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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明末清初地域文學的繁榮與知識人的“在地化”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 安家琪  2023年04月04日07:03
關鍵詞:古典文學

傳統(tǒng)文學發(fā)展的一個重要趨勢,是作家地域意識的出現(xiàn)與地域文學的興起。文學書寫中的地域流派意識在宋元以前尚不明朗。明代以降,地域文學作為一種地方性文化傳統(tǒng)與典范的意義逐漸開始凸顯:“明之盛時,學士大夫無不力學好古,能詩者蓋十人而九。吳越之詩矜風華而尚才分,河朔之詩蒼莽任質(zhì),銳逸自喜;五嶺之士處其間,無河朔之疆立,而亦不為江左之修靡,可謂偏方之擅勝者也?!保ú苋堋逗H仗眉颉罚┰谀撤N程度上,明代中后期乃至有清一代的文學史,實可視作由中央與地方文學集團連綴而成。

知識人的“在地化”:地域文學繁榮的重要條件

明清之際地域文學的繁榮,集中表現(xiàn)為明末清初江南文學社團與地域文人的大量涌現(xiàn)。如在吳中文壇,僅以太倉為依托,即形成了復社、廣應社、水村讀書社、淮云詩社、太倉十子社、湄浦吟社等地域性文學社團;松江一帶則有震社、幾社、求社、景風社、雅似堂社、贈言社、震雉社、昭能社、原社、恒社等地方性文社;無錫、常熟、揚州等地,碧山吟社、成社與陸貽典的結社均名聲顯著;浙江一帶,亦有西泠十子社、西湖書社、南屏社、八詠樓社等文社不斷涌現(xiàn)。明清之際,江南一帶“雖僻邑深鄉(xiāng),千百為群,締盟立社無虛地”(張履祥《言行見聞錄一》)。而知識人的“在地化”則是地域文學繁榮的重要條件。

就人員構成而言,文學社團的參與主體多為“在地”知識人。一方面,這些文學社團以本地人員為構成主體;另一方面,其成員具有高度的地域認同感。社團的稱謂如“云間三子”“太倉十子”“江左三大家”等,亦體現(xiàn)出“在地”知識人明確的地域追求。在結社宗旨上,它們往往存在基于地域認同而產(chǎn)生的爭勝心理,如吳偉業(yè)對“太倉十子”的推舉,便具有同“虞山派”“云間派”爭勝的意味。參與主體對自身所處地域文化傳統(tǒng)的清晰感知與主動認同,是地域文學社團大量涌現(xiàn)的基礎;而文社需要在特定的地域文化傳統(tǒng)中展開,地方性知識與經(jīng)典則是地域文社形成的起點,正所謂“士君子居其地,讀其書,未有不原本前賢以為損益者也”。(吳偉業(yè)《太倉十子詩序》)晚明時期,士人“群萃而州處”,強化了其與所居之地的空間及情感聯(lián)系,伴隨知識人的“在地化”而形成的地域認同感,是江南文社形成的情感根基。

此外,地域文社的形成和持續(xù)發(fā)展對活動場域、經(jīng)濟支撐以及參與主體的穩(wěn)定性亦有相應的要求。明代以降,教育的平民化促使“在地”的下層知識人群體不斷擴大。明清之際,江南文社的發(fā)起者多為具有地域影響力的知識人,參與者則以當?shù)乜婆e不遇的諸生以及下層知識人為主體,知識人的“在地化”意味著其立足于特定的生存空間,且具有較為穩(wěn)定的人際關系網(wǎng)絡,因此能夠為組織集社提供時間與人員上的可能。而“在地”的世家大族則成為文社發(fā)展的重要依托。一方面,家族能夠為社事的展開提供活動場域,如無錫秦氏的寄暢園“構列二十景”,亦是江南文人集社之所;另一方面,家族的經(jīng)濟支持同樣是文社經(jīng)費來源的主要渠道之一,如出身吳江巨族的吳,曾屢次出資金資助復社的集會。

“面向鄉(xiāng)里”:“在地”知識人生活的新動向

知識人的“在地化”是明清之際地域文學繁榮的重要前提,而“在地化”的形成,則根植于特定時空下的社會治理與國家形態(tài)。因此,知識人的“在地化”不僅是理解明清地域文學的一個有效視角,也是觀察這一時段社會變化的切入點。有明一代,在官方的鼓勵與助推下,祭祀制度不斷完善,以宗祠建設為顯著特征,形成了大批具有高度“在地性”的地方宗族。而明代中后期以降,士風奢靡、禮制松動的社會問題日益凸顯,敏感的知識人已經(jīng)覺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諸如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孫奇逢、陳確、陸世儀、張履祥等知識人開始逐漸向禮學、向鄉(xiāng)里回歸,并寄希望于宗族擔負起重建地方秩序的職責。明清之際的天災與戰(zhàn)禍強化了社會的失序,“山之東、燕之南,赤地千里,流民載途,炊人以食,析骸代爨……蝗蝻魃鬼,屢亦相侵”。(陸世儀《論學酬答》)社會失序在迫使大批民眾做出“不入城市”的人生選擇的同時,亦凸顯出傳統(tǒng)政治制度中對縣以下的基層單位缺乏有效治理的問題。因此,如何重建平實有序的鄉(xiāng)里生活、努力維系宗族命脈,是知識人必須思考與面對的問題。

