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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3年第5期|鐘二毛:你說《水滸》是不是硬核小說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3年第5期 | 鐘二毛  2023年05月10日08:09

從監(jiān)獄出來,下到山坡下,我和小路要了碗米粉。八點半的會見,從市區(qū)趕來,我們都沒來得及吃早餐。小路點的湯粉先上來,他埋頭吸溜著。我點了根煙,透過玻璃窗,有點出神地看著半山上那些點綴在樹林間的白房子。那是小路媽、我的表姐接下來要待上十年的地方。

我還是沒法把表姐和殺人犯聯(lián)系在一起。剛剛在會見室里,她和小路說完話,輪到我,我還打趣地說她身上的監(jiān)獄服裝:“我們小時候有件衣服也是這樣的,藍白條,不是橫著的,是豎著的,而且也縫在肩膀上和后背上,還記得不?”表姐說:“記得,那是我喊我媽縫的,你一件,我一件。剩下的藍白條,我給我‘老虎’扎繡球了。你還記得不?”

會見時間寶貴,我不能跟她凈聊這些,她又不是明天要槍斃的人,沒必要故意逗個開心。我趕緊跟她說了家里老人的情況、她的存款、未來家里的支出、小路的高考,等等,她也一一做了交代。交代完,會見時間也到了。

現(xiàn)在坐在早餐店里,回想我和表姐故作輕松的寒暄,以及她的問題。別說,會見室那會兒,我還真想不起當年她用剩下的藍白條給“老虎”扎繡球這事兒。但是現(xiàn)在我想起了一半。這一半就是“老虎”。

“老虎”是條狗,是條土狗,用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的說法就是“中華田園犬”。但對于我們這些出生于農(nóng)村的人來說,狗就是狗,哪有什么土狗、洋狗之說。我是到了北京上大學才知道原來狗分很多種,什么哈巴狗、牧羊犬、拉布拉多、臘腸等,也才知道原來狗是一種寵物。那是大二的暑假,我去給一家人做家教。按照地址找到人家門口,結(jié)果迎接我的不是主人,而是主人的狗。一條小獅子一樣的東西,毛是卷卷的、白色的。如不是聽到汪汪叫聲,我還真以為這世界上有一種獅子的毛是卷的、白的,也真以為這世界上有人會在家里養(yǎng)獅子。狗主人看出了我的驚奇,就問我,你知道這是什么狗嗎?我當然說不知道,但是說完我又故作鎮(zhèn)靜地說我們家里也有很多狗,我不怕狗。狗主人哦了一聲,然后把狗抱起、放下,放進一個房間里。出來后,狗主人說,你們家那叫土狗,不一樣的。

那年寒假回到家,我第一時間找到表姐說,你不用那么疼愛你的“老虎”了,它不過是條土狗。表姐沒聽懂什么意思,反過來問我在北京上大學有什么好玩的,有沒有去天安門看升國旗和爬長城,然后繼續(xù)逗著它的土狗,手上一個刷皮鞋的軟毛刷子不停地在狗身上梳刮著。這也是見怪不怪的場景:狗在,如果她在,刷子一定在。

