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曲波百年誕辰發(fā)言選登
編者按:3月30日,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人民文學出版社承辦的曲波百年誕辰紀念座談會在京舉行。與會者在發(fā)言中深情懷念作家曲波的為人為文,向他致以深切的追思和崇高的敬意,共同體悟《林海雪原》等紅色經(jīng)典所彰顯出的藝術魅力。現(xiàn)選登曲磊磊、陳傳席、楊柳、徐剛的發(fā)言。
像過去一樣給父親寫信
□曲磊磊
墻上掛著一個條幅,是父親寫給我的生日詩,楷書遒勁:
坎坷崎嶇路不平
工農(nóng)兵學四周釘
失學失意何所失
一支勁筆闖丹青
這些年無論走到哪兒,一直朝夕相伴。
從兒時起,父母都十分注重我們兄弟姐妹對傳統(tǒng)文化的學習,詩、詞、文、賦,從小點滴積累,熟記于心,家人過生日,題詩互贈,也成了傳統(tǒng)。
有一天,倫敦蘇富比學院一群碩士生來我家玩,兩個小伙子看到墻上的題詩,驚訝地對著大家說,曲老師,您父親就是誰誰呀!旁邊的一個小女生一臉茫然。男生問,你看沒看過《林海雪原》?她搖搖頭。知不知道《智取威虎山》?她還是搖搖頭,有點不好意思。聽沒聽說過楊子榮、座山雕?小女生歪著頭兩三秒,忽然抬頭看著大家:
“天王蓋地虎!”
同學們異口同聲:
“寶塔鎮(zhèn)河妖!”
這是文學的力量,傳奇成了經(jīng)典。
讀過一位作家的一篇文字,不記得是誰了,他說他一生的愿望就是給后世留下一個成語。這話說得好。我理解,成語作為經(jīng)典性的詞匯,體現(xiàn)了某種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境界,以濃縮的人文特征,融入文化基因。
我沒有考證過“林海雪原”這個詞的來源,但是只要提起,眼前必定出現(xiàn)冰天雪地、大智大勇、傳奇而浪漫的畫面。
我們的大姐因為身體原因沒能參加今天的紀念會,她發(fā)來一首詩,托我讀一下:
穿越太空星云,
撫挽先父英魂。
敘宇宙之龐然,
笑亙古之一閃。
慶幸光臨人間,
偶然之偶然。
感嘆生命無價,
須臾卻絢麗。
先生后生差之納米,
父輩子輩終將在光速飛船重逢。
大姐的詩讓我想起一件往事,半個多世紀前的1969年,我在海林插隊,不久成了赤腳醫(yī)生。忽然從那兒當了兵,到連隊報到,竟然在北京,而且居然是中國科學院,幾天之中,從知青變成了軍宣隊,我們連分管化工冶金研究所。在那個荒誕的年代,科學院的科研全部癱瘓,所里的爐子都涼了很久。有一天忽然接到通知,科學院全體人員到大禮堂看電影。不知道什么電影,反正很開心。燈暗,放映開始,竟然是“阿波羅號登月”!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任何細節(jié),阿姆斯特朗就是那時候說的,“這是我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
正巧,我接到命令,把部隊報道組寫的稿子送到京城和軍區(qū)各大報刊,直接遞到編輯手里。我奉命辦完這些事,急不可待地回到家里,一進門就跟我爸說,美國人登上月亮了!父親呼啦一下從沙發(fā)中站起來,一腳輕一腳重地走進臥室,穿鞋。他是在遼沈戰(zhàn)役負的重傷,大腿骨打斷了,終身殘廢,特制的皮鞋,外邊鞋跟高一寸,里邊鞋墊厚一寸,一有大事要事,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先穿鞋,好像要去打仗。他很專注,也很激動,聽我詳細講述了阿波羅登月的細節(jié)。我們聊了很長時間。后來談到我的部隊生活,問起科學院,軍宣隊目前在做什么,我說全院都在組織批判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父親皺了皺眉頭問,“你們知道相對論是怎么回事?”我說不知道,一邊學一邊批吧。
“啪”的一聲,他的手拍在茶幾上,杯子都跳起來,
“你們連相對論是什么都不知道,批個什么勁呀!”
