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3年第1期|北喬:菩薩蠻(節(jié)選)
· 壹 ·
多年后,她看著平生寫下的第一封信,真不該哭,也不想哭,只是眼淚不爭氣。她沒有替自己哭,是為他哭。他的服刑生活,難受著呢。也是好事,從此,他不會再惹禍。一切,從此能好起來?,F(xiàn)在想起來,那晚的眼淚,不全是咸的。
那個晚上的情形,她依然記得很清楚。不是刻骨銘心,而是這些年,這樣的夜晚,經(jīng)常會重復(fù)。常常,許多事,許多話,沒完沒了地重復(fù),會令人覺得乏味,甚至厭惡。可她需要這樣的重復(fù),并將其作為一天天生活的支撐。她以為那晚會把淚水流干,沒想到,那只是開始。似乎不再是因為痛苦、孤獨、脆弱,淚水可以讓她洗去疲憊和漫漫長夜的漆黑。
最初兩三年,她有時還在信中提及自己的哭泣。后來,以淚洗面,只有她自己知道。
隱藏脆弱,可以讓自己變得堅強。而她從沒說過“堅強”這個詞。這個家,離不開她。
與堅強相比,她的勇敢更可貴。
· 貳 ·
我見到這些信時,已是2019年6月。這時候,她丈夫出獄近兩年。
100多封信,讓11年的時光得以觸摸,心靈的足跡,如此真切。其實,我可以早些看到這些信的,但一直沒有勇氣。我們從過去一路走來,但要重新進入身后的歲月,有時真要做足心理準備。揭開傷疤,只是痛,咬咬牙,能挺過去。而走進她的這11年,我一直推不開羞愧這頭神獸。在那破舊的老屋和同樣破舊的生活里,她一路走得如此執(zhí)著、如此深情。她默默地扛下了所有,淚水擦亮了一天又一天困苦的日子。她在憂傷里成熟,知道自己要什么,把苦澀嚼出了甜滋味。而我,常常與此相反。
信封都是白色的,一如她眼睛里的那一團光。左上角卡通小豬、小兔、小老鼠,色彩鮮艷,夸張且擬人化,尤其是眼睛特別大。她的心里一直住著一個少女,稚嫩、纖弱、童真,不希望自己長大,對生活充滿熱情。喜歡卡通的人,大多有這樣的心境。我想,她也不例外。封皮紙很薄,厚厚的信紙把信封撐得鼓鼓的,少說也有三張紙。
每封信都保存完好,甚至看不出曾走過千山萬水,走過幾千個日日夜。信紙都是十字折疊,折痕很多。每封信,她丈夫都會反復(fù)看,看好了,就小心地收起來。這些年,這些信就是他唯一的安慰。我相信他說的話。
我把信放在桌子里端最下面的那個抽屜,這是我房間里最為隱秘的地方,唯一上鎖的抽屜。抽屜很大,但此前只有我的一本日記本,一本空白的日記本。我一直想寫日記的。買了最喜歡的日記本,而且還有密碼鎖。那密碼一定不是我的生日,我不會讓別人輕易猜到。我從沒寫下一個字,但這并不妨礙我采取自認為最安全的保管方式。
有好幾次,我取出這些信,一封封排在桌子上。明明是白白的信封,我眼里卻是小巷里的一塊塊青石板,溫潤、幽靜。
直至臨近約好的歸還時間,我終于打開了這些信。
是的,每封信基本上是三頁紙。字不怎么好,但筆畫很認真,看起來,她寫得很慢。小學(xué)二年級的詞匯量,限制了她的書寫速度。每頁上也有涂改,有的字,改了兩三回,最后還是錯字。這一行行工整的字,就像地里一行行的莊稼??粗牛揖湍芨惺艿剿龑ι畹膽B(tài)度。雖然貧窮、勞作和操心讓她走起來歪歪扭扭,可她走得很認真。
我已經(jīng)有好多年不寫信,不讀信了。那晚,我在她的信里回到了從前,她從前的生活,以及被我們甩在身后很遠的生活。這樣的生活,與書信有關(guān),又可以沒關(guān)系。問題在于,那些質(zhì)樸的、真誠的生活,確實被我們拋棄了。
