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硯池與洗硯法
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因為文字是文化的載體,所以一切與文字有關(guān)的事都包含形而上的意義:對文明傳承的尊重以及意與古會的浪漫。由此,寫了字的紙不能坐在屁股底下,更不能上廁所用,也不能隨意撕毀。那些收廢紙的都有一個類似招牌的題記,叫“敬惜字紙”。
連帶字的紙都要尊敬、愛惜,那寫字的過程也需肅然以對;與寫字有關(guān)的研墨、洗硯等簡單的事務(wù)性行為,也變成了自帶文化光環(huán)的風(fēng)流雅事。
東漢的張伯英是著名書法家,古書上說他“臨池學(xué)書,池水盡黑”,可見他下了多大工夫。雖然這里沒有直接提到硯臺,但東漢時期,制墨已是一個非常成熟的行業(yè),學(xué)書法要用硯臺研墨,“臨池”的過程中去洗硯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到西晉,王羲之出現(xiàn)了,他在瑯琊臨沂度過幼年的時光。據(jù)民國的《臨沂縣志》,“永嘉之變”時,王羲之隨宗族南遷,把自己的住宅舍為寺廟。這座寺廟一直存在(當(dāng)然不是西晉時期的建筑),而且保存得很“全面”,東有曬書臺,南有洗硯池。
王羲之是“書圣”,幼年時一定會刻苦練字,練字就要洗硯,肯定得“池水盡黑”,要不怎能表明他的用功呢?對這種勸學(xué)的歷史遺跡,后人都“寧可信其有”,而不會計較池水是不是活水、池里有多少藻類、池水有沒有自我凈化功能等。所以歷代地方官,但凡是有點文化追求的,都愿意整修治下的歷史遺跡,已經(jīng)毀滅的,就復(fù)建一個。
再往后,陶淵明出世了,他為官一任的安徽樅陽縣城,有陶淵明的洗墨池。四川江油的青蓮鎮(zhèn),相傳為李白的故鄉(xiāng),那里有李白的洗墨池。曾鞏寫過《墨池記》,《墨池記》中說的墨池也是王羲之的遺跡,卻在王羲之做官的撫州臨川郡;從文章來看,曾鞏未必相信這個“晉王右軍墨池”是真的。眉山三蘇祠,也有蘇軾的洗墨池。
總之,對古人而言,洗硯不單單是一種行為,其中帶有學(xué)習(xí)前輩用功精神、敬仰名家文化成就、感悟圣賢道德風(fēng)范等內(nèi)涵。加之古人秉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思想,積極入世,又有道家遵從天性、合乎自然的“逸世”思想,所以洗硯這個行為也寄托了他們歸隱山林,樂天自在,追求寧靜閑適、物我合一的理想,抑或不求當(dāng)世功名,退歸林下,安心著述,傳承文化的節(jié)操。
宋代的魏野給一位“逸人”題詩,說他不重榮華富貴,獨處林泉之下,不懼老之將至。這首詩的頸聯(lián)非常有名:“洗硯魚吞墨,烹茶鶴避煙?!泵鞔那胤灰矊戇^“魚噴墨華濺”,明顯是化用自“洗硯魚吞墨”。元代王冕的《墨梅》更是人盡皆知:“吾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苯杳坊ǖ母邼崄矸匆r自己的志向,用洗硯池來表明自己的儒家文化身份。
不僅是詩人,畫家也愛表現(xiàn)“洗硯”這個主題,無論是明清的陳祼、蕭云從還是近現(xiàn)代的張大千、傅抱石,都創(chuàng)作過多幅《洗硯圖》。詩人寫洗硯不易看出問題,畫家一畫,問題就顯現(xiàn)了——無論是云山、飛瀑還是茅舍、竹籬,無論是草亭、老橋還是溪流、石案,感悟天道、妙合自然的,都是高士;抱硯而出、彎腰干活的,都是小童子。這么個神會古人、培養(yǎng)性靈、融入妙境的事情,居然不是自己干的!別人干活,自己邊看邊寫些贊美的詩文,自我感動一下,這有點“網(wǎng)絡(luò)圣母”或“鍵盤俠”的意思。
當(dāng)然,這只是畫家為畫面構(gòu)圖營造的意象,多數(shù)人還是自己洗硯的。至于怎么洗硯,也有一定的說法。
古人說洗硯“最忌滾水”,也就是開水,要用新打上來的井水;先用皂角水洗,再用清水洗。除污時要用絲瓜瓤、蓮房等植物纖維,不能用硬紙,更不能用刻刀??傊f得都很嚴(yán)肅。但在清代的《衛(wèi)濟(jì)余編》里,我看到了這樣的表述:“硯要多洗,忌諱熱水,最好用涼水。水不必新汲,只用每天晨起的洗臉?biāo)萸逑醋顬楹啽?,且硯得人精氣,益潤澤光彩。”每天洗完臉的水別倒,把硯臺往里一放,泡一泡,洗一洗,既干凈又潤澤,沒準(zhǔn)還能出些“人油”盤的包漿……這才是大部分文人的日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