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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3年第2期|莉莉陳:誰改變了黃昏氣質(zhì)(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23年第2期 | 莉莉陳  2023年04月12日08:28

推薦語

一位平凡女子從激情燃燒的歲月抵達平靜晚境,會經(jīng)歷怎樣的內(nèi)心波瀾和心路歷程?在那個年代,懷藏戲曲情愫的小姑最終聽從家庭的安排,嫁給了鄉(xiāng)鎮(zhèn)干部,吃上國家糧,過上眾人眼里的好日子。大家庭開枝散葉,家風(fēng)綿延,縱然光陰流逝,人生的十字路口終是埋伏在前頭,由此小姑內(nèi)在的精神暗流呈現(xiàn)出命運之喟嘆。理想與現(xiàn)實、愛情與婚姻的碰撞,在人生的平常日子里潛行,終抵達敞亮開闊之處。小說語言詩意盈盈,情感內(nèi)斂干凈,蘊藏著作者對生活獨到而通透的理解與寬容。

誰改變了黃昏氣質(zhì)

□莉莉陳

奶奶常說,我們家的姑娘,就算長得不漂亮,也不愁嫁,從小教養(yǎng)得好,宜室宜家。她生了三個姑姑,都嫁得不錯,大姑姑找了上海工程師,二姑姑嫁給師范老師,小姑姑許了鄉(xiāng)鎮(zhèn)干部。在那個年代,都算是嫁到天上去了。

只是小姑姑嫁的時候,別有一番糾葛。那時兩家還沒有定親,小姑父送節(jié)禮過來,坐在堂屋里,小姑姑就是不肯去見。小姑父下鄉(xiāng)的時候,寄宿在我家,都是老熟人了。他住家里時,小姑姑對他客客氣氣,白天端飯遞茶,夜晚整理被褥,將被角掀起半邊。天冷的時候,用銅爐子烘一遍被子。只是從不與他談笑。

小姑父有一回說小姑姑鋪的被子特別暖和,腳后折了一道,密不進風(fēng),回家都睡不慣了。說完看了奶奶一眼。奶奶就明白了。她對村里人說,小女兒也保不住啦。

小姑姑坐在灶房的燒火凳上,就是不肯去見小姑父。爺爺陪著喝了會兒茶,杯子見了底,卻不見小姑姑去續(xù)水,爺爺面色就不好看起來,茶汁喝盡,便是無禮逐客之意了。奶奶端一只小杌坐到小姑姑身邊,輕聲問,到底是為什么。

小姑姑含著淚說,跟你們說有什么用,你們才不會聽從!說著淚水就撲簌簌掉下來。

她拎起水壺去續(xù)水,小姑父盯著她,點點頭表示感謝。小姑父個子不高,看上去卻有些威嚴(yán)。爺爺喜歡他這一點,覺得他穩(wěn)重可靠。

小姑姑雖低著頭,仍將茶壺輕點一下,以示還禮。

奶奶便松了口氣。

那時奶奶家在臺門的東院里,樓下有正屋、灶間、回廊,側(cè)邊的廂房與西院堂爺爺共用的花廳,都已給了別家。院后還有一間柴房,穿過柴房打開后門,便是村里的大戲臺,確切地說,是戲臺的背面,中間雕一個大的“孝”字,兩邊各有 “出相入將”的小門,唱戲的時候,門楣掛上紅布簾,人氣也鬧猛起來。

樓上是女兒們的臥房,樓梯一面靠墻,另一面隔著板壁,光線透不進去,站在樓底往上看,只見一道長梯通往高處,樓頂一團明亮光暈,有時立個人兒,十分神秘。那年二姑父跟著媒人來相親,奶奶在堂屋作陪,穿著半舊的紺青小襖,坐在椅上,笑容怯靜。姑父品著盞中的茶,聽樓道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衣裙聲,便覺心里清明安靜,說只要是這家的姑娘,看不看都無所謂。

婚事定了,奶奶的心卻并沒有定。小姑姑做事不如平常麻利,常常做一拍,停兩拍,時有燒焦了飯,忘喂了豬的事,樓道也積起了灰。三個女兒長大后,奶奶已不大干這些活計。這些日奶奶便坐在樓梯上,一級級往下挪著擦樓板。爺爺見了,便大聲問小姑姑死哪兒去了。奶奶搖搖頭,示意不要喊她。

