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3年第5期|李唐:矮門(節(jié)選)
編者說
京城繁華商圈里,一套像“補(bǔ)丁”般存在的老房中,李家祖孫三代四口人蝸居其中,他們的人生被時代的洪流沖刷著、改變著……小說通過一套老房子,勾連出三代人的情感與經(jīng)歷,年輕人如何理解父輩的過往,又如何去選擇自己的人生?
矮門
李唐
房間
李敞十七歲,家住光華路一座五層高的老式單元樓的第三層。20世紀(jì)70年代末,李敞的爺爺分到了這棟62平方米的兩居室。那時李敞的爸爸李德生已經(jīng)在老家上初中。從此,兩代人一直居住在這棟房子里,哪怕是李德生結(jié)婚,仍然與父母一起住。那時北京的房價還不高,但仍是一大筆開銷。他們遲遲下不定決心,直到再也買不起。大部分人都沒有先見之明,他們后悔,也無可奈何,日子還要繼續(xù)過。
李德生要孩子很晚,四十多歲才有了李敞,這也跟房子局促有一定關(guān)系。跟父親同住已經(jīng)很擁擠了,不敢想象再加一個孩子。然而,終于還是有了孩子了。那幾年四口人過得像打仗。
李敞的爺爺獨(dú)住次臥,主臥則住另外三口人。爺爺身材瘦削,到了晚年可以說是皮包骨頭了,又因為個頭高,走起來像是一支竹竿。那時李敞年紀(jì)小,總是暗中觀察這位朝夕相處卻陌生的親人。他很奇怪,為何爺爺整日都沉默著。老人坐在床沿,倚靠窗臺,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的大榆樹。間或咳嗽、上廁所,然后再回屋里看樹。樹有什么好看的呢?李敞曾趁著爺爺如廁時,溜進(jìn)小屋。大榆樹高大挺拔,密實的樹葉組成綠色華蓋,陽光充足時每片葉子似乎都在閃耀。湛藍(lán)的天空在它的背面,映襯著天更藍(lán)、葉更綠。但是,這仍是司空見慣的場景,李敞還是困惑于究竟什么吸引了爺爺。
在老人回鄉(xiāng)前,這間小屋李敞很少進(jìn)來。畢竟沉默的老人總是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勢,讓他有些懼怕。另外,房間里終日彌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他后來才知道那就是老年人的味道,有種腐朽之氣,令他不安?,F(xiàn)在想到爺爺,他印象最深的是老人的胳膊——極瘦,黝黑,像是熏雞爪。他擔(dān)憂,這細(xì)肢早晚一日會斷掉。那時他還沒聽爸爸說起老人的故事,不知道這細(xì)肢當(dāng)年是如何握槍,如何渡過長江,射殺敵軍。
在生命的最后階段,老人的頭發(fā)幾乎掉光了。然而他并不很想就這樣光著頭,仿佛這樣便是不禮貌,有傷自尊,他整日戴著一頂類似瓜皮帽的小帽子。李敞看來,這帽子比光頭還滑稽,但老人并不介意,除了睡覺,終日都戴著。李敞對老人的興趣都集中在了帽子上,不知為何,他很想看看老人的光頭,也許是越遮掩的東西反而越引人遐想。終于有一天,老人仍在扭頭看樹,李敞悄悄來到他身后,抓走了帽子。老人立刻回過頭——那敏捷的動作令李敞也嚇了一跳。他抓著帽子往過道跑,老人跌跌撞撞追出來,面露驚恐。他不敢再造次,將帽子還給老人。當(dāng)老人重新戴上帽子,才又恢復(fù)了平日沉默寡言的模樣。他沒有對任何人說出口的是——失去了帽子的光頭老人,橢圓形的頭顱跟燈泡的形狀簡直一模一樣。只不過,頭頂偏左的位置上有一處不規(guī)則的疤痕,肉往里凹著,像是被擠癟的肚臍眼。由于沒有頭發(fā)遮擋,那傷疤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李敞上初中的時候,老人回到了家鄉(xiāng),不久去世。他沒有去參加葬禮,爸爸李德生請了兩天假,回去了一趟。他聽說這事時,并沒有太大感觸。雖然他從小就跟爺爺生活在一起,但他實在沒有太多記憶,沒有記憶便缺少感情。他甚至不記得跟爺爺說過什么話。爺爺在他的印象里只是一個漆黑的影子。后來爸爸告訴他,老人氣管做過手術(shù),說話費(fèi)事,久而久之就成了啞巴。他這才意識到原來爺爺是啞巴。如果早早知道這事,他可能會對老人更多一分同情——他向來覺得啞巴可憐,僅次于瞎子。那寫呢?他問爸爸,爺爺平時會寫字交流嗎?李德生笑了起來,說,你爺爺年輕時寫字鄉(xiāng)里一絕,后來出了那件事,就再也不寫了。
