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3年第2期|麥子楊:308號退房
麥子楊,廣西北海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F(xiàn)居京,供職于北京紙媒和中央新媒體。出版有長篇小說《可口與可樂》、中短篇小說集《表妹》和詩集《眾里尋他千百度》。曾獲《青春》散文獎和第三屆廣西青年文學獎。第20屆OPEN中國國際行為藝術節(jié)聯(lián)合策展人(2019年)。
1
勞倩他們剛下機場夜班回來,子夜的機場高速公路空成了飛行跑道,這時分的夜空,用他們航空人的術語說是“凈空”。
“今晚得好好干一杯!”勞倩說。
“干兩杯行嗎?”勞倩的“放飛員”容尚德問。
在大陸最南端的這個機場,每天都有東南西北來往的班機。勞倩是簽飛的總工,一臉熬夜之后的面色蠟黃,虛胖。容尚德清瘦如他的指揮塔,他是值守員,用勞倩的話說,我檢測好飛機,最后要靠這個“二傳手”放飛。
回到市區(qū),勞倩喜歡請伙伴們到老城區(qū)夜宵。勞倩吃飯有兩個“禁飛區(qū)”:一是醫(yī)院附近,二是機場、火車站和汽車站一帶,理由是不衛(wèi)生,而且那些地方云集了專砍生客的“斧頭幫”。這晚,勞倩他們到老城區(qū)人民電影院對面海鮮大排檔,點的是清蒸石斑魚、炸蝦、炒花甲螺、煎沙鉆魚、焗八爪魚,還有一碟蔥爆海豆芽。先上兩支漓泉啤酒,招來桂林人興平大發(fā)一通牢騷,他為“漓泉”被“燕京”收購,曾一度拒喝。勞倩直接去“空客”法國總部進修過盲降理論,批評說:“什么叫‘空客’?空中來客,飛來飛去,來來往往,哪有這么多鄉(xiāng)愁?你呀,心中山水甲天下,其實最應‘全日空’?!?/p>
興平報以哈哈一笑:“橫批‘空的’。”
戴兵拍著笑得嘎嘎響的興平的肩膀,對勞倩反擊一句:“我們都是地勤,不如空姐‘有容乃大’?!?/p>
勞倩知道戴兵在打趣他,他的老婆生了一胎就不做空姐了,改做地勤,去年二胎,再從機場退居三線,回市區(qū)做票務。戴兵還暗喻勞倩的那位“空二姐”。但讓戴兵他們費思量的是,勞倩與這位“空二姐”同機飛巴黎培訓進修,空中十幾個小時是如何過的?還有時差六小時在哪兒調整過來?戴兵和哥們兒打趣說,這是他刑偵工作中一個“死案”。在機場保衛(wèi)部工作的他見過第一現(xiàn)場,勞倩和“空二姐”坐通宵一晚停機坪,好像加班值守駐機,把積雨云壓得草尖兒低,就是不雷不雨。一早勞倩簽單放行,眼巴巴盯著“空二姐”憔悴地上天。
這幾個哥們了解也理解他們的總工,地面上發(fā)生不了的事兒,空中解決,能空中解決的,決不麻煩地面。他們是相互的,配合、取暖、互損、逗樂,環(huán)環(huán)相扣,缺一不可:一個檢測飛機,一個保衛(wèi)飛機,一個導航飛機,一個放行飛機。
勞倩說:“你們別用這種眼光殺我?!?/p>
容尚德問:“啥眼光?”
“地勤的賊眼。”
“你的鴻鵠飛走了?!?/p>
“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而是鴻鵠變燕雀?!?/p>
總工抱著這位導航兄弟問:“我能哭嗎?”
“為一個長翅膀的女人?”
“你知道嗎?你們知道嗎?”勞倩帶著哭腔說,“我每天送走最后一班機,看著空空蕩蕩的機場,有種死后的感覺?!?/p>
勞倩打望一眼老城區(qū)的寂寥,心焦落不了地,他對兄弟們發(fā)令:“別發(fā)愣,都給我滿上、滿上!”
