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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花如遺恨不重開”: 古詩注解談片
來源:澎湃新聞 | 戎默  2023年04月23日08:44

“花如遺恨不重開”:以意逆志的難題

頃閱呂本中《東萊詩集》,有《暮步至江上》一首,云:“客事久輸鸚鵡杯,春愁如接鳳凰臺。樹陰不礙帆影過,雨氣卻隨潮信來。山似故人堪對飲,花如遺恨不重開。雪籬風榭年年事,辜負風光取次回?!睂ζ渲小盎ㄈ邕z恨不重開”一句,頗有疑問。蓋花開落有時,只要氣候正常、花未枯死,豈有“不重開”的道理?戲文小說中也常說“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則似乎詩句有悖常理。又想到或許詩句是作者即景之作,見此處花當開未開,故云。但似乎除非他曾經同樣的時節(jié)到過同樣的地方,且當時花開爛漫,否則言“花不開”則可,言“花不重開”,“重”字總有些沒有著落。久思未得,只能求助于注本,所幸近年來出版了兩種呂本中詩集的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祝尚書先生箋注的《呂本中詩集箋注》與中華書局出版韓酉山先生校注的《呂本中詩集校注》。但翻閱二書,依舊找不到理想的答案:祝注詳于典故與時事的注解,于此句一無發(fā)揮,韓注多有串講,倒有一番解釋:“意謂花在寂寞中自開自謝,如今仿佛帶著遺恨不再重開?!钡矝]指出因何作者要說“不再重開”。

注本中沒有找到理想的答案,只能再反求諸己。一再思考,終于恍然大悟:我們似乎都為前句“山似故人”一句所障敝,想當然地認為“如”字是“像”“似”之意,但其實它也可以有假設的意味,釋為“如果”,如此疑慮似可渙然冰釋:我們的傳統(tǒng)認為,花草樹木、天地自然一類,皆為無情無思之物,故或能長生,或榮悴有節(jié),謝而能重開,死而能復生。這自詩經《隰有萇楚》“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開始就是如此(錢鍾書先生《管錐編·毛詩正義·隰有萇楚》條即有論)。孟浩然詩“草木本無意,榮枯自有時”即此意。呂居仁此處則是反用其意,說花如果有遺恨(即帶著感情),則不能重開了;“花不重開”之違反一般規(guī)律,正是有“遺恨”這一假設前提在。這正與李賀之“天若有情天亦老”以及宋初石曼卿給他對的下聯(lián)“月如無恨月長圓”是一個道理:天之亦老,月之長圓,違反自然規(guī)律,正是詩人加入了他們的想象與假設,使它們“有情”“無恨”而來的。

我們傳統(tǒng)認為,“詩者,志之所之,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即詩歌是通過修辭表現(xiàn)詩人內心情感與意思的。反過來,詩歌通過文字符號流傳下來,我們今天的人要去讀懂領會,即要透過文字,理解詩人內心的情感與意思,這就是孟子說的“以意逆志”。這話看似道理淺顯,但做起來卻困難:今天處于同時代的人物之間的對話,語言沒有障礙,尚不能將對方的意思完全契會于心,更何況我們對千載之上的古人?且詩歌原本就是修辭的藝術,其中又有比喻、象征、用典、倒裝等各種語言技巧,“以意逆志”又談何容易?因此,雖則如今古籍整理成果斐然,且十分注重古書之“現(xiàn)代轉化”,故各類詩家、詩集之詳注本、簡注本、普及注本蔚為大觀,但鮮有能完全“以意逆志”,做到完全無誤地領會每首詩背后詩人所表達的情感與意思的。還是以呂本中詩注為例,其《寄吉州若谷叔》云:“念我江西老斫輪,久無漫鼻與揮斤。千金莫買蛾眉笑,留寄溪堂病主人?!逼渲小袄享捷啞比?,出自耳熟能詳?shù)摹肚f子·天道》“輪扁斫輪”的典故,此二注皆已涉及,且言此“老斫輪”可引申為經驗豐富、技藝高超之人。但對詩中究竟指涉其何種技藝高超,則韓注頗為含混,未再發(fā)揮;祝注則云“言其做官經驗已很豐富”。則似于義未安。其實,杜甫《偶題》“車輪徒已斫”,就曾用過“輪扁斫輪”這個典故,來比喻自己的詩歌技藝。故后世所謂“老斫輪”者,多用以指詩歌技藝的精湛。如姜夔論楊萬里的“翰墨場中老斫輪”之類,此處“老斫輪”似亦當如此解釋。故后句所謂“久無漫鼻與揮斤”,再用《莊子》里“運斤成風”的典故,郢人與巧匠,二人神乎其技的配合,自不是籠統(tǒng)地指二人“叔侄關系極融洽”,而或指叔侄二人久未切磋詩技,有詩歌唱和類的通問了。

