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三三:正覺山(節(jié)選)
我終于找到了Benjamin Wu的基本資料。或者說,一種更接近他初始狀態(tài)的身份:
吳免,男,漢族。江蘇徐州沛縣人,出生于1965年4月,1981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中國哲學專業(yè)(因其身份證上出生年份登記有誤,實際入學時年齡為十四歲),1985年哲學學士學位畢業(yè)。同年考上該專業(yè)研究生,讀研期間因販賣偽造的隋唐白瓷五鳳博山爐獲罪,中途退學,不知所蹤。
半個月以來,我還沒出過門。除了日常作息,我的精力幾乎都花在對Benjamin Wu的研究上。2010年左右,Benjamin Wu以其精湛的制香爐手藝,率先在巴黎聲名鵲起。起因是一位從事時尚行業(yè)的波旁王朝后人,機緣之下收藏了Benjamin Wu手制的鎏金蓮花鵲尾爐。一日頭痛,焚香而眠,竟夢見幾代祖先興衰迭起。畫有鳶尾族徽的旗幟不時染上葡萄酒漬或鮮血,城堡里遍布窸窣腳步聲、密謀聲、翻弄聲以及絲絨輕輕作響的聲音。醒來后,不覺恍然。昨日之事,好像皆盡前世。這時她才真正開始觀看香爐,尾飾勾線柔暢,器蓋與器身合相為半顆蓮蕾,有鬼斧神工之妙。藝術在巴黎是易燃的焰火,Benjamin Wu的香爐作品迅速席卷各大時尚媒體,風靡一時。傳至東歐,有人將Benjamin Wu的香爐引入基督教的儀式,擺在約柜的前方,喟嘆與爭議隨之而起,最終不過是加劇了Benjamin Wu的名聲。盡管步伐邁開得晚,卻是美國人首次把Benjamin Wu的作品普及到日常生活。Benjamin Wu備受追捧的那一年萬圣節(jié),人們流行把糖果裝在神秘的香爐里(當然,是簡化的復刻版);半夜去敲鄰居的門,不少人會幽幽說一句:Benjamin or Treat?直到第二年夏天,印有Benjamin Wu香爐的T恤還在百貨公司銷售前三的榜單之中。然而,當需要寄付著作權授權費用時,美國人不得不面臨一個嚴酷的問題:Benjamin Wu究竟是誰?他們只知道他來自中國,最后一次露面是在七年前,此后音訊全無。與他所制的香爐相比,他本人身上的神秘色彩更濃郁。世間只流傳著一張他的遠景照,背后是漫山草木,他的半張臉從一株八角金盤后隱約露出——那只眼睛散發(fā)著迷幻的濕意,仿佛一枚通往異界的按鈕。
關于Benjamin Wu的基本資料,我是在一座電子涂鴉墻上找到的。它的左上方是一句潦草的拉丁諺語“Absit omen”(“希望不是兇兆”),右側則伏著一只手繪的蜷腿白虎,似在蓄勢觀望。此外,無數(shù)臟話、無數(shù)來自無名氏的腥甜吶喊,如雜草,在涂鴉墻上密密叢生。我不知道這段內容最初由誰發(fā)布。涂鴉墻每兩個小時滾動一次,以便我重新打量這簡潔而怪誕的概述。
此前我已經說過,我在房間里待了整整半個月,所有與Benjamin Wu相關的信息,都是在互聯(lián)網上檢索的。Benjamin Wu是我博士論文的研究對象,具體題為《金爐香炭——論Benjamin Wu生平及其香爐形態(tài)來源與設計特征》。Benjamin Wu做的香爐典藏于各大美術館,照片也隨處可見,但他本人卻隱遁在一重迷霧之中——無論國內外的網站上,他的信息都寥寥無幾,埋沒在大量對他真實身份的質詢里。所幸現(xiàn)在才十一月,論文截稿日期要到明年五月。漫長的七個月時間,足以引領我往Benjamin Wu構筑的世界里深潛一層。至少,我所向他靠近的距離,能達成論文對于創(chuàng)新性的要求。
