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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文心雕龍》,一場世出世間的擺渡
來源:解放日報 | 喻軍  2023年04月10日08:50

如果說亞里士多德的《詩學》是西方首部詩學論著,那么在中國,公認能與之比肩的只有文章學巨著《文心雕龍》了。說《文心雕龍》是巨著,非指其37000余言的篇幅,而是指它的籠罩群言和體大思精。我曾認真讀過這部經(jīng)典,從對于內(nèi)容的思索漸而延伸為對作者劉勰的探究之興,也若干次去過與他相關的遺址考察。不能不說,劉勰的人生在古代文人中非常獨特。

劉勰的生卒年史無記載,范文瀾先生推斷其為465年出生,其卒年卻有三種說法,此處不表。劉勰的祖籍是山東莒縣,他一生跨越宋、齊、梁三朝。受“晉室南渡”影響,北方縉紳紛紛南下避禍,雖說山東距離事件始發(fā)地洛陽尚有相當距離,但干戈擾攘之下,劉勰的先祖也受到裹挾,不得不加入難民遷徙的隊伍,流落至京口(鎮(zhèn)江)定居。據(jù)王元化先生《劉勰身世與士庶區(qū)別問題》一文披露,劉勰生于庶族地主家庭,雖非豪門望族,倉廩倒還殷實。只是到了劉勰父親劉尚(曾任越騎校尉,屬職級較低的武官)時家道已敗落,劉勰繼又失怙,一下子滑入社會底層。南朝實行的是等級森嚴的門閥制度,講究門第出身,庶族和士族間可謂貴賤分明,正如《晉書》所述:“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在這樣的社會生態(tài)中,即便你有璀璨的才華也難以得到嶄露頭角的平臺,以致世家豪門中人普遍“視寒素之子,輕若仆隸,易如草芥,曾不以之為伍”。

劉勰篤志好學,7歲時就憧憬將來能實現(xiàn)樹德立言、經(jīng)世致用的人生志向,希圖“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但現(xiàn)實逼仄,到了弱冠之年,他因家貧而娶不起妻,又遭喪母之痛,陷入孑然無依、茫無歸所的人生低谷。為母守喪三年后,他作出一個關乎命運的重大決定:應建康(南京)定林寺住持僧祐之邀,進入佛門。是出家了嗎?答案是暫時沒有,因為他還在意世間的名譽,還希望實現(xiàn)平生愿望。佛門之所以收留他,當然是看重他的學識,可充任僧祐助手和校訂經(jīng)卷、整理文獻方面的職事。那劉勰又想在佛門獲得什么呢?鑒于當時“崇佛”之風很盛,定林寺高僧云集、藏書極豐,進入佛門既有遍覽百家之書、接近高僧大德的便利條件,又有潛隱自修、著書立說所需的清凈環(huán)境,實為進退有據(jù)的棲身之所。

劉勰非常清楚,除了掌握謀飯之術,還須不斷完善自我。他積十余年之功,使自己達到“長于佛理”“博通經(jīng)論”的專業(yè)程度,并完成了相關佛學經(jīng)論如《出三藏記集》的分類編目工作。此著雖署僧祐之名,但經(jīng)專家考證,其中不少章節(jié)出自劉勰筆下。

身處佛剎的劉勰所抱持的仍是儒家倫理觀念,他的《文心雕龍》事實上也體現(xiàn)了儒釋道三家合流的特點。在《滅惑論》中,他提到“孔釋教殊而道契”“梵、漢語隔而化通”“至道宗極,理歸乎一”,以三位一體的取向作為治學門徑。在《文心雕龍》的最后一篇文章《序志》中,劉勰說他曾夢見自己手捧丹漆禮器跟隨孔子南行,可見儒教仍占據(jù)其思想核心。不過在他的著述傾向上,卻出現(xiàn)了很大的變數(shù):本打算以注釋儒學經(jīng)典立言的他,經(jīng)反復權衡后清醒地認識到,歷代孔門儒士學術成果豐贍,自己難有新的建樹,不如轉向文章之學:“唯文章之用,實經(jīng)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庇谑?,在定林寺的晨鐘暮鼓中,本著“師乎圣”“體乎經(jīng)”的學術宗旨,他經(jīng)過六七年苦心著述,終以精美恢宏、文采卓犖的駢體完成了《文心雕龍》。

不妨簡略介紹一下《文心雕龍》的成就:共50篇,涉總論、文體論、創(chuàng)作論、批評論、作家論,有極為豐富的美學內(nèi)涵和學術價值。全書有21篇是論述文體(計34種)的,對每一種文體都做了細致精微的解析,開創(chuàng)了文體分類的先河。學者黃侃曾在北京大學講授《文心雕龍》并撰成《文心雕龍札記》,成為20世紀的學術經(jīng)典之一。黃侃的老師章太炎也曾在日本講授過《文心雕龍》,今上海圖書館藏有章太炎的講演記錄稿,雖非完璧,亦足珍視。現(xiàn)當代學者郭紹虞稱《文心雕龍》為“條理清晰的文學批評之偉著”,方孝岳則贊其為“文學批評界唯一的大法典”。近四五十年來,出現(xiàn)了數(shù)千篇(本)研究《文心雕龍》的專著和論文。1983年,成立了“中國《文心雕龍》學會”,迄今國內(nèi)、國際研討會開了數(shù)十次,故《文心雕龍》不僅屬于中國,也成為世界漢學界的一門顯學。

