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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丁東亞:燕子飛過九重天(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 | 丁東亞  2023年04月24日06:53

一、秋日漫長

舒適晴暖的一日將盡,青山在暮色中隱身。

那群一早離巢覓食的鴨群游出渡河水面,在岸邊抖落毛羽上的水珠,沿著通往渡橋的那條小徑結(jié)伴歸來,打谷場上孩子們的歌聲停了。

風里的鳥鳴聲婉轉(zhuǎn)動人。炊煙仿佛山間染上了秋日清愁的薄霧,搖擺不定。

正值秋收時節(jié),坡下的稻田金黃一片。

四婆坐在晚年巨大的寂靜里,記憶忽縹緲若幻,忽又似遠山淡影,近在眼前。視線移落在墻面那個寫有“空房待租”的木牌上,她想起不久前退房離開的年輕女孩。與往時的租客不同,女孩是孑身一人前來,在偏房的那間客房住下,她仿佛就獲得了藏身之所,只在午飯和晚飯時候才打開房門,步下臺階,穿過涼橋去往小河對岸的彭家菜館。偶爾女孩也開窗,抱著臂膀,看雨落或飛落窗前野橘樹上的鳥雀。對于女孩,四婆近乎一無所知,除了她初來那天出示的身份證上的出生年月:1992年5月27日。

前來歸還鑰匙那天,雨水細密如織,女孩進屋時,四婆正在清洗從屋后小菜園采摘回來的觀音菜。

“阿婆——”她回身,女孩將鑰匙放在了廚房的案桌上,隨即遞來一個蘋果?!鞍⑵?,蘋果送您?!?/p>

她攤開濕漉漉的雙手,微笑拒絕,女孩忽邁步上前,把蘋果塞在她手中。

“阿婆,您多保重?!?/p>

四婆未及開口,女孩已轉(zhuǎn)身離去。

女孩頭發(fā)上的淡淡香味,四婆依稀記得。站在門外看著她撐著雨傘提著紅色手提箱遠去的身影,四婆才意識到那香味來自石榴。她知道女孩會一去不返,卻滿心欣慰,女孩堅定的步伐已明證短暫的獨居時光讓其獲得了新生。

為家人喚回前,打谷場上年幼無邪的孩子們又唱了一遍《板板梭》:

鴉雀窩,板板梭,兩個鳥兒賽推磨。推的粉粉白不過。推的粑粑甜不過。隔壁幺姑吃三個,吃得心里不快活。請起老司吹牛角,請起先生打銅鑼。請起和尚念彌陀,請起鷂子捉閻羅。鷂子打個屁,菩薩嚇得退。

歌聲一如雨水,遽然沁涼地落向了遙遠的記憶:閉門上床前,坐在門檻上抽鍋煙的伯伯聽著伯娘清洗碗筷的響動,歡心又知足。她挨著伯伯坐下,鬧著他唱歌,他們便一起唱起《蟲兒飛》和《歸歸陽》。等她假裝睡下,伯娘在煤油燈下挑花繡朵,或縫縫補補,伯伯時而會獨自哼唱一段動情的山歌:晚風輕輕搖樹梢,月亮靜靜上樓角,幺妹輕輕往外走,金竹林里會阿哥……盡管她不明其意,但伯伯的歌聲實在好聽。等到伯伯和伯娘說起莊稼、寨子里的新生孩嬰,抑或誰家姑娘的親事,她早已在夢中。她猜想那時伯娘想到出嫁前的自己,一定像她一樣,記憶里的風月在夜晚會無聲敞開,自然又美妙。她們一樣在采茶時節(jié)與情郎深情對唱,一樣深夜坐在織布機前認真制作西蘭卡普,一樣婚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為了兒女們能夠衣豐腹飽……那時的收谷時節(jié),檐廊下堆放的是一把把被磨礪得光潔鋒利的鐮刀,它們在稻稈間來回穿梭,稻子即刻被一叢叢刈割。碼放在田間晾曬的稻子最后去殼歸倉,飄蕩的稻香才不再驚擾寨里人睡夢的馨甜。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四婆如今總是混淆時間與記憶,時而清晨醒來,要辨識許久,才能從那雙干瘦松弛、長滿斑紋的手面確認自己已年近七旬,兒女們早已長大成人,再無須她的照顧和擔心。盡管她早已看透生死,但驚懼衰老帶來的病疾會讓她變得像上門的男客(丈夫)一樣,某日為夜風喚醒,再不能清晰記起往昔。