我在網上買過一張Benjamin Wu紀錄片的光碟,是斯拉夫語系的幾個國家聯(lián)合拍攝的。研究陷入瓶頸的時期,我嘗試從光碟里找一些答案。有時趴在桌上睡著,醒來,不知過了多久,紀錄片還在屏幕中循環(huán)滾動:
(一個穿黑色連衣裙的受訪者,女性,看起來五十歲左右;優(yōu)雅的做派暗示她并沒虛度歲月,她已經贏得了某種世俗意義上的幸福生活)我當然記得Benjamin。如果他還在世的話,也不可能忘記我(捂嘴笑)。我和Benjamin是大學校友,我最初讀的就是中文,他研究生換專業(yè)可能多少受了我的影響吧。他報了足球社,我和足球社很熟,經常去玩,我?guī)缀鯖]見他來參加過訓練。有一年和外校社團踢聯(lián)賽,教練居然派了Benjamin上場,踢的是自由中衛(wèi)。那場比賽以我們慘敗告終,Benjamin更是連球都沒碰上,十幾分鐘就被換下來了。不過,我對他印象很深。他奔跑的樣子像一片滑行的落葉,也許我當時太年輕,容易心軟,看他踢球被喚起了一種憐恤之心——我不知道怎么表達更好,也許就是母性吧。所以后來他追我,約我繞著操場散步,我也不想刁難他,很快就答應了。但是他這個人非常閉塞,我整天聯(lián)系不上他。你們知道的,那個年代電話都沒普及,想找一個人多不方便。有一次,他失蹤了一個月,回來后把我拉到學校的“一勺池”邊。那是冬天夜晚,為防止結冰,池塘里的水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個兩米深的穴口。北方的天很高,枯樹梢向遙遠的星星伸去,我看得渾身發(fā)冷。黑暗之中,Benjamin忽然開口說,我們明年結婚吧。我真的嚇了一跳,既為這個提議本身,也不理解Benjamin的感情模式。你能相信嗎?一個人怎么會在失蹤那么久之后突然向你求婚呢,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當時我說,我會考慮的?;厝ヒ院?,我寫了一封拒絕信,請一位足球隊的好朋友轉交給他。沒過多久,周圍的人陸續(xù)知道他向我求過婚,開玩笑要抓住他好好拷問。但不知為什么,自此以后,我們誰都沒見過他。)
除了這位化名為M的女性,紀錄片還剪入了不少采訪。有的是對Benjamin作品所做的藝術評鑒,有的從商業(yè)角度重新估算Benjamin幾件名作的價值;也有高屋建瓴的,逐步分析Benjamin如何以一己創(chuàng)作力影響歷史。在所有采訪中,有一位受訪的中國攝影師聲稱與Benjamin有過一面之緣,差點就能為Benjamin拍下肖像。但在字幕的注釋里,嚴謹?shù)闹破捷斎肓艘粭l:此人曾有精神病史,發(fā)言僅作參考。
(或許是出于某種保護需要,攝影師只微微露出側面。他穿著棕色的毛衣,背部顯得格外厚實。在說到關鍵信息時,他不自覺地痙攣起來。)當時業(yè)內傳聞我發(fā)瘋了,其實沒什么特別的事,不過是拍攝現(xiàn)場的一些暴力沖突。這不怪我,但凡一個攝影師稍微有點藝術追求,那么天天面對裝腔作勢的模特就是一種酷刑!我是指那些來自各行各業(yè)的精英,他們太明白媒體需要的形象,我和相機都只是他們虛偽的同謀……(提問者打斷并引導他:那你是怎么見到Benjamin Wu的呢?)對,大家都知道,那時我有個“千禧攝影計劃”。到山里去,到海上去,拍攝一千個更接近原生態(tài)的人。在浙江的一座山里,我見到了Benjamin Wu。(提問者:你怎么知道他是Benjamin Wu?)我當時不知道,事后才意識到是他。