想使他的理想抽芽,榆楊一片濃陰。理想使他的理想開花,桃李結出甜果。理想讓他騎上理想之馬,揮鞭起程,永在路上。路上春色正好,天上太陽正晴。

尤鳳偉

尤鳳偉是個日常的人,這是我對他的印象。

讀過他的小說《石門夜話》,兩個字:佩服。

一九九五年,我曾選編過一套《中國當代情愛倫理爭鳴書系》,里面就收有他的小說。

與他見過一次面,那是二○○六年,在青島,參加一次座談會,談的是一本新出的書《藏獒:在都市中嚎叫》。這書是湖南出版集團“兄弟文化”出版的,是一本網(wǎng)絡文學爭鳴的合集,網(wǎng)友們所討論的是楊志軍創(chuàng)作的那本《藏獒》與城市文化的某些關系。

尤鳳偉說這本書:“形式上有趣,另類,在全國少見,也許在不久的將來能看出這本書的意義所在?!庇萨P偉還認為,現(xiàn)在很多正式的文學批評座談會存在一個弊端,批評不能深入,附加的東西太多。他說他曾經(jīng)參加過一個上海的文學批評會,他當時就不客氣地說,文學批評不改變的話很難有提高。社會演變讓人群的分化越來越大,有發(fā)言權的人大多在上層,與底層社會越來越隔閡。作家拉贊助為自己造勢也是批評界心知肚明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盡管網(wǎng)絡平臺有不足不夠的地方,但它的優(yōu)勢也是無可比擬的,那就是大家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網(wǎng)友大部分是普通人,他們對生活對社會非常清楚,大家互不相識,沒有朋友關系的忌諱,這種批評的價值在于真實。他還開玩笑,說“這本書是個開頭,接下來我想很多出版社會群起效仿,也許那個時候很多專業(yè)批評家就沒有工作了”。

我還記得有個學生,約摸十四五歲的樣子,向嘉賓提了一個問題,如何看待流行的“韓劇”。尤鳳偉說他喜歡看,現(xiàn)在他就在看韓劇《澡堂老板家的男人們》,一天晚上看三集,看到十二點。尤鳳偉認為有些韓劇對生活的表現(xiàn)非常細膩,家長里短的那些事與中國也沒有兩樣。與中國的電視劇相對比,尤鳳偉覺得《澡堂老板家的男人們》這類韓劇表現(xiàn)生活更加真實。他說:“我們的《空鏡子》里有個老太太,她的表演非常放松?!对杼美习寮业哪腥藗儭防镆灿袀€老太太,而她卻是真正的放松,沒有表演的痕跡,完全就是一個家里的老太太?!?/p>

尤鳳偉說得好。他說出了我們的諸多感受。

陳云章

三貴街是長沙一條狹窄的小街,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

陳云章,字思默,乃一新交老友也,似一都市老狐也,鐘叔河先生熱情介紹的。

為何稱老狐?一是其年齡:生于一九一一年。二是其銜頭:湖南文史館名譽館長也。三是其經(jīng)歷:曾為湖南和平起義做出極為重要的貢獻。人生故事頗為傳奇,現(xiàn)在依舊談笑風生。

叔河先生邀我去,拜訪老先生,觀其天倪廬,是因其宅曾經(jīng)是時務學堂之故址。

進門一直往前走,便見一面墻,四塊碑刻成一線,整齊嵌入在墻上。首先看見的就是梁啟超手書的“時務學堂故址”,接著便是李淑一父親李肖聃題記,然后李況松的跋,然后就是思默先生自己所寫的補記了。