李敞想:那么,在他的晚年,這個老人是處于完全失語的狀態(tài)了。
鸚鵡
后來,李敞知道他家這種模式的樓,被稱為“赫魯曉夫樓”。是仿照蘇式風(fēng)格,一種嚴(yán)格控制建筑面積、壓縮了“非必要”部分的小戶型住宅,典型計劃經(jīng)濟(jì)產(chǎn)物。這種樓設(shè)計時精確到了每平方厘米,因此除了保證住戶必要的居住條件外,如衛(wèi)生間、客廳、廚房的面積能減則減,也沒有電梯。因此,李敞家的戶型猶如一個啞鈴:兩端是主臥和次臥,中間是一條走廊,辟出的空間勉強(qiáng)可當(dāng)客廳。
父親死后,李德生重新裝修了家。以前光裸的石灰墻、水泥地,如今刷上油漆、鋪了地板,看起來確實煥然一新了。這是李敞初二暑假時候的事,那個暑假他住在外公家里,再次回來,家中大變。李德生穿著深藍(lán)色工裝,上面全是斑斑點(diǎn)點(diǎn)。他不放心裝修工人,每天都做監(jiān)工,跟工人們一起干。他站在空蕩蕩的、粉刷一新的主臥,環(huán)顧四周,滿意地去陽臺抽了根煙。陽臺對面,有五六只鳥立在電線上,紋絲不動如雕塑。李敞想起放生鸚鵡那天,李德生打開籠子,輕輕地拍了拍,說了聲“去!”可那只肥嘟嘟的鸚鵡機(jī)警而猶豫地望著籠外的人,好像充滿了困惑?;\門開了,它竟不挪腳,只是站在籠子里的橫欄上。李德生又晃了晃籠子,還將籠門朝下,像是要把鸚鵡當(dāng)液體倒出來。這招果真靈驗,鸚鵡撲騰了幾下翅膀,飛出籠子,落在陽臺欄桿上又不走了。
“去!”李德生揮手趕它。
這只鸚鵡老人養(yǎng)了很多年了,李德生不知道鸚鵡年齡,但也看得出它也老邁了。黃綠相間的羽毛不再靚麗,顯得粗糙,如同年輕人染的一頭雜毛。它的喙是鮮紅色的,又長又彎,下端快要插進(jìn)喉嚨。
“再不磨的話它會被自己戳死。”李德生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聽眾是兒子,覺得不妥,笑著補(bǔ)充道:“當(dāng)然也沒那么嚴(yán)重?!?/p>
他還記得父親將鸚鵡帶回家的那天。一個小小的籠子,那時它還沒長現(xiàn)在這么大,喙也短短的并不兇險,最吸引他的是羽毛,那么柔順美麗。估計是從哪個街邊小販處買來的吧,李德生猜測。他買了更大的籠子,放在陽臺的折疊桌上。那年李敞還沒出生。
鸚鵡便成了這個家的一員。陽臺在主臥,自從有了鸚鵡,父親過來的次數(shù)多了許多。以前,父親總是喜歡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或者披上衣服出門。從小他對父親的印象就是這樣:一個孤僻的中年人,后來變成孤僻的老頭。李德生甚至覺得父親晚年切除氣管手術(shù)愈合不佳,與他不愛說話有直接關(guān)系。他又早已不再寫字,像是徹底把自己封鎖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跟父親溝通,當(dāng)然,他也知道自己那一代人都是這樣。
有了鸚鵡,事情便有了些許變化。父親經(jīng)常無聲地走進(jìn)來,對李德生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去陽臺逗鸚鵡玩兒。如果李德生有空閑,甚至?xí)缸觽z一起觀察鸚鵡。鸚鵡羽毛脫落,他拾起那枚羽毛,遞到喙下,看著這沒頭腦的小東西啃食自己的羽毛。他回頭看向父親,訝異地發(fā)現(xiàn)父親面露煦融的微笑。
李德生曾試圖教鸚鵡說話,以失敗告終。這小東西只會嘎嘎亂叫,吵得妻子蘇云切齒。
這些事他都跟李敞講過,但往往開了頭,就看出對方興致不高,于是草草作罷。父親死后,他決定放生這只鸚鵡。去吧,去吧,他對鸚鵡說。鸚鵡凝視他。有一瞬,他覺得鸚鵡會突然沖他開口說:去了,去了。但它仍只是嘎嘎亂叫幾聲,不情不愿地?fù)潋v翅膀飛掉。他不知道它還是否保有生存技能,能否在水泥叢林中順利活下去。
