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3年第5期｜文清麗：閨門旦（節(jié)選）
1
劇本改了三稿，還讓去談劇本，我決定給他們撂挑子。抱著這樣的心理，在通知時間已過半小時后，我才懶洋洋地進(jìn)了昆劇團(tuán)的會議室。沒想到只有兩人，一人是《西施》的主演——昆劇團(tuán)一級演員王小芩，也是她主動與我聯(lián)系劇本的。這位姑奶奶正當(dāng)盛年，扮相俊，身段美，藝術(shù)領(lǐng)悟已經(jīng)爐火純青。在臺上是閨門旦，臺下，哼，比閻王爺還催命。那個挑剔呀，說出來你都不相信。在舞臺上，站位，她說還差一厘米；說本子，還差一點(diǎn)點(diǎn)讓她點(diǎn)燃的火種，這一點(diǎn)點(diǎn)就得費(fèi)我好幾天工夫，還不滿意，真是恨得我牙痛。坐在沙發(fā)主位上的是一個胖胖的小個子老太太，面相慈愛，像彌勒佛似的，朝我微微點(diǎn)點(diǎn)頭。
王小芩一看我進(jìn)來，極為罕見地跟我熱情打招呼。劇本改了半年，她就沒給我個好臉色，見面基本是挑毛病。這次不但站了起來，還主動沏茶，宋老師，堵車吧，快坐，喝點(diǎn)水，今天又下雨了，我生怕下這么大的雨你不來了。說著，把熱茶遞到我手里，我本來想生氣，在客人面前，怎么好給人家臉子呢，接過茶杯，放在桌上，晃起腿來。
王小芩說今天好不容易請到了我的老師劉繼華，今天她難得有空，我們聽聽她對劇本的意見。
劉繼華這個名字，對我這個昆曲發(fā)燒友來說，太如雷貫耳了，國家一級演員，二度梅獲得者，代表作二三十部。人也奇怪，沒介紹她之前，穿著黑色褲子紅毛衣，與我見到的任何一個退休老太太一樣普通，可了解后，再細(xì)細(xì)打量她，果然就不一樣了，把老人叫美人，可能有點(diǎn)過了，可俗話不是說了嗎，美人在骨不在皮。是因為她頭上的光環(huán)？還是她的成就？我頻頻地端詳起她來，每看一次，都會發(fā)現(xiàn)她身上新的優(yōu)點(diǎn)。老太太好像也看穿了我的心思，咧嘴一笑，依稀可見當(dāng)年的芳華。她手里拿著我的劇本，改得密密麻麻。人雖溫和，可一開口，我就坐直了，我一直以為王小芩已經(jīng)很頭牌了，可一見她老師，這位叫劉繼華的老太太，就深信有其師，必有其徒。要不是王小芩，我怎么能有機(jī)會見到這樣的大師。剛才的懈怠之情立馬減弱，準(zhǔn)備洗耳恭聽。
王小芩讓老師說說對劇本的意見，劉老師先是身體往前傾了傾，整整衣服，然后又把面前的劇本撫摸著擺正，輕輕咳了一聲。好像是面對著成千上萬個觀眾，抑揚(yáng)頓挫地開講了：
這個劇本我反復(fù)看了不下三遍。她說著，右手伸出蘭花指，比畫了個“三”字，樣子很是嫵媚。我握著筆，看著她。她卻不講了，端起杯子慢慢品了一口。大紅袍味道不錯。
王小芩看我面前空蕩蕩的，從她本子上撕了兩頁紙，又拿了一支筆，放到我面前，我推至一邊，繼續(xù)晃著腿洗耳恭聽她們的大批判。
劉老師把稿子揚(yáng)了揚(yáng)，說，我花了一周時間看完了三遍劇本，說實(shí)話，本子還是不錯的，一個詞：新穎。劇情也緊湊：相愛、拜施、分紗、寄子、采蓮、情憶、泛舟。人物關(guān)系做得好。梁辰魚的劇本在我看來，雖然沒法跟《牡丹亭》《長生殿》相比，但《寄子》《泛舟》兩折唱詞還是經(jīng)典，有讓人能記得住的好唱詞。新寫的劇本呢，我剛才說了，彌補(bǔ)了原劇本的不足，把范蠡和西施當(dāng)人寫，寫出了他們內(nèi)心的糾結(jié)，我感覺不錯。我一聽，不由得放下了架著的腿，拿起了筆。
怎么說呢，我看得都哭了好幾天。老太太好像在舞臺上。我為什么哭呢？我為西施。如果我腿好著，我就要搶著飾演這個角色了，可惜那時還沒有這樣新穎的本子。說到這里，她看了一下王小芩，然后又看了我一眼，最后目光還是落在她的徒弟王小芩身上，又細(xì)聲慢氣地講了起來：我第一喜歡的是西施對吳王的感情的處理，非常妙。過去我演時，劇本上西施對吳王的感情沒有寫，只寫了吳王對西施寵愛，西施說她假意奉承。西施到吳國去了幾年，有些資料上說三年，大家想想，三年，一棵木頭也暖熱了，日久生情嘛，即便是人之常情。吳王死時，西施就沒一點(diǎn)悲傷？我覺得劇本把這寫出來了，這是對昆曲事業(yè)的一大貢獻(xiàn)。聽到這里，我放下筆，看了下王小芩，她仍低頭在記。