臨走前,他千叮嚀萬囑咐,科學、科學家,是國家的未來,要尊重他們、保護他們,要多看、多聽、少說,千萬不要胡來……
我記住了。
正是在那個時候,他的小書桌上擺著地球儀,墻上貼著天文圖,案頭放著天體物理的書籍,一個大本子上紅紅藍藍做著各種筆記,他在潛心學習和研究,構思著用他的話說是真正要寫的一部大書,書名叫作《英雄淚》。我看到過起筆的篇章,第一句就是:“真正的英雄并非不落淚。”還依稀記得他的描述,列出了好多準確的數(shù)據(jù):當銀河系運行在宇宙的某一個空間,當太陽和行星們處在某一個節(jié)點,當?shù)厍蚺c各大星宿處在某個相對位置上,在山東那個小山村,一個嬰兒誕生了。不知道他是否受到屈原的啟示,“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陰歷正月初七,他和屈原同一天生日。
這是我最早知道的關于時空穿越構思。他計劃把他對宇宙、世界、族群、個人,連同時間、歷史、文化的理解和感悟融匯在一起,上天入地,縱橫馳騁,他幻想著游弋于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一個個重要的歷史人物將直接對話……
可惜呀,壯志未酬。
作為他的兒女,我們沒有他的智慧和文筆,只能在我們自己追求的領域,力所能及地把一件事做好。自己作為一個藝術從業(yè)者,就像他題詩對我的勉勵,把關注人的生存狀態(tài)、生命的價值和人性的尊嚴這條主線貫穿始終。
不是每個人都能留下一個成語,但是至少每個人都能留下概括他生命的一兩句話:
我們從小到大,聽到父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人有德于我,恒記之;我有德于人,永忘之?!币缓阋挥溃两癫唤^于耳。
我曾關注過不少人生命的最后一句話:
伽利略臨終前說:“地球,的確在轉動?!边@是堅持真理的一生。
居里夫人說:“請不要打擾我,讓我安靜一會兒?!边@是為科學熬盡心血的一生。
蕭伯納說:“我已經(jīng)完成了我要做的,我可以走了?!边@是自我實現(xiàn)的圓滿的一生。
弗洛伊德說:“這太荒謬了!”不知是在跟誰,決不妥協(xié)。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這是陸游憂國憂民的一生。
一位名叫納德·蘭塞姆的牧師說:“假如時光可以倒流,世上將有一半人能夠成為偉人?!笨磥泶蠖鄶?shù)人是帶著遺憾和悔恨回顧過去的,如果我們能夠站在未來看現(xiàn)在,將能對生活做出更為正確的選擇。
人生很短,文明積累的路很長。
有時候翻看厚厚的一包過去跟父母的來往書信,總能感受到杜甫所說的“家書抵萬金”。那時候,一封信投進郵箱,就數(shù)日子,十天,兩周,收到回信,特別理解陸游的心境,“流清淚,書回已是明年事”。后來有了傳真,覺得神奇得不行,寫好了家信,兩頭一轉,瞬間收到,再后來有了電腦,字也不用寫,郵票也省了,再后來有了手機、微信、視頻……人手一個“千里眼”。而這一切,都發(fā)生在短短的二三十年間。
父親去世二十年了,他是有大智慧的人,生于海邊,化成灰又回歸大海,與自然合一。我夢見他好多次,言談笑語,一如往日,我想跟他說話,給他寫信,告訴他家人安好,告訴他時代變遷。他沒見過,也不會用手機,我只能像過去一樣給他寫信,把想說的寫下來,再像小時候那樣,疊成小船,放在海面上,隨著風,隨著浪,漂向大海深處。
(作者系曲波次子)
天才的著作《林海雪原》
□陳傳席
我是11歲上初中一年級時讀的《林海雪原》。那時候,我經(jīng)常挨餓,渾身軟弱無力,打籃球及各種體育活動都沒有力氣去做,只好臥在床上看書。因為餓得很厲害,有時眼前陣陣發(fā)黑,不吸引人的小說也看不下去,但《林海雪原》,我卻在餓著肚子的情況下一口氣讀完。那時候,好讀書的小孩兒和年輕人,大多讀過《林海雪原》,那真是影響一代人、幾代人。
