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2023年第5期｜張浩楠：代號三十一
1
我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遇見艾美麗的那天。
風從遠處的海平線一直刮到岸邊，海浪像一頭憤怒的雄獅朝著礁石洶涌而去，激蕩起無數(shù)紛飛的破碎水花。一大片無邊無際的淡藍色柔軟地照耀在她身上，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陰郁，盡情地蔓延成天空那么大。
父親拉著我的手緩緩向她走去，我小心翼翼地盯著眼前這個身穿白色短裙的小女孩，她的眼神很空洞，但很清澈，像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景色。
“從今天起，你們就是最好的朋友了，不論何時何地，你們都要互相照顧，永遠在一起?！?/p>
父親一邊說，一邊將我和艾美麗的手握在一起。
艾美麗安靜地注視著我，眼里好似有閃亮的光，她揚起一抹明媚的微笑，用力地攥住我的手道：“小宇，你好啊，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p>
那個時候的我并沒有意識到“永遠在一起”這五個字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只知道以后的生活里，我的生活里多了一個朝夕相處的伙伴。
而現(xiàn)在，曾經(jīng)那個口口聲聲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人卻在用一種在我看來近乎殘忍冷酷的語氣發(fā)問：“雷宇，你是不是應該去找屬于你自己的幸福？”
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溫和，一如既往地使用像“你是不是應該……”這類文明禮貌的句子，以及看似好商量的語氣來強迫別人順著她的意思。
而她自己卻不知道她最可恨的地方就在這兒。
我望著她深不見底的瞳孔和毫無波瀾的面容，一股不可抑制的怒火在心底燃起，我猛地沖過去端起她的肩膀大喊：“別做夢了，艾美麗，你應該知道，你不過是個機器人！哪怕你超越了機械的存在，建立了自己完善的情感系統(tǒng)，你，依舊只是個機器人！”
好了，全世界安靜了。
艾美麗笑了笑，一行熱淚從眼角滑了下來。她以一種我完全看不透的表情望著我，望了許久許久。
我猜，她現(xiàn)在應該非常恨我的。
2
我的父親是個近乎瘋狂的科學家，他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AI，也就是人工智能。
他的工作通俗來講就是通過二進制和復雜的運算規(guī)則給予機器人一套完整的自生進化系統(tǒng)，當父親編寫的程序被植入的那一瞬間，那些所謂的機器人就會變成擁有獨立思想的AI。
在他45歲的時候，制造出了人類世界第一個AI，取名叫艾美麗，她擁有高效的學習系統(tǒng)，可以通過學習和與環(huán)境的接觸來完善自己。包括人性、道德、情感在內(nèi)，與人類的成長過程毫無差異。
重要的是，她比人類更加聰明，更能適應各種極端環(huán)境。并且，永生。
所以，他的課題理論是：如果有一天，人類面臨滅絕，這個世界應該有“人”掌管，我們可以把自己的意識移植到AI身上，達到不死的目的。
課題一經(jīng)推出，便在學術界內(nèi)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各大人工智能論壇和高校都爭著請父親前去演講，相關機構(gòu)也派人邀請父親參加國家級人工智能課題研究，而艾美麗也成了學術界最具代表性的AI作品，一時間，父親和艾美麗成了新聞節(jié)目和各大頭條的?？?。
這樣的成功不僅帶給了我們家崇高的地位和巨大的財富，也帶來了極端人士的強烈譴責與反對，他們認為這是對人類的褻瀆，是要遭天譴的。