我最不喜歡這個時候和表姐聊天。因為她心在狗上,在“老虎”上。這一點,我至今依然搞不懂,作為一個農(nóng)村人,表姐愛狗怎么比城里人還城里人?當然,沒去北京前,我也是不知道城里人居然是那么地把狗當回事的。因為在農(nóng)村,狗就是狗啊!家里有三歲孩子的,在門口拉屎了,大人嘴里“嘍嘍嘍”一喊(發(fā)聲的時候,舌頭要在口腔里快速抖動,并且觸碰到上邊牙齒。這個喊法,專門用于召喚狗),不過兩分鐘,屋前或屋后的狗就趕過來了,把地上冒著熱氣的一坨東西吃下去。大人甚至還抱著孩子,讓狗把孩子屁股也順便舔干凈。另外一種情況是,家里來客人了,狗也會不請自來。因為地上會有骨頭。狗就是有這個功夫,你不服不行,它們閉著眼睛都能知道今晚誰家在吃肉。難怪有“狗鼻子”一說。除此之外,狗就是看家的了。可我最討厭看家狗。每次去表姐家拜年,興沖沖地去,氣喘喘地逃。“老虎”真像老虎,而不單單是說它的毛發(fā)金黃像老虎。沒等腳步聲靠近,吼叫聲就從門洞里躥出來。門里的舅舅、舅媽正要開門,“老虎”先躥了出來,跳得半人高,一副要吃人的樣子。我膽小,撒腿就跑。我跑它就追。它追,表姐就在后面喊“老虎、老虎”。雖然沒有一次被咬過,但每次跑得我非常氣憤,也非常難堪。有時候新穿的鞋子跑掉了,掉水坑里。有時候顧不了那么多,高高跳起,從馬路上一躍而下,落在田埂上,腳脖子疼得要死。等我回到表姐家,“老虎”坐在一個角落已經(jīng)安靜了,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似的,我心里卻有一萬個說不出的惱恨。不僅惱恨狗,也惱恨養(yǎng)狗的表姐。但惱恨歸惱恨,一旦狗不在表姐身邊,我們又有了很多話題。畢竟,我和表姐同年同月同日生,只不過她出生的時辰比我早了半個小時而已。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我們都一直在讀書,初中、高中、大學,雖然都是不同學校。大學,我在北京讀的本科,她在家鄉(xiāng)讀的大專,師范類。我們是有的聊的。聊的過程中,最難受的自然又是“老虎”的突然出現(xiàn)。它一出現(xiàn),我就撇過頭去。這時表姐就去梳狗毛,邊梳狗毛邊跟我說話。表姐知道我的不耐煩,就又把狗噓走了。對了,往往這時候,她還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布口罩,給狗戴上。是的,表姐不允許她的狗吃屎。我曾經(jīng)花了一個下午和表姐辯論過這個話題:狗改不改得了吃屎?她用的是達爾文進化論和萬物皆可教的邏輯。她甚至延伸到“沒有教不會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上面。那時候沒有“百度”搜索,我的知識量也一般,我自然說不出什么科學知識,只能換著說法重復一句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倍嗄旰?,我專門上網(wǎng)查過,答案證實當年我是對的。網(wǎng)上給出的答案是:狗吃糞便是正常的;狗經(jīng)常吃自己的糞便和其他糞便,這不是什么秘密,盡管這聽起來很惡心;因為狗對糞便的氣味有強烈的好奇心,所謂的基因或者遺傳吧。

對了,我還親眼見過表姐為“老虎”淚流滿面和茶飯不思的情景。一九九八年中國特大洪水第二年,也是夏天,暑假,我的家鄉(xiāng)又發(fā)了一次水。水沒頭年大,但也不小,很多房子被淹到半腰?!袄匣ⅰ蹦涿畈灰娏?。表姐披頭散發(fā),光著個腳找了一天一夜,喊了一天一夜,哭了一天一夜,跟個鬼一樣,但“老虎”就是沒個影兒。舅舅特地喊我過去勸勸她,算啦,別找了。我去了,她確實聽勸了,不找了,但隨即又把自己關在房子里。勸她出來,死活勸不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早中晚把飯菜端到她門口,放到地上,告訴她飯來了請自取。表姐硬是三天兩夜沒動碗筷,門縫都沒開,跟《紅樓夢》里的林黛玉一樣傷心欲絕。絕食第三個晚上,表姐捧起了碗。這時,大門一開,“老虎”找到了,但已經(jīng)死了。來人說,是在一個堵死的涵洞里發(fā)現(xiàn)的。表姐安靜地吃完飯后,最后一次用軟毛刷子給濕漉漉的“老虎”梳理整齊,然后誰也不讓跟著,自己挑著一擔籮筐,一邊是“老虎”,一邊是紙錢、蠟燭、香,還有鐮刀、鋤頭。我上到平房房頂,遠遠看到黑黝黝的后山上隔了很久突然火光四起?;鸸庵?,表姐靜坐如尊菩薩,我至今難忘。