院里有兩棵桂樹,小姑姑在樹下掃葉子,一掃就是半天,樹葉在她腳邊輕輕翻卷,可并沒有見少。

奶奶心里有個猜測,卻不說破。只是站在屋檐下,望著小姑姑,臉上微微地笑著,兩只手握在身后,輕輕叩著墻板。奶奶長得纖瘦,一把年紀(jì),行止卻像姑娘。

小姑姑出嫁前幾天,門口來了個化緣的青年道士,求一口水喝。那時小姑姑已是新婦不落地,很少下樓了。大姑姑二姑姑都趕過來陪她,三姐妹說說笑笑,小姑姑穿上紅衣衫,也有了些喜氣。

二姑姑倒碗涼茶出去,道士謝了吃了。過會兒去收碗,卻見道士仍坐在廊下。東院門的廊道很開闊,靠廂房那邊隔了茅房和豬舍,這邊還能擺一張小方桌、兩把清漆小椅,供來往的人小坐。小道士很自在地坐在椅子上,拿一根筷子敲著茶盞,嘴上有板有眼哼著游方小調(diào)。

二姑姑覺得稀奇,回來跟奶奶說了。

奶奶從門簾里望那道士,見道士一管鷹鉤鼻,嘴唇薄且殷紅,相貌俊美,身上的靛藍道袍已洗白了幾處,卻顯肥大,道士帽下散出一片短發(fā),并非梳攏的發(fā)髻。那道士總向著內(nèi)室探頭張望,奶奶便明白了幾分。奶奶端了茶盤,叫道士隨她去廂房坐坐,廂房的陳家起了新屋搬出去了,近來嫁妝沒處擺,自家的屋子倒是向別人借了才能用。里頭紅鴉鴉一片擺著嫁妝,兩人各找了凳子坐了。

二姑姑見兩人久久不出來,有些奇怪,回到房里,見大姑姑正坐在樓梯腳下,眼睛不時往樓頂上瞟,樓上此時萬分寂靜,原先樓板上小姑姑走動的聲音,半分也沒了。

你坐在這兒干嗎?

大姑姑手指樓上:如果樓上那位下來,我得把她攔住。

二姑姑奇怪問,攔她干嗎?

你看不出那是個假道士?如果瓊芳真的下來了,那可真是白費了媽一番苦心。

難道她想跟他走?

大姑姑翻翻白眼,誰說得準(zhǔn)。

大概又過了半盞茶的工夫,奶奶送小道士出來,那小道士一言不發(fā),徑直穿過東西院間的小門,往西院那邊去了,走出西院門上個坡道,便能到村里最大的空場,戲臺就擺在那兒。倒是有些熟門熟路。

大姑姑悄聲問二姑姑,奶奶是怎么說走小道士的?二姑姑說奶奶好像在問小道士《清靜經(jīng)》,小道士說不上來,奶奶便講了幾句讓小道士參詳,說人的心思喜歡清靜,卻往往有雜念讓人心靜不下來,遣散些不該有的想法,心便能得安寧了。

這么幾句,他就走了?

奶奶還說,這世上從來沒有想遇不可得的事,只是自己想得不想得的心還沒有定罷了。

大姑姑一拍腿,這話說得妙!

二姑姑問,這話啥意思?

大姑姑說,就是說那人心思不定,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如果他真要娶小妹,可以求人來提親,連這都不敢,還說什么廢話呢。

大姑姑二十二歲只身赴上海,進絲廠,遇到技術(shù)員大姑父,不知怎么就在上千個女工中得了大姑父的青眼,結(jié)婚了。都說大姑姑聰明厲害,二姑姑這回倒是服氣了,奶奶這么一句話,大姑姑就能聽出這么些意思來。

幾天后,小姑姑便頭遮紅蓋布,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出了村。村口有條長長的坡路,有些顛簸,小姑姑兩只穿紅皮鞋的腳始終交叉地疊著,像一對并緊的紅菱。后來很多年,村里的新娘們都模仿著這個舉止,成了出嫁必行的禮儀。