“方嘗勾踐膽,已補女媧天”:大家學者未能圓融處

對古人的意思解釋不通或不圓融,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甚至丟臉的事,也不盡關乎學問與水平。因為畢竟學問極佳之人,也有對一些常見句子解釋不通的時候。曾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嘉慶帝讀《洛神賦》時,對“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感到不解,向紀昀請教。紀昀思忖良久,只能坦言:“臣幼而誦讀,習焉弗察?!贝髮W問家如紀曉嵐,也不知“羅襪生塵”的意思,由此可見,要讀懂注通古人的詩句有多難。大家學者的成名注本,也或多有解釋得不那么到位的地方。錢鍾書先生以讀書極多、學貫中西、學識淵博著稱,且他頗能以淵博的學識,融會貫通,對古今中外典籍中常人無法理解或沒有注意的文字修辭有獨特高妙的解讀?!端卧娺x注》則是他詩歌注本的成名作,其手眼自然高出常人。但該書出版之后,即一直有人提意見,他也多次于再版時“補注”于其間。近年來,更有不少賢達之士對其中的注解提出看法。可見書中應尚有不少注釋未能圓融之處,茲舉一例。

注選汪藻《己酉亂后寄常州使君侄四首》的第二首:“草草官軍渡,悠悠敵騎旋。方嘗勾踐膽,已補女媧天。諸將爭陰拱,蒼生忍倒懸。乾坤滿群盜,何日是歸年?”解釋“方嘗勾踐膽,已補女媧天”二句云:“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立志報仇,終能滅掉吳國;女媧氏看見天缺東南,煉石補天。這一聯(lián)說,抗敵雪恥的信心和行動已經挽回了國家滅亡的命運,在東南又建立了政府;涵義是只要堅持努力下去,恢復失地并不難。”勾踐臥薪嘗膽、女媧煉石補天,都是常見典故,但錢先生的串講,是否準確?汪藻此四詩的背景,所謂“亂后”的“己酉”是建炎三年,彼時正是宋廷多事之年。當時剛剛南渡,是年三月,宋廷方經歷了苗傅、劉正彥兵變。而十一月辛未,“宗弼(兀朮)入建康”,十二月己卯,“上次明州”,高宗只得入明州海中躲避,南宋小朝廷搖搖欲墜。這組詩的第一首有“航遷群廟主,矢及近臣衣”、第三首有“經旬甘半菽,盡室委扁舟”句,即極寫避亂海上,官軍朝廷狼狽之態(tài);本首之“乾坤滿群盜,何日是歸年”及第四首“只今衰淚眼,那得向君開”,則極寫自己的彷徨無助,看不到未來。如此情境與心境下寫的詩,如“方嘗勾踐膽,已補女媧天”二句,作錢先生的解釋,是否太過積極樂觀了?似與整組詩的基調有些不大合拍。

思量再三,姑且想出了一個自己還算滿意的答案,二句當說宋高宗的經歷:“方嘗勾踐膽”,吳越爭霸,勾踐為夫差困于會稽,他聽從范蠡意見,入吳為質,后得夫差放還,如此才有后面臥薪嘗膽、勵精圖治的故事;而宋高宗在第一次金人圍困汴京之時,時為康王的他也作為質子入金,不久被放還,之后作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有率兵勤王與應天繼位及南渡諸事?!芭畫z補天”的典故中,有“斷鰲足立四極”的情節(jié),因此后世有“補天立極”的說法,“立極”又與《尚書》里的“立皇極”聯(lián)系,一般用于指涉“中興之主”重整紀綱、重新建立政權,如唐隆政變后被李隆基(玄宗)重新扶上位的睿宗,即在《誡諭天下制》中說“皇太子隆基,見危而起,補天立極”云云。因此此處之“已補女媧天”,與錢先生所說倒差別不大,應指高宗之重整紀綱、建立了南宋的小朝廷。二句連起來,應說高宗才經歷了如勾踐入質放還、臥薪嘗膽之事,就已經重建了一個南宋的小朝廷?!胺健薄耙选倍?,言高宗速度之快,頗有意味:一方面,勾踐臥薪嘗膽三年方能復國,高宗剛剛經歷了禍事就能“重整紀綱”,可說拍足了皇帝的馬屁。另一方面,此句或亦有暗諷:可見這個政權建立得多么倉促!這也和前句“草草官軍渡”有些呼應。