《林海雪原》是中國第一部描寫個人參與剿匪戰(zhàn)斗的小說?!度龂萘x》《水滸傳》等名著,都是作者在口頭流傳的故事和文獻記載的歷史基礎上加工而成的,并非作者個人的經(jīng)歷。《浮生六記》寫的是作者的經(jīng)歷,但內(nèi)容是兒女情長?!读趾Q┰酚浭龅氖且欢蝹ゴ蟮臍v史,是紅色經(jīng)典,是作者親身經(jīng)歷的戰(zhàn)斗故事,在中國小說史上是第一部,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
現(xiàn)在回憶起來,《林海雪原》可謂一部天才的著作。什么叫天才的著作呢?我最近正在寫一本《論天才》的書。我的研究,天才是生而知之。凡是不經(jīng)過復雜的學習、艱苦的訓練和反復的實踐而成功的,就叫天才。凡是經(jīng)過復雜的學習、艱苦訓練和反復實踐而成功的,叫干才。另外,還有天能,才出于天,能出于材。比如歌唱家必有一個天生的好喉嚨,這喉嚨是材,不是才。
有生而知之嗎?有,莫扎特四歲時,不識樂譜,沒有碰過提琴,他第一次參加拉琴,便使六位音樂家感動得流淚,超過了其他人幾十年的訓練。齊國的孫武子,跑到吳地去“打工”。為了求見吳王,閉門寫了一本《孫子兵法》。他一天兵也沒當過,一次仗也沒打過,更沒有系統(tǒng)學過軍事,就憑自己的感覺寫出的《孫子兵法》,卻能實際指導戰(zhàn)爭,并成為千古兵法名著,這就是生而知之。韓信原是一個流浪漢,一下子當上軍事統(tǒng)帥。第一次指揮軍隊就打勝仗,百戰(zhàn)百勝。歷史上的名將霍去病、岳飛、常遇春等都類似。宗澤要教岳飛兵法,岳飛說:“運用之妙,存乎一心?!?/p>
《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先生生于1923年,1938年參加八路軍,年方15歲。他沒有上過大學,也沒有學習過小說作法,卻寫出了這樣杰出的小說。這就是天才,天賦之才。
《文心雕龍》有云:“才自內(nèi)發(fā),學以外成?!狈矊儆凇皩W”的方面,都可以“外成”,比如外國語,你不學就不會,你學了就會,這叫“學以外成”。但“才自內(nèi)發(fā)”,才出于天,是本身所具有,非學而能。你學習小說作法,學了三十年,得到博士學位,你仍然寫不出小說。北京大學語言學家王力平生研究詩詞格律,著作等身,是世界上懂詩詞格律的第一人。他指導無數(shù)人成為詩人,但他自己的詩詞未必如其學問那般好。很多人有詩詞之學(外成)而無寫詩詞之才,天未賦與,自內(nèi)發(fā)不出。
曲波在新中國成立時,才26歲。他指揮剿匪戰(zhàn)斗時,才20出頭。他想寫小說時也才20多歲,內(nèi)心沖動不已,這是“才自內(nèi)發(fā)”的表現(xiàn)。因為有天賦之才,他非寫不可。
嚴羽《滄浪詩話》有云:“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你讀再多的書,懂再多的理論,也未必寫出詩來。不讀書也可以寫出詩來。“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币獙懙梅浅:?,不讀書也不行。
曲波先生也是讀書的,而且讀得很深刻。比如《林海雪原》第二頁有一句“后方確是一片升平氣象”。他用“升平”一詞,不用“太平”,一般作家多會用“太平氣象”。按孔子的說法:據(jù)亂世——升平——承平——太平。東北的國民黨軍隊半年前已被剿滅,亂世已平定了。但還有小股殘匪在掙扎擾亂,所以還不能算太平,曲波先生用“升平”一詞,說明他有才也有學。用詞準確是天才作家的一個標準。《林海雪原》最后一章,侯殿坤說:“逛鏡泊湖,到那時我們下了長白山,還要游西湖呢?”逛、下、游三個動詞是有區(qū)別的,都很生動。當然也可以都用一個“逛”或一個“游”字,那就缺少才氣了。杜甫《兵車行》“牽衣頓足攔道哭”7個字,4個動詞,天才詩人和天才作家在用動詞上都是十分講究的。
關于小說的技巧和成就,在座的諸位比我知道得更多、更深刻,我就不再班門弄斧了。我這里要再說明的是,既然曲波是天賦之才,我們讀了《林海雪原》只要感激天就行了,為什么會更紀念曲波呢?但天為什么會把才聚到某一人身上,這是我《論天才》一書要重點解決的問題。簡單地說是曲波具有的素質(zhì)、胸懷和人品,以及他的經(jīng)歷,足以承受天之所賦,天才賦與之。小說的情節(jié)可以虛構,細節(jié)必須真實。他不參加那些戰(zhàn)斗,則小說的細節(jié)不可能真實,更不會生動。所以,我們讀了《林海雪原》,仍然要感激曲波先生,我們現(xiàn)在仍要紀念曲波先生,就是這個原因。只要《林海雪原》在,曲波先生永遠值得我們紀念。