院里頭的兩株桂樹,一株是金桂,另一株是銀桂,相傳是太爺爺親手種的,各踞著東西院角,守護相望。兩棵樹本應(yīng)一般大,只可惜歲月漫漫,那株銀桂不知在哪年死了,重植的銀桂不到金桂一半大,和高大挺立的金桂并立,像是小孩仰望大人似的。

那年秋天,年年開花的銀桂有些蔫,花還沒吐蕊就萎了。大家都說,奶奶的病治不好了。說是病,其實就是油盡燈枯,前年上海的大外孫淘了支上等人參,吊了一年,去年讀醫(yī)學(xué)院的孫子配了高蛋白來,再延了一年,大家都說,奶奶的命靠孝子賢孫續(xù)著,是有福氣的人。

這回,奶奶看上去卻真不行了,人薄薄地躺在棉被下,臉上微微笑著,只有呼出的氣了。大伯母給她喂了半碗?yún)?,她精氣神好些,將一地的人一個個瞧過去,眼睛在大外孫和大孫子身上多留了會兒,像要看得再清楚些,看到三個女兒,她停在了小姑姑那兒,問,你過得開心吧?

大家都不明白為何有此一問。

小姑姑卻很快接口:開心!老都老了,有甚不開心的!

奶奶轉(zhuǎn)開目光,看了大伯母一眼,這一眼像寬慰,又像是交代,像要把無數(shù)未竟的事托付給大伯母。大伯母握住奶奶的手,說:您放心吧,敏芳惠芳瓊芳做的貢獻,子孫們都會記得的。

有幾年,鄉(xiāng)村的日子不好過。許多人家的孩子吃不飽,有的人家一塊豬肉皮從年頭用到年尾。我家的孩子卻沒挨過餓。家里的飯管飽,還有上海帶來的橄欖和話梅糖,小點的孩子時常從奶奶床邊的點心匣子里翻金橘糖和柿餅吃。卻不知,那時候,多數(shù)孩子都吃不到這些東西。

大姑姑從上海捎來大米、面粉、白糖,二姑姑自己家里不寬裕,也常送些糕點過來。小姑姑在供銷社門市部上班——她說考上店員是因為算盤打得好,又念過高小??纱蠹叶加X得是小姑父幫她說情的緣故,事實大概也是如此。隔個三兩月,小姑姑在后窗喊大伯父的名字,大伯父出去幫她把自行車扛進來,車后面馱著蕎麥面、菜籽油、黃豆醬油、古巴紅糖,還有零頭布、彈力帶、鞋帶這些生活必需品,間或帶半只豬頭來,那真跟過節(jié)似的。

大伯母是懂奶奶心思的,奶奶盼著以后姑姑們?nèi)阅苡心锛遥袀€歸來的地方。大伯母不但表了態(tài),還說“記得她們的貢獻”,這讓奶奶的眼睛亮了亮,像火簇熄滅前最后的一跳。

幾天后,奶奶去了。奶奶去后四年,爺爺也走了。

老家沒人了,幾個伯父都在城里落了戶。東院門下了鎖,堂屋的桌幾照原樣擺著,常用的物件都收了起來,一套藍邊粗瓷碗碟收在櫥柜里,一把銅茶壺、一套茶盅擺到立柜里。一對銅蠟釬分給二姑姑,二姑姑信佛,可以拿來插蠟燭;一面銅掛鏡、一把黃楊木梳帶給小姑姑,小姑姑最擅梳頭;奶奶床頭桌上擺的那只黃花梨纏枝紋點心匣子,因經(jīng)常取用,有了包漿,是家里保存得最好的物件,捎給了大姑姑。

柴灶是大伯母親手封上的,留了條縫,想著或許還會再來開火;臥房里的幾張大床有人想要收走,但家里人都不愿意。只廂房的陳家要走了一對楠木的交椅,他們家拿了兩袋黃豆來換,雖然價值不大相等,想借了他家房子用過,給他也罷了。

家里親人再要會面,就移到了城里大伯母家。大伯母是長媳,平常話不多,卻總說在點上——家里能讓三位姑姑都服氣的,也唯有大伯母。大伯母家在一條小巷里,原有個小院子,大伯母將它包起來做了客廳??蛷d不大,只擺得下一張圓桌面、一對沙發(fā)椅,墻上掛了鏡框,上頭有大伯父在工廠的留影、堂哥堂姐戴著虎頭帽的照片,也有三個姑姑穿襯衣扎麻花辮的合影。像一個家族的小影像史。