夢境
暑假結(jié)束,李敞就置身于新世界。他第一次有了屬于自己的房間——死去的爺爺?shù)哪情g小屋,如今已修葺完畢,歸給他住。四面均是嶄新潔白的墻壁,那張總是擔(dān)負(fù)一個老人沉思的木板床也換成了席夢思。新鋪就的地板走上去會發(fā)出輕微響動。家具統(tǒng)統(tǒng)換了,連紗窗都是新的——不變的只有外面的風(fēng)景。那株大榆樹,柔軟的樹冠輕輕飄舞,仿佛不是經(jīng)受風(fēng)的吹拂,而是風(fēng)從里面鉆出來。
李敞一直都不好意思跟別人說,他初二前一直與父母同睡。主臥的床倒是很大,容納三人之外,哪怕再加一個李德生也無問題??墒?,那畢竟是與他人同床而眠,即使是父母。他總是睡在靠墻那一側(cè),面朝坑洼的壁面,想象自己獨(dú)自睡在自己的床上,忽略掉背后的世界。很多次,他必須假裝入睡,對床上父母發(fā)出奇怪聲音充耳不聞。他們盡量動作輕柔,不使床有太大躁動,為不吵醒兒子;李敞盡量呼吸自然,為不使他們發(fā)現(xiàn)他的假寐。
如今,他忽然獲得了一大片屬于自己的空間,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像是一個甫獲自由的囚徒,因習(xí)慣了禁錮生涯,面對大把自由心生恐慌。他眼前浮現(xiàn)出那只不情愿飛走的鸚鵡,覺得此時自己與它無異。他坐在床沿,隨即又躺在床上。天花板也粉刷過了,之前暗淡的燈泡換成了有點(diǎn)歐式風(fēng)格的吊燈。
他不覺睡著了。醒來時,看到一個穿著白色跨欄背心的老人正背對著自己坐在床頭,眨眼間就倏地消失不見。李敞知道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可那幻象如此逼真,他甚至感覺到了人的重量壓在床上而產(chǎn)生的輕微凹陷。毫無疑問,那個一閃而逝的老人是剛剛死去的爺爺。他并不害怕,因確信爺爺不會傷害自己。
不過,這也使他想到房間原是屬于爺爺?shù)?。自己像是一個強(qiáng)盜,霸占了這間屋子。剛?cè)胱〉哪嵌稳兆?,他搜尋著爺爺過往在此留下的痕跡,卻一無所獲。就連爺爺?shù)奈兜?,那股難聞的腐朽氣息,也絲毫不存了。爺爺真的消失了,這個人,在這個世界上。
僅剩的,似乎只有窗外的大樹,還有一小塊方方正正的天空。大榆樹并不屬于爺爺,但如今是唯一與爺爺生前還保持原狀的事物。它不會消失,更沒人能挪走。李敞走到窗邊,凝視大樹,仿佛要找到爺爺近乎終日凝望的緣由。風(fēng)過時,葉片相磨,似喁喁低語,有孩子繞著粗壯樹干大呼小叫,家長站在旁側(cè),互相攀談,偶爾還會有老人在地磚上用水寫字。樹的年歲據(jù)說很大了,有兩百歲之齡??伤K究只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榆樹。
最初的日子,他滿懷愧疚,并將這愧疚告知了李德生,后者以訝異和戲謔作回應(yīng)。
“這房子是你爺爺留給我的,以后也會留給你,”李德生說,“老子留給兒子,天經(jīng)地義,別瞎想這有的沒的?!?/p>
他看著兒子緊抿的嘴唇,心里無端端著急起來。他知道兒子心地善良,有時還表現(xiàn)出多愁善感的傾向,這種性格日后進(jìn)入社會必定吃虧。他的目光由訝異轉(zhuǎn)為憐憫,又從憐憫中帶出了些許輕蔑。
李敞緊閉雙唇,這是他進(jìn)入青春期以后的常用表情。以前不是這樣,以前他總是嘴微張著,露出一部分牙齒。后來學(xué)校合影,他看到自己這副表情,覺得太傻,就像扔掉小學(xué)時候的鉛筆盒一般棄之不用。他換上了一副更嚴(yán)肅的面容,為保有莫名滋生而出的某種過剩的自尊。
對于爺爺?shù)睦⒕魏芸炀推较⒘?。他漸漸習(xí)慣了自己獨(dú)居一屋,不再去回憶小屋曾經(jīng)的模樣,就好像他生來就擁有這間屋子。他悄無聲息地在這間屋子里生長,雙腿變得細(xì)且硬,胳膊上生出了并不明顯的小塊肌肉。
故事
