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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心系林泉處,牽風隨鶴行——徐懷中先生憶略
來源:光明日報 | 陳觀旭  2023年03月31日07:06
關鍵詞:徐懷中

2023年元月14日凌晨,徐懷中先生于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yī)院駕鶴西游,壽年九秩又四。先生一生寄情林泉,走得云淡風輕。

雪線之光

懷中先生對信仰的追尋、對人民的深情、對藝術的傾心,始于云端處。

自言是吃著太行山根據(jù)地人民種出的小米黑豆長大成人的懷中先生,自1945年參軍后,先后從事美術、戰(zhàn)勤、武工隊、土改、宣傳諸項工作,至于他最倚重的文藝創(chuàng)作,則是上世紀50年代初,任職西南軍區(qū)政治部文工團研究員之后的事了。

其時,新中國成立伊始,西藏尚未和平解放。曾經(jīng)的“小八路”、二十出頭的青年軍官徐懷中,對新生的共和國、對偉大的人民軍隊、對瑰麗的西南邊地風情,始終心懷熾熱的情感。而就在那時,他戀愛了。戀人是第二野戰(zhàn)軍文工團二團的青年舞蹈演員于增湘,此際,于增湘17歲,徐懷中22歲。他們相識相知于二野文工團戰(zhàn)火連天的長途跋涉中。

心心相印,無須贅言,他們將對彼此如潺潺溪流一般的愛,融匯于奔涌的革命波濤。增湘先生出生于工程師家庭,愛讀書,她悄悄勉勵愛人:“你有那么豐富的戰(zhàn)斗生活,有空還是寫點小說吧。”對創(chuàng)作,懷中先生自有法度,他從不虛構自己不熟悉的生活。1950年,先生第一次進藏,先是參加慰問團,接著就同十八軍進軍西藏,修筑康藏公路。為了打撈生活中的珍品,先生直接到筑路第一線的工兵連任職指導員。50年代初,缺乏機械設備,完全靠人力劈山斫嶺。他帶領戰(zhàn)士們起早貪黑地揮鎬掄鍬,本色就是一名筑路工人。雖然當時還年輕,但先生的體力畢竟不能跟戰(zhàn)士們比,未過數(shù)月,身體預警,血壓飆升,心率過速。因為缺氧,他好幾次直接暈倒在筑路現(xiàn)場。但他還是堅持不下山,他害怕下山后會被列為不適合上高原的人員,就再也不能上來了,那么,還如何壯繪豐沛的生活?

再苦再累,他也要擠出時間創(chuàng)作,這,既是對愛情的承諾,更是對生活的禮贊。正是在困厄的條件下,先生以西藏筑路官兵為題材,飽含深情地寫出了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地上的長虹》。該作發(fā)表兩年之后,還是以西藏這片神奇的地域為背景,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我們播種愛情》面世,在文學界引起極大反響。這是新中國當代文學中第一部以西藏人民生活為背景,旨在謳歌黨的民族團結政策、謳歌每一名耕耘者將深情獻給這片壯麗高原的長篇小說。經(jīng)葉圣陶先生推介,小說被翻譯成俄文、英文、德文、日文等文字,在世界范圍內(nèi)流傳開來。

開放辦學

懷中先生非但是新時期軍旅文學的主將,更在文學的黃金年代,幾憑一己之力,推出在中國文壇產(chǎn)生影響、享有盛譽的軍藝作家群。

1984年,先生受命組建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并擔任首任系主任。開學在即,先生麾下僅有一名教師、一名參謀、一名干事。師資嚴重匱乏,教學設施陳舊,教學場地短缺,課程設計無例可循。但,上級要求的教學目標非常明確:要在短短兩年內(nèi),推出一批在全國、全軍廣有影響的軍事文學作品,還要培養(yǎng)一批廣有影響的軍事文學創(chuàng)作骨干!這,近乎天方夜譚。