· 叁 ·
鴿子又來了,每天的這個時候,總會有一只鴿子來到我的窗前。這座樓的六層有幾個窗臺,經(jīng)常被一群鴿子占據(jù),多半是早上,或者下午。我一直不知道這群鴿子是哪里的。白天,它們?nèi)ツ膬毫耍客砩?,什么地方是它們的家?多半在黃昏,我在樓前廣場會遇見它們。三五成群,也有個別的站在花壇邊,像個思想者。它們與人保持安全距離,你可以凝視,也可以接近,但絕不可能碰到。一步步,慢慢靠近,如果你不伸手,它們可以只離你一步。再近,它們就飛開了。你沒走近,它們會走過來,有時還會把你圍在中央。小小的鴿子,似乎參透了某種相處之道。我一直沒在廣場上找見常到我窗前的那只鴿子,我確定它在其中。有一次,我從對面樓下來時,就看見一只鴿子從我的窗臺飛到了廣場。
我們之間隔著玻璃。它相當?shù)?,倒是我被它撩得不行。我可以盯著它看,哪怕是緊貼著玻璃,但不能舉起手機。只要我舉起手機,它就會騰空而起。它這是怕我拍照,還是因為它與手機是敵人?
有了手機,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人們的通信、交流方式發(fā)生了變化,文字隨之失去血性。如其人,筆畫里注滿瞬時的情感或情緒,這樣的字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鋼筋般的線條,面無表情,每個字都是陌生人。打電話、發(fā)語音,甚至視頻通話,可以聽到對方的呼吸,進入共時的面對面狀態(tài)。各有各的好,只是我們踢開了曾經(jīng)愛不釋手的書信。便捷的技術(shù),也便捷了我們的浮夸。說東扯西,吹牛開玩笑,把虛假的言語說得無比真誠。一片歡笑,包括狂笑、浪蕩的笑、與心跳無關(guān)的笑,人們在親切的氣氛中越來越孤獨?,F(xiàn)在,還有多少人能放下所有,只為交流而交流?不在飯局,不在酒吧,只是在戶外的長椅上、河邊,靜靜地坐上許久。交流,在無聲中展開。
寫信,是古老的交流方式。一種生活氣質(zhì)和由此而來的生活審美。把寫信當成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當下,有幾人能做到?反正,我做不到。我們有理由,快捷、精準、效率,生活容不得我們拖拖拉拉,漫無目的。節(jié)奏快了,我們把自己搞得手忙腳亂,不再珍視那無功利的抒情。尤其是與家人通話,語句少得可怕,時間短得可怕。母親病重期間,我一周至少打一次電話。有段時間,工作相對有規(guī)律,我?guī)缀跆焯齑?。是的,只要有時間,我就和母親通話。常規(guī)的問候之后,我常常啞口無言。有時,是聽到母親虛弱的聲音,我難受得說不出話來。掛斷電話,快速逃離。有時,覺得沒有什么實質(zhì)的事要說,腦子里的詞匯消失殆盡。與朋友間也是如此。所謂有事說事,無事話三句。時間太寶貴,哪有時間閑聊啊。問題是,我們常常用寶貴的時間做了太多的無聊之事。太多的虛無,竟然被我們視為實實在在的擁有。所謂的忙,所謂的沒時間,只是選擇上有輕重緩急之分。
她可以少寫信,可以不寫信。這樣做,她的理由比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要多。偏偏,她沒有。