(作者系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論委員會副主任)
曲波和他的作品
□楊 柳
知道曲波
少不更事,看一本大厚書,少劍波、楊子榮、小白鴿。那時候的一號人物不是楊子榮,是少劍波,心目中的帥。坊間傳言,曲波就是少劍波,小白鴿就是曲波的愛人,還到書里去找他倆到底結婚沒有。后來看電影《林海雪原》,看了很多遍,少、楊、白的形象在心目中落實了,覺得那就是他們。
前輩們
1957年《林海雪原》在人文社出版,也是一個傳奇。作者曲波有多重身份:軍人——廠長(局長)——作家。他是文藝青年,心里有文學的根,小時讀書,充滿了想象力。解讀《孫子兵法》,練武。
《林海雪原》立刻吸引了編輯,它太有吸引力了。很多情節(jié)編排潛移默化受古典小說的影響。深山老林,冰天雪地,神兵一般的小分隊,英氣、俠氣、神氣、仙氣、浪漫氣,在當時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是一個奇特的存在。出版社很快就決定采用出版。
人文社的歷屆編輯和領導都極為珍視這部小說,如王笠耘、龍世輝、王鴻謨……
百萬莊辰四樓
上世紀90年代初期,我接手做了《林海雪原》的編輯,見到了“少劍波和小白鴿”。百萬莊辰四樓,院門常鎖,小扣柴扉久不開,沒有手機的年代,聯(lián)絡基本靠喊。
那時候社會上的版權意識還不強,有的出版單位不與作者和授權的出版社聯(lián)系,就印刷發(fā)行《林海雪原》等曲波的小說,有的連樣書都不送,是朋友發(fā)現(xiàn)或讀者拿了書來請簽名才知道的,更不要說稿費了。雖然曲波并不在乎稿費,但是對這種情況憂心忡忡,多次跟我表達他們的心情。我們下功夫搞清楚各地印發(fā)《林海雪原》的亂象,在兩位的配合下梳理了混亂的版權,明確了《林海雪原》在人文社的專有出版權,同時理清了《林海雪原》出版以來人文社全部版本、印次、印數(shù)以及租型印刷的數(shù)據(jù)。直到今天,雖然劉波阿姨已不能理事,但是毳毳,包括第三代的小葉,都是《林海雪原》版權的堅定的看守者、維護者,除人文社,“來者必拒”,在保護出版資源、維護版權方面給了人文社很多支持和幫助。
曲波全集
2012年編《曲波全集》,對他有了更多更實在的了解。在和劉波阿姨一起收集整理作品、照片的過程中,又聽她講了很多他們過去的故事,他們在戰(zhàn)爭的與和平的年代里,對工作、對生活、對家庭、對朋友誠懇、熱情,面對坎坷曲折、名利得失又泰然、淡然,讓人頗多感慨。
曲波是一個戎馬倥傯、意志堅定的軍人,又是一個深藏浪漫情懷、與人為善的“文藝青年”。他回想第一個孩子初到人世的情形,讓我看到了一位舐犢情深的父親。曲家四個兒女今天在這里為父親而相聚,我覺得是一件特別有意義的事。
(作者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
《林海雪原》的影視改編
□徐 剛
在中國當代文學的歷史脈絡中,“紅色經(jīng)典”的代表性作品,歷來被認為是所謂的“三紅一創(chuàng)一青春”,即《紅日》《紅巖》《紅旗譜》,以及《創(chuàng)業(yè)史》和《青春之歌》等幾部經(jīng)典的長篇小說作品。然而,在這些之外,曲波的《林海雪原》作為“革命通俗小說”一脈所顯示的獨特魅力,顯然更能激起讀者的廣泛歡迎。事實上,這部小說在新的政治思想與傳統(tǒng)文學表現(xiàn)形式的有機結合方面所體現(xiàn)的獨特經(jīng)驗,一直為人所津津樂道。比如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李楊教授就曾撰文分析過《林海雪原》與中國通俗小說三大類型的“神魔小說”“武俠小說”和“言情小說”傳統(tǒng)的密切關聯(lián),揭示這部作品與傳統(tǒng)小說在人物類型、敘事結構、修辭方法和藝術風格等方面的諸多關聯(lián)。