今晚喝的是大蝦酒加長白山靈芝,黃澄澄的透明,微濁,大補。壯如狗熊的戴兵說這是“亂泡”。
“假期嫂子帶孩子回娘家,”興平朝勞倩端起酒說,“兄弟們替嫂子陪你?!?/p>
“地上、空中,都是要走的,隨她們!”容尚德仰脖干掉。
“為人民服務!”戴兵也干掉。戴兵是復員軍人,當了六年兵,轉業(yè)到機場后,放炮仗嚇跑過千軍萬馬般的麻雀。這幾年,平均每年用霰彈槍擊落十架八架侵犯機場領空的無人機。
勞倩習慣性干掉酒后,小高腳杯杯底朝天,說:“今晚我們自己凈一晚空,她們在空中走,我們在地上飛——誰的空不凈,我們幫凈!”
“怎么幫凈?”興平也干掉。
戴兵機警地盯著總工。
勞倩詭異一笑,轉著小酒杯:“甭急,看誰電話先響,我就幫凈凈空——但這個包廂是我們四個人的機場,誰也不許擅自駕機逃離,就當是我們今晚空難前說出最后一個秘密?!?/p>
三個人面面相覷,低頭看著擱桌上的手機。
容尚德說:“我沒意見?!?/p>
戴兵說:“明白了,你的‘空二姐’還有兩個鐘落地。”
勞倩無奈一笑:“你呀,莫非是預警機?”
勞倩微笑地夾起一只炸蝦,蝦須老長。他自信不會是自己的手機先響。
這當口,歌聲突然響起:“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
四人愣了愣,一齊望向餐桌上的手機,只見戴兵伸出的手遲疑了一下,一旁的勞倩挨近來,得意洋洋地說:“接?!?/p>
歌聲繼續(xù):“為了母親的微笑,為了大地豐收……”
戴兵只好拿起手機,接了——
勞倩對著戴兵的手機,大聲說:“308號退房!”
2
“你……你什么意思?在哪、在哪開房?”
“娜娜,同事們鬧著玩兒的,我們在大排檔呢。”
“信你個鬼!大騙子!”娜娜在那頭嚷起來,“你別捂著話筒,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這是在香格里拉開海景房,還是在皇冠假日開溫泉房?”
“真的在大排檔,千真萬確,大排檔沒有房,只有包廂,我們在一個叫‘疍家妹’的包廂,老婆大人你可以火速來查房——哦,不是查房,是查包廂!”
“屁!兩三分鐘的事兒,我火速來查?你騙小妞還差不多!我說戴兵,你幾根毛我還捋不清?現(xiàn)如今興玩少數(shù)民族妹仔了吧?‘蛋家妹’,混蛋,操蛋,聽著就是色情鬼!”
聲音很大很火,不用免提,四人分享,除了冷汗淋漓的戴兵,其他三人都捂嘴笑。
戴兵抹了一把冷汗說:“老婆大人,你這樣說,真叫我蛋疼!唉,自證清白枉費心機,好吧,我叫我們勞總工給你講幾句!”
“講什么講?屁話甭講!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一伙的,一起開房有什么好講的,相互偽證串口供,開房招嫖鐵哥們,我在檢察院見得多了!”
興平笑瞇瞇地抽出一張餐紙,給戴兵擦汗。
戴兵夜宵三點多結束后回家遭遇反鎖大門,在外面早餐店要了一碗牛腩粉,吃到天大亮,看見開門了,才閃進家。那時早餐后的娜娜正在吃榴蓮,戴兵當然不怕,心正不怕影子歪,榴蓮皮哪會叫他跪上呢?
