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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5期|陳應(yīng)松:長煙無盡入夢
來源:《雨花》2023年第5期 | 陳應(yīng)松  2023年06月02日08:51

歸去來兮

一棵彤紅的烏桕從溪谷中沖出來,攝魂奪魄的紅,侵入人眼,像是這清寂時節(jié)大地吐出的一句繡口,或是一個千年隱者突然與我們相遇,他披著東晉的紅。天空湛藍(lán)而溫暖,濃綠的植物依然壅蓋著秋天的山岡,溪水從巨石中逶迤流開,大約就是潺湲之態(tài)吧?!昂睫D(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寫的莫非是此地的物候與景致?即便秋色還在夏日里盤桓趦趄,但紅葉開始漫漶,驚艷悄然而至。王維在蒼蒼的寒山中,在秋水的輕流中,卻滋生出一種“狂歌五柳前”的僭越之情,無論是輞川,還是桃源,人的精神真是不可預(yù)測的跌宕。

這里的確是桃花源,也叫康王谷。抬頭望去,秋云悠淡,隱隱的紅葉正在山林中爬升、泛濫,一直延伸至廬山主峰漢陽峰,氣流像鷹的翅膀一樣平緩。一條高垂的瀑布濺散白雨,它叫“谷簾泉”,飛漱深潭,響聲如雷貫耳。唐代茶圣陸羽當(dāng)年曾賜它以“天下第一泉”的美譽(yù),稱它“甘腴清冷,具備諸美”。村舍藏于翠竹和古木深處,整條溪谷在廬山主峰的背面。那個東晉漁人正是在夏季漲水的時候,駕著他的漁船,從這條溪流進(jìn)入的吧?果然,前路豁然開朗,山道委迂蜿蜒,如長煙無盡入夢。一個漁人就此發(fā)現(xiàn)了洞天奇地:一個土地平曠、屋舍儼然、美池桑竹、雞犬聲聲、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黃發(fā)垂髫、怡然自樂,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世外桃源。但,也只有那個漁人在蜃煙飄忽的某天偶爾邂逅此處,后來想尋找的人,染病夭亡。從此,這個想象中的避秦村莊,消失在茫茫的時空中,成為人們永不得見的幻景。

我在烏桕燃燒的某個秋日,走過這個神秘的山谷。雞犬無聲,偶遇一條狗,獨(dú)行在阡陌上;一個耘地的農(nóng)民,面目古樸。溪河收縮,卵石裸露,山風(fēng)微涼,峽谷虬深。古木陰陰的半山房舍,像有無數(shù)古代的隱者在此幽居。逼枕溪聲近,當(dāng)檐岳色寒,攜仙鶴長嘯,采松花覆床,捋霜髯而寥泬高曠,佩芝蘭以芳香滿徑……

《桃花源記》,給每個中國人的心中植入了一個烏托邦。其實,它就是一個心理矯正師的例文,一篇魔幻小說而已,卻有史志篤定說這里就是陶淵明寫《桃花源記》的原型之地。陶淵明的隱居地南村(栗里)就在這條峽谷中,村頭有一座簡易石板橋,上刻“柴?!倍郑藰蚴冀ㄓ谖簳x。史書中清晰載有陶淵明辭去彭澤縣令后,隱居潯陽柴桑。村民說,當(dāng)年陶淵明每天從這座橋出入。而在栗里村溪畔,有一塊巨石臥在路邊,光滑的石上有一人形凹印,村人言之鑿鑿說這是陶淵明經(jīng)常醉臥之處。此石成了歷代文人的簽名冊,朱熹也湊熱鬧題寫了“歸去來館”四字。

陶淵明只當(dāng)了八十五天彭澤縣令,一辭了之,在此隱居躬耕二十多年,心存忠義,身如古井。但拜謁者的心緒是復(fù)雜的,首先,他會懷疑此地的杜撰性質(zhì),卻又會回到對一千六百年前的遐想之中;他尋找陶淵明的生活痕跡,又怕玷污了陶淵明的高潔清曠。無論是隱居之處,還是桃源之境,此地不過是一道虛擬的中國古代讀書人的精神“哭墻”,一個悱惻殤祭之所,一個留言簿而已。

陶淵明以歸隱田園的了結(jié)方式,完成了中國人的一次人格升華,并成為讀書人的榜樣。這種比較體面的退路,被稱為隱逸情懷。但是,真的有許多人,在某種令人郁悶的、窒息的體制中滋生陶淵明的想法,心生退意。辭職還鄉(xiāng)也好,解甲歸田也好,終老林泉也好,人不就一輩子嗎,何必那么拼,那么苦,那么變態(tài)扭曲厚黑?