(兩人進入漫長的停頓)那是秋天的下午,樹林里遍布開闔不定的火焰,一棵樹往往呈現(xiàn)出由紅到綠的多層色譜。Benjamin Wu有一張模糊的臉,明明清楚見到他的五官,但只要移開眼睛,就會忘記他的樣子。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立刻明白那就是我正在找的面孔。我提出給他拍照,他搖頭,看上去并非拒絕,而是好像他不明白拍照的意義。我拿出相機,把他放置于鏡頭中央。他沒躲,含混地笑起來。然而,當我按下快門的瞬間,最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他忽然從鏡頭的對焦框里消失,此前的影像如同一次卡幀。我放下相機,日光篩落葉影,地面干燥,升起很稀疏的煙……Benjamin Wu就這樣不見了。(更長的寂靜,其間有重物落地的聲音。)
我關掉紀錄片,天已大亮,嘈雜聲在樓下街道里漲潮。桌上的鐘的電池耗盡,我從電腦里讀取準確的時間,但一個房間里有兩種時間刻度,總讓人恍惚。我起身,肢體沉重,仿佛我是從一場疾病而非一個椅子上站起來。正準備打開冰箱,電話鈴忽然響了。
“喂,你申請延期畢業(yè)了嗎?”一個熟悉的女聲劈頭蓋臉地傳來,是韓真真。
“怎么?現(xiàn)在還早吧。”我還在作息顛倒的暈眩里,她的提問更令我茫然。
“你不知道嗎?論文送審時間已經過了,學校聯(lián)系不上你?!彼nD后又說,“我一開始就勸你謹慎,這些年來,沒人敢碰Benjamin Wu。他的資料很少,而且真真假假,難以分辨,就像一場夢。你現(xiàn)在和導師商量換課題,也許明年還能順利畢業(yè)。”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沉默之際,我聽見窗外蟬鳴繚繞,那是夏日的征兆。
“你在哪里?”韓真真問。
“在家。去年秋天回來之后,還沒出去過。”我本想對她講這幾個月的生活,但發(fā)現(xiàn)無法概述。我在狹小的房間里,蝮蛇一般,緩緩貼近以非物質形態(tài)存在的Benjamin Wu。由于太過專注,對時間的消逝渾然不覺。
“你不能總是這樣?!表n真真輕聲說。
“我知道?!蔽艺f,再次嘗試向她作出某種解釋,張口卻不知所云,“其實我的狀態(tài)很好。我和環(huán)境在一種統(tǒng)一的秩序里,所有負擔都被拆卸,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電話另端一片靜闃。良久,韓真真才開口說,“你應該多出門走走。每天下午三點,去外面逛一圈,好嗎?”
我答應她,隨即掛了電話。房間重新閉合,一種獨屬于我的時空機制又回來了。這間房子是家中老宅,多層的第三層,位于一個即將拆遷的小區(qū)里。居民普遍為老人,有時很難區(qū)分,樓下點起的爆竹是為歡慶還是為葬禮。過去的幾個月,我徹底棄用了社交網站,避免與外界多余的互動。日用品照常采購。我從窗口放下一個草編籃,專供送貨員擺放貨物。到夜晚,再用牛皮繩把籃筐拎上來。這種生活極為簡潔,近乎理想。
為踐行對韓真真的承諾,我定了下午三點的鬧鐘。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我躺下許久,睡意始終未能降臨。諸種回憶化為一段雜生的波頻,不可控地干擾著我。在學校時,我與人交往寡淡,獨和韓真真相處最多。常有同學起哄,以為我們處于戀情之中。我一度也產生過這樣的幻覺,它使我恐懼。那一陣,我愈發(fā)疏遠人群,佯裝對任何事情都無動于衷。我盡量隱藏內心的交戰(zhàn),一種荒蠻的力量,以及它所引發(fā)的自我毀滅的沖動。幸好,激情持續(xù)得并不久,從某一天起,我又恢復了平靜。情感究竟如何發(fā)生,再到被稀釋而消亡——當我逃脫困境,這些都不再重要。我們重新踏入友誼,幽深而毫無波瀾的溪流……我睜開眼睛,已是兩點半,我還未做好離家的準備。不妨明天三點再出門,一日之差,能有什么影響?于是,我取消了鬧鐘,回到往事無垠的幻影里。