他主動給老婆收拾榴蓮皮。
“不是中午十二點退房算一天的嗎?”娜娜吃好了榴蓮,拍了拍胖乎乎的雙手。
“你怎么了?真的當真了?”戴兵為老婆反鎖大門惱火。
“難道假的?”
“難道不是假的?”戴兵哭笑不得,“虧你還是檢察官,疑罪從無,懂嗎?”
“問題是不疑。”娜娜說,“這就好解釋你經(jīng)常加班不回家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不是狗熊,你是狐貍,尾巴終于露了一回,‘308號退房’!”
“娜娜,我昨晚真的與同事一起宵夜,真的沒開房?!?/p>
“昨晚沒開,前晚大前晚大大前晚……開了!”
戴兵沮喪地攤了攤雙手。
“別逼我去查開房記錄,就太不留情面了?!蹦饶壤湫Φ?。
“娜娜,就為一句玩笑話,我們的感情我們的信任,幾十年積累,不堪一擊?”
“看是什么話?!?/p>
“308號退房——”戴兵咆哮道,“這是一句他媽的玩笑話,懂嗎?我們四個哥們逗著玩兒的混話,惡作劇,就你娜娜信了!我戴兵堂堂一條男子漢,就不值這句玩笑話?在你眼里,我就一嫖客?”
戴兵氣憤地掏出手機,翻開相冊,劃拉著給檢察官審驗:“你睜大眼睛,這是我拍下的證據(jù),與三個同事夜宵,你看清楚日期了,在大排檔,不是在308號房!”
娜娜以守為攻道:“就算昨晚你不在308號房,并不能代表前晚大前晚大大前晚你沒開309號房!”
戴兵“你、你、你”的差點被噎死。
娜娜說:“換作我,你聽到我在外面手機里傳出一句‘308號退房’,你不立馬休了我?”
3
戴兵掛了老婆的電話,故作輕松地說:“我家娜娜不是那種多疑的女人,她做了十多年檢察官,明察秋毫著呢!”
勞倩眨了眨眼睛說:“那敢情好!”
“你別太得意,等下‘空二姐’落地,有你退房的?!贝鞅鴶€著勁兒。
興平悄悄拈起桌上的手機——
戴兵“喂”了聲,說:“別動,都別動,不準關機不準調靜音?!?/p>
容尚德說:“查崗時間關機,比退房更嚴重?!?/p>
興平說:“我是看看怎么還不來電?這么信任我了。”
勞倩說:“都別急,我們四個只有尚德沒婚可離,今晚倒是要看看他有沒有開房自由?!?/p>
三個已婚男人大笑起來,又干一杯。
興平體貼地對戴兵說:“你多喝幾杯壓驚酒?!?/p>
戴兵嘴硬:“我有什么好驚的?最多就是換老婆?!?/p>
勞倩說:“你夫妻倆都穿制服的,軍婚這么容易破嗎?算了,我們的本意不是要棒打鴛鴦,而是考驗這鳥事……”
“不對,鴛鴦是考驗不了的,一考就散伙?!迸d平掐斷總工的話茬子,“反而有一種海里叫鱟的動物,生死之交,捉到一只公的,母的自己送上門來,反之亦然?!?/p>
容尚德歡欣若狂:“那我從今以后做一只公鱟!”
勞倩揮揮手說:“好了好了鴛鴦與公鱟,本總工只是討厭吃飯也要接打電話。你們想想,如果沒有來電,鴛鴦不是可以逃過一劫?那公鱟也就不要連累母鱟一塊送死!”
這個大家同意,但都心有忐忑。又滿上一輪酒,容尚德說:“這杯是壯陽酒,也是壯膽酒,我干了,大家隨意。”
戴兵抿了一口,抿得嘴都歪掉,似乎喝的是黃連膽汁。
“現(xiàn)在離不開手機,沒手機就沒命?!迸d平擱下酒杯,恨恨地盯著桌上的手機說。
戴兵心有余悸地說:“我寧可關機在天上飛,開飛行模式。”
勞倩側過臉龐說:“要不,你先回家驗明正身?”
