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3年第4期｜溫亞軍：幸福之家（節(jié)選）
編者說
父親早逝，為了兩個弟弟能繼續(xù)念書，母親有病可醫(yī)，林秀不得已嘗試給有錢人代孕，賺的錢給家里蓋了房子，供兩個弟弟念了書，娶了媳婦——那時他們一家人相親相愛，配得政府贈與的“幸福之家”的牌匾?？涩F(xiàn)在，兄弟分家了，老娘老了。當(dāng)官的二弟一心往上爬，傳銷式經(jīng)營保健品的三弟，只想從她身上賺錢。林秀因不孕被家暴，老娘住院，手足之情失卻倚靠，唯有年輕時相親對象張磊在她身邊……小說語言簡約典雅，意蘊無窮，結(jié)構(gòu)渾然，是藏于無形的經(jīng)營。題材關(guān)注人倫和孝道的崩塌，也表達(dá)了作家對女性命運的思索。
幸福之家
溫亞軍
一
昨夜下了場透雨，扯長溝的槐樹林里肯定生出不少地軟。那個林帶里的青苔厚實，是地軟的溫床。林秀在超市上的是夜班，白天除正常補覺外，沒其他事，她想晚睡一會兒，趁著太陽還沒升高，換了身衣裳，來到扯長溝鉆進(jìn)槐樹林撿地軟。好多年沒來扯長溝了，樹林空地上青苔少得可憐，倒是狗尾巴草異常茂盛稠密，占了地軟生長的空間，偶爾在草叢里能撿到幾個，還沒長開，羊糞球似的縮成一團(tuán)，半天也難撿滿一把。林秀想起老輩人常說，羊糞是地軟的菌種，如今沒人養(yǎng)羊，這么好的狗尾巴草沒有羊來吃，當(dāng)然也留不下羊糞，這就斷了地軟的菌種。轉(zhuǎn)遍了槐樹林，林秀只撿了兩三把地軟，露水卻把褲腿打濕了，鞋子更不用說，已經(jīng)灌滿了露水，走起來咕嘰咕嘰地叫，怪難為情的。再說，太陽已升當(dāng)空，夏天的日頭毒，只要從樹梢空隙里漏下來，稍微有一絲照到地軟，它就會縮回去，躲貓貓似的不見了蹤影。
林秀抖了抖提袋，瞅瞅袋底可憐兮兮的這點兒地軟，心里還是挺知足的，回去好好洗洗，夠給老娘蒸幾個地軟包子了。老娘不光有慢性胃病，還有哮喘、帕金森一系列老年人容易患的疾病，長年吃藥也不見好，動不動沒有胃口，幾天不吃一點兒東西。地軟夠新鮮了，說不定能刺激一下她的胃口。提起老娘，林秀不知怎么描述，心里五味雜陳，可她時常還是惦記著老娘，凡事都為老娘著想，不然，哪天老娘要是走了，后悔也沒有用?！白佑B(yǎng)而親不待”，她不知道這話是誰說的，但意思她是懂的，她不想做那“親不待”的“子”。想到這里，林秀嘆了口氣，忽然間情緒低落下來。
午后補足了覺，趁二弟和他的婆娘不在家，林秀帶著蒸好的地軟包子回了娘家。說是娘家，對林秀來說，只有娘，沒有家了。
林秀瞅著二弟家大門外邊新掛的“幸福之家”牌匾，有電腦屏幕一般大，應(yīng)該是黃銅做的，陰刻著“幸福之家”四個大字，用紅漆描過，下面還落上了“縣委、縣政府”等字樣，標(biāo)有授牌的日期，比起原來那塊巴掌大小的木頭牌子，是有了天壤之別?？蛇@個類似企業(yè)、單位門口掛的大銅牌子，怎么看著都太晃眼，沒有原來的木頭小牌子樸實。先不說這個牌匾，就是這個“幸福之家”的榮譽，與家里有當(dāng)兵入伍的“光榮軍屬”一樣，上面只有“幸福之家”四個字，是當(dāng)年村上領(lǐng)導(dǎo)去鄉(xiāng)里開會捎回來的。至于是不是縣上授予的，無法說清，過去二十年了，找誰論證去？再說，也沒這個必要。反正，林秀無法確定，她只知道，換成現(xiàn)在的這種銅質(zhì)牌子，是老二的行事風(fēng)格，他以前恨不得把所有的榮譽都寫在臉上，現(xiàn)在更進(jìn)一步，差點兒刻在臉上，讓這些不可多得的榮譽能夠閃閃發(fā)光，為自己掙得更多耀人眼目的光芒。說句實話，這個家里能讓老二炫耀的東西實在不多，這一塊二十年前所得的牌子，老二自然不會放過了。而在林秀的眼里，那塊木牌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只是“幸福之家”那四個字曾像明燈一樣，擁抱過她，溫暖過她，在她最艱難的歲月里，輕輕撫慰她，因為這樣的撫慰，她才在絕望和無助中挺起了腰桿。那不是現(xiàn)實的榮耀，而是充滿力量的家庭氣息，溫潤的，飽滿的，和煦的，甚至是明媚的。