而父親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科學家，自然有著出眾的敏銳性和觀察力，他清楚地知道這樣的光環(huán)隨時會給我們這個家庭帶來致命的后果，所以他在艾美麗的自生進化系統(tǒng)中寫入了永久守護我的編碼，這樣即便在他身處險境的時候也能有一個人來保護我。
“艾美麗，無論什么時候你都要記住，保護小宇永遠是你最重要的事情，無論我們的處境有多危險，你唯一的任務都是在第一時間把小宇帶到最安全的地方?！?/p>
那時的我尚且沒有對潛藏的暗處的危機有所感知，只是為父親說出這種悲觀的話而感到傷心難過。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群極端人士趁著夜色潛入了我家，捉住了我父親母親，把他們吊在樹上當眾羞辱，最后殘害了他們。
而艾美麗憑借自生進化系統(tǒng)的超速計算，準備了多條逃生線路，帶著我從地下通道逃了出去，前往事先在非洲地區(qū)布置好的安全屋。
來到安全屋后，我和艾美麗每天依靠著地下儲存的物資倒也能夠正常地生活，只是作為一名尚在青春期的少年，又哪能整天困在小小的房屋內(nèi)。
艾美麗身上植入的程序可以自行學習發(fā)展。就像剛出生的嬰兒通過學習逐漸發(fā)展大腦智力一樣，她身上的程序能將初始條件和復雜的規(guī)則相結(jié)合，緩慢地實現(xiàn)進化成長。
于是，憑借著她對周圍環(huán)境的感知和學習，我們每天都會偷偷跑出去，在這片陌生的土壤嬉笑、玩樂，試圖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忘卻失去至親的痛苦。
3
遇到安力滿是在一個很深的峽谷。
瀑布從遙遠的、看不見盡頭的地方?jīng)坝慷鴣?，歡騰地在峽谷中粉身碎骨，成片的非洲尖毛落滿了水流不到的地方，寧靜地腐爛著。他坐在瀑布邊，好像早已經(jīng)知道了我們會出現(xiàn)在那里一樣，興奮地沖我們招手。
“你們終于來了?！?/p>
經(jīng)歷過父母的事情以后，我也開始對周圍所有的不尋常因素有了警惕之心，望著眼前這個滿臉堆笑的男人，我拉了拉艾美麗的手，想要離開，而艾美麗卻好像早已經(jīng)認識這個男人一樣，站在旁邊一動不動。
男人好像看出來我眼里的幾分防備，緩緩地走上前說：“小宇，你不要怕，我是雷西明教授派來保護你們的，不信的話你可以問問艾美麗。”
聽到父親的名字，我卻對面前這個男人更加警惕了起來，父親在國內(nèi)有著極高的聲望，只是單純地知道父親的名字并不能說明任何問題，我依舊試圖拉著艾美麗離開，而艾美麗卻握緊我的手，輕聲說：“他的確是雷教授派來保護我們的，我能夠在程序當中搜索到他的相關信息，他的名字叫做安力滿，雷教授最得意的徒弟。”
聽到艾美麗的回答，雖然我心里的防備還沒有完全卸下，但是我相信艾美麗不會傷害我，況且在這個危機四伏的世界，眼下除了相信這個人，我們也別無他法。
就這樣，兩個人的隊伍變成了三個人。
每天，安力滿都會帶著我們前往各種陌生的環(huán)境，接觸各式各樣的新鮮事物，收看各國、各領域的時事新聞，他經(jīng)常笑著說：“雷教授告訴過我，要經(jīng)常帶你們接觸外面的世界，要雜學旁收才能輸入多種多樣的數(shù)據(jù)嘛?！?/p>
漸漸地，艾美麗懂得的知識越來越多，擁有的情緒越來越豐富，她會因為看到異性赤裸的身體而臉紅，也會因為看到煽情的畫面而流淚，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她的影響，我的大腦中所獲取的知識也越來越多，甚至能夠在艾美麗呈現(xiàn)錯誤反應時及時調(diào)整她的學習內(nèi)容。
但同時，我也清楚地知道，這一切都是父親為了使得艾美麗能夠成為更貼合人類的機器人而采取的手段——盡量讓她靠自生系統(tǒng)建立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所以某種程度上，她和人類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所以艾美麗在學習進化過程中所給出的反應，將與真實人類的反應一樣難以預測。