“人面桃花”與“春江水暖”:典故俗語的功夫

有不少人認為,注詩之難,在于中國詩歌的用典習氣,典故繁復,讓人費解。更何況,除卻注明典故、疏通意思之外,因古人作詩,往往“有所本”,即承襲模仿前代人詩文中的意思,或者更高級一點,“點鐵成金”“奪胎換骨”,因此詩注往往還要“挖挖腳跟”,找找所注詩句所承襲或者翻用的前代詩文甚至是俗語,這一點十分“吃功夫”,因詩中所用典故或可根據(jù)類書、辭典甚至現(xiàn)在的電子檢索工具按圖索驥,而此類被承襲或者翻用的句子,與原來的詩句相比,往往已經面目全非,只能靠個人閱讀積累,偶然而得的。即使是一些十分簡單、大家耳熟能詳?shù)脑娋?,也未必一時能想到其詩意所本。如崔護《題都城南莊》“人面桃花相映紅”句,我的老師寂潮先生曾告我,此句看似是崔護一時興會的獨創(chuàng),但其實也有所本,即出庾信《春賦》“面共桃而競紅”,此事多為前人注家所不曉,但俞曲園的《茶香室叢鈔》里有(俞樾的《茶香室叢鈔》,其卷八云“庾子山《春賦》:‘眉將柳而爭綠,面共桃而競紅’人面桃花句本此,古人雖率爾漫筆,亦有來歷也”)。他曾將這一出典告訴過趙昌平先生,因此昌平先生加入了他與馬茂元先生合編的《唐詩三百首新編》;后來,我還發(fā)現(xiàn)《唐詩鑒賞辭典》2004年第二版該詩的鑒賞(署名劉學鍇先生)較之1983年第一版多了“雖自北周庾信《春賦》‘面共桃而競紅’化出”一句,第二版《唐詩鑒賞辭典》的審訂者名單,正有寂潮先生的名字,想必此句即先生所加。

蘇軾《惠崇春江曉景》“春江水暖鴨先知”一句,歷代注者亦無注其出處的。但后世有一個極有名的公案,即清代毛奇齡對該句的評價問題。王士禛曾言毛奇齡論該句曰“鵝也先知,怎只說鴨”,并以之為笑柄,表示毛氏對該句解讀之蠻橫無理。后來錢鍾書先生之《談藝錄》已辨其對毛奇齡說的夸張與歪曲:《西河詩話》里的說法,是汪懋麟與毛奇齡論詩至此句,汪言該句勝唐詩,而毛不喜宋詩,故言該句出自唐人的“花間覓路鳥先知”句,而“鳥先知”則是相對人而言,有所著落;“鴨先知”,則“若鴨則先誰乎?水中之物皆知冷暖, 必以鴨,妄矣”。以示蘇軾體物不真,較之唐人還差不少。毛氏實際之論,并非如王士禛所傳的蠻橫無理,甚至看似有理,更能詭辯。錢先生對毛奇齡的說法,自然是不同意的,但未展開討論,只點出該詩為題畫詩,蘇軾之描寫,是即目之作,他想象畫中的鴨先知水暖,比較對象自然也是詩人自己,即“先者,亦先人也”。王水照先生在1980年代發(fā)表的論文《生活的真實與藝術的真實:從蘇軾〈惠崇春江曉景〉談起》(收入《蘇軾研究》,《王水照文集》第三卷),則對毛奇齡之論及后世圍繞它的展開討論的來龍去脈,梳理更為詳細,并拈出了毛奇齡的支持者張文檒、王鶴汀的言論,又對各論做出了一番精彩的評騭,較之錢先生更詳細。他認為,毛氏一方的言論,是不知藝術的真實與生活的真實不同,也不知藝術形象的個別與普遍。詩句中鴨的感知不同于生物學上鴨的感知,而是要通過個別表現(xiàn)普遍,通過鴨來傳遞春的信息,這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大規(guī)律。