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從最早引起全國轟動的長篇小說《林海雪原》,到承載一代人紅色記憶的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再到以原作為基礎改編而來的各類舞臺戲劇、影視作品,多年以來,楊子榮、少劍波和座山雕的經(jīng)典故事以各種藝術形式被廣泛傳播,其影響連綿不絕。在幾代人的閱讀與欣賞之中,《林海雪原》及其藝術產(chǎn)品早已凝鑄成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的永恒豐碑,彰顯出經(jīng)久不息的藝術魅力。
作為文學作品,《林海雪原》的成功之處在于,它并沒有呈現(xiàn)小部隊在牡丹江地區(qū)剿匪的全過程,而是集中選取了剿匪的幾個重頭戲——“奇襲奶頭山,消滅了許大馬棒”“智取威虎山,活捉了座山雕”“巧上四方臺,殲滅了匪首侯謝馬”。在此,曲波“講故事”的能力得到當時權威批評家侯金鏡等人的肯定,在《一部引人入勝的長篇小說——讀〈林海雪原〉》一文中,侯金鏡認為,“作者的自白和我們讀了這部書過后的感受至少是共同的:這就是充沛的革命英雄主義感情,接近民族風格并富有傳奇特色?!痹谶@部引人入勝的小說里,楊子榮智斗土匪,活捉匪首座山雕的故事,無疑是最為精彩的段落。而這段英雄傳奇,后來也被二次加工,完整記述到給《林海雪原》帶來更大影響的革命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之中。半個世紀以來,從《林海雪原》到《智取威虎山》,少劍波和楊子榮的故事,被改編成各種形式的影視劇作品,通過大眾傳媒的經(jīng)典重溫與文化生產(chǎn),不斷獲得新的社會意義。
迄今為止,關于《林海雪原》,有三次重要的電影改編。第一次是1960年由八一電影制片廠出品的電影《林海雪原》,該劇由劉沛然、馬吉星編劇,劉沛然導演。當時,劉沛然根據(jù)小說和隨部隊在東北戰(zhàn)斗的經(jīng)驗,寫出了上下兩集的電影劇本,下集的內(nèi)容主要圍繞“智取威虎山”來展開,考慮到觀眾的歡迎程度,電影廠計劃先拍下集。因為小說的“戲劇性”本來就很強,改編成電影并不困難?!读趾Q┰饭骋院?,人們對影片中楊子榮形象的塑造給予了高度評價。電影中,由王潤身扮演的“比土匪還像土匪”的楊子榮,顯然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1970年,由“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改編的同名彩色戲曲電影的上映,讓京劇表演藝術家童祥苓成為幾代觀眾心目中“楊子榮”的代名詞。
顯然,1970年這版戲曲電影《智取威虎山》的拍攝,考慮的是“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傳播問題。當時,“革命現(xiàn)代京劇”這一新興的藝術樣式由于受表演時空的限制,無法發(fā)揮更大的影響力,而電影則具備更強大的傳播效應。然而,由于“樣板戲”電影的拍攝沒有什么現(xiàn)成的經(jīng)驗,因此謝鐵驪在準備拍攝時一度陷入困境。后來,他在北京電視臺的黑白舞臺紀錄片《智取威虎山》“照搬舞臺”的啟示下,結合適當?shù)碾娪笆址ㄅc舞臺藝術效果,以“既還原舞臺,又高于舞臺”的方式圓滿完成了創(chuàng)作。1970年9月,樣板戲電影《智取威虎山》攝制完成,并被指定在國慶節(jié)期間全國公映。電影上映之后迅速引起轟動,樣板戲電影從此深入人心。