逢年過節(jié),大伯母會請大家過來聚聚,吃一頓飯,見一個面。有什么事,大家便聚到大伯母家里商量,還像是在老家一樣。

那回二姑姑家的小表妹要從大學(xué)退學(xué),二姑姑急得犯了火氣,平常清爽整齊的人,羊毛開衫穿反了都不知道。小表妹個子高,長相明艷,才讀大二,便不斷有穴頭邀她去走秀,每次走秀少說也給八百一千的,半年下來,學(xué)業(yè)便荒廢了。小表妹拎了行李回家,跟二姑姑說要退學(xué),去做兼職模特。

“學(xué)啊是退不得的”,大姑父去世后,大姑姑都在大伯母家過年,住到春分前后才回上海,“小姑娘沒大學(xué)文憑以后怎么工作、找對象?”

“能不能先休學(xué),緩一緩再決定?”大堂姐問。大堂姐是縣里首個注冊會計師,在家里很有話語權(quán)。

“缺課太多,學(xué)校里已經(jīng)下了警告,不回去好好念書,就開除學(xué)籍了。”

大姑姑說:“做什么模特,不是跟戲子差不多,小姑娘做這個毀名聲的。”

二姑姑快哭將出來:“回去怕是來不及了,課跟不上了啊?!?/p>

一直沒有說話的小姑姑插嘴了:“做戲子怎么就毀名聲了,照你說明星演員都?xì)暋G臉面?我看就該讓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免得一輩子后悔!”

大姑姑說:“你講的是自己吧?”

這些年不知為什么,大姑姑跟小姑姑碰到一起,總是吵嘴。

大伯母從廚房閃出來:“先吃飯,吃完飯再商量?!?/p>

雖然是圓桌面,還是分了主次,靠鏡框墻那邊算是上位,坐了大伯父、二伯父、父親,三位姑姑分別坐在伯父兩側(cè),下面依次是堂哥堂姐表哥表姐。團團圓圓圍坐一桌時,大家又覺得回到了老臺門的氣息里,親人血脈都還聚在一起。即便大姑姑常責(zé)備小輩筷子捏得不對、挾菜胡亂翻動,大家還是覺得親切。二堂姐端上奶奶拿手的菊花米糕時,大家更是驚喜,奶奶手巧,會做各式各樣的糕點,年紀(jì)大后,別的不太做了,麻薯糕、菊花糕是年年做的。想不到,這手藝也傳了下來。

后來還是大堂姐出主意,既然不退學(xué)是不可能了,那就由她出面找藝術(shù)學(xué)校讓小表妹兼著教師,她想走秀便去走秀,但平時還得有個班上,不至于在社會上混。至于今后,還是得走一步看一步,一切得看她自己的努力,切不能走歪了。

屋里靜了會兒,驀地,小姑姑嘆了口氣,“還是現(xiàn)在好呀,也能設(shè)身處地替姑娘想,沒那么專斷……”

大姑姑說:“你那事能跟這比嗎?你到現(xiàn)在還拎不清呢!”

眼看又要爭將起來,大伯母過來把圓臺面抬開,擦干凈底下的四方桌,請大家打千分牌。大姑姑上了桌,小姑姑就說什么也不打,在邊上喝了會兒茶,先走了。

那年的冬天特別冷,下了好幾場雪,地上難得積起幾寸厚的雪。大伯母托西院的堂爺爺幫我們照看臺門,定期給屋頂掃雪,免得壓了房梁。大堂哥去鄉(xiāng)下看了老屋回來,說屋子好好的,從屋里往頭上看,明瓦積著雪,光線柔和地透過雪層映進來,讓他想起小時候落的一場大雪,也是這樣明凈溫暖的光,大家還在院子里堆了個好大的雪人。

這樣冷的天,小姑父卻進了醫(yī)院,急救車在路上打滑了好幾次。二表哥在醫(yī)院里等,急得什么似的。聽醫(yī)生說小姑父低血糖休克,就是俗話說的差點餓死了。