我對Benjamin Wu的研究考證有進展性突破,源于一本叫《雨凇》的舊書。這是一本自出版物,版權頁幾近磨損,年份、印數(shù)都看不清楚。我無意間在二手書網店搜到它,店主同時發(fā)布了扉頁照片,上面印一行小字:獻給我的朋友吳免?!皡敲狻弊鳛槊?,不算罕見,但我直覺這本書與Benjamin Wu有關?!队贲 芬耘缘牡谝蝗朔Q敘事,草草翻一遍,大約寫的是“我”三次去深山里見一位朋友。文體難以判斷,介于小說、散文、傳記之間。但文筆足夠細膩,詞語經過有意地研磨,全然吻合于回旋在文本之上的迷幻氣息?!拔摇背醮蔚皆L是有一年晚春,受朋友吳所托,為他送去一些圖譜和材料。吳和一個年齡比他小六歲的當?shù)啬泻詈献?,養(yǎng)一條山里撿來的狗。他們整日帶“我”閑逛,行跡網羅一座觀音禪院、一個荒廢的水上度假村、一個可以望見遠海的高臺,還有無數(shù)鮮花盛開的山中小徑。有時,三人同騎一輛摩托車,驅馳二十公里到市里。我尤其欣賞寫他們三人穿過商業(yè)街的段落,虛焦的寫法,但并不是意識流。讀來有枯榮幻夢之感,仿佛我也走在他們身邊,看喧囂的人群如何蛻為一個個閃耀而微不足道的符號。臨別,“我”問吳,什么時候回去?吳反問,回哪里?“我”深思后說出一個自己都猶疑的答案,回到大城市,更能實現(xiàn)他價值的地方,干一番事業(yè)。吳不置可否地一笑說,再給他一點時間,等他把事情弄清楚。
長期從事研究工作,誘發(fā)了偏頭痛,我不得不把資料拋開一陣子。為解清寂,我買來蘇合、安息、栴檀等香料,合成香丸,記起時便點燒一陣。我買過一些仿Benjamin Wu作品的香爐,這時總算用上了。狀態(tài)稍好時,我恢復研究,但只能從最簡單的讀圖開始。例如敦煌壁畫,南北朝時期以龍與蓮花為流行的造型香爐,到隋唐轉至新穎的孔雀尾和云紋香爐等。Benjamin Wu都未必像我費過如此苦功,天才無須仔細觀看,一切形制自然存在于他們心中。
長久以來,我模糊地聽見電話鈴響過幾次。有時陷于鉆研,不慎忽略了來電;又或者由于睡眠時間隨機,鈴聲就像夢中的一場雨,未能醒來接聽。也有一些湊巧的時刻,電話鈴剛響,我就接了起來?;蛟S因我接得太快,對方未回過神,半天才說出話來。
“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韓真真問。她語氣親近,聽上去像我們前幾天剛通過話,但實際上,我已經很久沒和人交流了。
“我已經寫完第一章了,還算順利?!蔽艺f。
“前兩天,學院組織了一場張斌老師的追思會。我上班沒去,請人代送了鮮花。你想過嗎?準備換到哪個導師名下?”韓真真說。
“他怎么會去世?”久未聯(lián)系,驀地聽聞導師的訃訊,我不覺恍惚。
“酒后猝死?!彼穆曇舻统料氯?。
“不可能,我記得他酒精過敏?!蔽艺f。
“他現(xiàn)在喝了,毫無節(jié)制,酒后罵所有人?!表n真真補充說,“我也是聽說的?!?/p>
“現(xiàn)在,是哪一年?”我茫然地問她,不在意自己表現(xiàn)出的遲鈍。
“……哪一年,反正,不是你以為的那一年?!彼鋈恍ζ饋恚h淡,像一層葦絮輕灑在無關緊要的陸地上。她問我,“你還在家里嗎?”