是啊,你說這么一個——用今天的話說——有愛心的一個人,怎么會殺人呢?而且殺的還是自己的丈夫。

說到她丈夫,我的表姐夫,要講印象,我也想說同樣的一個詞:愛心。

尤其你要知道表姐夫的身份哪,這樣的身份如此有愛心,更是難得。

表姐夫什么身份?縣長之子。堂堂縣長之子不利用權(quán)勢稱霸作惡,反而低調(diào)到塵埃里,真是難得。對不起,莫怪我偏見太多。

話接著那年發(fā)洪水,表姐丟了“老虎”講。“老虎”埋了,讀了三年大專的表姐也畢業(yè)了。師范生,畢業(yè)了當然是當老師。分在縣一小,語文老師。表姐夫是表姐的同校師兄,而且是“嫡系”,都是漢語言文學專業(yè)。表姐夫早五年畢業(yè),也在縣一小,當時已經(jīng)是教導主任了,但單身。兩人碰在一起擦出火花,實屬正常。當時還聽說表姐夫是可以繼續(xù)讀本科的,但他自己要求早點出來工作,當老師服務社會,為家鄉(xiāng)教育事業(yè)做貢獻。我聽說這個后,一下子對表姐夫充滿好感,以至于當時表姐問我她該不該早點結(jié)婚時,我急促地換著不同的句子表示欣慰和同意——“中國教育的希望”“對的時候?qū)Φ牡攸c對的人”,搞得自己很懂愛情與婚姻的樣子。實際上那時候,我連女生的手都沒挨過。

表姐和表姐夫戀愛了一年,我本科畢業(yè),他們結(jié)婚了。有一件事繼續(xù)證明了表姐夫的大愛之心和心思細膩。那就是他主動申請調(diào)離了縣一小,去了縣一中。表姐告訴我,表姐夫的理由是:如果自己留在縣一小,擔心有人說表姐攀高枝,以后即使獲得提拔,閑話也會說因為她是縣長兒媳或者教導主任的夫人?!翱h長兒媳”這個稱謂沒法改,但“教導主任的夫人”可以改。按現(xiàn)在人事制度的說法是,表姐夫主動回避了、避嫌了。但那時候沒有“回避”一說的,父子、夫妻、兄弟在同一個單位,且為上下級關系的多了去了。同時,表姐夫似乎看準了表姐非一般之人,是可以通過自己能力往上升的。

表姐夫調(diào)到縣一中,校長自然要給縣長之子面子:雖然暫時給當著年級主任,但其實預留了教導主任的位子。在任教導主任還有一年就退休。表姐夫當教導主任,也算平級調(diào)動,說得過去。一年后教導主任過個套,再過一年后,又有個副校長也要退休,到時候再把表姐夫升到副校長,也不出格。這是校長的“算盤”。如果校長把自己的“算盤”打給縣長聽,縣長應該也是滿意的。

然而,還沒等到一年,大名鼎鼎、勤勤懇懇、一心為全縣人民謀幸福、外號“老黃?!钡呐M春縣長卻因為貪污腐敗東窗事發(fā),最后人被抓、財產(chǎn)被清算,連政府家屬樓里的三室一廳都被收回去了。這事雖然不關表姐夫半根毫毛,但縣一中校長的“算盤”已經(jīng)收回去了。所謂人走茶涼。表姐夫就這樣,一直當著年級主任、年級主任、年級主任,木頭椅子都坐歪了兩張。

表姐那邊,沒受到校長的恩惠,但也沒受到校長的歧視。她倒真是通過自己的才華和能力,一年一升,三年升到了年級主任。因為能力強,人們都忘記了她是或者至少曾經(jīng)是堂堂縣長的兒媳。這一點,表姐夫看人還真準。

之后更多的關于表姐的事,我就知之不多了。表姐工作三年就榮升縣一小年級主任的那個春節(jié),是我和表姐在家鄉(xiāng)見的最后一面。記得那天酒席上,表姐端著酒杯對我說,她一生最榮耀的是,嫁入縣長之家,但沒有靠半點縣長之力,并勉勵我男兒當自強、愛拼才會贏。鄉(xiāng)下所有親戚站在我們兩側(cè),用鼓勵的眼神看著表姐,而不是看著我。我點著頭坐下,卻一眼瞥見表姐夫正在廚房一角,拿著個刷子,正在刷著一件紅色棉衣。表姐夫高度近視,只見他頭勾著,前額的頭發(fā)落在衣服上,一甩一甩的。那紅色棉衣是表姐的衣服,十有八九是沾了油漬。