有關時務學堂的情況,我想不須多說的。諸多報刊和書籍均有詳細的記載。學堂創(chuàng)辦于一八九七年,比起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的前身,還要出生早一年,資格不可謂不老。學堂總理熊希齡辛亥革命成功后曾任民國的總理,人物不可謂不大。還有梁啟超,還有譚嗣同,還有唐才常,還有黃遵憲,這些晚清的變法人物,都是這個學堂的老師。這個學堂的學生中,有反袁護法的將軍蔡鍔,有語言學家楊樹達,有重工業(yè)家范旭東……只要聽聽這些名字,便知學堂怎么樣。就是這樣一個學堂,恰恰因其影響巨大,隨著戊戌變法的失敗,壽命自然也就不長。有人說是辦了一年。有人說是辦了兩年。據(jù)梁啟超先生自己說,他只干了六個月。可謂曇花一現(xiàn)也。一現(xiàn)的曇花是異常美麗的,其香也是源遠流長。湘楚自有屈原、賈誼奠定湘楚文化的基礎,近代湖南時務學堂所宣揚的維新思想,所開展的變法運動,自是對其文化傳統(tǒng)又一次地發(fā)揚光大。所以,啟超先生說:“新舊之哄,起于湘而波動于京師?!彼裕瑔⒊壬f:“十八行省中,湖南人氣最可用?!彼?,啟超先生說:“予在時務學堂雖僅半年,所得高材生甚多。自我亡命赴日,一班四十人有十一人隨我俱去。后唐先生才常在漢口實行革命,十一人中死難八人!”所以,一九二二年,啟超先生應邀返湘,重游故址,睹物思人,潸然淚下。當時,學堂已成旅館,被一言姓老板買下。老板立即筆墨伺候,求了“時務學堂故址”這幅珍貴的墨寶。

后來是抗戰(zhàn),言老板攜這幅墨寶舉家回到老家湘潭,躲過長沙文夕大火??箲?zhàn)勝利后,思默先生實業(yè)救國,辦學校,做生意,創(chuàng)建中原建筑公司,買下時務學堂故址。言老板死后,思默先生又設法尋到言老板之子,用米四十擔,購得此墨寶,幻想能有那么一天恢復重建時務學堂。此后,是解放,思默先生被國家調任水利部參事,后又調任至南京,經(jīng)過各種各樣運動居然平安回到湖南,被省政府聘為參事,調任湖南大學教授?;氐胶虾螅麑⒋四珜毚嫒牒髨D書館。正是這一小動作,又使墨寶躲過了文化大革命這一劫??傊撕?,此墨寶,雖然又經(jīng)許多曲折,最后還是失而復得,完好回到他的手中。

居然也像一老狐。

思默先生對我說,他正在為恢復重建時務學堂做出努力,而且目前已有消息:市政府在征求意見,打算將其恢復之后,使其成為古城長沙一個文化交流中心。市政府的這個想法無疑是極智慧的。長沙相對北京、上海以及廣州、深圳來說,要想成為國際都市,確實還有很大距離,但它是歷史文化名城,卻是一個眼前的現(xiàn)實。湖南時務學堂的重建能使它更加名副其實。但愿這個重建的消息,能更快地成為現(xiàn)實。

朱 純

鐘叔河先生的夫人朱純走了。鐘先生很難過,我也是,很難過。

一直想為她寫一點什么,卻又一直沒有寫。為什么?說不出。

有些事,不是想說就能說的,就能說得出來的。有些人,也是的。朱純就是這樣的人。

這樣說,不是說,朱純是很復雜的,復雜得我無法說。不是的,朱純恰恰很單純,至少在我看來單純,我能感到她的單純,正是因為她的單純,單純得我說不出。

我是叫她朱純的。雖然我是五十多歲,雖然她已七十多歲,想想我與她的認識,那時,還只四十多歲,即使是如此,我還是叫她朱純的。

我叫她朱純,她總應一聲,應得很自然,笑得也自然,一點都不隔。

這就是朱純。一個能夠讓我放松,讓我隨意,讓我感到親近的人。

朱純是很安靜的,我跟她接觸,我也變安靜。

朱純是很樂觀的,即使得癌癥,她也很樂觀。看見她,我就想,我的母親若能這樣,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朱純得了癌癥時,我也問過她,她說不要緊。

每次見到她,我總想問她,問她怎么樣,然而,每次話到嘴邊,想想,還是打住了。

她說不要緊,就是不要緊。

又有什么要緊的呢?是啊,又有什么要緊的?若是遇到事情時,能夠如她這樣想,人也就會輕松些吧。

我曾寫過一段文字,我想把它抄在這里,作為我對朱純的紀念:

很多人的死就像一棵樹。

這樹長在家門口,或者某個角落里,或者某個平常的地方。

天天看見,熟視無睹。

一旦死了,枯干的樹身,被人鋸倒,被人拖走,有的甚至連那根蔸也被人干凈地剜走了。

這時,可能,你會覺得,在你平時的目光之中,突然少了一點什么。

少了一點什么呢?想了想,不明白,究竟少了一點什么。

直到一天,突然看見,原來就在這個地方,就在你的腳邊身旁,曾經(jīng)站有一棵樹,一棵不大不小的樹。你的心頭也許就會拂過那么一種感覺,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

這時,也許,你就明白,究竟少了一點什么。

朱純走了,一想起她,我就會有這種感覺。

陳漱渝

陳漱渝是王平的表哥。王平是我《書屋》的同事。王平喊他做三哥。我也就跟著喊三哥了。

三哥在北京,大小也是一個官,魯迅博物館副館長,魯迅研究室主任。

三哥的個子比較高,身胚也較大,每次見到他,他都一臉笑瞇瞇的,像尊彌勒佛,頗有南人北相的味道。

三哥在北京,熟的人很多,特別是文化界的朋友,于是,也就自然地成了《書屋》創(chuàng)刊時在北京的組稿人了。

三哥給《書屋》當然也寫稿,肥水不落外人田,這是毫無疑義的。

三哥給《書屋》的稿子中,寫得最多的,當然是魯迅,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2001年第2期所刊發(fā)的《倦眼朦朧集》自序。

我在這篇自序中,知道了三哥年輕時也曾做過作家夢,但沒做過學者夢。不想,事總陰差陽錯,他卻成了一個學者,而且頭上“紙糊的假冠”隨著歲月的不斷流逝也在變得越來越多,多得甚至有點可怕,多得嚇得他的妻子也不知道如何說好:“哇,像你這樣的人也是學者呀!也是世界名人?也是杰出人物!”妻子對他的這點懷疑多少還是有根據(jù)的,因為她最了解他。

三哥的小學時代是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硝煙炮火中度過的。母親當時在湘西難童學校任教。四歲的他因為無人看管而混進了小學,留下的記憶是頭上長過虱子,上課尿過褲子。小學畢業(yè)前夕目睹了國民黨抓兵拉夫,國統(tǒng)區(qū)通貨膨脹,真正感受到腐朽到那種程度的政權如不土崩瓦解,實在是天理難容。解放初期,他一邊上學,一邊養(yǎng)豬賣菜,準確地說,是早上賣完小菜再上學。一身二任,學習成績自然一塌糊涂,唯一的優(yōu)點是“熱愛勞動”。中學六年倒是在相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中度過的。不過因為窮困不堪,在風華正茂的同學群中是屬于“丑小鴨”一類人物。僅僅因為數(shù)學幾乎年年補考,學文便成了他畢業(yè)后的唯一出路。升學考試的作文題是《我的母親》,而她的母親當時又偏偏因為冤假錯案而被開除了公職,在湖南長沙郊區(qū)的馬路邊錘石頭謀生。如果寫出一篇紀實性的文章,他升學的美夢肯定會成為泡影。幸而他當時發(fā)揮了最佳競技狀態(tài),鬼使神差般地編造了一篇革命故事,把他的母親虛構成了一位因替八路軍隱藏槍支彈藥而被日寇活活燒死的巾幗英烈。這篇文章肯定感動和教育了判高考作文的老師,他的語文成績出乎意料地得了高分,因而十七歲的他順利進入了古老而又新型的南開大學。

三哥說,報刊采訪他的時候,總要他說學術生涯??墒牵麉s真的覺得沒有什么可說的。如果硬要說的話,他只想說魯迅的著作是他整個人生的支點?!敖^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激勵著他堅持向前,“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俗語說,有意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在“四人幫”覆滅的前夕,因為一個偶然的機遇,他被調進了魯迅博物館新設立的魯迅研究室,無意于追求專家美名的他,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成了所謂魯迅研究專家。所以,他衷心感謝使他絕處逢生的新時期!