李德生開起滴滴后,總覺得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干起了老本行,心里不知該作何感想。三十多年前,他開出租時還是個頭發(fā)烏黑的年輕人,那時私家車還未普及,出租車也是稀少,司機(jī)師傅們往往都在固定的地點(diǎn)“趴活”——比如酒店、商場、火車站。有的老師傅甚至還有固定的乘客,當(dāng)然身份都不一般。但是車少,供不應(yīng)求,賣方市場,那些有身份者也得看司機(jī)師傅臉色行事,隔三岔五送煙送酒,以示感謝。
當(dāng)時他還年輕,入行不久,沒有固定乘客。有一次他去酒店“趴活”,上來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英俊男子,穿時髦的進(jìn)口皮夾克,大皮鞋,戴墨鏡,打扮得像是電視里的美國大兵。也許是剛從海邊回來,男子的臉曬得黝黑,因此車開出去五六分鐘,直到他摘下墨鏡,李德生才認(rèn)出對方是個演員,剛主演過一部大火的電視劇,在里面演末代皇帝溥儀。不過,李德生只是從后視鏡多看了兩眼,依舊保持沉默。他還未像那些老師傅般與顧客談笑自如。
那位演員的目的地是 “老莫”(莫斯科餐廳),可是行至半途,他忽然招手讓李德生停下,說等他幾分鐘,然后走進(jìn)一家商場。李德生候在商場門口的停車場,過了一會兒,他下車用毛巾擦了擦擋風(fēng)玻璃上的臟污,重新回到車上,看了眼傳呼機(jī)上的信息(天氣預(yù)報),又喝了幾口當(dāng)時女朋友(一年后分手)泡的鐵觀音,沖窗外吐了幾口茶沫子。演員遲遲不回來,他看了眼手表,過去快一刻鐘了。又等了十來分鐘,他再次下車,走進(jìn)商場,找尋演員的身影。由于太過顯眼,他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站在柜臺前的黑色皮夾克。旁邊還圍著三個漂亮的女售貨員,發(fā)出陣陣笑聲。演員意猶未盡,還準(zhǔn)備繼續(xù)說下去,這時李德生走到他身邊,問他什么時候上車。
“你計價就好了嘛?!毖輪T愣了愣,有點(diǎn)不耐煩。
“我也有自己的事情,”李德生說,“要不我把你放在這兒,你再叫一輛得了?!?/p>
售貨員們止住了笑。即使曬得很黑,李德生仍可清楚看到演員的臉發(fā)紅了,不過后者一聲不吭,重又戴上墨鏡,像個被家長領(lǐng)走的犯錯孩子,跟他回到車上。
——這件事李德生不知講過多少回,最早跟其他師傅講,收到一致訕笑。這算什么!還有更大牌的明星呢,那個什么劉××,還不是在風(fēng)里等了我半小時!他們回車隊常聚在一處,回顧自己的“英雄事跡”。然而時代很快就變了,李德生并不懷戀。他深知如今是常態(tài),當(dāng)初才不正常。你能想象曾經(jīng)的國營商場里會貼著“禁止打罵顧客”的告示嗎?他不指望回到過去,只喜歡講這些小故事,似乎這是他與他人,或者說與世界親近的方式。
他靠著這些小故事分辨與自己脾氣相投的人,就像小動物靠氣味辨認(rèn)同類。他能看出誰是真覺得有意思,誰則是敷衍了事。就這樣,他在九十年代中期,與一名聽他的故事時毫無造作哈哈大笑的乘客(后來兩人成為朋友)一起做皮鞋生意。做了兩三年不見起色,這期間倒與一個經(jīng)常一起抽煙聊天的商場管理人員混熟,生意黃了之后,他被推薦,搖身成了商場的行政人員,一干就是二十年。他又積攢了不知多少故事,像湊齊了一副撲克,等著給對家發(fā)牌。
李敞出生時,李德生已至中年。他哄孩子睡覺的方式不是唱搖籃曲,是講故事。大夏天,他光著膀子,抱著孩子喋喋不休地一邊講一邊在屋子里轉(zhuǎn)悠,最后雙雙捂出了痱子。妻子蘇云嘲他“可算逮著個不會逃跑的聽眾了”,李德生聽了,嘿嘿一笑。有時他凝視孩子熟睡中平靜的面龐,竟然真覺得,這是上天賜給他最忠實,也是最重要的聽眾。
聽眾
從小,李敞就喜歡聽李德生講故事,那是他從未接觸過的世界。比起蘇云,他更愛跟李德生待在一起。父子倆晚飯后總會一起在家旁邊遛彎,經(jīng)過嘉里中心,轉(zhuǎn)到國貿(mào),有時還會走出去更遠(yuǎn),直至日壇公園的使館區(qū)附近。一路上,李德生講各種故事,有些是真的,有些添油加醋,有的干脆是編的。李敞牽著爸爸的手,懵懵懂懂地聽著,如果快到家時故事還未講完,他就指著嘉里中心的方向說:“咱們再繞一圈吧!”