那場喜宴后,我去了美國讀書,然后留在硅谷當民工,結(jié)婚、成家、生娃,一天關心的事情是社區(qū)五公里之內(nèi)的新聞。弟弟大學畢業(yè)后在深圳成家,父母隨之遷到深圳居住,幫著帶娃。出國十多年里,我出差加探親,回國共四次,落腳點也都是深圳,然后北京上海各種見人、活動、飯局,時間從來沒有寬裕過,加上父母不在老家,回老家看看自然也是嘴上說說的事了。

有時候會刻意問問母親關于表姐的事情。不為別的,就因為在那個鄉(xiāng)里,我們兩人是最早靠硬考考上正規(guī)大學的人。后面大學擴招了,像我弟那樣,越來越多的人上大學,上大學也越來越容易。他們不能跟我們比。我們是千軍萬馬擠獨木橋、鯉魚跳“農(nóng)”門,真正靠知識改變命運的人。我們也是唯一能談到一塊的人。

當過三年村婦女主任的母親,往往都是列大事年表一樣跟我說表姐的事:你去美國第二年,“非典”那年,表姐生了牛小路;你去美國第四年,表姐當了教導主任,表姐夫年級主任主動不當了,只當普通任課老師,因為要照顧牛小路;你去美國第五年,表姐起訴縣政府,要他們歸還原縣長在政府家屬樓里的房子,因為那個房子跟原縣長的貪污腐敗無關。母親說,告政府那件事在整個縣里、市里都鬧得很大,民告官,而且是一弱女子,你得了!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的采訪電話都打到縣委宣傳部了,最后的結(jié)果是表姐撤訴,房子老老實實歸還;你去美國第六年,表姐當上縣一小副校長,成為全縣第一位三十歲當副校長的人;你去美國第十年,表姐成為市里的“三八紅旗手”,一小校長當了快兩年了。每每聽到這些,我都問一句,表姐夫呢?貌似母親對表姐夫了解不多,幾次都回答我說,好像還是縣一中的任課老師。后有一次才多說了一嘴:“你表姐和表姐夫剛剛評上了縣里的‘書香之家’,正報市一級,事跡里寫著他們是學習、生活、事業(yè)上的完美搭檔?!甭犕?,我瞬間想起很多年前表姐夫在廚房里低頭給表姐刷棉衣的情景。

大概是兩年前,我和表姐聯(lián)系上了。這得感謝微信。突然有天傍晚,母親把我拉到了一個家庭群里,嗬,群主正是表姐。我一進群,首先看到的是群主的鼓掌、歡迎、獻哈達,一大串的動圖、表情包,還有紅包!可惜,整個群里只有她一個人在“熱烈歡迎”。我反應過來,當時在美國我是傍晚,那么在國內(nèi)則是清晨六七點,人都在夢鄉(xiāng)里呢,難怪。

于是,在一個異常冷清的家庭群里,我和表姐互相問候著,這里既有客套話,也透露著家人才有的直性子話。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問我,中美必有一戰(zhàn),你真不打算回來?我說,你為什么這么肯定中美必有一戰(zhàn)?她說,中國強大了,叢林法則,食物鏈要爭奪,明擺著的啊。我回答不了她的問題,只好轉(zhuǎn)聊到她的專業(yè):教育。她轉(zhuǎn)了一個鏈接給我,是縣“教育創(chuàng)優(yōu)”的投票評選,里面有縣教育局大力發(fā)展素質(zhì)教育的介紹。看完我明白了,表姐已經(jīng)升任教育局副局長啦,分管教研和義務教育工作??粗切┛谔査频脑~語和句子,我對表姐說,我先好好拜讀、學習。表姐發(fā)了一朵紅玫瑰的表情包。隨后大約半個小時的時間里,陸續(xù)有長輩、晚輩出現(xiàn)在群里,發(fā)著各種問候,撿著剩下的紅包。表姐不再出現(xiàn),我猜她也該準備早餐和上班了。退出微信前,我看了看群名單,居然沒有看到表姐夫。