“對?!蔽艺f。
“等你愿意的時候,我想來看你。”她說。
我們又聊了一些別的,多是她在講述。畢業(yè)以后,她被一家文物研究所聘為研究員。工作清閑,偶爾需做一部分技術修復。研究所里有一處花園,秋天杏子掉落,撿拾不凈,最后總是腐作春泥豢養(yǎng)新一季的草木。無事可做,她就和同事們在花園里散步。她提道,有一位去年入職的同事很像我。說完,她又笑了,只是外形相似,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性格像我那樣古怪的人。
韓真真描述花園時,我已走神至《雨凇》中的山林?!拔摇痹俣韧街邪仙妫且驗槭盏絽堑南?。吳說,他已經在正覺山(這是山的名字)買了別墅,因他同住朋友的喜好,整棟房子的內墻都刷成了綠色。“我”花了一周平復心情,接著買票去了正覺山。兩年未見,吳已擁有一輛汽車。吳開車來火車站接“我”,他那位影子般的朋友楊在后座,兩人熱情地向“我”打探外面的世界。吳的新宅顯然經過一場精心布置,客廳鋪著白色絨毯,一具古董樟木箱置于中央,充作茶幾。吳帶“我”逐一參觀房間,臥室、客房、書房、健身房。他的工作室位于二樓盡頭,門上有一把球形鎖。正對工作室大門的墻上,掛著一幅弗里達·卡羅的自畫像,最具法式風情的那幅,構圖比例有點像莫迪里阿尼筆下的珍妮·赫布特尼?!拔摇眴枀?,他究竟在做什么樣的工作。吳不回答,但“我”推測是一種手工相關的產業(yè)。就在“我”準備下樓時,吳忽然拋出回答:時間,關于時間與意義。
有一天,從資料堆中抽離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導師的死。我的導師曾寄附在一個混沌的形象里,是死亡讓他變得清晰、確鑿。他的死意味著我的研究失去了一種參照尺規(guī),而我已經得到的自由也開始變質,也許它即將進入病態(tài)。我很想出門,找某位熟悉的故人聊一聊,隨便誰都可以。遍翻衣柜,厚衣服多已受蛀。我勉強套上一件有霉味的襯衫,將它掖進長褲,又拉了出來。無論怎么做,都顯得別扭。房間不大,我每天都從房門邊經過許多次,可當我產生出門的想法時,門卻如同一頭居心叵測的巨獸??拷?,我呼吸急促,心跳劇增。此刻,唯有想著死亡,才能稍微緩和我的情緒——我抱著必死的心,伸手去擰門鎖。一下,兩下,鎖紋絲不動。一種靈感頓時擊中了我:門鎖生銹了,如果想要出去,必須先請一位師傅來修理。今天肯定沒法去了。不知為何,這讓我如釋重負。我回到座椅上,重新點起香爐,久久凝視著升騰的煙霧。
在閱讀過程中,我逐漸覺察到,《雨凇》具有超出預期的研究價值。我反復讀了“我”第一、第二次到訪的文字,等待每一個細節(jié)所包裹的意義熟透,時機恰當,再開啟第三次?;氐健拔摇钡诙瓮ㄍX山的行程,這次“我”帶著一個并不很明確的目的,想要勸吳出山。吳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并不是指純粹的智力(體現(xiàn)為記憶、精通計算等),而是一種高于智力的悟性。他生來就能看見浮島深處的真理,他對一切了然于心,因而擁有改善世界的才能?!拔摇毕M鼙环胖迷谝粋€真正屬于他的位置上。第二次到訪寫得非常好看,懸疑十足,“我”和吳之間關于形而上事物的交流也引人深思。有一天夜晚,他們說起墓地。正覺山背陰的一面,豎滿大小不一的墓碑。墓碑無統(tǒng)一規(guī)制,說明這里不歸公共管理,應是附近居民私自喪葬于此。然而,正覺山的居民稀少,勢成漫山墓碑,想必是多代歷史的堆疊。吳講了一段軼事,從前有個皇帝,相中這里依山傍海的風水,下令在此建造地下宮殿。建造過程中,他時常微服來考察,竟?jié)u漸迷戀上了自己的墳墓。結局就是:皇帝永遠滯留于生與死的邊界地帶,據說至今還在那里。“我”則回饋了一則相似的故事,有一個人提前造了一座野墓,且隱隱對死后的世界產生一股真情。某年清明節(jié),他突發(fā)奇想給自己掃墓。他開了兩個小時車,抵達那塊熟悉的墓碑前。讓他震驚的是,他的墓前已有燒過紙的痕跡;此外,有人為他留下一束白色桔梗。他懷疑是一些好心人所為,人們見他凄涼地立于荒野,順手為他掃墓。但這善行之下,他猛地意識到一點:他在世人眼中已經死去了。