錢、王二先生對毛奇齡于“春江水暖鴨先知”句的評價,考索詳盡、議論平正,自是不刊之論。不過,近讀宋人筆記,方悟“春江水暖鴨先知”一句,可能也有出處?!独蠈W庵筆記》卷二:“淮南諺曰:‘雞寒上樹,鴨寒下水?!炛圆蝗?。有一媼曰:‘雞寒上距,鴨寒下嘴耳?!暇嘀^縮一足,下嘴謂藏其喙于翼間。”似“雞寒上樹,鴨寒下水”,為宋人之俗語,雖陸游認為這是音訛,但也說明這樣的說法曾經存在過。又考《五燈會元》《景德傳燈錄》等,云門宗的文偃法師(唐末人)亦已有此語。則此語實際為唐宋時期即已流傳的俗語。所謂“鴨寒下水”者,即天寒時,鴨即下水避寒。反過來說,鴨是以在水中為暖的。俗語單拈鴨出來,亦說明它較之別的動物,對水暖特別敏感。蘇軾題畫,見鴨游水上,展開“水暖鴨先知”的聯(lián)想,其實也有俗語作為依據(jù)。清人郝懿行《曬書堂集·筆錄》反駁陸游之說,認為“距、嘴理新而換字,樹、水義當而愜心”,俗語還是應以“雞寒上樹,鴨寒下水”為正,之后又說:“鴨寒下水,以冬間水暖故耳。……東坡亦言‘春江水暖鴨先知’?!币褜|坡句與俗語聯(lián)系在一起。如此,毛氏的言論,不特是不知以個別表現(xiàn)普遍,違反藝術創(chuàng)作律,更是未知蘇軾此語實有所本。倘若東坡再生,可與毛奇齡對質,或許也會學王安石反駁歐陽修那樣,調侃一句“西河不學之過也”!

畫眉何必學張敞:刻板印象與草木皆兵

典故確實是“以意逆志”的一大障礙,但有時卻也不在典故本身。晚清沈曾植出入老釋,學問極佳,其詩歌也是典故繁復,還有不少佛教、道教的用典,加之晚清之今典,往往讓人讀不懂。故《光宣詩壇點將錄》比其為“青面獸楊志”,評語:“十八般武藝高強,有時誤走黃泥崗?!背裰S他參與張勛復辟事外,即指其學問淵博,然作詩確非本色當行,故喜用僻典,詩意多為人所不曉。錢仲聯(lián)先生勇作鄭箋,撰《沈曾植集校注》,注明典故之余還有時事的疏解,尤于其中佛道兩家典故,頗有發(fā)明,功莫大焉。但其注沈詩出典,往往又失之過詳,導致詩意反而不確。如《疊韻金危危詩》(金危危即金危危日,中國歷法風俗里,十二建除日中有“危日”;二十八宿中又有危宿值日;此外歷法又與五行相關,如某日既是金日,又是危日,且為危宿值日,即稱金危危日,傳說此日祭祀可致富)“癡絕戶前三拜設”之注,先引《世說新語》注中講顧長康三絕之“癡絕”,再引《儀禮》“三拜眾賓”,甚至還引了《唐詩紀事》里方干稱“方三拜”的典故,似乎一句詩里,作者用了不少故實。但細思詩意,則似未用典亦能說通:癡絕即“癡之絕”,猶今俗話說“癡得很”;三拜,祭祀之禮。這句話的下句是“望來日利萬金添”,二句意思連起來,便是:世俗認為金危危日三拜祭祀可以致富的說法傻得很,他們癡心妄想,只想日添萬利。用語雖有些曲折難懂,但其實并無僻典,甚至羌無故實。錢注引用了好幾條,對理解無甚幫助,反而給人以無所適從之感。如此,所謂用典習氣對詩句的障蔽,有時即在于理解者或注家對有用典習氣詩句的一個預設與刻板印象:此人喜用典,必然句句有出典。注詩則疑神疑鬼,看到一句話,就認為此二字必出何處,另三字又出何處。如此,對詩句總體理解一無幫助,甚至反使讀者障目矣。