很久了吧，“幸福之家”只成一塊小木牌子，陳舊、黯淡，“幸福之家”上的“幸?！币呀?jīng)是一個沒有了味道的詞罷了。而這個“家”，也早已不是牌子上所指向的家了。
當(dāng)年能評上“幸福之家”，按老娘當(dāng)時的說法，多半是林秀的功勞。那年父親突然病逝后，家里的頂梁柱倒了，望著四處漏風(fēng)的兩間瓦屋和三個未成年的子女，老娘除了哭，無能為力?？藿鉀Q不了任何問題。怎樣把三個孩子養(yǎng)大，不讓這個家倒塌，才是最現(xiàn)實的。已經(jīng)有媒人在打老娘的主意，將物色好的男人悄悄地透露給老娘，被淚水浸泡得六神無主的老娘，哪有再嫁的心思，她把憂愁的眼神時時刻刻往女兒身上投放，林秀感覺到了排行老大的責(zé)任，果斷地放棄學(xué)業(yè)，全身心地投入搖搖欲墜的家里。她幫助老娘擋住上門的媒人，小小的人兒過早地下田播種、收割，回家做飯、洗衣，成為老娘最得力的幫手，與老娘一起硬撐起了江家的門面。為了兩個弟弟繼續(xù)讀書，將來有所作為，林秀鼓動老娘農(nóng)閑時一起去給蓋房屋的人家篩沙子、和灰泥，打短工掙兩個弟弟的學(xué)費。那些年，說不苦是假的，林秀何曾成長到能夠堅強地把一切扛下來的地步，有個艱難痛苦的過程，她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肩膀并不比兩個弟弟強壯，但每次看到老娘滿含熱淚的目光，那種孤獨無助的神情，她小小的腰板就往上挺，藏在心里的那份虛弱和崩潰感就如同搖搖欲墜的枯葉，風(fēng)一吹，便沒了蹤影。她不僅僅是為了媽，更是為了兩個弟弟，他們學(xué)習(xí)都很勤奮，從來不讓她和老娘操心，尤其是老二，父親在的時候還有些懶散，愛跟林秀較真兒，動不動兩個人為一些小事爭執(zhí)起來，現(xiàn)在突然間就懂事了，再沒跟老娘撒過嬌，每天放學(xué)扔下書包會扯著老三跟在林秀和老娘后面忙前忙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老三比較貪玩，以前放學(xué)后總是尋不著蹤影，在父母的喊叫聲中天黑透了才一身臟亂地摸回家。自父親去世后，老三也變乖了，不再偷跑出去玩，很少再闖禍了。兩個弟弟幾乎一夜之間成長了，她林秀又怎能不更快地成長起來呢？正是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度過了最艱難的那幾年，同時也贏得了四鄰羨慕的目光。林秀還記得從村里拿回“幸福之家”的牌子時，她握著那塊木頭做的粗陋牌子，臉上的笑容像春風(fēng)吹拂的花朵，每一瓣花瓣都因為溫暖和煦而熱烈地綻放。她知道那不只是一塊牌子，而真的是幸福，是幸福的見證，因為一家人的愛，一家人的互愛。
可那些艱難而充滿了愛的日子，后來怎么就消失了呢？
林秀已回想不起來當(dāng)初“幸福之家”木牌具體的模樣了，不過木頭的質(zhì)地是柔和的，不像二弟家門口掛的這塊金光閃閃的銅牌，即使是灼熱的陽光照在上面也一樣閃著冰冷的光芒。自從林秀出嫁，走出這個門，這個用她“賣身”的錢蓋起來的，有六間房的兩層樓，就沒一間屬于她了。出嫁前的閨房已被老二的婆娘改成他們兒子的學(xué)習(xí)室。想想“學(xué)習(xí)室”這個詞，挺高端的，像個大單位似的。林秀偶爾回娘家來留下住一夜，學(xué)習(xí)室自然不能再為她開放，只能擠在老娘的那半間屋。就這，老二的婆娘還不高興呢。當(dāng)初蓋這棟樓的時候，林秀只想著兩個弟弟今后要找媳婦，得蓋氣派些，一門心思為兩個弟弟著想，為了這個家，一點兒都沒想她自己，如今落到此種境地，只能說是自己活該。
每每想到此，林秀心里忍不住酸楚難過，難過之后，還得默不作聲地把那泛起來的酸楚慢慢地擦抹掉。
果然，老娘看到閨女來了，先是一驚，趕忙伸頭往外面瞅瞅，把門掩上，手足無措的樣子，像是碰觸到了不該碰觸的東西，眼神飄忽著，把嘴幾乎貼到林秀耳朵上，悄聲問道，你咋又來了？聲音里透著焦慮與擔(dān)憂。