我第二喜歡什么呢？劉老師又端起杯子，我感覺她不是喝水，而是潤嗓子。或者說，她要有一種儀式感。她的手機(jī)響了，老太太禮貌地對我說，對不起呀，我接個電話。對著話筒喂了一聲，然后招手，我以為她讓我們安靜，王小芩卻心領(lǐng)神會地忙遞給她隨手寫的本子及筆，老人擺擺手，說，我說，你寫。然后又對話筒說，我再重復(fù)一下：蘭蔻乳液、眼霜、松山棉店的內(nèi)衣，記下了，什么？化妝品要在當(dāng)代商城買。好好好。明白了，我正給他們說戲呢，放心，你說的話就是圣旨，我一一落實(shí)好。哈哈哈，沒有，怎么會不耐煩呢。好的，我一會兒就到。劉老師放了電話，說，對了，我說到哪兒了？你說到你第二喜歡了。我忙提醒。對，我第二喜歡給范蠡加的幾折戲，他跟西施是戀人，因越王選中了西施，他經(jīng)過一番掙扎后，為了國家，為了建功立業(yè)，同意把自己的未婚妻貢獻(xiàn)出去。送西施去吳時范蠡很愧疚，他讓越王帶文武百官給西施行禮。第三，是大功告成后，西施和大夫兩人手執(zhí)定情紗，雖近在咫尺，卻心隔萬山，處理得符合人性，這樣兩個人都不再標(biāo)簽化。
劉老師水剛喝完，電話又響了。聽聲音還是剛才那人打來的，女聲，柔柔的。
陪你去看演出，什么？《占花魁》。他們請你又沒請我，我不去。陪你去當(dāng)然高興了，一會兒到了再說好不好，我現(xiàn)在給他們在說《西施》劇本呢。什么，你要去做頭發(fā)？好好好，我完事后就帶你去，還去你喜歡的綠絲絳，明白。這當(dāng)兒，我看了眼王小芩。王小芩也不理我，站起來，走過茶幾，給老師加水。給我加水時，看了我一眼，臉上沒有表情。我不禁對她好感加重了。我之所以如此重視她的表情，是因為劉老師剛才說的這些細(xì)節(jié)在我原稿中是一筆帶過的，是在王小芩的啟發(fā)下血肉飽滿的?，F(xiàn)在經(jīng)老太太這么一說，我感覺改得很有必要。看來，這師徒二人，心是相通的。
劉老師喝完水，把劇本放在一邊，從包里掏出一個小本子，翻開，卻不看，雙手不停地?fù)崦f，現(xiàn)在我來說說問題。王小芩睜大了眼睛，讓我感覺心里又緊張了。劉老師說，這幾個加的部分，唱詞不好。我查了一下，京劇，還有其他版本的，都太簡單了，把西施塑造成了一個女英雄，卻沒有真實(shí)的感情，就一個木頭，這不是好戲，人聽了都睡著了。沈先生常說，要走進(jìn)人物心中，小芩，這話你還記著吧。
王小芩點(diǎn)點(diǎn)頭說，老師，當(dāng)然記得。我剛拜你為師的第一天，你就指著沈先生的劇照說，她可是昆曲界的皇后，最美的閨門旦，是你一生沒有超越的高峰。
劉老師又晃了晃我的劇本說，可我們現(xiàn)在的唱詞太直接，沒有詩的韻味。
這時，手機(jī)又響了，仍是劉老師的，她一開腔就笑著說，看來真的想我了，不就兩天沒去嗎？馬上就完。話筒里卻傳出一個女孩尖細(xì)的聲音，劉老師沒聽完就大聲說，彩虹，橄欖油，你不會買呀，什么，一定要特級初榨的？還有稻香村的醬牛肉、叉燒，你芩姨記下了。我現(xiàn)在就去買，一會兒帶過去。劉老師馬上起身道，真是金牌調(diào)來銀牌宣，我得趕緊過去。說實(shí)話，我還真想再聽她說呢。
老師，吃飯了再去吧，我在俏江南訂了包間。
不了，沒有橄欖油，先生估計晚飯都吃不下，人老了，真像個孩子。對了，宋老師，這是我給你帶的幾本書，你可參考。說著，遞給我一個白色棉布袋子，上面畫著頂鳳冠，下面寫著行小字：美是生活，美是昆曲。
王小芩忙起身道，宋老師，你的意見呢？
在藝術(shù)家面前，我只有學(xué)習(xí)的份。我說這話是真心實(shí)意的。
王小芩看了我一眼，說，宋老師，請你理解我們的反復(fù)修改，你看看，劇本是不是一次比一次好了？
我說，明白，劉老師的意見很重要，我回去后好好消化，看怎么改。
老人走到門口，又回頭說，本子盡快改好讓沈先生過目。她是整劇的藝術(shù)指導(dǎo)，她通過的戲就可上馬。