一個柔弱的妙齡女子,甘愿放棄童話和浪漫,支撐起一個家,11年不離不棄,等待從泥沼里爬出的丈夫。我深為感動。白天,為了生計風風火火;晚上 ,孤燈下,一行行文字似清水,如她一樣的清水。清水洗塵,洗去生活的飛塵,為丈夫的心魂洗塵。
· 肆 ·
生活,總會改變。多半如溫水煮青蛙,那些細小的變化,不被我們察覺。有節(jié)點、有坐標的事情,畢竟是少數(shù)。她從結(jié)婚后,某種狀態(tài)就像一根橡皮筋,一天天在拉長,不由得她左右。要是哪天斷了,可如何是好?她不敢想。她時刻保持警覺,得來的只有焦慮。
丈夫是個善良的人,有頭腦,肯吃苦。她當初看上他,圖的就是這些。盡管后來發(fā)生的事,讓她接受不了,但她一直認為自己沒有看走眼。結(jié)婚,就是找個人一起過生活,生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錢多,過錢多的生活;錢少,過錢少的日子。兩口子和和氣氣、安安穩(wěn)穩(wěn),比什么都強。丈夫和她想的不一樣?,總想快點掙些錢,成天往外跑。沒見到錢,也越來越見不到他這個人。
丈夫半年多沒回家,那段時間,她最怕碰見熟人。出門去地里,總瞅人少的時候去,路上遇上人,頭一低,遠遠避開。問她丈夫的情況,人家是好心??伤?jīng)不住這樣的問。已經(jīng)提心吊膽了,聽別人打聽,心里更害怕。
石頭終于砸下了。那天,聽到敲門聲,她心里一喜,這是他回家了。跑出屋,她的步子又慢了下來,院子門啪啪作響,她心頭緊了起來。來人送的是丈夫被逮捕的通知書,出事了,還是出事了,石頭沒有落地,砸在她身上。她倚著門框好久。腦子里空空的,腿邁不開。她害怕,她難過。
這里的四月天,還會下大雪?,F(xiàn)在的屋頂、土墻上堆著雪,邊上掛著的冰凌,像一把把劍。雪是白的,門和墻是黃的,一身黑衣服的她,就像是站在白天里的黑夜。不出事,可能沒事,也可能出大事,多大的事都有可能。現(xiàn)在出事了,怎么就出事了呢?這要被關(guān)多少年啊?他得受多少苦,自己可怎么辦?
又過了10個月,他來信了。被判了15年,被送到了服刑地。
15年,不短啊,太長了,到那時,自己就40歲了。事已經(jīng)出了,也沒法子躲了。不是最大的事,他吃了這次虧,以后會長記性的。終于知道他在哪兒了,再也不用擔心他出事了。她知道這樣想,不好,但心里還是閃過前所未有的踏實。
這天晚上,她寫信寫得很難,寫得很心痛,寫得很無助,寫得很幸福。兩頁紙的信,她整整花了六個晚上。
這一天,是2008年4月22日。生活從這一天開始,幸福又沉重。
他記住的是被抓的那天,2007年5月8日。這是他重生的日子。
· 伍 ·
她看了看孩子,小臉紅撲撲的,睡得正香。3歲多的男娃,這邊說要睡覺,那邊倒頭就著了。東房里的婆婆,也該睡著了。這些天,婆婆總說身子沒勁,愛發(fā)困。她拿起火鉗把爐子里的煤塊理了理,上下倒個兒,堆得密實些,可以壓住火。爐蓋蓋上,水壺坐上,再關(guān)嚴爐門,爐子早一點封,就可以多省點煤。煤是要錢的,不省著用,撐不過這個冬天。過會兒,坐在屋子里會有些冷。她還不知道今晚什么時候才能躺下,能不能睡著。孩子和婆婆在被窩里,不會覺著冷。這就好。她就在爐子跟前坐著,近些,總會暖和些。