林秀快有一個月沒來看老娘了，聽著這話她很生氣，把老娘推開，故意扯開嗓門兒喊道，我咋就不能來了！后面的話她不想再重復(fù)，為啥她就不能來了？這不是娘家嗎，這兩層樓還是她出錢蓋的呢！
老娘又要把嘴往上貼，被林秀制止了。林秀緊皺著眉頭，也沒了好臉色：光明正大地說，別偷偷摸摸的。我又不是賊！
唉，你這是讓我為難。老娘的神色有些尷尬，沒了剛才的緊張，耷拉下臉，還扭向了一邊。
林秀嘆口氣，把地軟包子掏出來，硬塞到老娘手里說，吃口包子吧，剛蒸出來的，還熱乎著呢，地軟餡兒，可香了，想必你多年沒有吃過了吧。
老娘這下沒扭捏，咬了一口包子，竟然抹起了眼淚。
林秀抱住老娘的一條胳膊，搖了搖說，別難過，知道你在兩個兒子、媳婦之間難做人。我也不愛來這兒，看著心里難受?？晌揖湍氵@么一個牽掛，不來看看，睡覺都不踏實。
地軟包子可口，老娘很快吃完一個，拿起第二個，被林秀攔住了。她怕老娘吃太飽，不去老三家吃晚飯，又得挨老三婆娘數(shù)叨，吃也數(shù)叨，不吃也要數(shù)叨。這個月逢雙，老娘歸老三家管飯。林秀不想給老娘增加煩惱，找了個借口，說地軟太少，她加多了碎粉條，不好消化，得少吃點兒，其他幾個放冰箱里，明兒熱一下再吃。老娘沒有反對，只是從冰箱里又把包子拿出來，攥在手里有些舍不得，最后放進(jìn)了桌斗里。林秀不好再放回冰箱，任她去吧，幾個包子而已。
本來想問一下老娘，替她問過老三家沒有，林秀想把老三家的小閨女過繼給自己，好讓他們再生一胎。老三一直想要個兒子呢。可看到老娘躲躲閃閃心不在焉，問了也是白問，倒不如自己直接去說，免得繞來繞去。但老三家她是不情愿去的，她受不了那兩口子，可她稀罕他們的小閨女倩倩，尤其是那雙大眼睛心疼人呢。
沒有給倩倩帶零食，林秀不好上門。幾日后，林秀買了一大袋薯片、酸奶、果凍之類的小吃食，算好老娘在老三家吃晚飯的當(dāng)口，她來看老娘，順便也看看兩個侄女。老娘一句話也不說，生怕三兒子兩口子責(zé)怪。老三兩口子倒非常熱情，放下手中的碗筷，像迎接貴賓似的，將林秀扯到沙發(fā)上，卻沒說一句讓吃飯的話，直接進(jìn)入他們的推銷模式。老三近些年搞傳銷，專門給親人朋友推銷食用菌——說是食用菌的提取物，不同的食用菌顏色略有差異的片狀物。在老三的口中，食用菌雖說是保健品，不是藥物，但絕對包治百病，有腫瘤的治腫瘤，沒腫瘤的滋陰壯陽，補氣血，補鈣，補維C，人體內(nèi)缺啥補啥，補足了提高身體的免疫力，百病不侵，是真正的人間極品。林秀的不孕不育在老三這兒自然首當(dāng)其沖，食用菌簡直就是為懷不上孩子的女人定制的。你想啊，它能清除人體內(nèi)的各種贅物，打通各種臟器之間氣血流通的通道，就像山谷中的風(fēng)能隨意流淌一樣，擁有一個好的身體環(huán)境，還怕懷不上孕？前幾年林秀抵不住三弟的軟磨硬泡，吃了三個療程，指甲蓋那么大五六種顏色的菌片，每種顏色吃八粒，一吃一大把，飯量小的絕對可以當(dāng)一頓飯吃了。她花了近三萬元，肚子卻依然空空，才堅決不再吃了。據(jù)老三的食用菌老師分析，林秀本來快懷上了，就差一個療程，這一放棄，前功盡棄，那逐漸土肥水滿的土壤也會因此再次干涸枯竭。在姐姐面前，老三這幾年倒是很有韌性，一直在做姐姐的工作，給她羅列了不下百例成功的典范，林秀堅如磐石，受過一回騙，不再上當(dāng)，任老三說死說活，在她面前畫多大的餅，繪出多么夢幻的圖景，她就是不松口。老三悻悻罷手，卻終不愿徹底失去這個客戶，不似之前念經(jīng)一般見面就叨叨個沒完，隔三岔五會見縫插針地給林秀再上一課。老三婆娘是賣保險的，與老三有著同樣的執(zhí)拗，每次見到林秀都要從頭到尾普及一遍保險知識。人有保險少安危。年輕沒保險，老了很可憐。保險保險，保了沒險。現(xiàn)在的人，誰沒投個保那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活得有質(zhì)量，人險、壽險、財險，像陳列商品一般，樣樣險種一一羅列，每次都不重復(fù)，甚至還讓林秀參保懷孕生子……這是林秀不愿來老三家的另一個原因。她真的是經(jīng)不住這兩人無休無止地念各種歪經(jīng)。