這種生活態(tài)度,這種精神幻術(shù),不知害了多少后來人,他們追隨五柳先生,他這兒找到了依據(jù)和崇高的理由。五次辭官,堅辭縣令,他直接影響了我家鄉(xiāng)的明代公安派三袁中的袁宏道。陶淵明稱官場和社會為“樊籠”,不為五斗米折腰。袁宏道更加極端,他二十七歲時,在吳縣縣令任上,七次辭官,并稱朝廷如果不批準(zhǔn),他將逾墻而走,也就是從縣衙翻墻逃走?!拔耶?dāng)這個縣令,備極丑態(tài),不可名狀……人間惡趣,我是一身嘗盡矣。苦哉,苦哉?!彼€說任職縣令,“簡直是牛馬不如”,辭職后,不覺驚躍,如魘得醒。

歸隱生活被后來者美化得有如天堂,他們一個個蛻變得仙風(fēng)道骨,不食人間煙火,或種豆南山,或采菊東籬,在舊林故淵里,茅棚方宅間,在榆柳桃李旁,在墟煙云水中。戶庭無染塵,虛室卻有余閑。荊扉柴院,帶月荷鋤,披榛丘壟,濯足山澗,松風(fēng)漉酒,寒暮聽蟬,佩蘭采薇,踏雪尋梅。更有那桃花源中,青溪云林,欣撫耒耜,抱琴聽松,摘菊盈把,孤影揮杯,泛舟捉月……

我們想象的美妙歸田,在陶淵明那里卻一團(tuán)糟。拿梁啟超的話說,他“不過廬山底下一位赤貧的農(nóng)民……真是窮到徹骨,常常沒有飯吃”。他的七八間茅屋據(jù)說是村里的一個傻兒燒掉的,只好搬至一條破船上。確實有人仰慕他,經(jīng)常給他送酒送錢,這其實跟杜甫晚年有人送肉一樣,是饑餓至極的偶爾一頓牙祭而已。一個光鮮的縣令,一個偉大的詩人,竟然有一首披露自己不堪生活的《乞食》詩,似乎這沒有什么丟臉的:“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而且他從不忌諱自己的不堪,自詡“貧士”。

一個小小縣官的離職,簡直不算什么,皆因他是一個詩人且不美化自己的貧寒而名留青史。潯陽是出隱士的地方,因為山水實在太美,適合放浪隱居。與陶淵明一起,還有周續(xù)之、劉遺民,稱為“潯陽三隱”,但其他二位在歷史上沒留下什么名氣。說到底是陶淵明隱而詩,隱而文,一個才華橫溢的人,鋤草、灌園、乞食、小醉,都能作詩,這種人就算不隱,干啥都會留名,他實在太會寫了。出仕萬里路,歸隱千般情。這與蘇東坡一樣。像蘇東坡這樣的才子,流放貶謫到哪里,都會寫出千古名篇。貶到一個文赤壁,竟然寫出了武赤壁的驚濤拍岸,亂石穿空。

我讀陶淵明歸隱后的詩,有一種浩蕩渾醉、忘形山川的豪氣,也有舉目茫然、萬事皆空的悲郁?!叭松苹没?,終當(dāng)歸空無”“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煙。慷慨獨(dú)悲歌,鐘期信為賢”“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這是一種無可奈何。活著又能干嗎呢?“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痹趺磿?!一個才高八斗者,這樣的天才,上蒼怎會讓他長醉不醒?詩人雖然每日酩酊,但內(nèi)心著實迷惘空蕩,不知是佯醉,還是真酣。在后來的蘇東坡的《赤壁賦》中,同樣有這種濃烈的感情,如出一轍:“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dú)立,羽化而登仙?!嵘汈?,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蘇東坡是陶淵明的忠實追隨者,兩人何其相似乃爾!

但是作為最早的生態(tài)作家和詩人,田園詩歌和自然主義的揭牌人,陶淵明是我們的明燈。他在山川自然中,在松風(fēng)菊叢里,等待了我們一千多年。所謂中國文人的隱逸情懷,自陶淵明始,成為一種道德高地的審美。這類詩文,得益于山水煙霞的滋養(yǎng),在草木蓁蓁中,在鹿豕?fàn)驙蛑?,我們的精神與肉體回歸浩大的山水草木,于自然生態(tài)中萃取文化的性靈,這曾是中國文學(xué)的精髓。守拙歸園,披薜躬耕。田園將蕪,胡不歸?歸去來兮!歸去來兮!

