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商》讀罷去見商
塞外的春來得格外晚,不過一俟降臨,就絕不吝惜熱情。居于河北最北的我,前些日子還在欣賞塞罕壩上青杉覆雪,如今已可漫步于綠楊煙里了。
翻開《詩經(jīng)》,讀:“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背鲇沃詈錾?。
祖國處處好山水,此次出行去何處?依照往例,還是從書里找目標。
經(jīng)典書籍中常常藏著佳景。打開書,跟隨作者的描寫來一場穿越時空的“神游”,不啻為樂事一件。
讀完書,若能將“神游”變成實地游,那就更好了。讀過《楚辭》游一次荊楚之地,讀過《白鹿原》走一趟關(guān)中平原,讀過《大敦煌》去一回敦煌……往往能達到“見山不只是山”的境界。
近期我在書里尋找的,是“商痕”——商朝之痕。
其實,《詩經(jīng)》里就藏著“商痕”?!对娊?jīng)》中的作品最早產(chǎn)生于西周初期,最晚至春秋中葉,雖與商無時間上的交集,“商痕”卻是不缺。
《詩經(jīng)》十五國風中,《邶風》《鄘風》《衛(wèi)風》承襲了商的地理屬性。武王滅商后,三分商王畿地區(qū)為邶國、鄘國、衛(wèi)國。雖然邶、鄘很快于三監(jiān)之亂后并入衛(wèi),三風中的作品大多產(chǎn)生于東周時期,但“殷商故地”這一標簽是不可更改的烙印。遙想兩千多年前,采詩官搖著木鐸到衛(wèi)地采集詩歌,吟出雋永民歌的,應不乏商之遺民吧!
去衛(wèi)國舊地看看吧!我想。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詩經(jīng)》中承襲了商的精神屬性的,是三頌中的《商頌》。武王封商紂之兄微子啟于宋,修其禮樂以奉商后,《商頌》中的作品均產(chǎn)生于春秋時期的宋都——今河南商丘一帶?!渡添灐分械?篇作品,或是祭祀先祖的樂歌,或是以酒饌獻祭先祖的描摹,或是對商王朝的創(chuàng)建者湯、商高宗武丁的歌功頌德,它們不僅是流傳千古的詩歌,更是難能可貴的史料。司馬遷就曾在《史記·殷本紀》結(jié)尾段寫道,關(guān)于殷始祖契的事跡,他是根據(jù)《商頌》寫成的。
去宋國舊地看看吧!我想。
如果說《商頌》讓商之遺民沉浸在禮樂恢弘的自豪感中,那么《魯頌·閟宮》無異于一支“商朝已亡”的清醒劑,其中明確寫著:“后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p>
翦商,周滅商,武王伐紂的故事,最為人所熟知的當屬明代長篇神魔小說《封神演義》。紂王無道,商臣(如黃飛虎)反出朝歌,棄暗投明,一路過關(guān)斬將,直奔西岐。周師伐商,出岐山,一路斬將過關(guān),會師孟津,決戰(zhàn)牧野,攻破朝歌,創(chuàng)立新朝。大量神仙妖魔混雜其中,或匡扶正義,或助紂為虐,演繹了一出熱熱鬧鬧、轟轟烈烈的“演義”。
《封神演義》是我少時便熟讀過的,近期因萌生“游商大計”,我又把它自高閣上請下來,對照里面的商屬之地一一查詢工具書,了解具體位置、如今稱謂,好好地做了一番功課。
去澠池看看吧,在那里或許會真切地因鄧嬋玉殞命而感慨;去羑里城遺址看看吧,在那里一定會為西伯侯痛食子餅而嘆息;去孟津看看吧,在那里可能會“望見”武王白魚躍龍舟……我想。
當文學場景照進實地,實地也定會為升華文學意境助一把力。
“文史不分家”,但絕對畛域分明。就好比妙玉和寶玉,雖同住大觀園,卻是一個“檻外人”,一個“檻內(nèi)人”。文學家著書,常常可以做妙想家,在尊重歷史基本事實的前提下發(fā)揮想象、天馬行空;史學家著書,雖也偶有文學場景似的還原,但必須建立在嚴格考證進而合理推想的基礎(chǔ)上?!斗馍裱萘x》和青年史學家李碩所著的《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簡稱《翦商》)就是這樣一種對照關(guān)系。
從《封神演義》到《翦商》,儼然是從天上(神仙)到了地下(人祭)。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痹凇遏迳獭芬粫?,作者借助考古文獻與傳世史料,以上古時期的人祭為主線,從夏朝(二里頭)的興與滅、商族的興起與發(fā)展、商朝的建立與遷都,到周文王于《易經(jīng)》中暗藏翦商密碼、周武王興師伐紂滅商,再到周公廢除人祭構(gòu)建世俗道德體系、孔子“繼承周公事業(yè)”,詳細論證了華夏文明從萌生到轉(zhuǎn)型的整個過程。誠如考古學者許宏所言,作者做到了邏輯自洽,“可備一說”。
可能是因為太過惦念“游商”的事,讀《翦商》時,除了觸目驚心的人祭外,最惹我關(guān)注的便是商王朝的一次次遷都和忽東忽西的征伐,以至于對殷都王陵里有鯨骨、商人在祭祀和戰(zhàn)爭時把臉涂成朱紅色之類的信息未予關(guān)注。
去早商的鄭州商城、偃師商城舊地看看吧,去中商的小雙橋遺址看看吧,去晚商的安陽殷墟看看吧……我想。
歷史長河湯湯,奔流至今,一朝一朝的城邑在史料、文學書籍中被人們懷想至今。它們歷經(jīng)千百年,或仍聳立,或已傾圮,都可作為我們吊古的幽州臺。
殷墟里出土過晚商的馬車,是當時最高端的交通工具,據(jù)說亦是征戰(zhàn)中的先進設(shè)備?!斗馍裱萘x》中有翅膀可飛(如雷震子)、有遁術(shù)可逃(如土行孫)、有神奇坐騎可日行千里(如姜子牙)的“神人”,則純屬古代文人的美好幻想。對比而觀,如今,高鐵讓我們“天涯若比鄰”,從河北最北的承德到河南最北的安陽,七百多公里的距離,數(shù)小時即可到達。
那么,還等什么呢?擇個空暇的日子,出發(fā)吧!循著地理的靜脈,去探尋歷史的動脈,去感受心靈的浪漫之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