如說解釋沈曾植詩,還是因為作者本身用典習氣造成的刻板印象所致,那下面一個例子大概就全是注者的草木皆兵了。左思《嬌女詩》“舉觶擬京兆”句,清吳兆宜《玉臺新詠箋注》注“觶”當作“觚”,即畫眉用的小木片,舉觚即畫眉;“擬京兆”三字,則用了漢京兆尹張敞為妻畫眉的典故。至于為何嬌女要“擬”張敞這位京兆尹,大約就是因為“長安中傳張京兆眉憮”,即畫眉較為嬌俏可愛的緣故,后世的詞與戲文中,也有“京兆眉憮”的用法,來形容女子眉毛的姣好。如此解釋,似頗為順理成章。因之后世注解,如余冠英《漢魏六朝詩選》、上海辭書出版社的《漢魏六朝鑒賞辭典》以及上海古籍出版社《古詩?!否樣衩飨壬恼f解等,都以此解為準,認為此句當是說嬌女畫眉,所學也定是張敞這位京兆尹。舉觶當為舉觚,乃嬌女畫眉之說,從后文“玩弄眉頰間”的敘述可推知,應較為正確。但“擬京兆”用張敞畫眉的典故,似尚有疑問:舉觶(觚)是畫眉的動作,“舉觶(觚)擬京兆”,即“畫眉學張敞”之意,但張敞是為妻子畫眉,如這句話的動作發(fā)出者是嬌女的丈夫,則一切順理成章,但偏偏畫眉的是嬌女自己。說“眉樣擬張敞”或許尚可,說嬌女學張敞為自己畫眉,總覺不愜。

那么,“京兆”二字又作何解?其實按照字面意思,即京畿地區(qū)來解釋,詩句的意思也可以十分完融無礙:敦煌曲子詞中,有“梳頭京樣”的說法,京城是最繁華之地,因此化妝式樣也最時髦,故京樣即入時、時髦美麗之意。所謂“擬京兆”者,即“學京樣”、趕時髦的意思?!芭e觶(觚)擬京樣”的意思其實和劉禹錫《歷陽書事七十韻》“妝束學西京”、陸游《五月十一日夜且半夢從大駕親征》之“梳頭已學京都樣”意思是一樣的。如此,似也更能顯出年輕女孩的情態(tài):化妝自然要學京城里的時髦模樣,又何必文縐縐地學《漢書》里記載的那個張敞呢!(關于“京樣”,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編·毛詩正義·有女同車》條,又聯(lián)系“洵美且都”的“都”字,有精彩的闡發(fā),可參看。)

注詩之難,其實前賢說的已經很多。甚至陳永正先生專談詩注的《詩注要義》,首當其沖即為“知難篇”,以一節(jié)文字詳述其難,如我再在此講個一二三四,難免拾人牙慧了。作為古籍整理、注釋、出版的從業(yè)者,我也曾問過我的老師寂潮先生,整理與注釋古籍的關鍵究竟在何處?記得先生對我說的是,其實如今資料查找已經很方便,主要還是在于要對或注釋或標點的句子要多涵泳,對不懂的地方,不要放過,多想多查,了卻一義,便取一義。戴震曾為探究《尚書·堯典》“光被四表”一句中“光”的含義,從三十二歲一直查到四十歲,還是在錢大昕、姚鼐及其族弟的協(xié)助下,舉證始得完備。所舉之例,竟不出《漢書》《文選》,均非僻書。如能有戴震的精神,想來所注之詩,所整理的書,不說完美無瑕,庶幾可以無愧于心矣。聽了此話,我不禁有些惶恐和汗顏:戴震的精神,恐怕我們是做不到的:涵泳詩句,于疑難處不放過,自有一番樂趣,但往往時間又不等人,如此一字一字了卻,恐怕自己青春的歲月,都在商量文字間流走了,在如今各行業(yè)都需要出成果、有極大工作量考核的環(huán)境下,學者或者文字工作者又如何謀生立足?更不要說著書立說,甚至著作等身、功成名就了。“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恐怕挽不住的時間和向前“進步”的滾滾車輪,才是我們理解古人詩句最難的難處吧。

補記

文章發(fā)表之際,呈示寂潮夫子,夫子云:“先君之師陳友琴先生談春江句亦提及鴨寒下水之諺,云是高士奇所言?!辈①n示陳友琴先生《長短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其“詩話二則·春江水暖鴨先知”云:

蘇軾《惠崇春江曉景》其二云:“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庇腥俗I笑東坡:水暖而入泳者,豈獨是鴨!不知何故東坡用鴨字?近閱高士奇《天祿識余》,才知道東坡不是亂用的。高士奇云:宋稗中載淮南諺曰“雞寒上樹,鴨寒下水”,東坡對于街談巷語,經常注意,經其變化,皆有理趣,未可輕疑其率也。

高士奇書尚未及檢,然“鴨寒下水”與“春江水暖”句的關系,前輩已言之明矣。陸機云“雖杼軸于予懷,怵他人之我先”,非特藝文,考證亦是,古人誠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