被呼喚的人們,執(zhí)拗地回到山水大地中,似在那山壟陌頭,在溪橋亭榭,磨損的石階、陳舊的苔蘚,那個葛巾野服的隱者,仗藜走過山澗,他久遠(yuǎn)的氣息泛出絲絲的薄寒幽涼。

泰寧丹山

在深秋的燠熱中崛起的紅峰,陽光迸射在陡壁上,仿佛血液沖騰,凝止于驚鴻一瞥。一只只龐大的赤色巨獸,洶涌的血潮被按捺住,憋忍住,錚錚響亮的鐵血丹心,袒露在大地和碧水之上,燃燒的灼痛燙傷了所有向它端視和仰望的眼睛。

從來沒有停止過內(nèi)心的激情,血脈不會干涸,不會停止流淌?;鹧嬖跓o盡地噴射,向著夕陽與蛋青色的星空,在水中,這彤紅的肌膚之下,生命執(zhí)拗于炫彩,澎湃于天地之間——閩西北的這片霞色山地,這片云水間的嘯唱。

雨泐,風(fēng)蝕,雷殛,兇銳的斧鏨,不停地凌辱它們——抬升于海底的巖石,那些砂巖、礫巖,來不及堅硬,一塊塊、一層層地坍塌、剝落、裂陷,留下殘骸巨骨,造就了無數(shù)觸目驚心的洞穴,千瘡百孔,凌厲遒勁;石頭在凋零、破損和崩裂中,任由時間制造著千古地質(zhì)慘案,成就了大地的奇觀。

深峽、奇峰、斷崖、巖穴、天橋……泰寧的丹霞地貌荒誕魔幻,攝魂奪魄,驚世駭俗。

我將贊嘆山水的目光移向紙上,驚異于“丹霞”二字,這兩個字源于地質(zhì)學(xué)家的詩情和想象,它們的出現(xiàn)增添了這種紅色山體的瑰麗與艷靡?!暗は肌倍郑且环斓仄逝械臅缡缊D景,意味著渾然天成的壯美意境。

它是世界自然遺產(chǎn),世界地質(zhì)公園。但武夷山周邊的丹霞地貌區(qū)很多,有江郎山、冠豸山、桃源洞、龍虎山、龜峰等,若論面積巨大,造型迥異,風(fēng)格殊卓,只有泰寧堪可稱雄。宋代名相李綱所說的“泰寧縣山水之勝,冠于諸邑”,評價中肯老到。

古人對山水的敏感與深嗜,超出今人,對泰寧的這種地質(zhì)奇觀,稱為“泰寧百巖”,其壁龕式、蜂窩式洞穴,不能盡數(shù)。其中如甘露寺、寶蓋巖、棲真巖、李家?guī)r、丹霞巖、獅子巖、仙枰?guī)r、醴泉巖、狀元巖、芝巖、蓮巖、約巖等已天下皆知。

在偌大的“世界地質(zhì)公園”里,峽谷群的密集度每平方公里達(dá)二十三條,七十多條線谷(約一米五寬),一百三十多條巷谷,四百多條峽谷。不管是寨下大峽谷,還是九龍?zhí)?,或是大金湖,闖入我們眼簾的景物,有夢幻般的質(zhì)地,仿佛這個地方曾是天火焚烤之堆,落霞寢寐之榻。巖峰齒齒,像遠(yuǎn)古兵士的戈矛;巖柱林林,似巨人勞作的杵棰;巖錐銳銳,宛如野筍拔地;孤巖尊尊,恍若天空城堡;巖洞幽幽,酷肖桃源入口……有如今色如渥丹,燦若霞霓,億萬年地殼畸變,歲月蹂躪,滄??嗲椋庞羞@驚天杰作,幻化萬端,冠絕東南。

明代池顯方為寫泰寧丹霞山水之高手,他形容泰寧丹霞山“皆純骨”“丹嶂插天”“萬仞倚天如赤城”“望三山丹色,瀑如雷,高數(shù)十丈,名水簾漈”“拔嶂巉巉,曲澗涓涓……泉飛上下,灑珠曳玉”……這些美句,是泰寧山水的絕配。

寨下大峽谷,又稱金龍谷,有天穹奇巖、云雀天碑、赤壁洞穴、巷谷巇谷、堰塞湖泊、天崩地裂等一眾大景。分懸天峽、問天峽、通天峽三條峽谷,令人眩暈。雖然暑風(fēng)不透,兩山夾道,古木蔭翳,尚有涼意,舉目抬望,震栗生寒。這里有一個古老的客家村莊寨下村,村里三十多戶人家,全部姓楊,為楊家將楊七郎后裔。此地丹霞巖壁,通紅異常,血脈僨張,座座如楊家將群像。住在此處,會飽啜天地祖先英豪之氣。