一聽這話，我又泄氣了，如果說跟女人打交道好麻煩，那么跟昆曲女演員打交道，那就是麻煩的N次方，她們就像昆曲，兩分鐘還唱不完一句來。這么說這位沈先生又是一尊大神，否則劉繼華這么有名的大牌不可能再三提及。你看她一提到沈先生，好像大臣提到了皇上，滿臉肅穆莊重，就差雙手握拳說圣上有旨了。
我和王小芩回到她辦公室，我掏出劉老師給我的書，王小芩忽然驚叫道，糟了，老師忘了拿單子。不就個購物單嗎？那是你不了解沈先生的脾氣。她說著，把購物單撕下來，追了出去。
她氣喘吁吁地回來，看著桌上我正翻的書，說，哇，全是沈老的書，《西廂記》《長生殿》《牡丹亭》《紅梨記》等，這十幾個劇本，可都是戲校老師要求我們必讀的。你看，沈老讀書讀得好細(xì)，眉批密密麻麻的。你再看看這本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編輯、中華書局出版的《浣紗記》，是稀缺的老版。
書是豎版的繁體字，扉頁上寫著一九五九年九月購于蘇州，落款只有一個印章，除了“沈”字，其他二字我皆不認(rèn)識，看字體大氣古雅，的確當(dāng)?shù)孟壬Q。
沈老又是一位昆曲大家？比劉老師還有名？我急著問。
一會兒咱們吃飯時細(xì)聊。本子一定要精益求精。王小芩給我添上茶后，指著頭上的白發(fā)說，她為了演戲，付出了很多。第一次懷孕，新戲上馬，只好打掉了。第二次懷上了，又要到臺灣去演出，機(jī)會難得，狠了心，又打了。然后好長時間懷不上。馬上就四十了，孩子還在上幼兒園。有次演出歸來天黑摔倒后腳腕骨折，為了演出，打了封閉硬是完成了任務(wù)。還有一次演出快要上場時，她忽然拉肚子，上廁所來不及了，最后帶著尿不濕上場。想想如此做身段，你肯定能理解我當(dāng)時做得是多么的緊張。她好像是無意中閑聊，但意思我一聽就明白了，一句話：唱好是她的事，改好詞是我的職責(zé)。我說，飯就免了，放心，我一定要把西施寫得讓你滿意。
王小芩緊握著我的手，說，謝謝宋老師，有你和劉老師、沈先生坐鎮(zhèn)，這次演出我肯定成功。在我這樣的年齡，沈老已紅遍全國，而我的老師劉繼華，也得了梅花獎。而我現(xiàn)在……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放心，我一定用我的文字讓你在舞臺上大放光芒。我笑著說。
我花三周時間讀完了《浣紗記》原劇本，又把劇本重新修改后發(fā)給了王小芩。
兩天后，王小芩打來電話說，劇本已給沈老了，她一點(diǎn)頭，戲即可上馬。作家的好奇心讓我一下子又興奮了，曾經(jīng)的不悅變成了期待，想到網(wǎng)上查查沈老是何方大神，可連姓名也不知，胡亂查了半天，也沒對上號。半月后，王小芩打來電話，問我是否周日下午有空，去拜訪沈先生。我忙說，正盼著呢。
2
穿過一條叫拗花的單行道胡同，走進(jìn)陳舊的家屬院，我心想住這么破這么小的地方，怕不是顯貴之人。剛進(jìn)院，我就看見提著大包小包的王小芩站在一棵大槐樹下等我了。
老樓當(dāng)然沒電梯，樓道家家門口都堆著雜物，樓梯拐角，有兒童自行車、干成枯葉的花，倒還新鮮的大白菜。我們上到三樓，大門已開，一個二十歲左右身著一身白色運(yùn)動服的姑娘含笑站在門邊，一見我們就說，阿姨、叔叔，奶奶等你們多時了，快請進(jìn)。說著，小跑著過來接我們的東西，模樣俊，人看著機(jī)靈，讓我想起了李清照的一句詞來：眼波才動被人猜。
奶奶？不是先生嗎？我狐疑著進(jìn)門，三室一廳的房間，紅木家具有些年頭了，但品相質(zhì)地頗佳，書架上有書有劇照，一看就是藝術(shù)家之宅。似有似無的昆曲滿屋回蕩著，滿頭白發(fā)的主人半躺在陽臺的搖椅上，年紀(jì)約摸有七八十歲，穿著一件中式毛裙，頸上系著條幾何圖案的彩色絲巾。王小芩叫她時，她應(yīng)答著，想起身，王小芩忙坐到她旁邊，給老人介紹說，這是作家宋刊。宋老師，這就是我給你說的先生，著名昆曲家沈繼薌，沈先生。
先生好。我輕輕叫了聲。我沒想到沈老是個女的，一時有些發(fā)愣。
沈老伸出枯瘦修長的手指，慵懶地指著身旁的藤椅，說，坐，你倆快坐。咱們就坐在這兒說話，人老了，曬曬太陽蠻好?？纯次疫@茶室，還說得過去吧。