兩個侄女倒挺乖巧，姑姑總會給她們買好吃的，愿意多親近，卻沒機會，姑姑被自己的爸媽快撕成兩半了，輪不到她們插嘴。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著被爸媽輪流扯著的姑姑，眼神滴溜滴溜轉(zhuǎn)幾下，也乏了，坐到一旁撕開姑姑買來的零食袋，認(rèn)真地吃起來。林秀心思全在孩子身上，老三夫妻兩個的話像風(fēng)一樣，在她身邊搖蕩幾下就自行散開。說得時間長了，總有倦怠的時候，林秀趁著老三夫妻話語間的空隙，掰開兩個人的手，站起來假裝活動身子，突然沖到倩倩跟前，把她抱起來親了又親，故意提高嗓門兒問倩倩，小心肝，姑姑稀罕死你了，你愿意給姑姑當(dāng)女兒嗎？
倩倩想都沒想，就著滿嘴的零食說，愿意！給姑姑當(dāng)女兒天天有好吃的！臉正對著林秀，嘴里的零食碎末噴了她一臉。
林秀笑著，騰了一只手去擦臉。
老三婆娘反應(yīng)很快，沒等林秀的笑聲揚起來，騰出來的手剛摸到臉上，就從沙發(fā)上跳起身沖過來給了倩倩一巴掌，罵了句，不要臉的東西！叫你這么賤。顯然是沖著林秀來的。倩倩沒防備這個突如其來的巴掌，哭了。林秀愣了愣，血往臉上沖，還是忍了下來，沒有接老三婆娘的話，一邊哄著哭鬧的倩倩，一邊回頭看沙發(fā)上的三弟，看他聽到自己媳婦這樣罵她會有啥反應(yīng)。誰知老三像沒聽見似的，此時已經(jīng)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手機游戲上，身子正隨著游戲的速度而左右搖晃。林秀把倩倩放下，沖到老三跟前，輕輕踢了他一腳，她沒用力踢，怕他惱怒。
老三沒理睬，依然沉浸在游戲之中。林秀又踢了一下，這次稍用了點兒力道，老三大概感覺到疼，終于把目光從手機里拔出來，卻問她，怎么著？想通了，那就再吃一個療程，還是三個療程？
老三婆娘在一旁哧哧冷笑，誰也沒看，扯開還在抹淚的倩倩，挖苦道，別凈想美事，啥事都得靠自己，天上掉餡餅的事兒就不要想了，旁人是靠不住的。
像是接老三的話茬兒說老三，林秀卻清楚這話還是沖著她來的。她就納悶了，不就是沒買她的保險，沒再續(xù)老三的食用菌，怎么忽然間就變臉了呢？老三像是掀了掀眼皮，有些話還是聽到耳里，卻什么話也沒說，耷拉下眼皮，繼續(xù)全神貫注于他的游戲。
林秀耐不住這種難堪，推開要扯她走的老娘，沖進(jìn)夜幕里。她太天真了，這些年發(fā)生的好多事，足以讓她認(rèn)清老三了，可她心里居然還殘存著對老三的一絲期望，以為他多多少少會把過去的那些生活記憶，像她一樣存放在心里，似暗夜里的燭光一般哪怕只散發(fā)出一點兒微弱的光亮。其實這不過是她的一廂情愿而已，就算過去他們家有過那樣一束微光，也早在時間的推移中消失殆盡。無論老二還是老三，過去只是他們艱難不屑的存在，而無一絲溫情可言。至于過繼小侄女，林秀讓老娘說過，她自己只是旁敲側(cè)擊地提過，并沒有正經(jīng)拿到桌面上來說。老三自然不會把她的話當(dāng)回事，他的腦子里塞滿了食用菌，已經(jīng)擠不進(jìn)任何東西。老三婆娘的指桑罵槐——不，就是直接罵她，不過是更深刻地暴露了對林秀的不屑與歧視，赤裸裸的歧視。
林秀有時候想，或許是因為自己以前做過不該做的事情，讓老二、老三漸漸對她心生嫌隙吧。她難道不是為了當(dāng)時的這個家，為了兩個弟弟？父親突然離世，她是老大，讓兩個弟弟繼續(xù)讀書將來有出息，是她義不容辭的責(zé)任。至于她自己，從未想過在一個破敗的家里除了扛起來的責(zé)任還能有什么出路。當(dāng)時農(nóng)村的日子太難熬了，僅憑種幾畝地，養(yǎng)幾頭豬、幾只雞，是供不出兩個學(xué)生的，就是解決溫飽，還得看老天爺?shù)哪樕?，那年又碰上大旱，糧食減產(chǎn)，老娘想著讓老二退學(xué)出去打工掙錢，怎么說也是男孩子，再細(xì)弱的肩也能扛一點兒重量了。老二那時才十五歲，看著很細(xì)弱的樣子，去哪兒都算童工，根本沒人敢用，就是用，跟成年人相比，掙的錢肯定是大打折扣。林秀知道老二愛學(xué)習(xí)，她不愿老二失學(xué)，既然老二退學(xué)也不夠打工的年齡，還不如她出去掙錢呢，她已滿十八歲，說不定還能有條出路，改變家里的困境呢。