一路險峻幽邃,光線晦暗,藤蘿虬曲,依巖攀援,風(fēng)吹古林,氣蕩危崖。樹有阿丁楓、米櫧、苦櫧、柳杉,往往數(shù)人不能合抱。古木站道,苔蘚覆階,加上巨大的巖塊崩落堵塞,形成了“金鎖關(guān)”(當(dāng)?shù)厝说慕蟹ǎ?/p>

往里走,遇五線谷、問天巖、三仙巖、祈天峽、倚天劍、佛足巖、天穹巖、云崖嶺、金龜寺疊瀑、金龜爬壁、千藤壁等。如金龜爬壁,就是丹霞巖石崩裂坍落后形成的錯落體,崖壁峭削如鏡,斷崖的一塊巖石上刻有“云崖嶺”三字,這里便是大峽谷最壯麗的“通天碑”,且是一塊無字巨碑,破云插天。嶺下有累累崩石,上鐫“山崩”二字。此巨石的崩坍,發(fā)生于20世紀(jì)90年代,村民們聽到大峽谷傳來轟響,大地劇烈顫抖。循聲進(jìn)峽,山谷中有巨石崩下,塌壘一堆,形成新的山嶺“云崖嶺”。山崩于此,在大地的裂縫處,這里的地質(zhì)紀(jì)年安排好了一次次地裂,再安排一次次山崩。山崩,地裂,天塌,地陷。當(dāng)你目睹山崩的現(xiàn)場,山崩就如天塌一般,地裂就是地陷一樣。看這條裂谷,像是深深的刀口,切入山體,欲把整座山劈開,又深窅地向地底凹陷下去,陰森森黑漆漆如無底深淵,這就是地裂。

再往上去,見一大湖,名雁棲湖,便是那次山崩后的堰塞湖,一次地質(zhì)災(zāi)難會制造新的山水??磥?,所謂山水,都是災(zāi)變景觀;所謂滄桑,就是向死而生。

天穹巖的巖穴像是密密麻麻的蜂巢,壁龕石穴叢生,大穴套小穴,有如一場宇宙大戰(zhàn)后留下的彈壁,撼人驚眼,光禿禿的,寸草不生。這樣的景致,將我們對山水描摹的詞匯逼入窮巷。此處山川,迷幻難述,亦神亦妖,亦圣亦魔。

“泰寧的丹霞地貌正在發(fā)育,它還年輕?!蔽蚁矚g這句話。它最終將成為什么,還會有多少次山崩地裂、天塌地陷,只有上蒼知道。

在泰寧我寫過一幅“碧水丹山”的字。此四字指的是大金湖、九龍?zhí)逗蜕锨逑?/p>

大金湖是為養(yǎng)著一湖活山的碧水,但湖面上浮滿金粉——那是它懷抱丹霞紫煙,沉迷銷金鑠石的生命因緣,也因此,這片湖水多了一份嫵媚與壯麗。四百多米長的大赤壁,一道巨型絕壁屏風(fēng),巋嶻爀然浮浸水中,這才是真正的赤壁,陽光迸擊壁上,比太陽的紅色更加瑰譎厚重,或者雨水披淋而下,清洗出巖石的血紅,令人悸動駭嘆。

站在正在行駛的船上觀景,幾只蒼鷹出現(xiàn)在天空,數(shù)數(shù)有七八只,它們在云層下盤旋,悠然自得。這些猛禽,我們無法看到它們逮捕獵物時的猙獰與狠厲,我們只看到它們展開的雙翼,騎在氣流上的英姿,不動聲色,緘默如止。它們才配擁有這高聳入云、嵯峨奇詭的血紅丹崖,這碧水丹山,藍(lán)天白云。

大赤壁、白水際瀑布、仙壽巖、情侶峰、晨鐘、暮鼓、甘露巖寺、水上一線天……景隨船移,目隨景遷。

佛家道家的去處總是把神靈高藏或深匿,此處是將靈修之地洞藏。在泰寧,丹霞山嶺的七十二洞穴中,多建有寺廟道觀,丹山洞穴之妙處,對我們認(rèn)識宗教的奧義,有觸類旁通之理。無論是佛家還是道家,都對這樣的險境修道十分迷戀,將寺廟道觀建在飛鳥不到的云山絕壁間,是宗教的癖好。甘露巖寺,一柱擎寺,頂起三層參差廟宇;寺廟依山巖之勢,錯落有致。明人江遵有一詩吟此寺:危巖千嶂抱,奇峭半空懸。門隱虬松內(nèi),樓浮海市先。四時泉滴露,一片石為天,層折彌幽邃,蒼蒼繞古煙。將一座寺廟藏在丹霞山的洞穴里,且又在危崖之上,第一位行僧走至此處,他有什么樣的執(zhí)念,要在此修行,并建成他理解的禪境洞天,他摯愛的山水勝景?