三哥的著作,我當然是讀過的,比如《魯迅史實求真錄》《宋慶齡傳》《披沙簡金》等,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據(jù)我所知,迄今為止,三哥已經(jīng)出版的專著至少也有十多種,而他編選的書籍那就更多達數(shù)十種了。這么多的書,如果摞起來,真的可以說“著作等身”。

彭小蓮

“能夠好死,絕不賴活!”這是你曾說的話。我說你就不賴活,世界又能怎么樣?

你說:《請你記住我》(她所拍的電影名字)。

我說:不用“請”,我想,很多人都已記住你。

你說:你總有點慌張。

我說:是,這個你還真說對了。

你問:為什么?你看見了嗎?

我說:那當然。

我說:我不但看見了,你現(xiàn)在的慌里慌張,而且我還看見了,你過去的慌里慌張。

那你說,說說看,我是怎樣慌張的?

于是,我就說起來。

一條坼縫,黑黝黝的,在那水泥路上延伸。

一個女孩,學著步,不知這是什么情形。

她停住腳,四處張望,沒有看到熟悉的眼睛。

嘴唇一扁,開始哭了,卻沒發(fā)出半點聲音。

顫動的,發(fā)抖的,只有她那慌張的眼神。

你聽著,愣住了,問我怎么看見的?

我說看你的電影呀,看你拍的那些電影:《我和我的同學們》(獲童牛獎優(yōu)秀兒童少年故事片導演獎 )、《上海紀事》(獲中國電影華表獎最佳故事片獎)、《美麗上?!罚ǐ@得第24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導演)、《我堅強的小船》(被評為第四屆美國洛杉磯好萊塢AOF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外語片)。還有《假裝沒感覺》,還有《上海倫巴》,還有你寫的那些書:《荒漠的旅程》《記憶的顏色》《他們的歲月》,等等,等等。

無論拍電影,還是寫文章,寫小說,寫散文,她這個杰出的女導演,她這個獨立制片人,都那樣地得心應手,都是個獲獎專業(yè)戶。

劉運良

五年了,運良兄,一別五年了。還在畫嗎?畫些什么?你留下的“東坡魂”,網(wǎng)上還能看到的。每次想起你,我就到網(wǎng)上搜看你的“東坡魂”。

那天,我寫了一點感受,也是關于蘇東坡的,這里發(fā)你看看吧。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是你的好詞了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也算得是名句吧

你這一生,東飄西蕩,到底為了什么呢

莫唱大江東去了,莫嘆潮連滄海了

蠶欲老,麥半黃,白雨跳珠亂入船

放生魚鱉追逐著爭先恐后浮上來

無主荷花搖曳著這里那里帶露開

順水之舟也知道與那月光共徘徊

活著,抑或還是死去,本是平平常常的事情

不想?yún)s被那個王子弄得苦惱又焦心

橫看成嶺側成峰呀遠近高低各不同

每逢中秋不如意,明月明年何處尋

初次讀你,你已老。再次讀你,你已病

第三次又翻開你時,你已春夢了無痕

誰說水暖鴨先知呢?故人只能賦《招魂》

魂,能招得回來嗎?也許吧。不然,你就不會畫那百余幅“東坡魂”了,還有“石之魂”,還有“騎樓魂”。你是相信人與這世間物都有自己的靈魂的。

你是春天離去的,我在秋天想起你,也曾寫過這么幾句,也在這里發(fā)給你:

天亮了

又暗了

煙雨朦朧

毛毛雨

早上起

落到了黃昏

多霧的秋天

思緒萬千

雨絲拂動

默念故人

我還記得有一次,你給我念了一副聯(lián):“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蹦銌栁以趺礃?。我說非常好。我問誰寫的。你說張充和。我說怪不得,原來是“合肥四姐妹”,她是參透了靈魂的。

王大光

今天,忽又想起大光,想起他和我扯談。他是一個幽默的人,總是逗得我直笑。

大光離開人世的時候,我已不在文藝社(湖南文藝出版社),好像也沒編《書屋》了。他的離開人世的消息,還是在與人說事時,那人隨口告訴我的。那人又是誰?我現(xiàn)在也記不得了。