戴兵直搖頭:“我學過偵探,我家里那位更學過反偵探,這時趕回家,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p>
四個同事大笑著再干一杯,相互滿上酒。
容尚德打了一個酒嗝,又打一個,說:“其實啊,說不定歪打正著,正可以考驗一下忠誠度?!?/p>
話聲剛落,他的手機響了,是林志玲的娃娃音。
容尚德一把搶過手機,站起身要跨出包廂門,戴兵一個馬步扎在門前,抬起熊掌,揚了揚下巴。
容尚德只好按下接聽鍵。
勞倩湊近容尚德的手機,疲憊地說:“308號退房?!?/p>
4
天還沒亮,容尚德回到了與阿蘭租的房間。
阿蘭一夜未睡,眼腫著哭訴道:“我一個黃花閨女跟了你,你還跟什么三腳凳去開房!”
可憐的尚德站在床頭說:“冤枉啊,我真沒開房?!?/p>
“你以為現(xiàn)在是六月,你是男竇娥?”
容尚德靠近,苗條的阿蘭一扭身,伸腳踢他下身,她就熟悉“下三路”,尚德近不得身,爭辯道:“我們牢固的愛情大廈,就毀于一句話?”
“那是一句話嗎?”阿蘭說,“那是一間房?!?/p>
“阿蘭,你冷靜,我求求你了,你不聽我當場向你解釋了嗎?我們機場的勞總工也做人證了,保衛(wèi)部的戴兵也旁證,還有……”
“你們都是一伙的!”
撩了撩蓋臉長發(fā)的阿蘭,杏眼一瞪,劈手指著容尚德的鼻子說,“你做得初一,我也做得十五,你以為沒人引誘我開房嗎?”
容尚德真急了:“有,有,但我昨晚真的沒開房,我們四個同事從機場加班回來,到老城區(qū)大排檔夜宵,開了一個玩笑,惡作劇,你可別當真!”
“這都是你們串通做的局。”阿蘭打掉容尚德攬過來的胳膊,“我了解你們男人,妻不如妾,妾不如嫖,嫖不如偷,偷不如開房一夜情?!?/p>
容尚德好笑起來:“有后尾這一條嗎?”
“開始沒有,昨晚你續(xù)上的?!?/p>
容尚德失望地說:“阿蘭,你太看得起我了?!?/p>
阿蘭問:“莫非你真是六月飛雪?”
“阿蘭,你這樣不信任我,我整個夏天都飛雪?!比萆械聨缀跻I上膝頭了,“阿蘭,我敢下毒咒,如果昨晚我開了房,天打雷劈,萬箭穿心,五孔流血,橫尸街頭,不得好死!”
“別下咒發(fā)誓,我不是不知道你開房輕車熟路?!卑⑻m哼了聲,“咱倆不是從開房到租房,到年初合伙首付按揭買房的嗎?開個房玩玩一夜情算個屁,就地取材,空姐遍地,炮房不開白不開,我算老幾?”
“阿蘭,你真令我失望,我們一路萬水千山走過來,紅軍不怕遠征難,難不成不敵一句玩笑話?”容尚德簡直要捶胸頓足,“你是90后,我是89后,但我們不是‘脆弱后’,退一萬步說,就算你和別人去開一次房,我也選擇原諒你?!?/p>
阿蘭說:“我相反,我不原諒你!”
容尚德一愣:“我錯了,你不會和別人開房的,我也不會?!?/p>
“但你昨晚開了,你死不承認。”
“阿蘭,真沒有,昨晚沒開,前晚大前晚大大前晚也沒有開——”容尚德老實巴交地說,“就以前跟你開過?!?/p>
“不老實,在我之前沒開過嗎?”