好地方，有陽光，有綠植，有美景，還有好茶。我坐在兩邊花架上放著郁郁蔥蔥綠植的茶幾前，看著窗外銀杏樹上漸黃的葉子，贊不絕口。
先生，最近身體挺好吧。我給你買了套保暖衣和羽絨服，天冷了，你要注意身體。試試，看合適不？王小芩說著，把一件紫色斜襟的半長棉服從上面寫著上品佳服的袋子里取出來。這衣服布料是棉布的，那身保暖衣是寬松版的，不知先生是否喜歡？她說著，幫老人試穿。老人說，芩呀，讓你破費(fèi)了。棉布的我喜歡，不像羽絨服，那面料穿在人身上像刺猬，咯得人脖子在冬天涼颼颼的，羽絨一洗，像冬天的雪地，這一塊那一塊，沒羽絨的地方，就像沒穿衣服，周身都冷。你們年輕人不懂，人老了，穿緊身的內(nèi)衣，那叫不合時宜。接彩虹的話說，人老了，啥都不要再講究，不讓我洗澡，怕我感冒；不讓我下樓散步，怕我摔倒。人家是家里領(lǐng)導(dǎo)，我不能不聽。老人嘴噘著，不緊不慢地說著。聲音好聽、舒服、溫柔，顯然是江南人。字面上是責(zé)怪，語氣卻好像小孩跟大人撒嬌，說著、笑著，神態(tài)甚是有趣。
我就知道，奶奶一直等著給你們告我黑狀呢，好在芩姨知道我是奶奶的心肝寶貝，越是罵，越是親。芩姨，你真會買衣服，你看奶奶穿著多合身，得上千塊吧，呀，兩千多，就一件棉服？彩虹說著，笑嘻嘻地在電磁爐上燒起了水。
彩虹，你照顧奶奶辛苦了！王小芩握著沈老的手，回頭溫柔地說，先生身體不舒服，給我和劉老師打電話嘛，我們陪你到醫(yī)院去。先生對我那么好，就跟自己家人一樣親，千萬要把我當(dāng)自家孫女看喲。
昨天我開車帶奶奶去醫(yī)院了，醫(yī)生說奶奶身體挺好的。奶奶剛還唱戲呢，唱了有三十多分鐘，邊唱邊做身段，倍兒精神，我還給錄了視頻。我說奶奶掛到網(wǎng)上肯定流量上萬，奶奶不讓。昨天晚上聽說你們要來，一宿沒睡著。一會兒給我要茶喝，一會兒又問我?guī)c(diǎn)了。興奮得不要不要的。彩虹給我們說著，把老人脖子上的絲巾往上拉了拉，又接著說，從早上起床就開始打扮，整整三個小時，穿了這件換那件，你們?nèi)タ纯矗P室床上試的一大堆衣服我還沒顧得上收呢，暖氣還沒來，我怕她感冒，不讓她換，我說來的都是自己的學(xué)生，有啥打扮的，可她不聽，奶奶，我沒冤枉你吧？
人老了愛美是錯嗎？老人說著，嗔怪地瞪了彩虹一眼。然后又對我們說，我渾身都疼，又查不出什么問題。
美！美美美！昨天醫(yī)生就說了，奶奶，你美了一輩子。彩虹說著，把琥珀似的茶水倒進(jìn)精致的豆綠色茶杯里，一一遞到我們手里。這時大門開了，拉著購物車的劉繼華老師走了進(jìn)來。彩虹接過車子，笑著說，劉奶奶，我家奶奶可想你了，老念叨你。然后低聲說她嫌我不會買菜，然后大聲說，奶奶，你真有福呀，有人給你買衣服，有人給你買好吃的，我可嫉妒死你了。
老人笑得合不攏嘴，對我說，她們呀，就是我親閨女親孫女，幾十年了，沒有她們，我都不知道還能不能活這么大歲數(shù)。
彩虹在廚房里大叫道，奶奶，劉奶奶給你買了你最愛吃的皮皮蝦、鱖魚，哇，還有螃蟹呢，這么肥，公的吧。
都有。劉繼華說著，脫掉大衣坐到沈老跟前，說，你這黑色的發(fā)卡啥時買的，好漂亮呀。說著，把老人幾縷散亂的白色頭發(fā)別進(jìn)了里面。
奶奶在網(wǎng)上挑的，我下的單。彩虹提著一只捆著的螃蟹跑出來，這怎么洗呀，我可是第一次做這玩意兒，看它張牙舞爪的，好嚇人。
我瞧瞧，一看，就是我老家的陽澄湖大閘蟹呀。老人說著，清蒸，剛好大家都在，晚上咱們吃螃蟹、喝紅酒、吃餃子，咱們今天吃個團(tuán)圓飯。
吃飯是小事，先生，這次我們特意來聽您這個藝術(shù)指導(dǎo)的意見，你定了戲即刻上馬。時間不等人呀。劉老師說。老人微閉著眼睛，頭枕在藤椅背上，眼睛微微睜開，頭好像也離搖椅遠(yuǎn)了些，說，我年紀(jì)大了，怕起不了啥作用。
王小芩求救似的看著劉繼華，劉繼華把椅子往沈老跟前拉拉，長長地叫了聲，先生！咱不是說好了嘛。
我這么大年紀(jì)了，不擔(dān)那些虛名。
劉繼華雙手握住她的手，不停地?fù)崦f，怎么叫虛名，以后可得有你這個資深西施受累呢。編劇請的這位宋作家得過魯迅文學(xué)獎，聲腔曲譜請的是國家一級編導(dǎo)，笛師鼓師，就是咱們團(tuán)里你極力推薦的，聲腔身段我這個老師指導(dǎo)還算夠格吧。可我覺得陣勢還不夠強(qiáng)大，藝術(shù)指導(dǎo)得先生您親自出馬，我們祖孫三代要把最美的西施傳下去。你看看，我頭發(fā)也白了不少，西施可不能老呀！