大光姓王,叫王大光。我,有的時候叫他老王,有時又叫他王大光,有時還叫他大光。如何叫,那要看叫的場合了。

大光是我的同事。準確地說,是編《芙蓉》雜志的同事。在《芙蓉》編輯部,他主要看劇本。水遠憲的那個劇本,《為了幸福,干杯!》,獲了全國劇本獎的,好像就是他編發(fā)的。大光也寫過劇本的,據(jù)我不完全地所知,有歌劇劇本《啊,櫻花》(曾公演)、有電影文學劇本《女兒》(曾拍攝發(fā)行)、有電視劇劇本《寶山》(曾錄制播出),等等。當然,就是這點成績,也是二十世紀的事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我一九八五年,那時我剛過而立,從《湖南日報》文藝部調到《芙蓉》編輯部時,他已是個“徹底”的編輯,老編輯,已經(jīng)什么都不寫了。再后來,他就退休了,大約在八十年代末吧。

大光之所以和我親近,是他退休后,有那么一天,在路上碰上我,說起他女兒,在大學學音樂,現(xiàn)在畢業(yè)了,可進文藝社,原來已經(jīng)說好了,到某編輯室,但那領導變卦了,表示有困難。我說這算什么事,到我編輯室來吧,而且跟她學的對口。他聽了很高興,事情就這樣解決了。那時,我在文藝社負責文化藝術室。

大光是個“南下干部”,是有文化的“南下干部”。聽人說,新中國成立后,他曾是《湖南戲劇》的副總編輯,湖南省文化局藝術科的副科長,湖南省戲曲研究室副主任。為什么他后來沒有繼續(xù)當官呢?沒有往上提拔呢?而是到了文藝社做了普通編輯呢?這事,我沒問過他。后來,我也曾想過,即使我問他,他愿對我說,也怕我難以理解吧。再想,能理解,又能如何呢?各人都有各人的命,人都無可奈何的。

當然,他也跟我說過,他過去的一些事情,比如南下時,他曾當過收尸隊員。那打仗,那尸體,開始還有棺材板,有老百姓的大衣柜,后來就什么都沒有了,只是簡單地挖個坑……大光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是帶著笑容的,感嘆時也帶著笑容,畢竟都是過去的事了。

如今,大光也走了,走了好久好久了,走了十來二十年了,也是過去的事情了。

聽說,為大光送行時,天上正在飄著小雪,那種典型的江南小雪。

江南小雪比起北方,比起大光家鄉(xiāng)的大雪(他是遼寧沈陽人),當然是不可比的了。

不過,好在——還有雪。

龔湘海

當聽到龔湘海不幸去世的消息時,我真的是大吃一驚。

他的身體那么好,而且一直搞健身,練得一身的肌肉。

記得當年在文藝社時,時??匆娝思野馐滞?。有天,我在旁邊看,他說:“實哥,來一下!”我笑了,似乎不太好拒絕。結果,他輸了。他又換左手,結果還是他輸了。他有點吃驚。他不知道我曾下苦力的,而且打過鐵,而且打的是左錘,左手比右手更有力氣些。當然,這都是老黃歷了,現(xiàn)在的我已老得根本不能上手了。

還記得那一天,他閃進我的辦公室,對我說:“實哥,也幫老弟一下!”我問幫什么?他說你的點子多,想個選題,合作一下,也讓我賺一點錢噻!我說好,我想想,于是也就有了那本當時頗有點影響的書——《好萊塢的誘惑》。這本書開機五萬冊,是交給“二渠道”做的。這本書的質量怎樣?多的我就不說了,只說它被列入北京電影學院的精品課程參考書也就可以說明了。

這些都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事了,后來我就調走了,調去創(chuàng)辦《書屋》了。

然后,就是各自忙,聯(lián)系自然也少了。

后來,聽說他干得好,當了《芙蓉》的主編,還有文藝社副社長,我從心里為他高興,不想,他卻去世了。

人啊人,就這樣,意外的事太多了。

今天,我又想起他,記下這么一點文字,算是我對他的懷念。

周實,1954年8月生,湖南長沙人,編審,原《書屋》雜志主編。著有詩集、小說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