“開過,和你一起后只和你開?!?/p>
“是的,我相信你尚德,和我一起后你沒開過,但我們一起租房了,要合伙買房了,你就不只和我,和別人也會開,畢竟妻不如妾,妾不如嫖……”
“又來了!”容尚德哎呀一聲,左拳擂了一拳自己的右掌心。
“何況我不妻不妾的?!卑⑻m小聲但固執(zhí)地嘟囔著。
容尚德掏出手機,吼道:“阿蘭!我有證據(jù)證明我昨晚真的沒開房?!?/p>
容尚德打開手機相冊,劃出一張照片,指給阿蘭看:“這是我讓三位同事一起合影的,看,最左邊這位是大排檔老板。”
“老板叫什么?”
“阿力啊!”
“錯!證明你真的是去開房?!卑⑻m說,“阿力是老板娘。”
5
容尚德說:“總工,你的飛機不是遭遇京城夜霾,不會返航了吧?”
戴兵笑道:“飛回來總工就真的可以去開房了。”
“瞎開玩笑。”勞倩正色道,捅了一筷子石斑魚肚皮。
“我們現(xiàn)在不是在開玩笑嗎?”興平夾起一撮海豆芽。
“好!”勞倩給各位同事斟滿酒,“興平,下一個輪到你了?!?/p>
興平鎮(zhèn)定地說:“是吉是兇躲不過?!?/p>
戴兵說:“興平,我猜出來了,你有兩個電話,一個吉一個兇?!?/p>
“有嗎?”興平昂了昂頭問。
戴兵把玩著滿溢出來的酒杯,說:“我有預感?!?/p>
容尚德推了一把戴兵,說:“你別裝神弄鬼,誰不知道你是機場‘內鬼’,誰的隱私瞞得過你?”
“他的——”戴兵朝興平揚了揚下巴,戴兵的下巴胡子拉碴的,像沾了一層煤灰。
“我?我有什么見不得人的?”興平表示不服。
“沒有,都是可以曬機場的?!贝鞅o興平遞香煙,“最多是兩個女人,一個男人沒兩個女人算半個男人。”
手機這當口響了,興平的,《女人是老虎》。
戴兵朝勞倩和容尚德使了個壞眼色,悄聲說:“第一個女人?!?/p>
容尚德說:“興平你接?!?/p>
總工湊近來。
興平瞟了一眼來電,拉開椅子,想站開接。
戴兵怕鈴聲突然中斷,忙說:“你不接,我?guī)湍憬恿恕!?/p>
興平站起身,像摁下炸彈開關一樣摁下手機接聽鍵。
勞倩拖長聲調喊了那一嗓子——
“308號退房!”
興平的老婆像一條巨大的頂天椒,把興平頂?shù)綁﹃鹘牵霸趺床淮街形绮磐朔??對了,是開的鐘點房吧?”
興平雙臂抱胸前,預防胸襲,囁嚅著:“是開玩笑,開得有點大了,老婆大人?!?/p>
“別裝蒜了,以為我是三歲小孩,你他媽的什么盲降工程師,我明眼著呢,你以為我就一睜眼瞎嗎?你他媽的興平什么貨色,我王黎玲不知曉?原來以前所有的加班,都是加班開房!”
“黎玲,你不信我?”
“你還好意思叫我信你?你都跟別人去開房了,還叫我傻呵呵地信你?信你個鬼,信你個蛋,死鬼兼王八蛋!”
她弓起膝蓋,還沒頂上興平的襠部,興平已身經(jīng)百戰(zhàn)地別過身子,用瘦羸的屁股抵擋。
“離婚!”老婆堅決地說,“我是眼睛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人,發(fā)現(xiàn)你一次開房,就等于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
興平抗議道:“哪有你這樣算法的?”
“你加班多少次了?你以為我不知道機場周邊全是賓館嗎?我不感興趣你和誰鬼混,只想你馬上滾蛋,凈身出門!”