暮色更深了一些。四散而去的孩子們在自家蓄水池前洗凈小手與臉龐,在飯桌前落座,母親們便將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了桌。那只斷尾的壁虎從藏身處探出頭顱,警覺地察視四周時刻,四婆的記憶再一次出現(xiàn)了偏差。夜晚是野豬和山狐出沒的時光。白晝它們竭力避開人們,夜下卻膽大異常,野豬會跑進苞谷地放肆啃食,狐貍會襲擾落單的家禽……事實上,田家寨如今早已是游客爭相前來的避暑或休閑之地。他們熙攘而來,用鏡頭記下寨子四周的野花雜草、河流、美食與山林(寨后山巒起伏,奇峰秀美,修竹婆娑),又風一樣消失得了無蹤跡。唯寨里的吊腳樓群像從前一樣挺立著龐大的身軀,在山野寂靜、人們酣然入夢之際,仿佛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抵御著人間四季的雨露風霜。

從竹椅里起身前,四婆看了一眼檐廊下特意為麻婆準備的白瓷盆,想不出這日為何她沒有出現(xiàn)。往日只要麻婆來,她就接上半盆清水放到院子里,從屋內(nèi)搬出竹椅,擺在水盆兩側(cè)。她們在竹椅上甫一坐定,麻婆便滔滔不絕講起前一晚或幾日來的離奇夢事。夢里的善惡悲喜落入清水,她就堅定它們化為了無形,不會再煩擾親歷人和傾聽者。用清水收納夢境的方式,四婆是從懂得“巫術”的小姨媽那里學來的。小姨媽生前常替人解夢,甚至能從夢境窺探到生死,還能用投擲銅錢的方式測算出村里走丟的牯?;蜇i娃身在的方位,以及意外溺水的孩子被流水帶走的尸身的具體位置。七十歲大壽前一晚,她在睡夢里無聲逝別,滿面笑顏。前來道賀的遠親近鄰化喜為悲、穿著孝衣跟在至親身后上山為她送葬的盛大景觀,四婆此生再不曾見到。

晚飯是四婆的小兒子田衡回來做的。三年前姑娘考上大學,去了省城,他和媳婦兒從縣城搬回寨子照看母親,時下一同在渡河邊上經(jīng)營著一家小超市。這日天衡提著牛奶和水果穿過打谷場,四婆彎身搬起竹椅,疾來的一陣山風代她做了主人,一下將半掩的房門推開。毫無邏輯可言,跨進屋門的一刻,四婆決定立即把白瓷盆盛滿清水。

從前門鈴響起,四婆就知曉有人到來,多是舊鄰,或前來尋租的房客。門鈴是小兒子搬回前幫她安裝的,如今已基本閑置。為門鈴聲驚醒,四婆以為天已亮了,掙扎著起身,黑暗里唯見窗口瀉入的一縷清涼月光。

恍惚間,門鈴再次響起。

“哪個?”

無人回應。

“哪個?”

山風拍打著窗欞。

四婆猶豫是否要穿上衣服前去開門,門鈴又響了一次。

起夜燈亮起,門外傳來了貓叫聲。

“小貍回來啦?”

那只走失了近一周的貍貓又叫了兩聲。

她盡可能快地穿上衣褲,拉開門閂,房門打開一刻,貍貓從她腳邊迅疾躍入房內(nèi)。想到先前的門鈴聲,她朝著門外察看,月下廊檐里分明立著一個人。那人站在白瓷盆前,頭頸低垂,似在以水照面。

“麻婆?”她大膽地猜叫道。

等那人轉(zhuǎn)過身來,四婆一下從睡夢中醒了。

倘若夢是征兆,她明白麻婆此刻已不在人世。夢里的那張人面嚴肅蒼白,目光里滿是哀怨,像極了往時麻婆不只一次為她講述的夢里那些她們熟悉的逝去之人。甚至在一個柳媚花明的春日午后,她們?yōu)榇诉€有過一次不冷不淡的探討。

“你說他們是不是害怕什么才會這樣?”