周末,他們會去更遠(yuǎn)的地方,比如西單、王府井。路過西單圖書大廈時,李德生總會硬拉著李敞進(jìn)去,告訴他多讀書有好處。李敞則一心往漫畫區(qū)鉆,每每被李德生揪出來。每次他都會給李敞買一兩本書,大多是些寓言故事或人生哲理之類。他自己卻看不進(jìn)去,他講的那些故事全是從生活里得來的,但他知道讀書的好處。
走出圖書大廈,就到了中午。李德生總是換著樣在附近找好吃的,這是李敞除了聽故事另一件最令他期待的事。從爸爸口中,他知道了不要在王府井步行街吃所謂北京小吃,都是蒙外地人的;也知道了李德生小時候曾為爺爺?shù)竭@里買酒,結(jié)果一路走一路喝,到家便大醉了。那時李德生很少講關(guān)于李敞爺爺?shù)氖?,就算提到也是一筆帶過。雖然他們住同一屋檐下,平時卻像是陌生人。
那是李敞與李德生最親近的一段時光。后來李敞漸漸長大了,李德生的故事翻來覆去不知講了多少遍,往往李德生剛開口,李敞便已想出下文。李德生渾然不覺,仍不時喊李敞下樓遛彎,卻沒注意到李敞的不情愿。他依舊講起那些翻來覆去的故事,偶爾也會增添幾個新故事,可不知為何,李敞總覺得即使是新故事也了無趣味。是爸爸講故事的能力減弱了嗎?他不得而知,只是感覺以前很享受的遛彎時間,如今卻仿佛例行公事,跟出早操沒兩樣。因此,走到半途就沒了力氣。
李德生仍沉浸在講故事的愉悅中。
是從什么時候,李敞不再享受爸爸的講述了呢?他自己也不明白。那時他會時常講一些關(guān)于自己的事,比如學(xué)校里的事,比如喜歡的歌手,比如跟自己要好的同學(xué)。
“他演過什么?”李德生問。
“不是演員,是唱歌的?!崩畛ㄕf。他之前已經(jīng)講過一次了,可李德生總將他與一個演員搞混。
“小鮮肉……”李德生冷笑。
“他很有實力的,之前他在……”
“現(xiàn)在這些歌手、演員,我真是看不懂了,國家就應(yīng)該管管……”
“對,哪有陳××牛?!崩畛ü室庹{(diào)侃道。陳××就是李德生故事里那個被他噎得沒話說的著名演員。
“他也就那么回事吧,演什么都一個樣?!崩畹律c(diǎn)點(diǎn)頭說。
李敞閉了口,李德生也沉默下來。兩個人像有默契似的,一路無語地回了家。
“你以后少跟徐江玩?!?/p>
“為什么?”