老人這才坐起身，說，《西施》上馬，這是好事。你們給我的劇本我看完了，不錯。
這是咱團(tuán)今年的大戲，全團(tuán)人可都等著呢。王小芩忙接口說，先生，你扮演的西施在昆曲界最有名，最有發(fā)言權(quán)了，這部戲好壞，我們可全指望先生您了。雖然您沒教過我，可我一直把您當(dāng)我親親的老師呢，和劉老師一樣，嫡傳的，就差舉行拜師禮了。這出戲，就是我學(xué)習(xí)的最好機(jī)會。你那些美得讓人心醉的身段我跟著視頻學(xué)，畢竟隔著，不過癮。這次是多好的學(xué)習(xí)機(jī)會，我一秒都不會放過。
哈哈！老人站起來，王小芩要扶她，她擺擺手，說，我得活動活動。說著，給花架上的一盆綠色植物澆水。
這是奶奶種的芒果，你們快看，葉子長得多茂盛。彩虹邊說邊不停地拿著刷子刷洗著螃蟹。
新鮮，在北方種芒果。先生，你越來越厲害了。你把陽臺建成一所小花園了。
這些花呀草呀都是奶奶選的，我在網(wǎng)上訂的。奶奶說，她不能經(jīng)常出去，就在家里打理出個小院子吧。
彩虹，把我床頭柜上那個藍(lán)皮本拿來。老人說著，坐回她的搖椅上。
奶奶一聽?wèi)?，病就好了。我說得沒錯吧。
話多。快去！老人說。
趁此我走進(jìn)客廳，發(fā)現(xiàn)墻上貼了不少劇照，細(xì)看，發(fā)現(xiàn)全是老人的演出照。我認(rèn)出了八九個，杜麗娘、西施、王昭君、貂蟬、楊玉杯、王美娘、穆桂英，天?。〔坏敲廊?，還能文能武。頭戴珠翠步搖的，不是小家碧玉，就是大家閨秀。鳳冠蟒袍的當(dāng)然是公主貴妃和皇后。至于那頭插翎子，身背旗子的不用說就是武將了。
哇，俞振飛、張繼青等諸多昆曲大師都與她合影，沈老站在中間，脖子挺得好似女王。還有幾張她與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合影，我不禁對面前坐著的這位老人更肅然起敬了。
老人把本子放到膝蓋上，卻不打開，說，《西施》劇本不少，有京劇《西施》，越劇《范蠡與西施》，話劇《西施夢》，還有音樂劇《吳越春秋》什么的，都說西施是小女人，大情懷?？衫习傩詹幌矚g這樣的，它太空，立不住，給老百姓唱戲還是要有趣、有情，這樣才能引起他們的共鳴。我媽媽愛看昆劇，我小時候，老帶著我去看戲，看一出，哭一出。特別是《紅樓夢》，唱到黛玉離世，她哭得都忘記了我的存在?；氐郊依铮虐l(fā)現(xiàn)把我落到戲園了。我爸說戲是假的，可我媽說，情是真的。后來我唱戲時，一直記著這話，一定要演得真，唱得動情，要演得像劇中人。這樣才能吸引觀眾。現(xiàn)在網(wǎng)上什么都能看到，人家為什么還要花錢到劇院來，這就看咱們的實(shí)力了。
本子我讀了，西施是農(nóng)家女，唱詞要通俗些，即便她去吳國前，在越國宮里學(xué)過才藝，可人的本質(zhì)不是輕易就能改變的。她身上的純真仍然有，心里的善良也得有，她看不得打打殺殺，即便身負(fù)使命，至少內(nèi)心要有變化的過程。這樣人就活了。還有詞，這么多年來，咱們昆曲太文氣了，沒普及，怕是這個理。我唱了一輩子昆曲，說真的，還是老的出彩。比如《玉簪記》《占花魁》《長恨歌》，也就這么幾出，為啥，經(jīng)過歲月的淘汰，幾代藝人的打磨，它才這么迷人。沈傳芷、沈傳薌老師的戲，雖然現(xiàn)在留存的資料上他們都年邁了，可那身段唱腔，真是聽著看著好過癮。
我一聽，頭又大了，看來這出戲真是燙山芋，誰接誰完蛋。這姑奶奶，姑太奶奶，一個接一個嘴巴輕輕一閉一合，就得花費(fèi)我好幾個月，這何時是個頭呀。我想要這樣就真再不干了。
老太太看了我一眼，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捂著嘴輕咳了一聲，彩虹忙遞給她水說，奶奶講得太多了。她也不理，喝了一口，又說，這點(diǎn)我們要向京劇學(xué)，你們聽聽評劇《打金枝》皇后的唱詞。她說著，輕輕哼起來：