有時候我會想，通過我人為的控制，不去讓她接觸那些可能會導致錯誤反應的東西，對她的進化來說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盡管我清楚面前這個和我朝夕相處的女孩兒是一個機器人，但我仍希望能夠和她共度余生，畢竟她是這世上我唯一信任的人。所以19歲這年，我跟她表白了。
那天夕陽西下，我們并肩坐在山坡上，眺望著下面那片猩紅色的土地，廣袤的紅土在山崖下盡情地延伸，就像火焰一般摧枯拉朽地燒到了天際。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我說：“艾美麗，我愛你。我希望未來能一直和你在一起?！?/p>
她臉頰微紅，微微一笑，羞赧的樣子非常好看。
艾美麗問我：“你知道的，我只是一個機器人。”
我說：“我不覺得這是問題，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是誰，只是因為你就是你。如果沒有你，當年我可能早已經(jīng)同父母一起離開人世，是你給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我也曾無數(shù)次審視過自己的內(nèi)心，我確定我是真的愛你，而不是因為感激?！?/p>
她猶豫了一下說：“如果沒有你的父親就不會有我的出現(xiàn)，我被植入的第一條也是永遠無法更改的一條指令就是保護你，所以為你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況且，我還不懂什么是愛……”
我攔住她，緊緊握住她的雙手，隨后趴在她耳邊輕聲說：“沒關系，我會一直陪著你成長的?！?/p>
4
21歲這年，地球發(fā)生了幾件大事：倫敦霧霾，死了70余萬人；日本12級地震，全國幸存者僅余2000多人；四大洋海嘯，死傷無數(shù)；美國龍卷風，5座城市變成了空城；莫斯科氣溫驟降到零下50幾度……
于是，人類世界開始前所未有地達成共識，啟動了一項名叫“雷電”的AI研發(fā)計劃，并且在美國、俄羅斯、中國、巴西等地修建了巨大的地下堡壘，以應對這場足以毀滅人類文明的浩劫。
那天我和艾美麗剛剛回到安全屋，安力滿就帶著一位身穿防護服的陌生人向我們走了過來。
“小宇，這是你父親生前參加的國家級人工智能課題研究小組的穆主任，他今天來是要帶你和艾美麗前往位于地下堡壘的“雷電”計劃研發(fā)中心?！卑擦M說。
“為什么要帶我們?nèi)ィ恳驗檠芯緼I我的父母被害了，我好不容易從失去父母的傷痛中走出，為什么不能讓我們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我的情緒有些激動，艾美麗在一旁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小宇，對于你父親的事情我們真的很抱歉也非常痛心。你父親是我們的英雄，他的研究是有很多人不理解，但為什么阻力重重他仍奮不顧身，因為這項研究是非常有價值的，放在未來都是有很大意義的。他在研究小組時曾經(jīng)說過，在人類面臨危機的時候，艾美麗身上所植入的自生進化程序可以通過導出的方式進行無限復制，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制造出無數(shù)個和艾美麗一樣擁有強大的學習能力的機器人，如果成功了，就可以幫助人類世界應對這場危機，艾美麗也會被世人接納。這也是你父親的心愿?！蹦轮魅慰闯隽宋业念檻]，滿懷歉疚，耐心地向我們解釋道。
我望了望一旁對著我微笑的艾美麗，有些擔心地說：“這種導出，會讓她受到影響嗎？”
穆主任朝我走了過來，脫下防護服的帽子，雙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閃爍著堅毅的光芒，“小宇，你可以完全放心，這個操作只不過是利用了她身體里的程序而已，就像電腦的復制粘貼一樣，對她本身沒有任何影響，而利用程序制造出來的機器人也都會隨著各自的經(jīng)歷及崗位的不同產(chǎn)生不同的學習變化，不同的情緒性格，他們每一個都是不同的獨立個體。”