奇怪的是,盡管有了群,但我和表姐的交流也就是我進群的那一次,后來再也沒有過。我們也沒有主動單獨加對方為好友。這里的原因可能主、客觀都有??陀^方面,我微信上得還是少,另外就是時差的原因,群里很多熱鬧的活動往往都是晚上,而我正在酣睡中。我冷落了大家,大家也忽略了我。主觀方面,表姐發(fā)現(xiàn)我似乎不那么贊成她的很多觀點,尤其是她認定的“中美必有一戰(zhàn)”。

當年鄉(xiāng)里最驕傲的兩個少年,如今如此少的交流,終歸是遺憾的。而且這個遺憾,因為表姐的殺人、入獄,更加難以彌補。十年后,表姐從監(jiān)獄出來,我們即使如少年那樣,回到家鄉(xiāng),冬天一起烤著火或者夏天一起走在田野里,還能說什么,還有什么好說!都是知天命的歲數(shù)了。

表姐殺死表姐夫那天,我剛從舊金山飛抵香港,過關進深圳。進了深圳,換上中國移動的電話卡,打開微信,家庭群一直在最頂上。點開一看,很多圖片,圖片都很暗,暗中可以辨認的是菜刀、血泊、倒下來的椅子和一個更暗的影子。前后圖文一看,那個更暗的影子是表姐夫。表姐殺了表姐夫。表姐已經(jīng)被警察帶走。

這不是小事,我立即打母親電話。母親說,她和弟弟剛出家門,開車回老家。我說我也回去。我打了個的趕到高速路口,跟他們會合上。一路狂奔,到達老家縣城,已經(jīng)天黑。此時,小路還在市里回縣城的路上。舅舅和他的老師商量了半天,最終決定還是將家里發(fā)生的事告訴這個高二男生。

舅舅、舅媽一家人,還有早已釋放了的原縣長和雙方各種親戚,會聚在一棟孤零零的政府家屬樓里。血案發(fā)生在這里。當年有腳難踏進的政府家屬樓,如今破敗不堪、雜草叢生。白石灰墻露出土黃色的磚頭,上面寫著大大的“拆”字。弟弟告訴我,縣馬上要升級為市了,新的政府辦公大樓早已遷到開發(fā)區(qū)。

房子外有警察拉起的警戒線,但早已被扯下。大家的腳印踩在客廳里、衛(wèi)生間里和陽臺上,除了里面的一間臥室。血案就發(fā)生在那間臥室里。門是開著的,想必警察拍完照、取完證后,匆匆離開忘了關上。從門里望進去,血泊依舊在,黑紫色的血跡從窗前的書桌一直延伸到床底。衣柜的門是打開的。弟弟細心,說,哥,你看柜子里沒有一件表姐的衣服。

事情是從親戚們嘴里說出來的,并不復雜,甚至有點俗套:兩年前,小路考到市里上高中,寄宿,兩周回來一次;表姐夫和表姐由此開始分居;表姐夫和縣一中一個離過婚的女同事有地下情,三個月前被表姐抓過現(xiàn)行;昨天晚上表姐來到這個房子(原縣長出獄后,買了新房。分居后,表姐夫搬回了這個熟悉之地),表姐要找表姐夫談談,表姐夫不愿談,并從床下拿出一瓶白酒,自斟自飲,半醉中放言“沒啥好談,命有一條”。表姐一怒之下,拿起一把剛切完白菜的菜刀朝表姐夫砍去。醉意中的表姐夫毫無反應地溜到地上,一點動彈都沒有了。

表姐被帶走,進入司法程序,無法與家人會面。板上釘釘?shù)男淌掳讣?,原告是檢察院,找關系都沒用,等著開庭吧。家屬、親戚三三兩兩圍在一起,你發(fā)根煙給我,我給你點起火,咸咸淡淡議論下,無非是活人之間必須展現(xiàn)的一種人情世故。