船行至一線天峽谷,其逼仄處也就兩米吧,常行此處的舵工技術(shù)絕佳,雖時常碰撞兩崖,卻把這條水巷犁通。朝頭頂望去,兩邊丹崖如閉牖,泉水飄灑而下,似細(xì)雨紛飛。想到夜游九龍?zhí)兜囊痪€天,那里更加逼仄,最寬處僅一米五,有一千米長,如此幽深的水上線谷,泰寧就占了兩處,算是上蒼對泰寧的眷顧吧。

九龍?zhí)对谏锨逑纳嫌危锨逑L達(dá)五十公里,乘竹筏漂流的一段是上清溪最經(jīng)典之地段,十六點(diǎn)五公里,漂全程需兩個小時。此處上清溪的丹霞長峽,束水為景。按傳統(tǒng)說法,筏過處有“九十九曲,八十八灘,七十七灣,六十六潭”。四百年前乘筏漂流的明代官員池顯方有美文《游上清溪記》,已將文字寫盡,并稱“茲奇果逾九曲”,此地的漂流超過了武夷山的九曲溪水,“如漁父之別桃源也”,等他漂流出峽,恍若夢遇桃花源。但此地應(yīng)比桃花源更幽曲險叵,灘灣急流,石色嫣紅,石骨怪誕,石壁聳峙,山如斗獸。飛巖怒壑,如天闕之門,時明時幽,時曠時仄。為崖所挾,湍流嗖嗖,驚水百里,浪光熔霞。有水流清平者,有險灘暴嚙者,但終歸有驚無險,一路濯足撩水,何其沁脾,山歌入耳,更是愜懷。

六人一筏,一筏為兩筏連接,每筏九根楠竹。筏工為上清溪漂流“狀元”、全國勞動模范黃盛騰,樸素智慧,口若懸河,如上清溪水滔滔不絕,出口成章,雅俗交互,莊諧皆能,句句驚艷。

明代貢生陳九疇,泰寧人,漂流上清溪后,有詩曰:混沌乃人生,山澤發(fā)其竅。不睹清溪奇,不識玄化妙。用山水開人生之竅,得益于自然造化之靈,賞山川景,悟自然道,洗塵俗心。一筏可航,一棹可歌,山川不負(fù)我,我亦不負(fù)山川,何其幸也!

想起漂流中蘭花峽的幽香,落霞壁的訝異。蘭花峽的蘭花尤以蕙蘭、墨蘭、建蘭、報歲蘭居多,丹谷幽蘭,它洶涌的清香抵消了溪谷中曾經(jīng)魈吼虎號的寒涼。而為落霞壁命名的人,一定在此游弋流連多時,停棹佇立,長煙落照,晚霞蒼勁,如潑血一般的霞色,漸入蒼茫的山水,讓他莫名激昂。一種驚世的紅,一個驚世的崖名,呼之欲出。命名者將與此溪此山此霞天荒地老,互為照耀,煌煌閃亮。

哈尼梯田

哈尼梯田,這無數(shù)世紀(jì)哈尼族用血汗壘出的農(nóng)耕文明的極致風(fēng)景,在天上云水間耕作的奇跡,矗立云端的立體濕地。

如果從土鍋寨的箐口村往上看去,哈尼梯田一直通向天邊,也一直通向天上。如果從壩達(dá)梯田往下看去,哈尼梯田一直通向大山腹地,也一直淌下紅河河谷。

我沒有去老虎嘴梯田,因為下雨,道路中斷。但在圖片上可以看到,從老虎嘴梯田往上看,哈尼梯田漫延至遠(yuǎn)方藍(lán)色的觀音山高峰,直接云彩,往四面看,像一條扭曲狂放的大河奔騰著向下跌去。而你似乎站在大河呼嘯的深處,在巨大的漩流中飛升或下墜。

這狂潮般的梯田,這風(fēng)起云涌的梯田,這掙扎在云水之間的梯田,這用土和水壘成的人類壯觀的天梯,聚集著農(nóng)耕時代最壯麗的造型。從這些田,這些水田,這些人們小心圍筑起來的一塊塊小水域,可以看到哈尼族的祖先們,他們要在此生根繁衍的巨大決心。這是一個偉大的決定,也是一個偉大的工程,他們一定得到了上蒼的神示,哈尼人的天資和聰慧讓他們在漫長兇險的遷徙中找到了一方夢寐以求的樂土。這里的高山全是肥沃的土質(zhì)而不是刮不出一寸泥土來的滿坡亂石。這里流水奔瀉,森林陰郁,鳥語花香,鳥們叼著野生稻在枝頭狂啖歡唱。