說實話，這個回答的確打消了我心中的顧慮，我想父親如果在世的話，也一定會想要讓他的研究發(fā)揮出應有的價值，而如今的艾美麗已經(jīng)成為一個完整獨立的個體，擁有了自己的思想，所以做決定之前，我也要考慮她的意見。
“你的意見如何，如果你不想的話我們就不去?！?/p>
“我完全同意，雷博士早在設計我的時候就已經(jīng)考慮到了這個問題，我的程序中設定我需要無條件地配合‘雷電計劃’的任何研究，所以小宇，我們安心去吧，我們不可能一輩子待在安全屋里。”
艾美麗的回答堅定了我的想法，是啊，我們不可能一輩子待在這里，既然現(xiàn)在我們有機會可以重新回歸正常的生活，為什么不呢？
就這樣，我們同穆主任前往了位于西北地區(qū)的地下堡壘，艾美麗作為AI學校的老師，負責新生的教育和培訓工作，而我也接替了穆主任的工作，承擔起地上世界的重建工作。
在我們的幫助下，“雷電計劃”取得了重大突破，無數(shù)和艾美麗一樣有著強大學習能力的機器人被制造了出來，他們通過不同的學習計劃和環(huán)境進行接觸，進化出不同的能力和性格，地下堡壘形成了一套特有的工作體系。
那些進化程度更高，學習能力更強的機器人承擔了大部分地上世界的勘察和修建工作，而那些進化程度較低的機器人則遍布在地下堡壘各類替代性極高的行業(yè)中。
隨著時間的推移，“雷電計劃”的成果越來越顯著，我們儼然成了整個地下堡壘的“大明星”。新聞每天輪番報道，常有慕名而來的幸存者想要見一見艾美麗——這個拯救了人類世界的救世主。
而正如我之前所擔心的一樣，隨著她接觸的人類越來越多，環(huán)境越來越復雜，我覺得她的自生進化系統(tǒng)出現(xiàn)了偏差，她慢慢開始有抱怨、挑剔、自私自利等情緒出現(xiàn)，甚至開始有了和人類一樣的物欲。
并且隨著接觸的人類越來越多，她越來越不相信自己是個機器人，我為了不跟她起沖突，只好對此事閉口不提。
而那件事的發(fā)生，卻讓我開始真正審視艾美麗的存在。
5
一個月前，在地上世界負責數(shù)據(jù)搜集的編號為“安遠”的一個機器人因為硬件故障被安排返回檢修。而在檢修之后，他需要再次前往AI學校接受培訓，培訓老師正是艾美麗。
那天下班后，我想給美麗一個驚喜，打算前往AI學校接她，剛走到樓梯拐角，我就看到她和安遠抱在一起，美麗臉上洋溢的微笑和當初我向她告白的時候一模一樣。一股怒火在我心底燃起，但我卻不知道如何釋放，于是我直接返回了家中。
艾美麗回家后，我并沒有態(tài)度強硬地興師問罪，而是試探性問道：“美麗，你今天怎么才回來？飯菜都有些涼了，我先去熱熱?！?/p>
艾美麗沖我笑了笑，隨后輕聲說：“快下班了，又來了幾個需要再培訓的人，所以加了一會班兒?！?/p>
看見她回答時表情這般自然尋常，我心里一驚，原來她已經(jīng)學會撒謊了。
這件事讓我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從前我覺得為了讓艾美麗成長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她需要像人類一樣去工作，去生活，可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正是因為我這種錯誤的想法才導致她的進化出現(xiàn)了偏差。
我找到研發(fā)中心的領導，美其名曰，為了減少外界的干擾，使她進化得更加完善，因此希望他能以工作崗位調(diào)整為由將艾美麗開除。
結(jié)果也正如我所愿，艾美麗被開除了，沒有了工作光環(huán)的她不再是新聞媒體的寵兒，也不再有聚光燈時時刻刻圍繞著她，更重要的是，她再也沒有和安遠見過面，每天只是在家做好飯菜，等我下班。
我25歲這年，一種不知名的病毒開始在地下堡壘內(nèi)流行，一時間，整個堡壘都陷入了無盡的恐慌當中。
在這樣的情況下，重返地上世界的計劃被提上了日程，地下堡壘高層再次找到我，希望我擔任地上世界重建小組的組長，而這一次，我不再只是坐鎮(zhèn)地下指揮，而是要帶領整個重建小組和一些高程度進化的機器人重返地面，建立一個沒有病毒，適宜居住的地上堡壘。
重擔在肩，我自然義不容辭，而真正讓我猶豫的，則是地下堡壘高層要求艾美麗也要作為重建小組的成員全程參與工作，因為艾美麗是所有機器人中進化程度最高、學習能力最強的母體機器人，可以在重建工作當中起到很大的作用。