老娘是不想讓林秀外出的，可在家周圍打零工掙來的幾個錢，連糊口都難，老二、老三的學(xué)費哪一次不是東挪西借湊出來的，再往后，還要怎么去騰挪？老娘再不舍得也敵不過殘酷的現(xiàn)實，只得同意林秀外出打工。那年，林秀與一幫年齡相仿的女孩，擠了三天火車到了東莞，咬牙花三百塊錢辦了個初中畢業(yè)證，進(jìn)入一家紡織廠，在看似輕松的流水線上，拼的卻是體力，每天十二個小時的工作量，常常追著織機跑著，才能勉強完成自己的工作量。她在東莞租住的是二十多人的大宿舍，什么樣的人都有，雜亂不堪，導(dǎo)致她睡眠嚴(yán)重不足，經(jīng)常在流水線上跑著跑著就打起瞌睡，有幾次差點兒釀成大禍，被工長舉報后開除了。林秀每月給家里寄錢，除了兩個弟弟的學(xué)雜費，她還得負(fù)擔(dān)多病的老娘醫(yī)藥費。所以她一刻也不能松懈，又進(jìn)了其他幾個工廠，情形大同小異，不用多動腦子，體力卻跟不上。那個時候在東莞，林秀與成千上萬的打工妹做著最簡單的夢，掙著沒有什么厚度的錢，奔忙在各種流水線上。那些沒有多少厚度的錢，總是還沒捂熱就寄給了老娘，她不敢忘記自己出來打工是為了什么。
在東莞，除了做夢，機會還是有的。林秀絕不去干出格的事，一起住的姐妹，有的去了洗浴中心，還有的去了發(fā)廊，她們一直想把林秀拉下水，說她長得水靈，不趁眼下臉蛋值錢去掙大錢，簡直是浪費。浪費是可恥的。眼看著同宿舍的姐妹一個個地搬走，林秀心里很著急，可她不愿走她們的路。但一個人的人生，不是自己說了算的。林秀二十歲那年春天，她剛從老家過完年回到東莞不久，老娘的老毛病又犯了，因為拖著沒及時去醫(yī)院，老娘的慢性氣管炎發(fā)展成間歇性哮喘，得住院治療。住進(jìn)縣醫(yī)院沒幾天，押金用完了，醫(yī)院不再給治療，林秀的兩個弟弟為給老娘治病，放學(xué)后到醫(yī)院附近撿廢品賣錢。沒想到撿廢品的都有地盤，兩個弟弟被驅(qū)趕時與他們打了起來，差點兒被打成殘廢。林秀得知消息，趕回來看到醫(yī)院躺著的三個親人，卻束手無策，除了哭，她沒別的辦法。在這個世界上，哭是最沒用的。林秀抹干眼淚，重新返回東莞，去找以前的姐妹，想干掙錢多的營生。但她有底線，絕對不能突破，姐妹沒法幫她，讓她自己去想辦法，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傍上高枝呢。
林秀不是在電線桿上看到的那種廣告，而是以前她工作過的廠子有個男人直接找她，給她提供了一條掙錢快的路子。之前，林秀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代孕，猶豫了很久終于答應(yīng)那個男人后，她才發(fā)現(xiàn)，在醫(yī)院附近的電線桿上，有不少這種廣告，只是她以前沒有在意。她答應(yīng)做這個，也是為了家里的老娘，還有兩個被打傷的弟弟。她把自己想得很無辜，所以被那個男人帶去見主家時，她沒有罪惡感，居然有種莫名其妙的——就義感。
主家當(dāng)然是個老板，沒看到真面目，整個過程他都戴著面具，所以林秀沒法判斷他的真實年齡，更無法看清他的長相。她甚至想著，憑自己的一雙大眼睛，肯定能生個漂亮的男孩。可是天不遂人愿，林秀好不容易熬過嚴(yán)重的孕吐期，四個月的時候她被帶去做了檢查，她懷的卻是個女嬰。主家讓她放棄女嬰，做引產(chǎn)手術(shù)，如果她不愿再孕，仍然付給她當(dāng)初商定的代孕金。林秀哭過，后悔過，也動搖過，可她沒法不按主家的規(guī)劃行事。流產(chǎn)是痛苦的，養(yǎng)好身體再孕的過程，更痛苦，但林秀什么也不顧了，她也不想別的，這只是她的一份工作，一條她沒想要走卻還是走了的路。她咬著牙堅持再孕，終于為主家產(chǎn)下一個健康的男嬰，得到了相應(yīng)豐厚的報酬，遺憾的是她沒見上男嬰一面，還在產(chǎn)房就母子分離了?？墒牵l也無法抹殺林秀能夠生育的功能，上帝都不能。但上帝卻讓她做了一個夢，一個噩夢。