勸駙馬休再孩子氣，國母娘我疼女愛婿都是一樣的。我的女不拜壽是她無禮，你不該在宮院打金技。你打了金枝母后我不怪你，為的是你父功高保社稷。你父功高封王位，俺才把公主許你為妻。公主自幼在宮里，從小就不離我雙膝。嬌慣成性她還不知禮，我若要惹了她她還不依。我養(yǎng)的女兒不成器，我的駙馬兒，駙馬兒要擔(dān)待她這一回。常言說當(dāng)面教訓(xùn)子，背地里無有人吶再勸妻。夫妻居家平日里，有事相商不要著急。你欺她來她壓你，誰也不肯把頭低。你敬她來她敬你，知熱知冷是夫妻。就是爹娘看見有多么歡喜，也免得他二老常掛心里。我說的話兒可是全為你，我的駙馬兒，愿你們相親相愛做一對好夫妻。
聲音剛落，我立馬叫好。沒想到沈老還會唱評劇，這么大年紀(jì)了，還能一字不差地全背下來。
她一唱完，我們齊聲鼓掌，彩虹拉著奶奶的手說，奶奶，再唱一折我們老家的黃梅戲，《女駙馬》如何？我最愛聽你的這出戲了，就唱洞房里唱的那段。彩虹說著，竟也唱起來：“公主生長在深宮，怎知民間痛苦情？”后面怎么唱了，我竟忘了。
“王三姐守寒窯一十八載，劉翠屏苦度了一十六春。還有前朝英臺女，生生死死愛梁生?！眲⒗^華接口唱道。
對對對，再唱再唱。彩虹拍著手。
“還有前朝英臺女，生生死死愛梁生?！毕壬?，輕舒口氣，嘆息道，人老了，唱不動了。
我好喜歡這樣的氛圍，她們跟我接觸到的女人不一樣，單位的幾個，不是東家長西家短，就是謀劃著調(diào)職晉級。家里的不是懷疑你外面有女人，就是生怕你把錢寄給了老家。而眼前的這些女人，好像從畫中下來似的，讓我忘掉了俗世的煩惱。
先生歇會兒。劉繼華老師說著，又幫老人按摩起腿來。
沈老擺擺手清清嗓子，說，還有豫劇折子戲《三哭殿》，講的是唐朝駙馬秦懷玉之子秦英，在金水橋釣魚，適逢太師詹洪紀(jì)經(jīng)過，道鑼驚散魚兒，秦英生氣失手打死了太師。太師的女兒西宮詹翠萍哭奏于太宗，銀屏公主綁子上殿，長孫皇后聞訊也隨后趕來。金殿上詹貴妃為父報仇要求斬秦英，銀屏公主、長孫后要求釋放秦英，三人為此哭鬧不休。皇上李世民左右為難，一個是他的愛妃，一個是他的外孫。他如何擺平的？先是王與你商量。然后說我與你一樣難過。可是事已發(fā)生，我們要面對。然后說了自己的為難，皇后要碰柱，你要當(dāng)尼姑，公主要死在刀下，還有滿朝文武說笑話。接著再說，你如果容了秦英，我要給太師修廟、奠禮，也就是把善后工作做好。你詹妃還落個好名。這唱詞一句話，接地氣，入情入理。把帝王寫出了家常感，那我們的西施本身是農(nóng)家女孩，如何表現(xiàn)她的這種特點(diǎn)，這是我們要表現(xiàn)的重點(diǎn)。雖然都是美人計，但她跟貂蟬又不一樣，貂蟬的身份是歌女，歌女的感情當(dāng)然與農(nóng)家女孩的單純、天真不能比，她在王允府里，肯定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她會曲意奉承、會表演，而西施出生農(nóng)村，又有心愛的人，她的內(nèi)心一定很糾結(jié)，現(xiàn)在劇本的西施人物完成得不錯。
我正得意時，沈老又說，但結(jié)尾不要讓西施投江。
西施死了更有悲劇感。我忙接口。
讓她活著，即便茍且，活著總是好的。你們到了我這歲數(shù)，就知道生命讓人多么的留戀。老人說著，看看劉繼華，又看看王小芩，最后落到我身上。
看著她不容改變的眼神，我答應(yīng)再想想。
生命對每個人都只有一次，死易，活難，一定要把西施的這種心情表達(dá)出來，你哪些地方掌握不住，隨時來。我塑造了二三十個閨門旦，對女人最有體會了。老人說到這兒，忽然咳起來，我忙扶住她，小保姆說奶奶今天講的話太多了，休息會兒。
王小芩馬上站起來，我也想站，老人擺擺手，老人清清嗓子然后又說，讓西施活著，人老了，見不得輕易地去放棄生命。
老師，你放心，我跟沈老師正在排戲，我們改好戲后，再請您過目。你身體不好，好好休息，我們先走了。王小芩說著，又站起來，老人說：今天中午誰也不能走，彩虹，去買餃子餡，我不吃大肉，吃三鮮的餃子，還有，蒸螃蟹。
奶奶，劉奶奶真不愧是你的嫡傳學(xué)生，你心里想什么，她早知道了，已經(jīng)給你買了三鮮餃子餡。你們先坐，我收拾好，端過來，咱們在餐廳包。