但劉勰當年寫作《文心雕龍》后,雖自重其文,卻未被時流所識,更無推廣面世的渠道。在一個講出身、論血統(tǒng)的時代,誰會在乎一個庶民才子的著作呢?比其早出200余年、也是下層出身的才子左思,就曾悲嘆“世胄躡高位,英雄沉下僚”。不過,話又說回來,苦寒雖摧折人,同樣也能造就人。左思用十年時間寫就的《三都賦》一鳴驚人,竟至“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的地步。劉勰倒不像史上一些骨氣錚錚的才士那樣恥向權貴低頭,卻也抱定“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執(zhí)拗,尤其為了推廣自己嘔心瀝血寫成的《文心雕龍》,不惜破釜沉舟甚至以命相搏。他所采取的方式是“攔轎”,攔的是當時文壇領袖、梁朝開國功臣沈約的轎。沈約出行時護衛(wèi)極嚴,不講點技巧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劉勰經(jīng)事先踩點,打聽到沈約出行的時間和路線,假扮成路邊商販,待沈約車騎臨近時,中外文學史上罕見的一幕出現(xiàn)了:劉勰快速沖到路中間,雙手托舉《文心雕龍》跪于沈約車馬前,賭的就是衛(wèi)士們還來不及作出反應的一丁點兒時間差,若有絲毫閃失,即可能被當作刺客對待。每每想起這一幕,我的心情總是有點沉重,既為才華翩若驚鴻的劉勰感到悲哀,又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捏了一把汗,若非劉勰的孤注一擲,《文心雕龍》還能傳世嗎?

正所謂“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好在沈約是個識才、愛才之人,他接受了劉勰攔轎遞交的文稿后,將其置于案頭,每日看上幾篇。不想越看越入神,認為文章“深得文理”,對無名之輩劉勰不由刮目相看。有了沈約的加持,劉勰一夜成名,遂為士林所矚目。38歲的他,終于告別了沉潛多年的定林寺,踏上了夢寐以求的仕途。

劉勰邁入仕途之初,接觸到不少高層人物,但他所擔任的職務只是幕僚、隨從等,梁王室始終把他當秘書一樣使喚,并沒有賦予什么實權。偶有施展機會的只一次太末(今浙江龍游)令任上,他被認為“政有清績”,得到過上司的幾句好評。后來,他受臨川王蕭宏的器重,調任梁武帝之子、仁威將軍南康王蕭績的記室(負責撰寫章表文檄的官職),特別是兼任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東宮通事舍人后,仕途才有所轉機。昭明太子“引納才學之士,賞愛無倦”(《梁書·昭明太子傳》),最關鍵的是,和蕭統(tǒng)的相識使劉勰的文學才能再一次放出異彩。

那時,蕭統(tǒng)正在編中國第一部詩文總集《昭明文選》,矢口成誦、搦管成章且深通文理的劉勰自然成為協(xié)助他的不二人選。今人從《昭明文選》所選文章序列即可看出,其與《文心雕龍》的選文定篇有相合之處。而且這次合作也使得《文心雕龍》和《昭明文選》成為同時代誕生的文學雙璧,劉勰和蕭統(tǒng)的合作,更是成為中國文學史上儲君和平民共事的范例。

劉勰一心想在仕途上有所作為。然冥冥中似乎有種天意,非但未遂其愿,還愣是讓他繼續(xù)在文學領域發(fā)揮所長。我以為劉勰還算受到上天眷顧,文學構成了他一生的價值支撐。年輕時他入佛門而未出家,但經(jīng)歷一番塵世間的上下擺渡后,他還是在暮年剃度為僧。究其一生行藏,出發(fā)地即為回歸地,鐘山定林寺的山門,也最終迎回了久違的浪子。

劉勰為什么出家?我以為有以下原因:首先,他年歲漸長,仕途無望,即便再努力也無法改變出身寒微所帶來的限制;其次,天監(jiān)十七年,劉勰當年的佛學導師僧祐圓寂,他悲痛之余接到了梁武帝的詔命,要他回定林寺撰經(jīng)。在梁武帝看來,這是賞賜寒門子弟的一種榮耀,但劉勰并不糊涂:這分明是沒把我當“梓材之士”看待呀!還有一個“可能原因”,是蕭統(tǒng)在30歲時死于一場溺水事故,這使劉勰一下子陷入無所依傍的境地。他所夢寐以求的“緯軍國、任棟梁”的人生理想也隨之破滅。事窮勢蹙之際,回到定林寺當和尚,似乎成了他的最佳選項。

有道是“攻玉于石,石盡而玉出;淘金于沙,沙盡而金露”,劉勰孤起于草澤,擺渡于世出世間,可謂早早完成了一生的名山事業(yè)。他以一介平民的寒微,穿越了種種不可能,終以息影潛蹤、淡泊自守的方式回到原點。想必他對自己的人生是抱有某種遺憾的,但他一定也未曾想到,他生命的禮花在《文心雕龍》中得以璀璨地綻放。倘若劉勰天上有知,又何憾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