拆掉兩間舊瓦房，給家里蓋棟樓，是林秀那幾年的最大愿望。村子里蓋樓房的越來越多，更顯得林秀家的兩間瓦房破敗不堪。剛?cè)|莞那幾年，林秀掙不到錢沒能力，眼下有了足夠的錢，她想著蓋個三層高樓，把鄰居家的兩層樓比下去。老娘卻不這么想，她眼里裝著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兩個兒子，心里自有她的盤算，可說給林秀的卻是另一番話：樓不能高過鄰居，一定要與他人平等相處。就是說做人做事要低調(diào)，不能太顯擺。林秀想想也對，自己掙的錢不光明正大，理不直氣不壯的，還是不要太張揚，免得別人說閑話。其實，她看透了老娘的心思，只是，她沒有反對，她沒覺得老娘的想法有錯。老娘是為兩個兒子打算，蓋兩層六間房的樓，將來兩個兒子結(jié)婚生子了，如果哪天過不到一起，要分家也好分，從中間一分為二，兩個兒子一人三間，誰也不會有意見。設(shè)計時就按兩家設(shè)計的，兩個樓梯，兩個廚房。反正，林秀將來是要出嫁的，蓋樓時，她根本沒為自己著想，她當(dāng)時只給老娘提過疑問，兩個樓梯、廚房肯定多余。像我們家這種情況，肯定會一起過日子的。說這句話時，她很自信，想到那塊拆瓦房時收起來的“幸福之家”木牌子，這么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怎么可能分開呢。老娘當(dāng)時沒回答她的疑問，只是咧嘴稍微笑了一下。這一笑，后來想想，道盡了人世間的些許無奈。
二
樓蓋起來了，林秀完成了一件大事，想著該松口氣了。但她的人生大事才剛開始，老娘張羅著給女兒尋婆家了。林秀望著慈祥的老娘，竟然撒起嬌了，說，我的娘啊，樓剛蓋起來，我的被窩都沒暖熱，你就要往外趕我了。那時中秋已過，天氣轉(zhuǎn)涼，加上陰雨連綿，新蓋的樓房里顯得潮濕陰冷。老娘拉著女兒滿是傷痕的手，心疼地說，秀啊，你看你為這個家都熬成啥樣了，手糙得能打磨墻上的膩子了。媽也舍不得你，可也不能耽擱了你，做女人的總有這一天，不能把你熬干了再放手啊。
林秀沒往深處想，老娘源源不斷的淚水到底是疼惜她還是因為別的。她收起好不容易才湊足撒嬌的勁頭，回到現(xiàn)實之中，攀住老娘的肩頭，跟著也哭了。沒有多么心酸，一切都成為過往，眼下只有付出后知足的哭，才能宣泄出她們的幸福。老娘的情緒里又何嘗沒有這種幸福感，兩個兒子將來娶媳婦的婚房有了，而且是寬敞、高大、明亮的樓房，這是個大籌碼，不愁沒女人嫁過來。接下來的頭等大事，就是該考慮把功勞最大的閨女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出去。哭夠了，老娘又說，媽最疼的就是你了，這個家如果沒有你，媽都不敢想能撐到現(xiàn)在。你爸在地下絕對想不到，他狠心丟下我們孤兒寡母，竟然能把光景過到鄰居們前面。眼瞅著我閨女蓋起的這兩層樓，做夢似的，我夜里睡不著，就想著能把你爸叫醒，讓他睜眼看看，這樓可是秀兒丫頭蓋的，給她倆弟弟蓋的。也讓他瞅瞅，這四鄰八村，哪個閨女能比得過我們的秀兒！娘跟林秀一樣，自始至終都沒有想到這六間房的兩層樓，是不是該有她和林秀的一部分，她是娘，兩個兒子的家就是她的家，而閨女，說到底是要潑出去的水。
為秀兒尋婆家，別的好說，但家里一定要有樓房，兩層、三層都行，必須讓我閨女住上樓房，媽才覺得對得住你。老娘一遍又一遍地說。
當(dāng)時，林秀覺得老娘的這個要求也不算過分，甚至心想，老娘是用這種方式對她進(jìn)行彌補，畢竟她是耗費了自己幫家里，其實是幫弟弟們蓋起了樓房。那么，就用婚姻附屬的條件來彌補這份虧欠，才合情合理。