35名學員絕大部分來自偏僻的基層部隊,軍隊經(jīng)歷豐富,但未系統(tǒng)地接受高等教育,創(chuàng)作成績差別大,且普遍沒有見過“大世面”。面對這樣一支隊伍,中軍帳里的懷中將軍,陷入了沉思。

先生從來不抱怨,他深信,辦法總比問題多。

經(jīng)過一番長思遠慮,一張藍圖徐徐展開。

不為我所有,但為我所用!為以誠交心,他經(jīng)常只帶一名參謀,逐戶入室拜訪。這種君子之風,感動了許多人。于是乎,丁玲、劉白羽、魏巍、汪曾祺、林斤瀾、王蒙、張潔、李陀等著名作家,張炯、吳元邁、劉夢溪、劉錫慶等著名學者,吳組緗、吳小如、袁行霈、嚴家炎、謝冕、葉朗、樂黛云等著名教授紛至沓來……許多如雷貫耳的大家,如丁玲、吳組緗、任繼愈,已多年不登臺授課,卻把畢生的最后一次演講留給了軍藝文學系,留在了80年代的北京魏公村。

為了讓學員拓寬眼界、提高修養(yǎng),懷中先生有點石之法。文學系宿舍走廊東頭的小黑板上,動輒發(fā)通知:第二天早上八點登車,全體學員去中國美術館參觀意大利油畫展;第二天下午五點登車,全體學員去首都劇場觀摩人藝話劇《茶館》;還有“法國電影周”“德國電影周”“美國電影周”……正是這些深謀遠慮的“組合拳”,讓眾多來自基層的“土老帽”弟子們開了洋葷。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nèi),這幫弟子便抱團發(fā)力,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收獲》《當代》《花城》等名刊屢屢推出重磅作品,召開作品研討會,并在全國性的征文或評獎中摘金奪銀。學員們的許多作品,亦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在國際、國內(nèi)頻頻獲獎,好評如潮。

舐犢之愛

多年前,中國作協(xié)的老領導馮牧前輩曾頗感慨地跟人談及:“我跟懷中共事熟悉幾十年,懷中這個人哪都好,就是有一點護犢子。”

學生張波憶及:“先生深知我們這批人的短板。他先是搞調(diào)研,方式獨特又溫馨:把同學們分批請到他家里,他和夫人親自下廚,然后師生邊吃邊聊,就在這濃郁的家庭氛圍中,他基本摸清了每個人的狀況。順便說一句,我就是在懷中老師家里頭一次吃到云南名菜汽鍋雞的?!?/p>

學生宋學武感慨道:“1985年我的短篇小說《山上山下》的草稿輾轉(zhuǎn)到徐懷中主任手上,他約我談談。徐主任開門見山:敵人趁著天黑在我方陣地前往回拉拽尸體的情節(jié)寫得有點簡單了,能否在這個過程中增加點細節(jié),比如拉拽的難度或者意外,這樣小說就有張力了。我按徐主任的點化,增加了一個細節(jié),正是這個細節(jié)使這篇平庸的小說點石成金,登上了當時中國文壇的一個重要階梯。”

高級編輯董保存心懷感佩:“懷中恩師一生著作斐然,但很少有人知道,在他85歲那年,還參與編輯出版過一本自費書。那是徐部長的老家太行山老區(qū)編的一本紅色村史、家史。他親自交代我:‘十多歲離開老家,可以說從未給老家辦過什么事,老家的人編了這本書,希望我能幫助改一改,編一下。我看了,也作了修改。你再幫我一個忙,按照正式出版的標準,把這本書收拾好做出來。該花多少錢就花多少錢,這個錢由我來出,也算是我為老區(qū)、為老家做了一點點貢獻?!拜吔淮氖拢耶斎粫J真去辦。這事后來讓出版社領導知道了,就擬定按內(nèi)部指令性圖書出版。我把這層意思告知徐部長,沒想到他非常不悅,嚴厲地說:‘這事聽我的,該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你們領導不了解我,你還不了解我?’當樣書送呈徐部長后,他當即讓司機拿著書款分厘不差地交到了出版社財務部。”