在此過程中,“面向鄉(xiāng)里”成為知識人生活的新動向。它一方面意味著向鄉(xiāng)里回歸;另一方面,則是對鄉(xiāng)里制度的普遍反思,認為宗族應當擔負起在日常生活中恢復古禮、重建禮儀秩序的責任:“古者建國,必先立宗……雖有矜寡,不哀無告,雖更喪亂,不輕流亡。后世政教不修,人情渙散,其事已不能望諸朝廷,而《萃》《渙》之責專于家族?!保◤埪南椤渡蚴献遄V序》)此時的知識人往往以“三代之治”為參照,提倡以鄉(xiāng)里“宗族”為單位的基層治理統(tǒng)合民眾,凸顯宗族補充政府職能、統(tǒng)合人群的重要性。(王汎森《權力的毛細管作用》)以宗族復興為基調(diào),通過修繕祠堂、完善祭祀等方式,恢復古禮在基層的作用,是明末清初知識人面對世變而努力的方向之一。而此種努力則與清初官方提倡以孝治天下、鼓勵宗族發(fā)展的國策趨于合流,并由此引發(fā)清初宗族勢力的急劇擴張,一種以垂直的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士紳利益集合得到強化。明末清初,在地方宗族的地域認同傳統(tǒng)與社會失序所形成的合力之下,“面向鄉(xiāng)里”與“宗族復興”成為江南“在地”知識人社會生活的新動向。

文學史研究應關注社會與國家治理的維度

知識人的“在地化”是觀察明清地域文學的一個有效視角,這也提示文學研究者,明清之際以文學社團的涌現(xiàn)為顯著標志的地域文學的繁榮,不僅是文學自身演變與地域、家族之合力的結果,同樣與國家形態(tài)及制度密切相關。省級鄉(xiāng)試制度的確立,促進了地方文化的發(fā)展,也減緩了基層文人科考的社會流動;宗族制度的發(fā)展、民間輿論在政治生活中影響的日益擴大,均強化了知識人對地方的關注以及中央與地方的關聯(lián)。以地域文學為對象、聚焦于特定地域文學風貌的研究范式,無疑擴大了文學研究的領域,深化了文學研究的問題,但也可能存在因方法論上的成熟而走向同一化、技術化、形式化,進而模糊并淡化其與社會、國家之“整體性”關聯(lián)的危險。作為文學書寫主體的知識人不僅是地域性的存在,更是社會與國家治理之下的存在,特定時空之下的知識人終須與社會和國家的“整體”保持對話,并在“整體”中定位自我。因而,在地域文學研究中,應當看到國家制度與社會變化對知識人生存處境的影響以及知識人的因應之道,及其在地域文學形成與發(fā)展過程中的意義。

在制度變革較為劇烈的歷史時期,日常話語的變化以及參與者的自我設定與認同均會產(chǎn)生相應的變化,并使得文本書寫與行動表現(xiàn)出或顯或隱的制度性特點。從社會制度與國家治理的視角考察明末清初知識人的地方性書寫,既可以在不同時期文本書寫的模式變遷中認知制度與社會生活的變動,亦可在具體的文本中感受“規(guī)范”與“人事”間的合作、對抗和妥協(xié),進而能夠更為有效地理解制度及其影響下的時代生活。知識人在朝可體國經(jīng)野,在野可講學結社,他們以對文化資本的掌握勾連起了鄉(xiāng)里與國家。由是,以知識人的“在地化”為起點,考查其發(fā)生在何種可資理解的脈絡中,國家體制下的知識人如何理解與面對其“在地”之處境,并嘗試借助講學、結社、詩文唱和、文集刊行等高度公開化的方式,在宗族、鄉(xiāng)里與國家等多重力量的交織間發(fā)揮其“在地性”優(yōu)勢,實現(xiàn)其“為士之志”與“為士之道”,當可對明清時期的若干文學與社會現(xiàn)象做出新的詮釋。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明代中后期館閣政治與文學研究”(21CZW023) 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