前幾天的一場大雪,在院子積得很厚,這會兒亮得有些刺眼。從房頂垂下的燈泡,讓屋子里有些發(fā)紅。不,是褐紫色才對,就是流出的血干了之后的顏色。這房子比她的年紀大多了。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說白了,就是墻全是土墻,門窗柱梁是木頭。土墻上坑坑洼洼,像一條豎起來的土路,又像被歲月虐待了很久的臉。明暗之間,斑斑點點,各種各樣的形狀,怎么看,都像一個又一個傷疤,有些傷疤好像才剛結(jié)痂。所有的木頭,都是枯樹的樣子,被煙熏得灰頭土臉。
以前總覺得房子就是房子,今晚,這房子多像一個人,沒有血色,皺紋像一條條暴突的青筋,幾十年的日子換來了這樣的沉默,連一聲嘆息都沒有。自己老了,想必也是這樣子。可是,她今年才24歲。她不是怕老,而是不敢想這一天天的,怎么才能過得下去。
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的茶幾,平常也當桌子用,確實舊了,好幾處的漆皮已經(jīng)卷起,整個模樣和土墻差不多。這是家里最像樣的一張桌子,那張放黑白電視的桌子,比這更舊,一條腿已經(jīng)斷了,下面墊著石頭。放著的信紙,顯得格外新。給丈夫?qū)懶牛撬滋旖拥秸煞虻男啪痛蛩愫玫?。家里沒有紙筆,這是下午剛買的。有好多話要說,也知道從哪兒開始,可筆在手上,感覺特別重。把心里想的,一筆一畫寫出來,對上學(xué)只上到二年級的她,真的很難。鐵鍬、鋤頭,她能揮動,繡花針也可以在指間如游龍,可這筆不但很沉,而且讓手指都變僵了。
沒想哭,淚水已流到腮邊。不應(yīng)該哭的,她抹抹眼睛揩揩臉,開始寫信。寫每個字都像搬一塊大石頭,歪歪扭扭的,和她踉蹌的腳步差不多。寫著寫著,淚水又涌出來。她一直沒有哭出聲,因為孩子在身邊,因為婆婆就在隔壁。
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了,慶幸才是,不要哭的???,還耽誤寫信。
這天晚上,她在寫信,也是兩個自己互相說話,對面的自己一直在勸,一直在開導(dǎo)。一個哭著,一個表情平靜,似乎還有些許的幸福。
沒有太多的細節(jié),只是不斷地重復(fù)再重復(fù)。
· 陸 ·
家里的七畝地在山坡上,這里被稱為坡地。近處沒有水源和溝河,只能指望下雨??刻熨p飯,憑力氣掙飯。一天到頭辛辛苦苦,再好的收成,也不能養(yǎng)家糊口。不種,那更沒處活了。坡不陡,一層層的地像臺階,上上下下,她不嫌累。多走這些臺階,日子就能平坦些。這些坡地,又像干瘦的肋骨。生龍活虎的人一天天侍弄著這些肋骨,把時光和力氣耗在這里,直到有一天自己也落成這模樣。
天空有鳥飛過,在高原上,這樣的情形不多見?;蛟S是自己平時低頭干活,顧不上直起腰仰望天空。是這樣的。小的時候,也曾躺在草垛上看星星月亮,看藍天,以及和鳥兒一樣的白云,和衣裳一樣的白云。那天。她實在是太累了。翻了幾壟地,彎成弓形的腰像一把死死扣住的鎖。拄著鐵鍬,用勁把腰拉直。擦汗時不經(jīng)意昂起頭,天空恰巧飛來幾只鳥兒。盤旋,滑翔,陽光下,翅膀顯得特別亮。以前看到這樣的鳥兒,她會張嘴歡呼,聲音不大,像鳥兒飛出的弧線那樣柔。如果四周沒人,她還會張開雙臂,時而小跑,時而繞圈,把自己想象成鳥兒中的一員。今天,她靜靜地望著鳥兒。只能望一會兒,還得抓緊翻地。偌大的天空,鳥兒可以盡情地飛。多自在,多輕松。走在地上的人兒,怎就這么難?要是自己能飛多好,不花錢買票,就能去看看他。天很大,地很廣,她覺得自己太小太小了。