我們?nèi)チ吮斫愕募?,縣一小旁邊的一個小區(qū)。客廳里,小路和他的班主任,還有一個應該是小路的同學,或站或坐,都沉默著。小路看到我母親,叫了聲姑姥姥。弟弟走過去拍了拍小路,并指著我說:“大表舅。”小路問:“大表舅,從美國回來了?”我點點頭。小路說:“我媽這案子,要是發(fā)生在美國,會怎樣?”小路突然如此理智地一問,我有點反應不過來。我含糊其詞地說:“說不好,國情不一樣,法律體系不一樣,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找時間我們慢慢分析?!?/p>

可能是馬上過年的原因,表姐在看守所里待了不到一周,檢察院就提起公訴。大年三十前一天,法院判了: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故意殺人罪,有期徒刑十年。

隨即,表姐被押送到省女子監(jiān)獄。我們第一時間申請親屬會見,并獲批。我趕在出差結(jié)束前,和小路一起見到了他的媽媽、我的表姐。

監(jiān)獄山坡下吃完早餐,我們立即返回省城市區(qū),先高鐵后大巴,回到縣城。一路上,我總感覺小路有話要說。高鐵上,他坐我對面,看著我,頭又撇開;看著我,頭又撇開。大巴上,他先一個人坐一排,然后又和我坐一起,手臂不由自主地動著,時而摳摳耳后,時而捏捏鼻子。

我把他送到他爺爺?shù)淖√?。小路終于說話了:“大表舅,問你一個問題,你說《水滸》是不是硬核小說?”

“啥?!”

小路重復了一句:“《水滸》是不是硬核小說?”

“我學計算機的,不是學中文的。但我想是吧。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武松、魯智深,一個個的,懲奸除惡,殺富濟貧耶!”

“但我媽認為《水滸》不是硬核小說。這是她殺我爸的一個導火索。”

我完全蒙了。

小路帶我回到那棟殘破的政府家屬樓。在客廳里,小路一個轉(zhuǎn)身,指著墻上的一個紅色中國結(jié),說:“我媽之所以能捉到我爸和他的女同事的現(xiàn)場,是因為她在這里安了一個攝像頭,攝像頭直接連著手機。不信你看?!闭f完,小路跳起來一掀,中國結(jié)后面,還真是別著一個微型攝像頭,黑色的,領帶夾一樣。

“你怎么知道?”

“今天會見,我媽說的,叫我丟掉?!?/p>

小路又指著客廳里的電腦桌說:“那天是周末,我回了縣城。我爸叫我來這里,說他有一個同事,非常厲害,是全省有名的語文老師,讓我認識一下,以后學習上有什么問題可以問她。我說,好,馬上過來。那個女老師姓孫,百度資料人家確實是省級名師。過來后,孫老師看到電腦桌上有一本《水滸》,她翻了翻,停住,問我如何理解林沖的人物形象。我回答不了,搖搖頭。倒是我爸接過話茬,和她討論了起來。我坐在電腦椅上,他們兩個大人在我身后交談。有的話我懂,有的話似懂非懂。對了,那本《水滸》應該還在。”

小路低頭在電腦桌抽屜里找到了《水滸》,嘩嘩一翻,翻到一個折頁?!八麄兡翘煊懻摰氖沁@一段?!毙÷纺钇饋?,“林沖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開門!’那婦人聽得是丈夫聲音,只顧來開門。高衙內(nèi)吃了一驚,斡開了樓窗,跳墻走了。林沖上得樓上,尋不見高衙內(nèi),問娘子道:‘不曾被這廝點(玷)污了?’娘子道:‘不曾。’”

我拿過來看了,是有這么一段。

“孫老師說,理解這個段落,要先搞懂一個冷知識,就是林沖為什么叫老婆‘大嫂’。我當時覺得這個孫老師真的好厲害,同時也覺得這個冷知識好厲害,于是喊她暫停一下,我拿手機錄下音,錄下來?!?/p>