“不像是。”

“那就是在‘那邊’沒錢花了,讓你給他們的家人帶句話?!?/p>

“也不像是?!?/p>

“是有啥遺憾才這樣?”四婆思忖道。

“這個倒是有可能?!?/p>

“這么說他們到你夢里去,是想讓你幫著圓了遺憾?”

“我也不曉得他們有么遺憾呀。”

“也是。要是知道,也就好辦了不是?”

四婆想著麻婆是否也是帶著遺憾離開人世,才入夢托她去圓?門外遽然傳來貍貓的叫聲。

二、云上

麻婆的逝訊,是小兒媳向秀告訴四婆的。熬上米粥,向秀這日像往常一樣將冷熱適度的洗臉水端進屋,放在木制洗臉盆架上,四婆詢問她剛才的來人是不是麻婆家的?夢境得到了印證。

“昨晚上我就知道了。”

蹲身為婆婆穿上鞋子,向秀起身看著她。

“媽,你可曉得今天是幾月幾號?”

“9月12號?!?/p>

向秀有些驚喜。

“媽,你說昨晚上你就曉得麻婆沒了?”

“嗯?!彼钠耪f,“昨晚上我夢到她了。”

“那她跟你說了些啥?”將濕毛巾遞給四婆,向秀笑問道。

“沒說啥。”

“那你咋曉得她就沒了?”

四婆擦了臉和手,忽抬面問小兒媳:“剛才來的是哪個?”

向秀就知道婆婆又糊涂了。

飯桌前,四婆對著米粥發(fā)呆,沉默異常。向秀怎么詢問,她都一聲不響。

“媽,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

四婆搖搖頭。

自仲春四婆的胃出了一次問題,在縣城人民醫(yī)院住了一段時日,田衡和向秀近半年來盡可能不讓她吃多油和辛辣飯食。四婆有時嘴饞,向秀就熬雞湯,讓她喝上一小碗。

“想喝雞湯了?”

四婆又搖搖頭。

“媽,你想吃啥喝啥,就告訴我?!毕蛐惴畔峦肟辏_啟了規(guī)勸模式,“不是我們不讓你多吃肉和辣,是醫(yī)生再三叮囑的……你這么不吃不喝的,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咋跟大哥和二姐他們交代。要是你覺得我和田衡沒把你照顧好,我這就跟他們打電話……”

四婆盯著向秀,靜靜聽她說完。

“媽,您是不是有啥心事?有啥心事您告訴我,我一定幫你辦。”

四婆端起米粥喝了一口。

“涼了沒?要不要熱一熱?”向秀又問。

四婆又喝了一口。

喝完米粥,四婆放下空碗,向秀以為她要說出心事,四婆卻起了身,說她得趕緊準備一下,麻婆還等著她一起去鎮(zhèn)上。

“媽——”向秀想提醒婆婆吃藥,卻欲言又止。

四婆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健忘,如今已沒人能夠清楚記得。在此之前,約莫兩年時光,無論冬夏,每月逢七,四婆吃了早飯便背上背包出門去尋麻婆,二人結(jié)伴去長途漫步(若遇風雪天氣,她們便順延)。她們沿著進寨的唯一路徑一路向前,穿過寨前吊橋,再過木渡橋,向西走上五公里,直到小鎮(zhèn)所在之地。起初,家人對她們這一略顯古怪的行為難以理解,卻欣然接受,甚至會提前幫他們查看天氣,提醒她們是否需要攜帶雨具。寨里人偶在鎮(zhèn)上看到她們,帶回的訊息更是有趣不一。有人看到她們坐在小飯館擺滿豐盛菜肴的餐桌前大快朵頤,或悠哉地拿著漢堡喝著可樂坐在路邊;有人看到她們竟現(xiàn)身游樂場,像孩子一樣拿著票排隊,等待乘坐隨著音樂轉(zhuǎn)動的旋轉(zhuǎn)木馬;有人看到她們在街上售賣晾干的野雛菊,或用野花編制而成的簡易花冠……訊息在寨里擴散,就成了每日在小河涼橋下閑聚老人們的談資。對眾人紛紛拋來的求證,她們越是避而不答,那個獨屬二人的秘密就越發(fā)變得神秘莫測。時而她們還將猜問當作建議,付之行動。

“聽說你們在鎮(zhèn)上的養(yǎng)老院里做義工?”