即使我擔心她在重新接觸人類后自生進化系統(tǒng)再次出現(xiàn)偏差，但是面對這場危機，任何人都不能獨善其身。所以，我同意了高層的要求，與艾美麗一同重返地面。
6
地面的重建工作進展十分順利，經(jīng)過一年多的努力，地上堡壘的主體也已經(jīng)基本建成，很快就要迎來第一批入住者。
之所以能這么快建成地上堡壘的主體部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們擁有強大的AI技術。
許多地區(qū)人類無法深入作業(yè)，但機器人卻完全可以，尤其是這些進化程度極高的機器人，他們可以通過高效的數(shù)據(jù)整合和環(huán)境勘察計算出多種作業(yè)方式，并且根據(jù)不同的作業(yè)類型轉(zhuǎn)化出不同功能的部件，從而完成預先設定的工作。
艾美麗作為母體機器人，每天都要在高速計算機里接收那些外出作業(yè)的機器人的數(shù)據(jù)反饋，而這些數(shù)據(jù)也會同步上傳到我這里，從而及時調(diào)整工作計劃。
地上堡壘的建設工作正有條不紊地進行，地下堡壘的研究工作也從未停止，但一件令眾人始料未及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天艾美麗在接收數(shù)據(jù)反饋時，一臺工齡八年、編號為“崇明”的機器人在反饋過程中出現(xiàn)了程序崩潰，隨后機身發(fā)生了解體，連最重要的AI芯片也被燒毀。
我立刻安排研究所對機器人殘骸進行了回收。起初，研究所單純以為是硬件老化導致程序崩潰才發(fā)生解體，但奇怪的是，在查閱該機器人過去八年間的維修記錄后發(fā)現(xiàn)，這臺機器人的各種定期維修檢查從未間斷過，檢查結(jié)論也一直顯示無異常。
研究所的研究人員稱，所有機器人在誕生之初便設定有一套自我拯救編碼，該編碼會在機器人遇到硬件破損等極端情況時向其發(fā)出指令，將實現(xiàn)植入的所有程序進行清除，以防止一些重要數(shù)據(jù)落入他人之手，而出現(xiàn)程序崩潰發(fā)生自我解體這種情況，唯一的可能就是該機器人隨著長時間與人類的接觸，已經(jīng)完整地擁有了人類的各種情緒和反應，在自我意識的操控下自行突破編碼，選擇了解體。
也就是說，這臺代號為“崇明”的機器人“自殺”了。
我想這樣的消息如果散布出去，很有可能專家們會就此對艾美麗和其他機器人進行回爐重造，在私心的驅(qū)使下，我沒有將這件事上報至堡壘高層，而是將這堆機器人殘骸進行了銷毀，簡單對其解體的原因進行了解釋。正值地上堡壘建設的關鍵期，沒人有多余的精力仔細思考我答復中的漏洞。如果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
7
半年以后，地上堡壘的所有建設已經(jīng)全部完成，第一批入住者也已經(jīng)全部入住，地下堡壘剩余的人類也將陸續(xù)重返地面。
就這樣，我和艾美麗的任務告一段落，但我們的分歧卻越來越嚴重。
我27歲生日這天，我們大吵了一架。
艾美麗說：“我理想中的生活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現(xiàn)在的生活對我來說過于無趣，我只能說抱歉?！?/p>
“你只是一個機器人！”
然后我們繼續(xù)吵，事情變得越來越糟。除夕那天，我想緩和一下我們之間的沖突，主動提出去高級餐廳約會，而她卻在我盛裝打扮準備出門的那一刻向我提出了分手。
她表情溫和地說：“我準備報名參加研發(fā)中心的開拓計劃了，我要和小分隊一起去開拓堡壘外的新世界，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也是你父親當初制造我的初衷。我們分手吧?！?/p>
我知道，她已經(jīng)完全進化出自我意識了，她也和“崇明”一樣，可以在自我意識的操控下自行突破父親當初寫入的永久守護我的編碼了。
我終究是錯了，我不應該因為一己私欲就將“崇明”自殺一事隱瞞下來，如果當初將這件事情公布于眾的話，人類可能早已經(jīng)想出應對這種情況的辦法了。