小路給我聽了段錄音,是那個孫老師的聲音:“古人叫老婆為大嫂,往往是當著自己的弟弟面叫。隨弟叫,表示對妻子的尊敬,也暗含自己配不上的意思。好了,你看這段話,這段話就是說高衙內(nèi)要強奸林沖的妻子,林沖沖過去解救。但是到了門口,他先大喝一聲,然后踹門進去。林沖提刀破門而入前,大叫一聲‘大嫂!開門!’,是故意讓高衙內(nèi)有充分的時間逃走。你看,林沖這個英雄,多猥瑣、懦弱,孬種一個。每讀到這段,我就一聲嘆息:林沖,一顆老鼠屎,壞了《水滸》一鍋湯,可惜了好好的一部硬核小說?!?/p>

錄音還有,是表姐夫的聲音。表姐夫的聲音,多少年了,居然一點沒變,低沉、慢條斯理的:“可是,林沖為什么不敢一刀殺了高衙內(nèi)?高衙內(nèi)是誰?高俅干兒子。高俅又是誰?官至太尉,手握兵權(quán)的,類似于現(xiàn)在的軍委副主席。林沖呢,八十萬禁軍教頭。高俅是林沖的頂頭上司,得罪之前還是有所顧忌,何況高衙內(nèi)還沒有得手。另外,放今天來說,林沖至少是中產(chǎn)階級吧,中產(chǎn)階級最害怕地位變化、收入減少、生活質(zhì)量下降,算了,忍一忍,大局為重。林沖是個既深諳人情世故,又忍辱負重的人。忍辱負重才是真正的硬核?!?/p>

“他們后面還討論了很多。我沒興趣聽了,就跑到臥室里,戴著耳機玩手機游戲。而他們,就一直站在原地,面對面地說話。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爸如此能說,嘴皮子一直沒停過。怕我爸說我玩手機,我悄悄把門關上了。應該就是這時候,我媽從手機監(jiān)控里看到這一幕,客廳里,我爸和孫老師面對面說笑著。五分鐘的開車時間,我媽沖上來,一腳踢開門。聲音很大,我趕緊摘下耳機,拉開門。我媽認為這是抓了現(xiàn)場,一番大罵。我明白了他們爭吵的事由。我給我媽解釋,并拿出孫老師和我爸討論的錄音放給我媽聽。我媽聽完,似乎火更大了,指著我爸又是一通大罵,大意是人家——指孫老師——說得很好啊,林沖就是一孬種,你就是跟林沖一樣的孬種,堂堂縣長兒子,什么事情都是我在爭取,什么事情都是我在出頭,你還有臉說忍辱負重是硬核,你怎么不說自己不配做男人,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搞火了我,老娘有天殺了你……”小路聲音不知不覺地有點在模仿他媽,連他自己都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停了停,最后說,“從那以后,我爸開始獨居,還愛上了喝酒,高度酒?!p十一’的時候還叫我在淘寶上買酒,一買就是一箱。也是從那時候起,我媽和我爸的戰(zhàn)爭升級。我每次回來,都能聞到家里的火藥味?!?/p>

小路爺爺在群里問小路到哪里了,回到縣城沒有。我默默地把小路推出了那個破敗的家屬樓。小路已是一米八的大小伙子,一年后將走進大學,開始新的生活?!白甙伞qR上開學了,加油讀書哦?!蔽艺f。

我們一前一后出了門。鎖門的時候,小路突然想起了什么,推開門,又進去了。很快,他出來了,手里拿著那本厚厚的《水滸》。

鐘二毛,湖南人,先后畢業(yè)于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法律系、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在深圳當過多年警察、記者;小說在《當代》《作家》《中國作家》等期刊發(fā)表,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獲第17屆百花文學獎、《民族文學》2012年度文學獎等,入選《中國短篇小說20家》等年度選本;出版有長篇小說《小中產(chǎn)》《小浮世》,中短篇小說集《回鄉(xiāng)之旅》《舊天堂》等;編劇、導演電影《死鬼的微笑》,獲美國第60屆羅切斯特國際電影節(jié)“小成本電影獎”,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