第二天她們就打點行裝去了鎮(zhèn)上的養(yǎng)老院,幫那些癱瘓在床或失明后生活無法自理的老人洗了三天衣物。

“你們真把自己的積蓄取出來買了玩具送給小朋友?”

她們在下一個逢七之日就用省下的兒子們的孝敬錢在鎮(zhèn)上文具店與玩具店買了一百個文具盒和五十件小飾品,守在一家幼兒園大門外,一一分發(fā)給下學的孩子們。

“你們?nèi)タ戳随?zhèn)上來的馬戲團表演?老虎真會鉆火圈?大象還能站在凳子上轉(zhuǎn)圈?”

她們隔日去看,原來鎮(zhèn)上來的是雜技團,鉆火圈的根本不是老虎,空中飛人和車技好看又驚險。

那場歷時漫長的人生新體驗源自一次意外。年輕時一起在花燈隊與燈歌隊學習的姐妹們在四婆家吃了午飯返回的那個大雪彌漫的冬日,四婆最要好的姐妹香云,在途中的那片黃金梨園中風倒地,一睡不醒。她的家人天黑前尋來,四婆端著為小貍貓準備的飯食迎出,田家寨四野已被大雪覆蓋。香云被尋到送往醫(yī)院途中,四婆握著她的手,一路哭得像個孩子。

從醫(yī)院回來,四婆病了一場,飲食減半,時常對著花瓶里香云折下攥在手里的梨枝獨自淚流滿面。兒女們趕回,猜出她是心病,商議將她接到省城或縣城住上一段時日,被四婆斷然拒絕。麻婆就是在那時接受了四婆兒女們的委托,前來照顧和陪伴四婆,二人自此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我曉得你心里是愧疚?!甭槠艁砹?,就寬慰她,說,“哪個還沒有個意外,你得想開些。”

“醫(yī)生說香云醒不來了?!?/p>

“醫(yī)生的話,有時候也信不得。你就說先前我的那小孫娃,醫(yī)生說是感冒,沒大礙,吃點藥就好了,誰想到后來就起了燒死掉了。我那時候是哭了又哭,可哭有么用,他也不會活過來不是?”

“香云不一樣,她還活著?!?/p>

“她現(xiàn)在就跟睡著了一樣,人睡著了,做夢的時候就跟活著一樣?!?/p>

四婆默認,想了想,又說還是不一樣,香云是昏迷了,不是睡著了。

“人昏迷了就不做夢?”

四婆就不再接話。

麻婆天天來,有了伴,四婆想起香云心里依然難過,但不再哭了。新年在兒孫們的笑鬧聲里結(jié)束,四婆重又一個人生活,麻婆才在元宵節(jié)這日來到四婆家中。將儲物房里的紅燈籠找出,她們一起擦洗了灰塵,四婆踩著板凳將之掛在正門兩旁。如今田家寨的元宵顯得格外清冷,再不像從前一樣熱鬧。那時入了夜,寨里便鼓樂喧天、弦管齊奏,踩高蹺,跳擺手舞,舉著云朵燈、龜蟬燈和花缽燈的在前方開道,后面跟著的是蚌殼燈、獅子燈、龍燈與花燈。人們游寨拜戶,名曰“送燈”,燈至誰家,便興旺如意……傳說中那只獨角前沖、長鬃披頭、利爪肥首的年獸此時便借著這人間的熱鬧和歡慶的燈火騰云而去,且不忘把幸福和吉祥撒向人間萬戶。

“過了今天,我們又老了一歲嘍。”麻婆雙手握著裝有半杯熱水的玻璃杯,看著落在院里廢棄石臼旁的幾只山雀,兀自說道。

四婆進屋抓了一把玉米撒給山雀,它們卻撲扇著翅膀一下飛走了。

“膽小的小東西?!甭槠庞值馈?/p>

“它們可不膽小,有時候還進屋找食呢?!?/p>

“它們真自在,想去哪就飛去哪兒。想想吧,人有時還不如只鳥嘞?!?/p>

“鳥也可憐?!彼钠耪f,“冬天來了,它們找口吃的都難。”

恍惚間,麻婆嗅到了一股甜香。

“你用啥洗的衣服?這么香?!?/p>

麻婆湊身去聞,四婆一笑,從脖子間取出那個藏在衣間的藍色小香包。

“可真香。”四婆探身上前,聞了聞,“姑娘買給你的?”