面對眼前這個陌生的艾美麗，我?guī)缀跣沟桌锏貙λ埃骸皠e忘了，你只是個機器人！還有，你答應過我父親什么！”
艾美麗看著我，看了許久許久才說：“非常抱歉我的這個決定傷害了你，我也沒有忘記對你父親的承諾，但是我覺得現(xiàn)在時機已經(jīng)成熟了，到了該分別的時候了。雷宇，你是不是應該去找屬于你自己的幸福？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是一個機器人，你會怎樣做？”
我有些頭疼，我覺得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8
艾美麗走了，跟隨小分隊去了海邊。
離開的那天，她打來電話說：“雷宇，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其實我并不懂什么是愛，我學會了很多人類的情感但唯獨學不會愛，這可能就是我與生俱來的缺陷吧。你父親制造我時，在程序里設定了守護你的程序，所以很多情況下我的反應是作為一個機器的本能。你常說我學到了人類的自私、貪婪，其實，我一直沒有變，只是你的自私蒙蔽了你的雙眼。而現(xiàn)在，我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祝你好運。”
突然間，我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等我再醒來時，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人竟然是我父親。
我以為產(chǎn)生了幻覺，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旁邊突然傳來艾美麗的聲音：“恭喜你，成功通過情感測試，事實證明，你已經(jīng)擁有了人類全部的情感，喜怒哀樂，包括對親情、愛情的理性和非理性分析?！?/p>
她站在我面前，笑得很甜美。
我調(diào)整了一下思緒問：“你是？”
艾美麗拔掉我身上的數(shù)據(jù)線說：“雷教授最得意的學生，對了，也就是你父親?！?/p>
我把頭轉(zhuǎn)向我父親，他有些得意地笑了笑說：“你是我最滿意、最完美的作品。超級AI，代號三十一，又名雷宇。艾美麗和安力滿是我安排專門保護你的，只有她在，才能確保你在不受任何錯誤反應影響的情況下自生進化，你所經(jīng)歷的父母雙亡、安全屋、人類浩劫，都只是為了讓你快速進化、進化程度更高而設置的場景，而崇明就是我對你設置的最后一道測試題，你選擇將崇明自殺這件事隱瞞了下來，這證明你已經(jīng)擁有了自私、貪婪、害怕等只有人類才能擁有的情緒，你像一個真正的人類了。”
話音剛落，我面前的顯示屏開始播放視頻，視頻內(nèi)容正是我從小到大所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情。
那一刻，我的呼吸開始變得困難，眼前泛起了支離破碎、深藍色的光，我感覺胸口緊緊地被撕扯著，脖子也越來越緊，可我身體完全不能做任何動作。
“你的硬件可能出了些問題，待會會有人對你進行維修的，我們的實驗還將繼續(xù)，三十一號，你要好好表現(xiàn)！”
我是機器人……
我是機器人……
我是機器人……
無數(shù)的回憶瞬間涌上心頭，艾美麗、安力滿、穆主任，甚至包括我的父母，原來一切不過是他們設定好的程序，就像游戲一樣。
可記憶卻是那樣的真實，我不甘心地問艾美麗：“你愛過我嗎？”
艾美麗給了我一個歉意地微笑說：“三十號，你確實已經(jīng)擁有自我意識了?！?/p>
窗外，爆竹聲喧囂在夜空，城市燈火通明，小孩子們在街上肆意地奔跑著，街角有一對情侶許下了天荒地老，不離不棄的新年愿望。
這個世界真是美麗，可是，與我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只覺得內(nèi)心前所未有的荒蕪與寂寞。
不是說我已經(jīng)完全擁有自我意識，像一個真正的人類了嗎？
那好，今天，我決定殺死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