“黎玲,這一切全是假的,我們四個同事玩的惡作劇?!迸d平一屁股坐在沙發(fā)里,蹺起二郎腿,保護襠部。
“別裝了,我不是不認識你。告訴你吧,我早就懷疑你出軌,只是昨晚打你手機,聽到那一句叫你308號退房的,我才人贓俱獲……”
“什么人贓俱獲?”興平怒火中燒,“不過就是一句話,是我同事,總工勞倩開玩笑的,你當真了。我當場叫你聽勞倩他們的電話,甚至叫你看現(xiàn)場視頻,真遺憾,你不問青紅皂白關機了?!?/p>
“真遺憾?是真他媽遺憾一輩子!我告你興平,我不立即關機,還看你開房現(xiàn)場直播?。课矣胁⊙??”
“老婆,我真沒有啊……”
“以后你別碰我……”她醒悟過來,又找補,“什么以后?沒有以后了?!?/p>
“我們夫妻十年,櫻子都上小學一年級了,你就為一句話離了,判決我們沒有以后了?我們的感情基礎呢?我們的結晶孩子呢?”
“你還想到孩子?想到孩子你就別亂去外面開房!”女人啐了一口,“我要是你,一頭盲撞飛機成肉醬拉倒!”
“黎玲,”興平深情地叫一聲老婆,“你看我手機,我偷偷錄了音像,證明昨晚是我們四個同事一起夜宵,根本沒有開過房,那句‘308號退房’,只是一句惡作劇臺詞……”
“你們全是吃飽了飯撐的,相互作偽證誰不會?狼狽為奸咋來的?”說著跳了起來,“你信不信,你那幾個狐朋狗友此刻在家里,也像你一樣向老婆出示他們的證據(jù),證明你們沒有一個人開過房。你他媽的別忘記我大學學的是漢語言文學專業(yè),莫說你一句話,就是你一個字,一個不當心的細節(jié),我也能一斑見全豹。我生肖還屬狗,對你那點爛事,嗅覺特靈?!?/p>
興平感覺事態(tài)鬧大了,不得不說:“那我們現(xiàn)在馬上到第一現(xiàn)場,去人民電影院對面的大排檔,叫老板作證!”
“老板作證?你們多點幾個菜,老板隨便證,熟客嘛,心照不宣,都在蒙我們女人!呸!再說,你以為我不懂得你們打的時間差,開了房再去大排檔,或者大排檔后再去開房。這樣,老板的證人證詞就特別理直氣壯,興許還有大排檔里的攝像頭給你們作證呢!”
興平嘖嘖稱奇:“老婆大人,你果然是中文系才女,你不做作家真是浪費人才了,你剛才虛構的故事非常吸睛,就叫做《去大排檔開房》?!?/p>
“好了,別奉承我,我知道自己的斤兩,你也知道我不會去報案查你的開房記錄……”
興平說:“你查唄!”
老婆甩門離去,樓震。
6
最辛苦的是興平。
接著的電話又是他的。
戴兵長吁口氣,對勞倩和容尚德小聲說:“第二個女人。”
興平卻轉過頭來對三位同事說:“不是,是打錯的電話?!?/p>
戴兵制止他動手掐掉鈴聲,但慢了零點零零一秒。
“不認識的電話號碼,我都不接的,以前接過,不是保險就是傳銷?!迸d平一副憎厭的口吻,但偏偏同一號碼這時再次打來,大家都聽清楚了,是噴滿一屋的《香水有毒》。
戴兵說:“這回你不許盲動?!?/p>
興平說:“又撥錯來了?!?/p>
容尚德說:“接聽一下,撥錯的就掛掉?!?/p>
勞倩向興平點點頭。
興平莞爾一笑,傷感地說:“誰出的餿主意?這游戲玩不下去了?!?/p>
《香水有毒》持續(xù)放毒,容尚德打著節(jié)拍低聲哼起來。
戴兵說:“做個男人,有種的就接吧,多一個女人就多一個女人,反正秘密不成為一個人的秘密后,就安全著陸了?!?/p>
興平說:“真的沒有什么——”
容尚德說:“興哥,我信你,最多不過又是一個撥錯的女人。”
興平仰天長嘆,戴兵伸手幫他摁下接聽鍵。
“308號退房?!眲谫晃竦卣f。
小彤說:“退房的聲音很小,但我聽得一清二楚?!?/p>
興平說:“那是我們機場總工程師的聲音?!?/p>
“別逗了,總工程師去開旅館了?”