紅河穿過滇南的群山,這條河流古時被視為文明與野蠻的分界線。紅河北岸人們習(xí)慣稱為江內(nèi),是文明教化風(fēng)俗醇厚之地。而南岸俗稱江外,是一個人煙絕無、狼奔虎躥、瘴癘彌漫、蠻夷居住之地。有唱“江外”的民謠:“江外河底,干柴白米,小谷飯,芋頭湯,有命快來吃,無命歸西天。”

如今的“江外”,比如紅河州的元陽縣哈尼梯田,卻是震驚了世界的秘境,壯美的梯田告訴世人,在這塊外人很少踏足的地方,生活著一群哈尼人,竟然用十幾個世代的不懈奮斗,創(chuàng)造出了讓世界驚嘆的大地奇觀。

生存之難,可以想見,生存之美,讓人仰止。

十九萬畝,這只是一個縣域的數(shù)字,但在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境內(nèi),梯田規(guī)模宏大,氣勢磅礴,全州有一百萬畝梯田,綿蕩在紅河(元江)南岸的紅河、元陽、綠春以及金平等縣,只是,元陽縣的哈尼梯田最為壯觀。其十九萬畝的梯田是紅河哈尼梯田的核心區(qū)。元陽除了有哈尼族種植的梯田外,還有彝族、瑤族、壯族、傣族等多民族種植梯田,實際上,元陽哈尼梯田是以哈尼族為代表的,其余六個民族(彝、苗、瑤、壯、傣、漢)共同耕種的結(jié)果,而其中當(dāng)?shù)卮鲎宸N植水稻的歷史和耕作水平尤為久遠(yuǎn)。

2013年6月22日,在柬埔寨金邊舉行的第三十七屆世界遺產(chǎn)大會上,紅河元陽哈尼梯田被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成為我國第四十五處世界遺產(chǎn),同時也是云南省第五處世界遺產(chǎn),中國首個以民族名稱命名的世界遺產(chǎn)。

發(fā)現(xiàn)哈尼梯田的說法有多種版本。有一個版本是說,一九九五年秋天,在哀牢山深處的元陽縣攀枝花鄉(xiāng)一個叫作老虎嘴的山崖邊,汽車到達(dá)這兒時,突然一個急轉(zhuǎn),有一塊巨石突兀橫亙在眼前,一般開車時司機(jī)會小心翼翼,從懸崖邊往下看,萬丈深淵,狂風(fēng)呼嘯從山谷底沖天而起,可在這山谷之中,竟然奇景顯現(xiàn)。這兒有一大片廣闊的梯田,層層疊疊,起伏連綿,錯落有致,鋪向四周的群山,爬上山頂,布滿天際云端。據(jù)說剛好車上有個法國人類學(xué)博士,讓·歐也納,浪漫的法國人也許是浪漫慣了,也許是見多識廣,也許是少見多怪,看到腳下的梯田時,竟然癡了一般,嘴唇囁嚅,久不能語,身體顫抖,突然跪倒在巖石上。過了一會兒,終于雙手舉起,驚嘆道:“哦,上帝!這怎么可能!我的上帝呀!”

以上說法的后續(xù)是,讓·歐也納博士將元陽哈尼梯田介紹到西方,轟動一時。此后,法國一個著名的影視自由攝制人楊·拉馬兩度來到元陽拍攝哈尼梯田。楊·拉馬制作的專題片在法國巴黎上映后,元陽哈尼梯田一時間風(fēng)靡法國,被法國媒體稱之為“人類第七大奇跡”,從此名揚(yáng)天下。

那天上的濕地,云霧中的鏡子,破碎的田畈,艱難在山上開鑿的賴以生存的稻田,太小。對我這個平原上長大的人來說,那一望無際的平原,大到可以忘記地平線,而哈尼人在這山上開辟的水田,可以說像是小孩子“辦家家”一樣的游戲,一塊最小的田只能插幾蔸秧。沒有規(guī)則,陡峭,隨意??墒?,年深月久地壘砌,一代又一代人,將一座座山嶺全部攏成田埂,挖成水田,關(guān)上水,種上谷子。這固然是一種奇觀,但這樣的奇觀是一個民族艱難困苦生存的記錄。

天上的濕地,天上的梯田,天上的稻谷,天上的勞作者,天上的歌聲和天上的生存。這個民族是我國最讓人敬重的民族之一。把群山弄成良田,勤扒苦做,愚公移山。水田的活兒是最苦的,何況是在大山之上。又沒有大路,聽說下一次田要在梯田間的田埂上走十好幾里地,要是趕著牛,要是挑上一百斤稻谷,要是背上一百斤稻草,上山,下山,這耕種和收獲多么艱苦,這日子多么沒有趣味。壯觀的梯田中是在泥水里掙扎的生活,而且這水田里的收成很低,一畝才產(chǎn)三四百斤稻谷,比平原上少了一千多斤。這樣的勞作是不是得不償失?