“是香云送的?!?/p>

“真是個有心人。”麻婆說,“要是曉得這里面都有些啥,我也做一個戴著?!?/p>

四婆就讓她等著,回屋找來了香云寫在紙上放在衣柜抽屜里的“早春散”配方:

蒼術10克,甘松10克,菖蒲10克,桂皮5克,高良姜15克,雄黃5克,冰片0.5克,樟腦1克。磨成粉末裝入香袋。

那日前來四婆家歡聚的姐妹們,香云每人送了一個。香包里的蒼術可以燥濕健脾,祛風散寒和明目;甘松可以理氣止痛,開郁醒脾;菖蒲能夠辟穢開竅,宣氣逐痰;桂皮可以祛寒活血,通脈止痛;高良姜用以溫胃散寒,消食止痛;雄黃有解毒殺蟲、燥濕祛痰和截瘧的功效;冰片可以開竅醒神,清熱止痛;樟腦可以通竅辟穢,溫中止痛,利濕殺蟲。把香包戴在脖子上,藥物恰好處在天突穴位置,藥味散發(fā)出來不但留香,還能驅(qū)散口鼻周圍的不良空氣,防止病菌侵入,有效預防感冒和上呼吸道疾病。在燈歌隊里,香云年齡最小,記憶力卻是最好的一個,從來不會忘詞或錯拍,但為姐妹們講解這些藥用知識時,她們還是甚為驚異。

“香云,你這輩子沒去當個大夫?qū)嵲谔上Я?。”一個姐妹說。

“可不是,要是香云成了大夫,我們以后有個頭疼腦漲的,就去找她,不花錢不說,還能賺頓飯不是?!绷硪粋€姐妹道。

“一頓飯算什么,我們啊還要在香云家住上十天半月,天天讓她給我們做好吃的。”又一個姐妹笑言。

說笑間,五姐妹舉杯,之后合唱起《龍船調(diào)》和《問花》,從前的歡快光影即刻伴著歌聲紛至沓來。

麻婆不識字,讓四婆幫著抄寫一遍,改日去鎮(zhèn)上做一個,四婆說配方她已用不著,麻婆想要就拿去好了。麻婆把配方疊好放進口袋,四婆說她要去醫(yī)院看看香云。

一日后,她們結(jié)伴去了一趟鎮(zhèn)上,就成為香云的喚醒人。為了有更多言說的內(nèi)容和話題,她們像兩個返老還童的孩子,自此開啟了一段近似“荒誕”的人生路。直到一日麻婆尋來,提醒四婆是去鎮(zhèn)上看香云的日子,四婆思忖片刻,問她沒事去看香云做什么。

三、夢與歌

向秀這日收拾好碗筷,出了門,四婆抱著貍貓,坐在竹椅上為它梳理毛發(fā)。已經(jīng)很久,她不再去涼橋下與寨里的老人群聚,或是去河邊走走,活動范圍僅限于屋后的小菜園和小院。這溫和的季節(jié)里,麻婆不來的日子,她就閑看云卷云舒,時而輕聲制止追咬蜂蝶的貍貓,時而望著遠處的風物,一個人長久地發(fā)呆。遠來的游客倘若上前搭話,詢問她年歲,或征詢可否與她合影留念,四婆皆笑而不言。更多時候,她反復回想著麻婆為她講述的斑斕夢境,仿佛那才該是她人生真實歷程的一部分。

“你不曉得,我竟然連續(xù)兩個晚上夢到了白虎。”一個落雨天,她們坐在廊檐下,春雨停停落落?!暗谝换?,夢里我是跟著伢(父親)進山去砍柴。那時候家里窮,家里姊妹多,伢砍了柴,就背到鎮(zhèn)上去換錢。那天太陽很大,我們背著柴從林里出來,衣服都濕透了。伢說我們歇一陣再走,我把柴放下,就看見有只白虎臥在一塊青石下的陰涼里躲曬。我嚇得抱住伢,想著白虎看到我們肯定要把我們咬死吃掉,伢一把把我攔在身后,說畢茲卡是白虎的子孫,白虎是護佑我們的神,不吃人。后來我們就躲過那條道,從另一條道回了家。你說巧不巧,伢有一回上山砍柴回來,說他在山里的霧里看見了白虎,沒多久我們?nèi)⒚镁鸵粋€一個定了親?!?/p>