“那孩子心眼兒太多,你太老實,得吃虧?!?/p>
期待
這棟中國版“赫魯曉夫樓”也經(jīng)歷過些許變化。奧運(yùn)會那年,李敞剛上小學(xué),有天放學(xué)回家時看到幾個工人綁著繩索,從頂層順樓而下,每人腰間還挎著染料桶,給樓層粉刷。這是市容市貌改建的一部分。李敞只覺粉刷后的樓猶如新蓋出來一般,原本灰暗破舊的紅磚外表刷成了嶄新的鵝黃色,像是圖畫書上那種建在山林里的小房子。再次走進(jìn)單元樓內(nèi),心情都與以往不同,盡管樓棟內(nèi)仍是燈不亮,垃圾隨處丟,欄桿落滿塵的景象,但畢竟是有什么不一樣了。最初那幾天,李敞都是橫跨幾階臺階上下,腳步格外有力。
又過了兩三年,樓里開始有人動員裝電梯。老樓老人多,走上走下不便,居委會的人員挨個敲門,讓業(yè)主簽字同意。那天家里只有李敞和爺爺,李德生與蘇云都上班未歸。李敞還記得爺爺站在門口,聽那個穿社區(qū)工作服的阿姨費(fèi)力解釋裝電梯之事項,手里拿著表格夾和圓珠筆。爺爺似懂非懂地點(diǎn)著頭,聽到要簽字時,他忽然從那種夢游般的含混中清醒,沖工作人員遞過來的圓珠筆擺了擺手,又指了指李敞,意思是讓他簽。李敞正躍躍欲試,社區(qū)阿姨苦笑說,孩子不行哦,得業(yè)主簽字。又僵持了一小會兒,阿姨說以后再來,便關(guān)上了門,但李敞印象里再未來過。
電梯的事終究不了了之。后來李德生沒事就會罵幾句,這棟樓里的人屁事都辦不成,不就心疼要自己出錢,這下好,繼續(xù)爬樓梯吧。
電梯沒裝成,倒是換上了電子門,需要刷卡才能進(jìn),名為確保安全,但沒多久門就被人暴力地拉開幾次后徹底報廢了。
2014年,李敞記得清楚,又開始有傳言說樓要拆遷,要在此蓋國貿(mào)四期。那段時間李德生每晚吃完飯就急不可耐披衣服出門。那時李敞早就不愿與他遛彎了,他更喜歡找附近的同學(xué)去滑冰或打籃球,父子倆各玩各的。李德生出去后,李敞問蘇云,爸爸去干嗎?蘇云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嘲諷,又跟他們做美夢去了。
一天晚上,李敞從國貿(mào)內(nèi)的滑冰場出來,快到家時,看到昏暗的路燈下聚著一群中年男女,正大聲抽煙聊天。他聽出里面有李德生的聲音,便在旁邊的自行車棚前停下,聽他們說話。原來都是一些街坊鄰居,正在商量拆遷款的事。那夜霧氣彌漫,是北京霧霾最嚴(yán)重的時候。李敞隱沒在黑暗中,分明看到李德生在燈光與霧氣中的笑臉,使他想到他們曾經(jīng)一起遛彎的日子。有些快樂一旦失去就無法再回來。他并未與李德生打招呼,自行回了家。
從那晚起,李敞也有了隱隱的期待,說不定之后就會換個環(huán)境。至于什么樣的環(huán)境,比現(xiàn)在是孬是好,他都不在意,只是想離開這里。每當(dāng)李德生提起拆遷的話題,就像往他心里扔進(jìn)一塊松木,令期待的小火苗猛地一躥。他并不表現(xiàn)出來。
蘇云從不搭理這種話題。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捕風(fēng)捉影。興致好的時候,她就會在一旁冷嘲熱諷,說天底下居然還有李德生這么天真爛漫的人,這個地段拆得起嗎?要拆為什么十多年前北京房價還未暴漲時不拆?李德生說又不是我能決定的。
李敞這才知道,十多年前,自己還在襁褓中時也說要拆,不同的是那時蘇云也相信會拆,周圍都拆了,沒理由不拆這棟。可最后它居然真的屹立到今天,被包圍在國貿(mào)商區(qū)、嘉里中心和萬達(dá)廣場的縫隙中,像是一座挺過拆遷大潮轟炸的碉堡。人人都盼著它倒下去,直到最后不得不承認(rèn):它會比他們中很多人活得更久。
事實證明蘇云是對的。不知從何時起,李德生吃完晚飯就打開電視,不再像以前那樣下樓“鬼扯”(蘇云語)。流言蜚語終會散去,這棟并不高大但異常堅固(始建于唐山大地震三年后,據(jù)說可防十級地震)的樓將繼續(xù)矗立不倒。
天空