事實上，給女兒尋婆家，一點兒也不比給兒子找媳婦省心。林秀的能干有目共睹，加上林秀長得像她的名字一樣又俊又秀，在此之前早有人上門提過親，只是林秀為改變家庭境況一直在外奔波，沒把個人的事放在心上，一旦老娘要給她說這個事情，她馬上打斷，一點兒也不給滋生的土壤，更別提陽光和水分了。眼下，從表面上看，家庭境況已經(jīng)發(fā)生翻天覆地的改變，可內(nèi)心里，林秀卻沒有了底氣。除過心虛，她時常還有種罪惡感，為自己生的那個莫可名狀的兒子，更為自己將來的丈夫。她拗不過自己內(nèi)心，更拗不過命運。所以，她現(xiàn)在得毫無保留地提供給她婚姻的土壤、陽光和水分了。再不提供，就說不過去了。
給林秀提親的人中，她見過面的，中意點的是上河村的張磊，長相普普通通，臉還有點兒黑。家里算是有棟兩層樓，三間房，以前用樓板紅磚蓋起來的那種，磚茬露在外面，當(dāng)時叫一磚到頂。張磊有個外號叫三石頭。一見面，瞅個問話的空當(dāng)他給林秀坦白，他有個外號：三石頭。林秀當(dāng)時覺得這個外號很恰當(dāng)，“磊”字不就是三顆石頭嗎？三石頭也很坦率，見第一面就把自己外號都交代了，不藏著掖著，是個實誠人，將來不會有什么花花腸子。林秀想找個實誠的男人，結(jié)婚生子后，一旦自己在東莞的事情敗露，這種男人一般不忍心拋妻舍子。自從給家里蓋了樓，林秀一顆負(fù)重的心輕松了不少，生活的壓力不再成為她躬身向前的動力，她以為會生活得自如了。可當(dāng)她開始為自己的婚姻考慮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被種了草栽了樹，在東莞的那段日子，反而是奔忙在流水線上的日子讓她安慰和自足，而給人代孕的經(jīng)歷，卻像無數(shù)根刺，埋伏在身體的不同角落，讓她一想起來，便周身刺痛。她也很奇怪，當(dāng)時決定去做時，只想著掙錢，而當(dāng)付出得到了相應(yīng)的報酬后，反成了胸中塊壘，她卻不踏實了，蓋樓的豪氣煙消云散，心里時常泛起不安。
所以，她要找個踏實的男人結(jié)婚。三石頭——張磊是最佳人選。
老娘卻看不上三石頭。他家里一磚到頂?shù)呐f式兩層樓，勉強說得過去，關(guān)鍵是張磊長得差強人意。臉黑就黑吧，還很普通，沒棱沒角，眉眼之間沒有一點兒能讓人打起精神的靈氣，怎么配得上如花似玉的林秀？再說了，不會手藝技術(shù)，也沒個正經(jīng)職業(yè)，不跟著年輕人出去打工，整天守著家里的五畝六分地，幫父母在地里刨食，農(nóng)閑時在一家超市打短工，掙下仨瓜倆棗，還不夠他的煙酒錢，將來肯定不會有啥出息。老娘想到前些年的自己，那日子多難啊，要不是林秀，她怎么撐得起這個家？好不容易林秀在外面打了幾年工，掙下了這棟樓，咋也不能讓閨女再過以前的日子。其實，老娘心里已有了最佳人選——鄉(xiāng)村教師嚴(yán)義海。當(dāng)時，林秀的二弟林發(fā)已從地區(qū)的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在另一個村小學(xué)當(dāng)教師，在老娘眼里，教師是最好的職業(yè)，工資雖然不多，可穩(wěn)定，也不用風(fēng)吹日曬，出多大的力氣，緊著點兒，每個月的吃喝用度自然是夠的，關(guān)鍵是這個職業(yè)受人尊敬，大人小孩見了都尊稱一聲老師，總覺著高人一等。老娘有高人一等的兒子，覺得不夠，還需要高人一等的女婿。再說了，嚴(yán)義海長相也周正，當(dāng)然比自己兒子要差半截。沒人能比得過自己的兒子，每個老娘都是這樣想的。林秀的老娘也不例外，她已經(jīng)讓林發(fā)打探過了，嚴(yán)義海家里有兩層樓，雖是舊樓，可人家去年給樓的外墻貼了瓷磚，看上去跟新樓沒啥兩樣。