她沒想飛起來,只是雙腿發(fā)軟,一下子栽倒。剛剛被她翻過的地,很松軟,但沒能好好托住她。瘦小的身子在坡上滾落,無聲無息。以前可不這樣的。在父母身邊時,要是這樣摔一下,大呼小叫,免不了的,那聲音讓自己都覺得恐怖。結(jié)婚后,遇上事,雖說不再任性地聲張,但有時還會回到孩子時的樣子。
停下時,渾身是土。她坐在那兒,反而笑了。幸好這地剛被自己打理過,沒有硬土塊,沒有枝條、鐵絲。幸好倒下的時候,推開了鐵鍬。早上,她剛磨過鍬,锃亮,刃利著呢。
她就坐那兒,坐了好一會兒。婆婆在家?guī)е⒆?,四下也沒有人。漸漸地,她特別想哭。那就哭吧,放開了哭。哇哇大哭,肩頭抖得像風中的樹葉??拗拗?,她就趴在了地上,把自己蜷縮成一條蟲子。
哭得呼天搶地,可淚水很少。這和夜晚相反。夜里,淚水流不停,像條靜默的河。
聲音從尖銳到凄厲,從高亢到低沉。胸悶,喘不過氣來。嗓子開始發(fā)干時,她不敢哭了。不能讓婆婆和孩子知道自己哭的,在他們面前,她得笑。
不敢哭,也哭不動了。渾身上下軟軟的,一點勁兒也沒有。她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了。有沒有暈過去,她真的記不得了。在地里干活累了,坐下來歇歇,迷迷糊糊里打瞌睡,那是有的。
· 柒 ·
不停地做活兒,把自己累趴下,就沒有閑工夫胡思亂想了。人在孤獨、寂寞和苦得受不住時,以這樣的方式折磨自己,有時不失為好辦法??伤恍枰~外賣力氣,家里的一老一小,地里的莊稼,每天的時間不夠用,力氣也不夠用。
我也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從小就幫著家里做農(nóng)活,父親在外打工,家里的地,只能靠母親一個人種。刨地、盤壟、鋤草、插秧、摘棉花,想來,農(nóng)村地里的活計,我在10歲前大都做過。只不過,那時根本體會不到母親的艱難,我下地干活,也是能偷懶就偷懶。盡管如此,小時候經(jīng)常小大人式地干農(nóng)活,一直是我炫耀的重點內(nèi)容。不是顯擺我對農(nóng)村有多了解,而是宣稱我是吃過苦的人。
和她一比,我做的這點農(nóng)活,真的算不上什么。后來,我不再動不動就繪聲繪色宣傳我的“鄉(xiāng)村史”。想想,七畝地的青稞,一刀一刀割下來,要彎多少次腰?一捆一捆從田里背回家,要負重走多少的路?人家有農(nóng)用車,幾個來回,輕輕松松。她家沒有,只能背,只能扛。一趟又一趟,走不動了,就坐在田埂上、路邊歇歇。左鄰右舍空車過時,都好心地幫她捎一些。有時候,實在是背不動了,就擠點錢請人用車來運。
人家也知道她家的情況,就說,不用給現(xiàn)錢的,先欠著,不急,沒事的,哪天有錢了,再還唄。她則是能少花一分錢是一分錢,家里要花錢的地兒太多了。有車幫著運,路上是省事了,可裝卸還得自己來。這樣的活,沒干過的人,真無法體會,也無法想象。
平時,天天剝層皮,每到收割時,就得費半條命。
好不容易忙完了一陣,她也會寫信告訴他。信中就一句“家里的莊稼收完了”或者“家里的莊稼種下了”。語氣平常,只是客觀地告訴一聲,從不寫些辛苦,不提自己的苦累。
她可以用一頁紙讓他照顧好自己,告訴他婆婆身體還好,兒子學(xué)習成績挺好。自己所受的累、所吃的苦,她不但不說,還經(jīng)常在信中說,他一人在外,沒人照顧,真不容易。他4歲時就沒了父親,從小到大的日子,過得也苦。她為他心疼。
· 捌 ·