這話要不是醫(yī)生說出來,大家還不敢相信。小姑父退休后身體一直不好,血糖血脂血壓都高,又發(fā)作了冠心病,醫(yī)生叮囑不能吃含糖的食物。小姑姑便將家里的零食都清空了。小姑父時常覺得吃不飽,偷偷買些零嘴藏起來,小姑姑總能第一時間搜出來。

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小姑父一直喊餓,小姑姑說吃過飯了不可能餓。后來小姑父就暈了過去。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是低血糖,再晚來倆鐘頭就沒命了。

雖然小姑姑一再解釋確實是吃過飯了,但大家還是覺得有些奇怪,不管怎么樣都不至于到餓暈的地步吧。

接到消息,大姑姑坐動車趕了過來,去醫(yī)院看了小姑父,回來后便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眉眼低斂,一副氣洶洶的樣子。家里頭,大伯母寬厚顧大局,不到緊要關(guān)頭不說話。大姑姑卻是嘴巴不饒人,又從小是奶奶的半個幫腔,遇事總要辯個清楚明白。這事,大家都有點惴惴的。

小姑姑接信過來,進門便大聲說小姑父沒事,老毛病了,一時也看不好,二表哥陪著留觀一夜,明天就回家。大姑姑眼睛卻沒看小姑姑,而是說起了老家的臺門,有沒有被雪壓著,也該時?;厝タ纯?,開開窗通通風(fēng),說老房子就怕沒人氣,多好的木料都得糟。又說起了后頭的柴房,柴房通向的戲臺。那時戲班子每次來,都借柴房作化妝間用,爺爺還特意打了張松木桌擺在那兒。

那時姑姑們常在戲臺背面看戲。臺上唱得淚汪汪的小旦,一掀簾子便大呼小叫熱殺熱殺,也有小兵左邊門剛下,幾個人拽著他裝胡子、換衣服,扮了老生又趕緊從右邊門上去。有回一個跑龍?zhí)椎牟恍⌒陌押拥粼诹四蛲袄?,鑼鼓點急急催著,他忙亂中拿塊布一擦,往耳朵上一掛跑上場,開口便唱:胡子掉尿桶里太太太臭啦,鑼鼓聲中,并沒有人聽出來他在唱什么。

大姑姑說,“那個跑龍?zhí)椎?,大家還記得?長得蠻俊,當(dāng)年還扮道士來過我們家?!?/p>

大家相互看一眼,都知道這話題接不得。

小姑姑說,“你想說什么就說,別拐彎抹角的。”

大姑姑冷冷道,“你幾十年沒下地干過一天活,靠的是誰?供銷社那幾年,人人當(dāng)你菩薩一樣供著,過得舒服?你可能覺得不如意,可你想的如意生活根本就不存在好! ”

小姑姑擰著頭不說話。

大姑姑又說,“這些年我知道,那人來尋過你,也求你辦過事,你們多多少少會過面的。這我不管,你除了供銷社時照拂過他們,也沒做出格的事。但是,不管你有什么想頭,害人不可以。”

小姑姑立起來要說話,被二姑姑拉住了。

二姑姑說:“敏芳你少說兩句,瓊芳哪有害人?”

“要說害人的想頭,可能過了,但別的想頭,你問她自己,有沒有?!”

小姑姑站了起來,想開口說話又忍住。徑直走到了門邊,倚著柜子換鞋,幾個姑姑里,她身形最似奶奶,瘦削嬌怯,雖年老仍有盈盈之態(tài)。大伯母拉她再坐坐,她搖頭說還要去醫(yī)院。推開門,她又轉(zhuǎn)回頭,平靜地說,“大姐沒說錯,我在這里也放個實話,醫(yī)生說過,其來的時間不多了,我一定盡心照顧好他。但是,他走了以后,我去哪兒,怎么活,你們都不用管。今天,我就把話擱這兒了,你們可以罵我,但我老了,不會聽了。”

說完,她就出了門,砰地把門合上。把一臉訝異的人關(guān)在了門內(nèi)。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二期)

莉莉陳,浙江諸暨人,2012年開始寫小說,作品發(fā)表《十月》《天涯》《山花》《江南》《西湖》《野草》等刊,部分作品入選《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長江文藝好小說》,出版小說集《游泳》。曾獲儲吉旺文學(xué)獎優(yōu)秀作品獎,入選2021年度“城市文學(xué)”排行榜、2022年度收獲文學(xué)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