四婆看著盆里的清水。

“昨晚上我剛睡下,那只白虎又來了。這回呀,它渾身都是濕的,進了屋,在正堂坐了下來。都說‘白虎當堂坐,無災又無禍’,可真是么。我大姑娘第二天來電話,說他兒媳一下生了兩個一模一樣的胖娃娃。只是咋也沒想到,夢里的白虎是來告訴我別讓小娃娃淋了雨……”說及雙胞胎淋了雨差點丟命的事,麻婆長嘆了一聲。

四婆起身把盆里的清水倒入雨中。

有些夢麻婆說過多次,但四婆很少能辨出。譬如春天的時候麻婆講起寨子里的吊腳樓群雪夜無端為大火焚燒的夢,夏天時候麻婆講過的那個燕子不再在寨子人家屋檐下筑巢的夢。秋天來了,麻婆會連續(xù)幾日無夢,夢一來,她整個晚上都在夢里與逝者相聚,只是那些冬夜長夢里的花紅柳綠與采茶時節(jié)的歌聲,再也不會在她的生命里出現(xiàn)。

事實上,一些麻婆講過的夢,是現(xiàn)實世界真實發(fā)生的,或是她從別處聽來的,或是她親眼所見。麻婆繪聲繪色地說給四婆聽,它們仿佛就真成了夢。

“……夢里一直在落雨。幾個從學堂一起回來的妹娃走累了,在山洞里躲雨,再也沒能出來。我在夢里沖著他們喊呀喊呀,叫了好多遍,他們都沒聽見……”

那是多年前田家寨真實發(fā)生的一樁山體滑坡事件,彼時的麻婆還是個小婦人。

“……那天山里霧大,他把咽氣的姆媽背到山道拐角的地方,等著車子來。外來的車子哪個曉得那處彎道險,他把沒氣的姆媽扔下去,小車就撞上了……”

從誰口中聽來的那場蓄謀的訛詐事件,麻婆也沒能記住。

“小貍呀,你說人死了會不會也做夢?”四婆忽然問貍貓。

貍貓瞇著眼睛,一聲不響,享受著主人的撫摸。

“小貍呀,麻婆今兒又不來給婆說夢了,婆就跟你說故事吧?!?/p>

貍貓支棱著耳朵,不斷發(fā)出呼嚕呼嚕的響聲。

“從前呀,土家山寨里有個姑娘叫西蘭,她呀,長得又美又手巧。她織的花兒啊香得起,能招來蜜蜂和蝴蝶;織的喜鵲啊飛得起,引得其他鳥兒繞著織錦喳喳叫;織的魚兒啊漂得起,引得貓兒用爪撓。”

“就跟你一樣?!彼钠旁谪傌堫^上輕點了一下。

“織完了寨子里所有的花,西蘭還去四處找,看看有沒有被自己落下的。一天,寨子里的百歲婆婆告訴她,說她落下了后山上的那棵白果花。白果花夜里開夜里落,所以西蘭沒見過。為了繡出白果花,西蘭就深夜溜出家,跑到后山上等,整夜整夜不睡覺,終于等到了白果樹開花。白果花開在月光里,白得像雪一樣,她趕緊拿出織布織,一根棍子落在了她頭上。西蘭的頭破了,流了血,就倒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打死西蘭的是哪個,是她壞脾氣的哥哥。他聽了又丑又壞的媳婦兒的小話,以為妹妹是在后山會情郎,就生氣尋去了。后來啊,西蘭就變成了西蘭鳥,沒日沒夜在寨子里叫:‘枝頭嘁嘁喳喳,后園白果開花,查切是非小話,哥哥錯把我殺……’”

“小貍,昨晚上麻婆來,你是不是也看到了?”講完了故事,四婆又和貍貓說起話,“你說麻婆是不是有啥遺愿來尋婆……”

貍貓一下從她懷里掙脫。

稍晚時候,兩個進山寫生的女學生背著畫框到來了,她們詢問是否可以為四婆畫像。向秀回來了,田家寨素有“家有親喪,鄉(xiāng)鄰來吊,至夜不歸”的習俗,她知道田衡不能回,怕婆婆想到麻婆心里難過,就暫關了小超市,回來看看。

見婆婆有人相伴,她又折身走了回去。

四婆不愿畫像,兩個女學生就把畫框放下,坐在門檻上陪她說起了話。

“阿婆,您有八十了沒?”瘦小的女學生問,語氣輕柔。

“七十?!?/p>

“阿婆,您身子骨真硬朗,我奶奶剛過六十五,耳朵就聽不到了呢。”

四婆舔舔嘴唇,笑了。

“阿婆,您胃口好???”