林秀與嚴(yán)義海接觸過幾次，發(fā)現(xiàn)他除了不像個教師，什么都像。嚴(yán)義海不善言辭，有點兒惜字如金，多說一個字，像是從他口袋里多掏一塊錢，他把口袋捂得很緊，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松手。這樣的人當(dāng)老師，肯定是墨守成規(guī)，別想叫他多透露一句書本之外的其他知識，那可是他花了錢學(xué)來的，不會輕易傳授給他人的。林秀的認(rèn)知中，教師就得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哪能像個學(xué)生似的，問一句才答一句，自己都沒有激情，拿什么來點燃學(xué)生?？纯炊?，才當(dāng)了幾天教師，說什么都能引經(jīng)據(jù)典，羅列出一大套道理來，比起先前的木訥內(nèi)向，簡直判若兩人，令林秀打心眼里佩服。說句實話，林秀倒也不覺得嚴(yán)義海的不善言辭有什么問題，她佩服二弟，不等于就希望嚴(yán)義海跟二弟一樣能說會道。她只是說不清對嚴(yán)義海的感覺，嚴(yán)義海不是嘴笨，他是不說，不說自己，也不問林秀，一副聽之任之的樣子。單從表情和眼神里，林秀看不出嚴(yán)義海實不實誠，沒法給他下定義。在她心里拿他跟三石頭做比較，三石頭也不是很能說的那種人，神情憨直不冷漠，但他顯見是想把自己更多地坦露出來，讓她來了解他的。他跟林秀聊天說到以前隨大流出去打工時，因為不夠油滑而備受欺負(fù)，他雖然氣憤，但言語里并沒有對那些人和事的謾罵、譏諷，更多的是憐惜人生活的不易。這種平和、淡定很是打動林秀，她在那一刻也安靜下來，沒那么焦慮和惶恐了。
如果從家境、職業(yè)、外形，嚴(yán)義海占絕對優(yōu)勢，但感覺這東西沒法說，林秀在比較之后還是覺得三石頭占了上風(fēng)，這到底是不是傳說中的心動，也就是戀愛，林秀不能確定。成年后，她的心理生理發(fā)育都很齊全，卻沒戀愛過，沒嘗過戀愛的滋味兒。這些年來，她的心里只有家，改變家庭狀況，這是她背負(fù)的責(zé)任，別的她根本無暇顧及?，F(xiàn)在，她的人生到了下一站，終于要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她卻猶豫了：選誰好呢？
林秀知道，她的猶豫并不表示她真的沒有自己的選擇。對嚴(yán)義海和三石頭，老娘有自己的比較，林秀的心動就顯得很輕微，她就是有兩張嘴，也說不過老娘。何況，老娘還身懷絕技，如果不遂她的愿，就哭。老娘的哭，穿透力極強，自己根本沒有抵抗力。想想老娘與自己受的這么多年罪，她怎么忍心與老娘作對！林秀一直瞞著自己在東莞代孕的事情，至于帶回來的這筆錢，她早編好了一套說辭，稱與幾個要好的姐妹，抓住機遇，合伙販賣了幾次生絲，賺了一大筆。她們見好就收，在生絲價錢出現(xiàn)下滑時退出來分錢各回各家。人一生中有許多話必須爛在肚子里，林秀明白這個道理，給最親的老娘也不能透露半句自己的往事。有些話不能說出來，也即意味著她在好多事情上必須對現(xiàn)實妥協(xié)。
所以在個人問題上，林秀不想抗?fàn)帲詈鬀Q定聽從老娘的安排。
當(dāng)然，要嚴(yán)義海做自己的男人，也沒什么不好。話少也許是好事，林秀可以把它理解為穩(wěn)重，以后的林秀也不需要過多交流，她需要對自己的過往守口如瓶。有一刻，她甚至惡狠狠地想，嚴(yán)義海要是個啞巴，豈不更好。
林秀不再猶豫，把自己交給了嚴(yán)義海，可以用一個快生銹的詞來形容：義無反顧。
……
節(jié)選，全文刊載于《廣州文藝》2023年第4期
溫亞軍，1967年10月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1984年底入伍，現(xiàn)居北京。著有長篇小說《西風(fēng)烈》《偽生活》等七部，出版小說集二十多部，《溫亞軍文集》（五卷）。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首屆柳青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等刊物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