奔流直下的水如何被這個高山上的民族攔截?他們在山頂栽種是如何獲得成功的?他們怎樣利用這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讓自己真正像住在天堂?

在我們發(fā)現(xiàn)哈尼梯田之前,這個民族的勞作被忽略在我們的視線之外,他們神秘的存在就像是森林中的傳說,若隱若現(xiàn):有一個高山上種稻的民族,有一群人,總是把那片挖得看似千瘡百孔的山體弄得稻花飄香,稻谷金黃。這個民族從遙遠(yuǎn)的西北曠野,歷經(jīng)了七次大的遷徙顛沛流離,歷經(jīng)九起九落的數(shù)萬里艱難跋涉,即使在滅族滅種的危難關(guān)頭,還保存了他們的稻種。哀牢大山和紅河湍流挽留了他們,并讓他們聆聽到祖先和神靈的暗示,學(xué)會在云霧深處開辟田地,蓄藏流水,耕云播雨,金谷滿倉。

哈尼人認(rèn)為,這天地間有三個世界,這三個世界繁華而圣潔:高窎的天空是神靈居住的地方,廣袤的大地是人和動物生存的地方,深邃的水底是龍蛇水族游弋的地方。哀牢大山山脈高齊云天,氣貫長虹,云霧蒸騰時,幾與大地相連,而他們開墾的梯田中,云水相映,蜃氣涌動,分不清天上人間。山上禽飛獸走,水中魚躍波歡。哈尼人正生活在這天、地、水三個世界之間。

谷穗在秋天爆響的時節(jié),整個大山向外界傳誦著這種“沙沙”的聲音,這是生命在大山間的美妙絕響,是一個民族延續(xù)的方式,講述的方式,宣示的方式,是他們心中的歌聲。

箐口村是屬于土鍋寨村委會管轄的一個自然村。村頭的一塊關(guān)于“箐口民俗村”的牌子上介紹,因為這兒位于老箐邊而得名?!绑洹痹谠颇系教幎际牵苍S這是一個云南專用的字,箐是一種小竹,意指樹木叢生的山谷,但云南人說的是山箐,就是山溝旁的意思。牌子上還有文字說:“該村落是哈尼族長期生產(chǎn)生活與大自然和諧發(fā)展的典范,集中展示了‘森林—村落—梯田—河流—云?!跒橐惑w的人文與自然景觀,堪稱‘世界一絕’……”

在箐口村的村口,土鍋寨村支部書記李學(xué)在等著我們。有人介紹他是這個村的書記,管五個自然村,我以為是一個司機(jī)或是一個普通村民。李學(xué)樸實、憨厚,黑胖,平頭,穿著短褲、拖鞋,沒有多的言語,只是陪我們走,也不像有些主人拼命向客人介紹情況。從公路往下走,在石級邊一個老人背著背簍在歇息,可以看到下面的村莊,有政府幫著修建的蘑菇房,小廣場,賣旅游產(chǎn)品的商鋪,比如有手工藝品,有銀器店。老人八十多歲,戴著哈尼人特有的草帽,穿橡膠水鞋,背著一些從山上打來的豬草,他沒有放下背簍,而是將背簍靠在高高的石坎邊。這是一個哈尼老人的活雕像,我們想象他在梯田的泥水中滾了一輩子,現(xiàn)在他從泥水里爬起來,做一點(diǎn)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他的生命已經(jīng)渡過了難關(guān),到達(dá)平靜的晚年,雖然眉宇間有一點(diǎn)憂郁的神情。

一個小孩在村里的一眼古井邊爬,不知要干什么,那古井引的是山上的泉水,有三個用石頭雕的出水口,年頭久遠(yuǎn),那小孩就踩在一個伸出的出水口上,李學(xué)書記見狀趕忙跑過去將小孩抱下來,以免他栽進(jìn)水井中。

我在想,這樣的高山上會有泉水?我對哈尼梯田的無知馬上將要結(jié)束。我還想,一個梯田中的村莊,能有多大呢?可是,我在箐口村穿進(jìn)穿出,在村巷里忽上忽下,這么多石板小路,這么多流水溝渠,這么多參天大樹。古老,用在箐口村太準(zhǔn)確了。那么大的水不知從哪兒流來的,奔流直下。一個橋,發(fā)亮的石板橋,橋下水花四濺,水聲嗡嗡,一個哈尼婦女在淘沙,旁邊的道路正在修補(bǔ)。我們上了很多石級,是多少代哈尼祖先為后代鋪就的?這里的人也說不清了。但一個古村落所要求的,這兒全有。