“胃不好,吃得少?!彼钠艜e了意。

“阿婆,您是不是也會唱很多山歌?”戴眼鏡的那個女學生又問。

四婆又笑了笑。

“阿婆,您要是給我們唱一首山歌,我們也給您唱一個?!笔菪〉呐畬W生調(diào)皮道。

貍貓臥在廊柱旁曬暖。秋風吹著后山的竹林與寨前的田園。

不知是女學生年輕俊俏的臉龐還是竹簸箕里的紅辣椒讓四婆想到了什么,她拽了拽衣角,寨子里的妹娃兒從前到菜園摘菜時唱的小調(diào)飄蕩在記憶里。

姐在呀那個后園哪掐呀菜薹呀

山上打下那蓮花溜溜兒梅花溜溜兒

四季花兒開呀石呀石頭兒來呀

楊柳兒青青 瓜子落花生生

青菜蘿卜纓纓 蘿卜切成登登 頂針盡是坑坑

哎哎喲 奇哉好怪哉呀

《掐菜薹》的歌聲輕快,四婆眼睛里遽然多出了歡喜。女學生再次央求四婆唱歌,她竟真開口唱了一段《鬧五更》。

梔子開花葉葉青,聽我唱個鬧五更。

一更里來好寒心,勞慰爹媽費心情;

小來憂愁長不大,長大憂愁放人家。

二更里來好寒心,勞慰哥哥費心情;

小來憂愁錢和米,長大憂愁酒和席。

三更里來好寒心,勞慰嫂嫂費心情;

鍋頭灶腦要嫂教,長大和嫂兩離分。

四更里來好寒心,勞慰姐姐費心情;

針織麻錢要姐教,長大又是兩姓人。

五更里來好寒心,婆家大轎來娶親;

紅布衣裳穿身上,紅布鞋子扯滿跟。

雙手抓住娘衣襟,問娘傷心不傷心。

娘說怎么不傷心,五行八字命生成。

上前三步辭香火,退后三步辭母親。

女學生聽懂了歌詞,心里酸酸的,四婆想著的是她多年前一個個送出寨子的小姊妹。伯伯和伯娘家里就她一個,男客是入贅,所以沒人為她唱哭嫁歌。時下寨里的姑娘多是嫁進城,極少有人家再沿用這古老的民俗,寨里人清晨用轎子將她們抬過吊橋,新郎從轎子里背著新娘來到扎滿鮮花在路邊等候的迎親車,車隊絕塵而去,她們就成了別人的妻。

兩個女學生又央四婆講講哭嫁,四婆就又為她們說起了大山人煩瑣的婚嫁禮儀。

“那時候啊,男家要請媒人去女家提親,女家放了話,男家看中……”

“阿婆,什么是‘擇大香’?”

“‘上紅’就是要扯幾塊紅布為八仙師傅披紅掛彩……”

“阿婆,什么是‘過禮’?”

“天黑,就請來九個沒出嫁的姊妹陪著喝酒、唱歌……”

“阿婆,為啥要‘攔馬車’?”

四婆收了聲,她們就在想象里檢閱了一場完整的土家人婚禮。

“妹娃兒,婆有個事想問問?”

“什么事?阿婆您盡管問吧?!笔菪〉呐畬W生說,“我們都聽阿婆說了這么多,想問什么,您就問吧?!?/p>

“妹娃兒,你們說人要是總忘事,咋個辦?”

“阿婆,這個好辦。您用紙片記下來,忘記的時候看看就行啦?!?/p>

“噢——倒是個辦法?!?/p>

“妹娃兒,你們說人要是死了,有啥遺憾,咋個能曉得?”四婆又問。

兩個女學生搖搖頭,面面相覷。

四婆有些黯然。

“阿婆,要是他(她)有啥遺憾,會托夢給您的?!贝餮坨R的女學生忽補說道。

“是的是的。我聽我姥姥說,人要是死之前有遺憾,眼睛不會閉上……”瘦小的那個附和。

四婆就起了身,回屋去了。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