“我們四個男同事夜宵做的一個惡作劇?!迸d平感覺越來越疲勞,把對老婆說過的一套話,再重復一遍,使他突然感到出軌很累,相互甩離。他還惡心自己,嘴里吃的是海豆芽,嚼出的卻是蒼蠅。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變成這樣,是因為這個“308號退房”,或者不只是因為這個“308號退房”?
小彤傷心的樣子不像裝的,只是小羔羊般無辜地說:“原來你除了跟我開房,還跟別人開,你直接跟我說就OK,我不會擋你路的。何況,我現(xiàn)在憑什么說你呢?我根本沒資沒格。”
“小彤,不是這樣的,”興平摟過小彤的小肩膀來:“對不起,昨晚我們開的玩笑可能有點大了……”
“你老婆也被開了吧?”
興平點點頭。
“怪不得剛才占線?!?/p>
以前,小彤是想過興平離了娶她,但現(xiàn)在她不這樣想了,她拿不準興平,感覺與興平的關系一點也不穩(wěn),盲降的風險不適于婚姻,也許只宜于婚外情。小彤也打算找男朋友,離開興平,倆人不在同一跑道,能滑行多遠就多遠,不祈求上天給翅膀。
小彤剛畢業(yè)來機場實習,師傅就是興平。小彤實習階段并沒有學到多少實際的導航知識,她根本不喜歡這個專業(yè),實習結束就去了海外旅行社。她喜歡帶團旅行。興平把自己在機場獲得的福利機票送小彤,送了兩年,興平知道有時小彤會把機票賣給旅行社客人。但他還是覺得這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從沒向興平主動伸過手張過嘴,生日只要一束紅玫瑰。
她對興平說:“你說的我都信?!?/p>
興平說了其他三個同事,她都認識,說不用看證人證詞,沒必要的。
聽到小彤這樣說,興平就知道他倆完了,該走上正軌了,是不是該感謝這個惡作劇呢?興平有點失落感。
他直接抄起一瓶曾經(jīng)不喜歡的燕京啤酒,對著瓶嘴猛吹,咕咕地海喝,抹了一把嘴巴,把空酒瓶蹾在桌子上,盯著三個伙伴說:“我興平最傻逼是什么,你們知道嗎?”
三個人都搖頭。
容尚德盯著他的空啤酒瓶,低聲說:“你喝雜了?!?/p>
“把情人當老婆待。”
戴兵遞根香煙給他,勞倩給他打火。
抽起煙,興平騰云駕霧一陣后,露出崢嶸來:“問題是我從不想娶她做老婆?!?/p>
“那你傻在什么地方?”戴兵不慌不忙地夾起一只八爪魚,八爪魚有點韌,他嚼得咬肌兇猛。
“與她交往這兩三年,只與她過夫妻生活。”
沉默良久,勞倩說:“看來一句話毀一生,也放過一生?!?/p>
手機響了,勞倩的,嘟嘟聲,很家常。
7
勞倩的老婆詩慧一點也不顯老,從空姐到地勤到票務,換到哪個坑,都是拔尖美人兒,但勞倩生在艷福不知福,總是酒后發(fā)牢騷說“審美疲勞”。
詩慧好像從夢中驚醒,問勞倩:“退房?你不回家住,住哪兒的308號房?”