學生朱向前回憶,1984年9月下旬,在文學系內(nèi)部組織的第一次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僅因自己出于沖動而魯莽救場的發(fā)言,懷中先生敏銳地意識到一名批評新銳已然嶄露頭角。先生課后即令朱向前把課堂發(fā)言稍加整理,推薦給中國社科院的《文學評論》發(fā)表。自此一發(fā)而不可收,曾一心想當小說家的朱向前改弦更張,走上了文學評論的萬里征途。

斑斕彩卷

在中國古典先賢中,懷中先生尤其偏愛東坡,欣賞其超凡的禪境、高古之意蘊。在先生諸多作品的美學旨趣上,不也是一系相承?

新中國成立之初,先生初涉文壇即出手不凡,在處女作《地上的長虹》之后,很快寫出第一部長篇小說《我們播種愛情》,這部小說面世即奠定了他的文學地位,被葉圣陶譽為“建國以來出現(xiàn)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之一”。

因為劇作《無情的情人》遭受不公正待遇,先生遇冷20年。這20年間,先生讀書修行。

1980年,懷中先生低調(diào)復出,即以短篇小說《西線軼事》震動文壇。2013年,先生推出長篇非虛構文本《底色》,該作先后獲得魯迅文學獎、老舍散文獎;2018年,步入九十高齡的懷中先生放手一搏,在歲近天年時完成《牽風記》,在當代中國文學史上堪稱佳話。2019年秋,《牽風記》以最高票榮膺第十屆茅盾文學獎,正可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縱觀懷中先生一生的創(chuàng)作,他絕非以量取勝,而是以質(zhì)制勝。他的制勝之道還在于:不管文壇如何喧嘩與騷動,我自泰然處之。在其漫長的創(chuàng)作征途中,他不跟風,不隨波,不呼朋引伴,每每在阻隔處驚險“鑿空”,在庸常區(qū)獨辟蹊徑,又在鮐背之年歸于大化。無論是步入文壇伊始、遭受磨難多年之后,還是在耄耋之年,他寫出的作品,每每令文壇矚目并為之喝彩!

《地上的長虹》《我們播種愛情》起筆不凡又意味雋永,帶有木刻的印記并散發(fā)油畫的光澤;《十五棵向日葵》《雪松》《松耳石》《賣酒女》在美學風格上可見工筆的虔誠、素描的清雅和水彩的淡香;《無情的情人》借用西方透視的技法傳遞水墨的韻致;《西線軼事》《阮氏丁香》這組姊妹篇,則如中國傳統(tǒng)扇面的兩幀,自呈風貌而互為體系;新世紀初年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或許你曾見到過日出》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中的留白,極簡,如偈語詩,更如偈語畫;而從長篇非虛構文本《底色》中,我們依稀可見重色塊的戰(zhàn)爭黑洞、浮雕般的戰(zhàn)爭場景,以及戰(zhàn)爭陰影之下倫勃朗式的柔性之光;及至《牽風記》,人們豁然可見,一位穿越硝煙、經(jīng)歷變亂、看透生死、看淡榮辱、心澄意闊的謙謙長者,在畫案上兼工帶寫,吳帶當風。

入伍之初,先生曾從事美術工作;創(chuàng)作之始,他即明示,要在戰(zhàn)爭這塊畫布上,描繪出一代青年的美好靈魂。而縱觀其一生,在他摯愛的這片土地上,在書寫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恢宏歷史進程中,這位文壇大家,于靜寂中,持守中國風格,彰顯中國氣派,以一生的信仰和忠誠,一生的智慧和堅忍,壯繪了一幅氣象萬千、百世流芳的斑斕彩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