與此同時,“我”時刻不忘打探吳的秘密。他為何留在這里,他的工作是什么?!拔摇弊穯栠^數(shù)次,吳都輕巧避開,偶爾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蛟S多少有先入為主的成分,我默認小說中吳的工作也是制造香爐,同現(xiàn)實中的Benjamin Wu保持一致。假如真是如此,那么小說中的吳,除了想在藝術審美層面有所創(chuàng)造,顯然還有更重要的目的。吳具有一種怪誕的雄心,但我和小說敘事者“我”暫時都沒摸索到它的具體指向。我猜測,它與生滅有關。生滅,不是落在個體上的誕生與死亡,是一種宏闊的、指涉永恒的東西。
不過,我對自己的猜測沒什么信心。那段時間,我明顯感到身體官能在退化。當我開口想說什么時,詞語如散沙從各個縫隙中跌漏。為了提高體能,我逐步進行一些室內運動,跳繩、俯臥撐、不需要太大空間的有氧運動。在語言恢復方面,我嘗試把書里的內容大聲朗讀出來,以作訓練。專業(yè)書過于枯燥,后來我干脆只朗讀《雨凇》:
凌晨四點,我和吳入山看雨凇。前一晚,楊喝酒過量,沒能如約起床。我終于等到契機,與吳獨處,一開始還不能適應。吳遠比我聰慧,深不可測。對于他身上的變化,我不知該從何問起。
我們走在坡道上,小心地繞開發(fā)亮的冰。我還是困,忍不住問,我們非要起這么早嗎?吳笑起來,你這次不是特意來看雨凇的嗎?我一愣,是嗎?吳說,凜冬總算到了,山露出平時隱遁的一面,你喜歡嗎?我點頭說,喜歡,但沒到要定居的地步。吳若有所思。我們爬到高處,登上一個熟悉的平臺。上回春天來,我們帶了卡式燃氣爐和生鮮、蔬菜,就地吃火鍋。如今滿地草葉都不見了,只剩黑黢黢的泥土。吳忽然說,我想過了,打算留下來,正覺山會是我結束的地方。我問,什么叫結束?吳說,都行,就按你認為最接近的去理解。
越往上走,雨凇的密度越高。植物的每一處毛發(fā),被不平均地包裹在冰凌里。樹脂的化石形成琥珀,此時,雨凇將所有的樹木變成一種臨時的琥珀,并且“琥珀”中關于時間的隱喻抽離了,雨凇是巨大而輕盈的景觀。我走得氣喘吁吁,吳卻沒什么變化。不久,他開口談起我們很久以前的一次爭執(zhí)。吳說,你還記得讀書時那個足球社的女孩嗎?我隱約有點印象,說,就是喜歡你的那個。吳說,對,當時你認為我對她也有好感。我的回憶慢慢恢復,我說,我?guī)缀蹩梢钥隙?,但你不承認,于是我說……吳接過說,你說我一生都在隱藏自己,躲避愛的指認,就像逃脫某種罪惡。我說,后來你生氣了,也開始攻擊我。那時我談很多戀愛,你說我非常缺愛,急于讓愛我的人來侵占我、掠奪我、毀滅我。我們大吵了一架。吳半開玩笑說,對不起,顯然是惱羞成怒。我趕緊說,沒事,都多少年了。吳說,我想告訴你的是,現(xiàn)在我不再隱藏了。半年前的早晨,我一覺睡醒,發(fā)現(xiàn)所有事情都已經看明白了……盡管不能付諸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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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