我呀就繼華這一個親學(xué)生，真的，比閨女還親。老人給我解釋著，我收她時，你猜多大，十五歲，這不，五十多年一轉(zhuǎn)眼就過去了，她就不改口，老叫我先生先生，我生氣了，說不叫媽媽就別登門，她也不改口。嘴長在她身上，我也沒得辦法。老人說著，輕輕地打了劉老師一把。
劉老師笑盈盈地說，叫先生，比媽媽還要親、還要敬。您當(dāng)?shù)闷鹣壬姆Q謂。
她辦事唱戲就這樣一板一眼，這也是我沒看錯她的原因，好了，咱們包餃子了。老人說著，站了起來。
餐廳跟客廳通著，彩虹到客廳打開了留聲機(jī)，放上了唱針。留聲機(jī)看起來已經(jīng)很老了，像個小喇叭，但擦得黃銅發(fā)亮，音質(zhì)很好。
這是老唱片吧，一聽就是姚傳薌的《尋夢》。王小芩說。
耳功不錯，是百代公司灌制的。老人自豪地說。
餐桌上面，掛著一幅油畫，纏金絲白骨瓷盤里放著兩只芒果、幾串櫻桃。
我搟皮，小芩和劉老師包，老人則坐在旁邊，給她們遞皮。我們讓她歇著，她說，忙著好，人運(yùn)動著就不會得老年癡呆癥。
我是南方人，不會做面食，里面放的餡要么太多，包爛了，面皮上還沾著韭葉；要么就包得太小，餡少得餃子扁扁的。
彩虹，干活精細(xì)些，別毛毛躁躁的。老人說著，彎著腰要用紙巾擦掉在地上的餃子餡，我忙扶住她，心里好緊張。
彩虹嚷道：奶奶，你偏心。
怎么了？沈老莫名其妙。
我要是把餃子包成這樣爛，你還不罵死我。為啥你的標(biāo)準(zhǔn)在你的學(xué)生面前都通通失效？
這孩子，一張小嘴真是不饒人。對了，老師，你皮膚又白又細(xì)，用的什么招？王小芩說。
沈老慢聲低語：笑話老人。
我一直想把你接到我家去，可你總不愿意去。劉老師說。
等我動不了再說。那時你們可不要煩我。人家說養(yǎng)兒防老，我無兒無女，以后動不了可指定要靠你們了。老人說著，聲音好像一下子蒼老了。
先生說哪里話，你身體一向很好，再說你就是我的重生父母，沒有你，哪有我的今天？想當(dāng)年，我考試，因為出身問題，學(xué)校不要我，要不是你四處找人，我還在我們黃土高原那個小村子里種地呢。先生，你就是我重生父母。只要我活著，你就不會沒人照顧。
奶奶，你咋把我給忘了，說好了，這輩子我可跟定你了。彩虹說著，把臉緊緊地貼到沈老的臉上。
好好好，彩虹，快去燒水。
晚上我們走時，劉老師說她晚上不回家了，要給老人洗澡，陪她說話。老人一直把我們送到樓梯口，不停地說，有空就來呀，來玩，啊。那眼神好像兒女即將出遠(yuǎn)門，母親依依不舍。
3
回去路上，搭我車的王小芩忽然說，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沈老呀。
大家閨秀，名副其實(shí)的閨門旦，一瞧，就氣度不凡。
你不知道，這部戲雖然是我策劃主演的，可要是沒有沈老，它根本就不可能上馬?？吹侥愕男≌f，我就萌生了要演這戲的念頭，但劇團(tuán)拿不出那么多錢，我最后決定賣房子。
戲比房子還重要？
對我來說就是，我愛人也全力支持我。劉老師知道后，給我贊助了二十萬。她又告訴了沈老，沈老堅決制止我賣房，她拿出了五十萬呀，我自己又拿出了三十萬。這出戲，從演員、服裝到舞美化妝，沈老說，都要最好的。
能看得出來，老太太真是活得精致。
她呀出生于蘇州一家書香門第，爺爺是捻軍將領(lǐng)，父親是大教育家，母親是紗廠老板的女兒，家里有別墅、有汽車和仆人一大堆。從小就愛昆曲，想學(xué)戲，父親不讓，后無奈考入東吳大學(xué)（蘇州大學(xué)前身）中文系。曲學(xué)大師來學(xué)校講授詞曲，又喚起了她的戲劇夢。她喜歡上一位昆曲小生，輟學(xué)唱戲。小生有家，婚姻不成，倒成就了她的昆曲夢。半年后，她跟他合演的昆曲《墻頭馬上》，轟動姑蘇城，說五陵年少爭纏頭一點(diǎn)不虛，有個實(shí)業(yè)家給她在蘇州園林建了別室，金屋藏嬌。后來不知什么原因，還坐過兩個月的牢。新中國成立后，據(jù)說有不少人追求她，可她從不談感情，只唱戲，后來嫁給一位領(lǐng)導(dǎo)干部，結(jié)婚三年，聽說感情不好。后來，那位領(lǐng)導(dǎo)干部因病去世。也沒個孩子。她學(xué)昆曲，得到了昆曲前輩張傳芳、沈傳芷、姚傳薌、俞振飛、言慧珠等老師的親授。有人說比老師唱得還好。要不是其他問題，她肯定獲梅花獎了。還是國家某領(lǐng)導(dǎo)的座上賓，全國演出，車接車送。因歷史問題，在“文革”時，被批判。仍到陶然亭、香山練嗓子。改革開放，再展英姿?！恫涛募А贰独罨勰铩贰段某晒鳌贰端挤病贰墩丫鋈?，大放異彩。說她扮相好，嗓子甜，有文化，理解角色比較深刻。讓化妝師到家里來化，然后包上頭巾坐公交車到劇場。后教學(xué)生，她挑剔得很，只選了劉老師一個人，讓到她家學(xué)戲，每天都等。
