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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寅:石昌渝先生的為人和為學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 蔣寅  2023年05月15日08:01

石昌渝先生晚年照 石雷/供圖

在我記憶中,石昌渝先生一直是那么瘦削,但精神矍鑠,看上去是應該壽享期頤的。不想于陽歷歲除之日,驚獲他仙去的訃聞,震悼之余,悲不自禁。顧惟自2005年石先生退休,每逢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有老干部活動或古代文學研究室的新年聚會,還是常能見到石先生的。相見必有親切問候,短暫寒暄。他的音容一如既往的慈和,隨便聊幾句,只是問問近況,或眼下的研究,不及其他。2016年我調離文學研究所后,就再沒有見過他。此刻想起,仍舊是他70歲之前的容顏,謦欬言笑歷歷在目,十多年同事追隨的歲月恍如昨日。

我從1988年3月進入古代文學研究室,曾在沈玉成、董乃斌、石昌渝、劉揚忠四位室主任麾下工作。這幾位前輩學者各有個性風儀,石先生是一位有涵養(yǎng)的領導和謹慎的長者。那個時候,大家上午忙完各自的事情后,下午經常在室里閑談,話題也很豐富,不只論學術,也議論時事。石先生通常不談國事,即便聽到不同意見,也只是漫然一笑,不介入爭辯。只有一兩次我見到他實在不能認同某些先生的迂闊見解,很直率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當時他的態(tài)度有點激動,但每逢這種場合,他的意見通常都比較中肯,所以我一直覺得石先生是個洞明世事的學者,無論對學術或時事,都看得很透。我和他聊天,談到所內所外的一些現(xiàn)實問題,他往往只是揚起下頜囅然一笑,會心盡在不言中。

能把事情看得很透的人,通常都寬厚而有涵養(yǎng)。石先生的研究生同學里有一位,為了過去一些不能釋懷的舊事,總喜歡在年終述職時將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翻出來,向室里前輩先生也包括石先生質難。石先生一般是不接茬,直到最后那位先生自己說得沒趣了收場?,F(xiàn)在回過頭來反思,深服石先生的涵養(yǎng)和寬厚,以及處事的妥帖。

但石先生絕不是無原則的學者,相反他是一位能秉公辦事、仗義執(zhí)言的長者。對一些所務問題,他總是態(tài)度鮮明,毫不含糊其辭、虛與委蛇。他是78級留所的研究生中較年長的一位,人又正直,說話自然很有威信。我進所后數(shù)年,住房問題一直沒有得到解決,我從所里找到院里,概無結果。直到石先生任室副主任,同時擔任所分房委員會副主任,為我上下陳辭、反映情況,最終才引起院里的重視,解決了我的住房問題。為此我一直很感激石先生。

多年來,石先生的幫助是我青年時代對中國社會科學院和文學研究所心生眷戀的源泉,也是激勵我發(fā)奮工作的動力。時隔多年,這種感激還持續(xù)溫暖著我,每次見到他都備感親切,一想起他就從心底涌起崇敬的情愫。此刻,我最遺憾的就是從未當面向他表達過這份感情。以我對他的了解,或許他根本就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但這事關生計的無私幫助,確實讓一個年輕學者切身體會到集體的溫暖,從此對工作、學術和生活充滿信心和期待。我想在這里對石先生說:“永遠感謝您的關心和幫助!”希望石先生在天之靈能夠聽到。

緣于20世紀80年代初學界青黃不接的現(xiàn)實,石先生他們這一屆碩士生共有九位都留在了古代室工作。除了英年早逝的齊天舉先生,每一位先生都在古代文學的不同領域取得了獨到的成就。石先生師從劉世德先生,專攻古代小說,他的學術研究最突出地體現(xiàn)了古代室前輩小說研究的傳統(tǒng)特色,即從文獻學入手,在掌握豐富的小說文獻、細勘各種小說版本的基礎上,探究古典小說的編撰、流傳過程,梳理小說史發(fā)展的脈絡。

石先生的研究從《紅樓夢》開始,旁及世情小說《金瓶梅》,再延及講史小說《水滸傳》,逐漸勾勒出古代小說史的框架,寫出了一部既扼要又包含不少獨到見解的《中國小說源流論》。同時不懈地搜集、整理小說文獻,與劉世德等先生共同主編《古本小說叢刊》,與日本學者磯部彰共同主編三卷本《中國古代小說總目》,在對歷代小說全面研究的基礎上,最終撰寫出《中國小說發(fā)展史》這部皇皇大著。