升入高中,李敞個頭猛躥。初中還不顯,現(xiàn)在筋骨像是得了釋放,一個勁兒伸展開來。他在班級的座位和出操的位次一再退后,直退到最后排。原本李德生在他那一輩人里個子不矮,上回單位體檢量得一米七六,回家抱怨說以前是一米七八,不知因何短了兩厘米。蘇云說你這是老了,人老就會變矮。李德生反駁,那我爸呢?李敞爺爺個子比李德生還高一點(diǎn),年老時背駝了,但跟李德生站一起時仍大致一邊高。李德生不止一次說過,如果不是生下來正趕上那三年困難時期,營養(yǎng)跟不上,自己至少得一米八往上。他家里人都高,李敞爺爺不用提,還有他三叔、四叔……全是大高個兒。李德生總愛講,老李家以前是大戶人家,我爸小時候吃得比我精多了。蘇云便不失時機(jī)接上一句,大戶人家怎么現(xiàn)在住得這么緊?李德生說,兩碼事。
李敞短短兩年,個子就追上了李德生,且大有超越之勢。以前不覺得,現(xiàn)在李敞每次進(jìn)出臥室,必得彎腰低首,否則總感覺會碰到額頭。他還專門研究過,主臥的門框似乎確實比次臥高出幾厘米,不知是當(dāng)初設(shè)計疏忽,還是為了節(jié)省材料。
這扇屋門爺爺在世時經(jīng)常關(guān)著,到了李敞住,屋門便約定俗成般整日開啟。主臥和次臥彼此相對,隔著不長的過道,從那屋可以直接望穿這屋。有時,李德生會瞅一眼那屋,看到李敞伏案寫作業(yè)的背影,覺得心里穩(wěn)妥,又有種幸福。李德生碰了碰同歪在沙發(fā)看電視的蘇云,說瞅瞅孩子,能坐得住,準(zhǔn)保成績有進(jìn)步。蘇云也傾身望去,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眼睛離書本太近了。
有時,李德生削好水果,走進(jìn)小屋,將盤子放在李敞的書桌上,囑咐他適當(dāng)休息,吃點(diǎn)水果,注意眼睛。李敞含混地“嗯”了一聲,將一塊水果投入嘴里,繼續(xù)作業(yè)。李德生想摸摸他的后腦勺,但一來怕打斷思路,二來孩子大了,親昵的舉動多少有些難為情,便放輕腳步,轉(zhuǎn)身離開。
蘇云偶爾也會過來,跟李敞聊聊天。問問學(xué)校情況,午飯吃了什么,與同學(xué)相處怎樣。她的教育理念是需要了解孩子的情況,但不過多干涉?,F(xiàn)在孩子都有主見,最重要的是傾聽孩子的情感需求。蘇云愿意做一個開明的媽媽,成為自己孩子心靈的朋友和后盾。
這些都是從一些情感公眾號上看來的。蘇云退休時正趕上疫情,哪里也去不了,每天的娛樂就是看公眾號文章、直播和電視劇。從年輕時,她就為如何打發(fā)時間苦惱。舞廳興起那會兒,她白天在一家機(jī)關(guān)閑坐,晚上就去舞廳。那時她苗條、漂亮,機(jī)關(guān)里圍在她身邊的小伙兒不少,但她偏偏看上了會講故事的李德生,當(dāng)然,順便還可以享受專車接送的待遇。他們是在舞廳認(rèn)識的,只有李德生有將同樣的笑話逗笑她兩遍的功夫。有一次,她在舞廳里見到一群人圍住一個打扮入時的女孩,有人還拿著紙和筆,似乎在索要簽名。那是誰?蘇云望向那邊。王靖雯,一個唱歌的,你認(rèn)識嗎?李德生說。我知道!蘇云叫起來,我喜歡那首《天空》。你等等,李德生說著,徑直走過去,擠開人群。片刻后,他回來,將一張紙片遞給蘇云,上面簽著“蘇云你好 王靖雯”七個字。
李德生解釋說,有次王靖雯回北京,是他送去的酒店,倆人侃了一路,下車時還要給他10塊錢小費(fèi),說是香港習(xí)慣,他沒收?!八€記得我?!?/p>
開門
李敞煩透了。首先是這門。
進(jìn)出時,就覺得要受門楣的襲擊,盡管并沒有一次真的撞到。視覺的誤差每每令他心驚膽戰(zhàn),而他厭惡每次通過時的這種小小的偷襲,小小的不得已。當(dāng)然,并不是什么大事,然而每次都造成他情緒的些許波動。平靜時還好,如若心情暗淡,就開始憎恨這門,心想不如再低一點(diǎn),這樣自己定會更加注意,或是高大一點(diǎn),就不會有任何問題。如今不上不下、不寬不窄,真像一把鈍刀懸于頂上。
不幸的是,進(jìn)入高中以來,心情暗淡的狀況已成常態(tài)。他被學(xué)習(xí)跟不上、與同學(xué)處不好關(guān)系所困擾。他緊閉雙唇,并不想以此獲取任何安慰或同情,相信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重獲內(nèi)心的安靜。