沈老太有故事了，為什么坐牢？
這個嘛，老人不說，你也不要問?？梢愿嗾?wù)剳?。她半路學(xué)戲，費(fèi)盡了心血，據(jù)說她買了侍女圖，貼在墻上，反復(fù)地看，仔細(xì)觀察他們的舉止。有次跟一家特有名的老師同臺演出，老師唱貴妃，她扮小宮女，看老師的表情、臺步、扇形、手勢、水袖、眼神，看得竟把手中的燈籠忘到了臺口。十年磨一劍，怎能不出道？就因為她精湛的演技，退休后，還是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出面，才把她安排到北京生活。
老人一直有個從小就跟著她的保姆，保姆走后，老人很孤單。不過，現(xiàn)在保姆彩虹很好，我們也就不擔(dān)心了。
彩虹是保姆？我還以為是她孫女呢。
大家都這么說，老太太很會調(diào)教人呀。你看看我的老師劉繼華對她那親熱樣，比對親媽還好，老太太說，她的學(xué)生就一個，可這個比親生兒女還要親。
我一回家立即上網(wǎng)查沈先生的演出視頻，可惜因為年代久遠(yuǎn)，她留下的演出視頻很少，好后悔當(dāng)時沒有仔細(xì)跟她交流，有限的幾個視頻，我反復(fù)看了半天，越看越美。
我發(fā)現(xiàn)她的身段很特別，走步時腰是立起來的，所以身段好看；雙手交替背在身后，銜接得十分完美。流水走圓場，大多數(shù)演員都向觀眾橫著走，生怕沒有把臉露出來，沈老不刻意討好觀眾。她投水袖，腳膀子對著手膀子，肘對著膝，肩膀?qū)χ韫?，這樣對稱的造型，好美。她笑時不露齒——要露牙了，用水袖一擋。水袖沒有像一些演員那樣疊得死死的，犄角露出來，捏在水袖的側(cè)面，也不露手。她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在那個時代，露出來就不正經(jīng)，還有露出三個手指頭，有懸念，觀眾會覺得你的手很美。大家閨秀足不露裙，要做到，先出膝，膝蓋拱起來，出膝踢裙子時，腳腕子勾著出去，也就是說出膝、踢裙、存腿。這樣步伐它是有彈性的，像浪似的。她開口唱時，走到臺前先后退一步，裙子是鋪在地上的，裙形不是直的，是有彈性的，跟我們寫毛筆字一樣，你寫一橫一豎，那一定要回筆。
劇本總算投排，沈老那么大年紀(jì)了，親到排練場，一看到她們師徒三人不停地說戲、改戲，我所有的煩都沒了，坐在下面，邊聽她們唱，邊改。
交稿后，我有天在家看書煩了，愛人也上班，我信步走出門去。
……
（節(jié)選，全文原載《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2023年第5期）
文清麗，陜西長武人，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和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曾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花城》《北京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作品多篇，多篇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出版長篇小說《愛情底片》《光景》《從軍記》。獲《小說月報》百花獎，《小說選刊》年度獎?，F(xiàn)《解放軍文藝》主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