家在縣城邊上,可這里是村莊,離縣城最近的村莊?!笆裁丛诳h城邊上啊,你們那兒就是縣城。”住在山里的人,總這樣說。可是,縣城就是縣城,村莊就是村莊,這不是距離的事。她有個親戚,家與縣城一路之隔,路很窄,頂多只能兩駕馬車并排走。人很容易能跨過去,跨過去的只是身體,其他的,怎么也跨不過去。她從家出門左拐,走路也就十來分鐘,就到了縣汽車站。每天人來人往,有當?shù)厝?,也有外地人。她記得那些地名,可從沒去過。外面的世界,是外面的。由汽車站再往里走,沒多遠,就是縣城中心。她去過,但去得很少。家里的七畝地,在家右邊,距離比到縣城稍遠些,在她心里,莊稼地離家更近。
她很少去縣城,也很少串門。地里的活,不能拖。婆婆生病后,得她照顧。孩子上幼兒園上學(xué)校,她得接送。多數(shù)日子里,她在家、莊稼地、幼兒園(學(xué)校)間來來回回。但凡與日常生活所必需無關(guān)的,都不在她的坐標上。
社會變化太快,一切都充滿無限的可能,那密集的網(wǎng)絡(luò)和那無數(shù)誘人的光點,時常會讓我們迷失。事實上,我們總在迷失的混沌中。不同的是,有些人知道自己迷失了,但掌控不了;有的人反倒認為自己一直很清醒。她的腳步、目光與心跳,有著驚人的同步。自我鎖定了那些生活的坐標點,眼睛也是隨之精確取景,從不游離。
她是一頭綿羊,到哪兒都帶著自己做成的圈,只在圈里,從不出圈,也盡可能防范別人破圈而入。沒有人要求她這么做,甚至自己也沒強求自己。守住自己,葆有一份純粹,站在一切的紛擾之外。這是從她身體從她心上長出的殼,雖無形,卻刀槍不入。她的心有多柔,這殼就有多堅硬。白天,在大街小巷里,在莊稼地里,在人群里,她是一個人。世界與她無關(guān),她只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里。別人的生活,那是別人的。不去比,也不進入。自己很微小,但自己又可以是自己的宏大。躲避他者,鮮活于自己的光芒里。把人間擋在門外,但可以讓自己的身影淹沒于人間。人間,只是自己的人間。
她并不冷漠。
拒絕與世界交往,不是怕遭別人傷害,不是擔心自己堅持不下去,只是因為不愿傷心。與別人交流,關(guān)注別人生活的紋理??伤殉植蛔∽约?,憂傷如決堤的河。只是片刻的互動,她得用好幾天才能緩過勁。
不能怪這美好的人間,只是自己缺少足夠的定力。知道了自己的弱點,那就從根本上解決。
蜷在自己的殼里,經(jīng)營好自己的生活,雖然艱難,但也有成就感。自己是自己的時鐘,每一聲呼吸就是那無聲的秒針。靜心品味,煎熬的日子里也有閃亮的暖意。芝麻大的、瞬間即逝的細節(jié),能放大,可以充填自己的虛空。她將自己的豐富與細膩都用在三位親人身上,用在由自己營造的日子里。
目光只盯著腳下,注視婆婆和孩子,向遠方,遙望丈夫。陌生之地,未知的世界。
對別人,這不一定適用,但她受益匪淺。她喜歡上了如此這般。
……
全文見《芙蓉》2023年第1期
【作者簡介:北喬, 江蘇東臺人,作家、評論家、詩人?,F(xiàn)任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副主任。著有文學(xué)評論專著、長篇小說、詩集和散文集計14部。曾獲解放軍文藝大獎、烏金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