可是,安靜亦不可得。李敞正苦思冥想某些問題時,忽然就會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一盤水果端至面前。有時,他正偷偷玩手機(jī),那腳步聲簡直要把他的心臟驚嚇出來,不得不時刻防備腳步聲的突然襲擊。他想,為什么自己就不能擁有對方敲門的權(quán)利呢?進(jìn)而又想到,門根本就沒關(guān)過。
怎么就想不到關(guān)門呢?于是,他首次關(guān)上了門。最開始還無異樣,不過十分鐘后,門就被打開了。當(dāng)然,這也在李敞的預(yù)料之中——他雖是背對主臥,但背脊時常能感受到來自李德生和蘇云的目光之灼?,F(xiàn)在,他用一道原本痛恨的門阻隔了窺探的目光,心中涌出幾分小小的得意。
“怎么關(guān)門了還?”李德生狐疑地推門而入,四處打量,好像兒子的屋里藏進(jìn)了什么秘密。沒有秘密,李敞想,所有的秘密都已經(jīng)在你剛剛穿過的門上了。
“為什么不能關(guān)?”李敞反問。
李德生露出一副不明情況的呆樣,“呃,不通風(fēng)啊?!?/p>
“可以開窗?!?/p>
李德生歪著頭想了想,有些苦惱似的退下。李敞再次將門關(guān)嚴(yán)。他將手放在實木門扇上,之前爺爺還在時,這是一扇鐵欄和紗窗組成的彈簧門。他好像第一次認(rèn)識了這門,它不再是苦惱的來源,而成了朋友,成了武器。
又寫了大約一刻鐘作業(yè),門把手再次轉(zhuǎn)動,蘇云走了進(jìn)來。她坐在床沿,親切地問他學(xué)校的情況,中午的伙食,跟同學(xué)相處是否融洽。他仍然是老一套:用最快的語速和最簡潔的詞語,說明一切都好。最后,蘇云說:“門別關(guān)了?!?/p>
“為什么?”
“我們的門也是開著嘛,這樣通透。”
“爺爺在的時候,不也經(jīng)常關(guān)嗎?”
蘇云顯然有些生氣了,而強(qiáng)壓怒火,“爺爺是爺爺,你是你!”
“我不知道關(guān)門有什么問題?”
“那開門又有什么問題?”
兩人互不相讓。蘇云忽然想到自己讀到的那些公眾號,此時才是真正的考驗。她的表情緩和下來,走之前說:“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彼秊檫@句既沒有放棄立場,又留有余地的話感到滿意。
“這熊孩子就是沒事找事兒?!崩畹律吹介T再次關(guān)閉,滯后的怒氣才開始翻滾。
“這是青春期?!碧K云冷靜地說,“青春期的孩子需要有自己的空間,隱私?!?/p>
“什么隱私?”李德生冷哼一聲,“偷偷玩手機(jī)還是看課外書?隱私就是不想讓咱們監(jiān)督他學(xué)習(xí)唄!”
“也不能這么絕對?!碧K云雖然覺得此話有理,但她知道李德生的脾性,就像他講故事一樣,如果有支持他的聽眾,一定會做得更加起勁。公眾號里說,不要跟青春期的孩子硬碰硬,結(jié)果只會兩敗俱傷。
只是關(guān)上一扇薄薄的門,就好像重新獲得了自己的世界。李敞在并不大的屋子里來回走動,如同國王巡視新的領(lǐng)土。不過,冷靜下來之后,他又有些莫名難過。他看著放在書桌上還未來得及吃的蘋果,已經(jīng)迅速氧化變銹了。他還想到了爺爺,上高中以后,他就很少再想到他了。此時,他想到爺爺在此屋住了三十多年,想到他每次通行時都要低下頭,在這扇狹窄的門前。(節(jié)選)
……
原載《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2023年第5期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寫詩,大學(xué)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小說集《菜市場里的老虎》《熱帶》,長篇小說《上京》《身外之?!返取?/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