石先生的學術經歷,不僅承傳和光大了古代室前輩精研小說版本、由文獻學入手探討小說藝術和小說史的扎實學風,還在廣泛的個案研究上形成高屋建瓴的歷史視野和理論思考,將具體的文獻研究成果提升為整體性的小說史建構,最終完成古典小說史的宏大建構。石先生的小說研究一方面繼承了前輩學者的傳統(tǒng),一方面又超越前輩學者,開拓了更廣闊的學術境界。

正如劉世德先生評論《中國小說源流論》時所說:“關于中國小說史的研究,以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為奠基作,它以時代為經,以題材、風格、類別為緯,論述古代小說發(fā)展的歷史。將近七十年來,雖然繼續(xù)出版了多種小說史著作,但都沒有超過它的水平。石昌渝的著作將小說史的研究從題材引向文體,開闊了小說史研究的視野,填補了學術研究中的一項空白?!?/p>

但石先生沒有止步于此,從《古本小說叢刊》到《中國古代小說總目》,從《中國小說源流論》到《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他以持續(xù)的探索、不懈的努力,對古典小說做了具有總結意義的全面研究,對小說史研究作出了令人矚目的貢獻,這已得到海內外學界的一致肯定。但在我的記憶中,石先生始終是一位很低調的學者,《中國古代小說總目》和《中國小說發(fā)展史》兩部大書出版時,好像都沒有舉行發(fā)布儀式、研討會之類的活動?!吨袊糯≌f總目》有三大冊,收到他贈書時,還承他客氣地說:“請多批評指正?!蔽夷睦镉惺裁茨芰χ刚?,只不過遇到小說文獻時,隨時翻閱學習罷了。

客歲歲除之日,驚獲石先生訃聞而致唁石雷,得知石先生去世前還囑她將已題簽的《中國小說發(fā)展史》寄給我。迨疫情平息,我收到這部沉甸甸的大著,卻已天人永隔,不能向石先生致謝,表達我的敬意了。石先生在“自序”的最后寫道:“以一己之力撰寫小說全史,也許有點自不量力,壓力之大自不必說。從立項到今天完稿,經歷了二十多個年頭,撰寫工作時斷時續(xù),但從不敢有絲毫懈怠。我堅信獨自撰述,雖然受到個人條件的很多局限,但至少可以做到個人的小說觀念能夠貫通全書,各章節(jié)能夠前后照應,敘事風格能夠統(tǒng)一,全書也許會有這樣那樣的疏漏和錯誤,但總歸是一部血脈貫通的作品?,F(xiàn)在書稿已成,對此自己也不能完全滿意,但限于自己的學識,再加上年邁力衰,也就只能如此交卷了。”這段話的每一句每一個字,都讓我感到深深的震撼,我能體會他那經歷長久的勤讀苦思,如春蠶吐絲般寫出一頁頁書稿的艱辛。我寫《清代詩學史》也已過去20年,石先生這段話將激勵我堅持不懈地寫下去。當我氣餒時,看到書柜上這部《中國小說發(fā)展史》,就會振奮,并獲得力量。

在“后記”中,石先生在感謝各方人士的幫助之余,特別提到:“愛女石雷不僅在學術上隨時與我討論切磋,而且承擔了該項目一切繁雜的事務工作?!鼻安痪迷谖⑿派献x到石雷懷念父親的文章,字里行間浸滿深情。我想石先生在天之靈應該感到欣慰,伯喈有女,能傳父學;介甫外孫,已然長成?!吨袊糯≌f總目》和《中國小說發(fā)展史》兩部巨著足以壽世,此生夫復何憾?倒是后來人,需要想一想,面對石先生留下的豐厚學術遺產,該如何把小說史研究做得更好?

每追懷往事,便如前人所謂“既痛逝者,行自念也”。但石先生所希望于我的,一定不是感傷,而是讀一讀他的小說史。的確,對于學者來說,讀他的著作就是最好的紀念。我愿有更多的人一起讀一讀石先生的《中國小說發(fā)展史》。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