在樣板戲電影《智取威虎山》上映44年之后,《林海雪原》終于迎來了第三次電影改編,這便是以武俠片聞名于世的香港導演徐克執(zhí)導的3D版電影《智取威虎山》。這部2014年上映的“賀歲片”借助觀眾對同名經(jīng)典的懷舊心理,又根據(jù)時代特點淡化了原作的政治意味,并賦予鮮明的武俠風格,因此被人稱為“紅色外衣下的現(xiàn)代武俠”。再加之3D特效這種在當時令人耳目一新的技術手段,極大地改善了觀眾的觀影體驗。尤其是電影中“打虎上山”這類在過去戲劇作品中往往以寫意方式一筆帶過的環(huán)節(jié),也終于被大張旗鼓地搬上了銀幕。在這個段落,張涵予的精湛表演,加之3D特效制作出的栩栩如生的東北虎,給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傊?,懷舊心理加武俠風格,外加新的技術手段,都令徐克的這部《智取威虎山》在商業(yè)化操作上極為成功,這也難怪該片得以憑借8.8億票房在當年競爭激烈的“賀歲檔”中殺出重圍。
上世紀80年代之后,隨著電視機的普及,《林海雪原》也屢屢成為作為大眾娛樂形式的電視劇改編的重要對象。與電影改編一樣,這里也有三個版本的電視劇值得一提。首先當然是1986年吉林電視臺出品的10集電視劇《林海雪原》。該劇由朱文順執(zhí)導,由林達信、韓再峰、白玉娟等人主演。作為曲波同名小說的第一部改編電視劇,該劇受制于技術、資金等客觀拍攝條件的限制,其藝術的“粗糙”似乎顯而易見。到了2004年,30集版的電視劇《林海雪原》由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話劇團、深圳市委宣傳部文藝創(chuàng)作中心與萬科影視有限公司聯(lián)合出品。該劇由李文岐執(zhí)導,由王洛勇、于洋、童瑤等人主演。該片的制片人鄭凱南此前剛剛成功制作了滿足人們“懷舊”心理的電視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因此看到了改編“革命歷史題材”小說的潛在市場。這個版本的《林海雪原》最大特點是適應時代心理,“最大化地去掉了臉譜化和概念化,增加了生活化”。為此,電視劇設計了楊子榮唱酸曲、給人下巴豆等故事細節(jié)。該劇在將“英雄”“凡人化”的同時,還將敵人“人性化”,特別是給座山雕的一個養(yǎng)子“人性萌動的機會”,而劇中的座山雕,更是與過去常見的形象截然不同,他甚至頗有些“詠涵經(jīng)書,舉止儒雅”的特點。這種所謂的“創(chuàng)新”一方面固然顯示了一種大膽的藝術創(chuàng)舉,但另一方面也顯然對觀眾們習慣的接受方式構成了“冒犯”,因此一時間也引起了全國范圍內(nèi)關于紅色經(jīng)典電視劇的激烈爭論。
這種狀況直到2017年《林海雪原》第三次電視劇改編時,才有了根本的改觀。這部由中共黑龍江省委宣傳部、黑龍江廣播電視臺、黑龍江廣播影視傳媒集團有限公司等聯(lián)合出品,由金姝慧導演,李光潔、張睿、倪大紅等人主演的64集的《林海雪原》,播出后引起了熱烈反響,也獲得了業(yè)界的普遍好評。很多人認為這是迄今為止最完整、最全面、最系統(tǒng)的一個改編版本。據(jù)悉,為了認真準備這部作品,總編導金姝慧的編劇團隊寫了65萬字的電視劇本,最后呈現(xiàn)給觀眾的是64集的電視劇。這便有足夠空間還原全本的小說故事,使以往影視改編中沒有得到全面展現(xiàn)的主體情節(jié)都能得到充分表達。除了這種全面性,該劇最關鍵的特點還在于對原著的敬畏。如觀眾所看到的,該劇并沒有追求所謂的“市場熱點”,而是完美展現(xiàn)《林海雪原》所洋溢的革命情結、英雄主義以及以人民為中心的獻身精神。在導演團隊看來,這既是對歷史的回望、向名著的致敬,也是對《林海雪原》故事及其精神的傳承。
時至今日,從小說《林海雪原》改編而來的電影、電視劇,包括動畫電影,甚至郵票、年畫、屏風、雕塑等各種藝術形式仍然層出不窮。曲波的經(jīng)典作品,以及各式各樣改編的藝術形式,早已成為人們永恒的紅色記憶,一種連接著革命傳統(tǒng)的文化資源。在幾代人的閱讀與欣賞之中,這座理想主義的永恒豐碑,注定要彰顯出經(jīng)久不息的藝術魅力。
(作者系北京文聯(lián)簽約評論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