勞倩早有防備,也吸取了前面幾位同事的教訓,第一時間解釋一通。
詩慧在電話那頭沉吟片刻,說:“下午回媽媽家,孩子剛睡著,我也不想深究真假,你說是戴兵說的,他和興平、尚德此刻就在一旁,這能說明什么呢?能說明你沒有開過308號房嗎?”
“詩慧,信我。”
總工的表白,令一旁的三位汗顏,他仨似乎看見了總工搖晃著屁股,屁股溝長出一條尾巴,噴氣式尾巴。
“你如果念著孩子,我信你?!痹娀壅f,“如果我不愛你不信你,不想跟你好好過一輩子,還給你生二胎嗎?”
“是?。 眲谫徽f,“那得冒著多大風險,你的身體從戰(zhàn)斗機變成我的寬體空客,A380,還雙層的,你為我落地,生二胎,成了空中加油機。沒有詩慧你,我在地面也失去了安全感?!?/p>
三個同事都托著腮幫,容尚德還咝咝倒吸著冷氣,小聲說:“理工男,酸死啦?!?/p>
興平推了他一把。
“倩,”詩慧叫總工丈夫做“倩”,“我生二胎后,明顯感到鈣流失嚴重,你知道我最擔心的是什么嗎?”
“什么?”
“我和你的鈣會不會流失?”
勞倩還沒想好怎么說,她接著說:“‘308號退房’,我就開始流失了,在你退房那一刻,我開始嚴重流失?!?/p>
勞倩悲傷得真像面臨一場地面上的空難。
“倩,其實我都從天上降下來了,地勤,票務,這都是為了你。你這么多年為了我飛,低到塵埃里,每次起飛,我都站在機窗口看你,你站在我們約定的機坪東南角,讓我起飛前看你一眼?!?/p>
容尚德抽張餐紙給總工,興平遞啤酒,戴兵敬煙。
“其實,倩,我知道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才能保持初戀的新鮮。我要你盡早做父親,但我二胎后,迫切要求你多賺奶粉錢。我放棄母乳哺育,也許我是不對的,對不起孩子,可是我要瘦回一道閃電,重上藍天!你說過,你在地上,就是為了我在天上,希望你不要嫌棄準備重返藍天的我這位空嫂?!?/p>
“不敢不敢!”總工一迭聲兒保證。
“其實,”未來的空嫂太喜歡“其實”打頭,“其實,插上翅膀飛在天上,不如地上行走的想得多——如果你,倩,想多一點就想多一點吧,最好不要開房,然后‘308號退房’。”
在場的都聽到了她的笑聲,銀鈴般的,像云雀。
“真對不起,”勞倩說,“我們玩笑開過頭了,就當我們是空難的幸存者吧,好嗎詩慧?”
“倩,不久前,我做過一個夢,我們乘坐的降落傘變成了熱氣球,嗯,得帶上孩子們?!?/p>
掛了電話,興平說:“你他媽的太有詩意了。”
容尚德說:“人家太太就叫詩慧嘛?!?/p>
戴兵卻像一個陰謀家,看了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提醒說:“總工,‘空二姐’落地時間早就過了?!?/p>
“‘空二姐’?”興平和容尚德聽了第二遍,才重視起來,但一頭霧水。酒的后勁上來了。
勞倩說:“保衛(wèi)部同志,我只有一姐?!?/p>
“剛才一姐都說了,可以想想二姐。”戴兵神秘一笑。
“是的,是的,”勞倩說,“天空飛行說高低層次,不像地下的出軌。高低層次不同,就是各飛各的,永遠不碰頭?!?/p>
戴兵說:“想碰頭的時候,就落地。”
說著,戴兵突然醒悟過來,高聲嚷起來:“總工另有一臺手機!”
興平和容尚德被唬了一跳,嚇得酒醒一半,好像總工私藏一支手槍。
勞倩臉色一變。
戴兵攔腰抱過去,一下子繳了“槍”。他看了一眼勞倩褲袋里摸出的手機,說:“關機了?!?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