李學(xué)書記帶我們?nèi)サ牡胤?,是不會讓游客走的路。是村后,是哈尼人真實生活的地方,也是梯田的中心部位。我不敢提出要求讓他帶我看看箐口村的寨神林,但我看到了箐口的神泉—白龍?zhí)?。這個白龍?zhí)妒怯檬龅?,潭中一處翻著水花,有兩棵樹歪長在水中。水底清澈,不深,水底有綠色的藻蔓,有游魚。李學(xué)書記說這處白龍泉外,還有一眼長壽泉。二泉有名是因為泉水很靈,不會生孩子的人飲了白龍泉的水后就會生兒育女,喝了長壽泉的水后會長命百歲,我相信這里的水好,這二神泉是梯田稻子的水源之一。

而在旁邊,我們一路走過了幾條從山上奔流而下的溪河,李書記告訴我,他們土鍋寨有三條溪河,一條是土鍋寨河,一條是箐口河,一條是大魚塘河。這些溪河是從觀音山流下的,四季不斷,這幾條河,就是箐口這片梯田的水源保障。我在村里經(jīng)過了三條小溪,都可以稱作是河。箐口河水勢更大。這么多的水,日夜不停地流淌,多少田地不可以蓄滿呢?所謂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在這里應(yīng)驗了。涵養(yǎng)水源,就像種植糧食一樣,種下樹,保護(hù)樹,水就有了。同行的朋友說,這里哈尼人愛種的樹,是水冬瓜樹,就是榿木,這種樹,根系發(fā)達(dá),是涵養(yǎng)水源的主要樹種,在哈尼族的村寨上面,都種有大量的這種樹,不消耗水,卻制造水。哈尼人是屬于大自然的,他們尊崇自然的規(guī)律,在自然循環(huán)的系統(tǒng)里生活,不逾越自然,不欺騙自然,不褻瀆和榨干自然,而是養(yǎng)育自然,弄懂自然,讓自然心甘情愿為我服務(wù)。

在龍?zhí)杜?,幾個年輕人坐在砌好的精制石坎上,將腳放進(jìn)奔騰的泉水中濯洗和消暑解熱,十分悠閑。下面是一個水塘,不大,可是圍養(yǎng)著一些鴨子。這是一個叫盧同沙的村民的,他正在這兒看管他的鴨子。我問他養(yǎng)了多少只鴨子,他說有六十只。我們講話時,正站在幾棵大樹底下,旁邊也有水塘,秧田就在眼前。從我們所處的地方往下看,這水田,跟江南的水田無二,也是泥埂,也是水溝,也是一樣綠得似翡翠的秧苗。但這水溝的流向卻比平原上的復(fù)雜,高高低低,四面散去,田呈扇形展開,給人感覺好像這些梯田沒有圖片中展示的梯田那么陡峭,是在一個丘陵地帶,身在梯田中心,你會產(chǎn)生這種錯覺。還有那些鴨子,那些浮萍,那些小池塘倒映著的藍(lán)得像畫片一樣的天空,上面點(diǎn)綴的白云,魚的游動也會使人產(chǎn)生錯覺,這是在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高山之上嗎?這些魚蝦是如何翻山越嶺從紅河里爬上來的?還有水中大量的生物,不會是高山上的“原住民”,山上只有森林和陸地生物生長。想想世界真的太神奇,這天上的梯田,涵養(yǎng)著多少世界的秘密。在田埂上,有一大一小兩頭水牛,這里只有水牛,耕水田的,它們安詳?shù)卦谔锕∩铣圆?,它們的影子也倒映在水中,煞是好看?/p>

我們再繼續(xù)行走,路邊有大量的綠蒿、解放菜、魚腥草、水芋和一些開花的不知名野草。無論山有多高,有水的地方就會有水生植物,水生動物。不只是有房舍,不只是有梯田,村里還有許多大樹,田畈間也有許多樹木。那些大樹都是幾百年的,樹上長滿青苔,有的叫油油樹,有的叫毛毛樹,有的叫鹽樹果(就是鹽膚木)。在蘑菇房的前面或后面,每家都有一方水塘養(yǎng)魚,也圍著些鴨子“嘎嘎”大叫。我看到了稻草蓋頂?shù)乃敕?,聽到了沉重的水碾被水推動的聲音,看到了水磨、水碓;水磨“轟轟”的磨面聲,水碓“咚咚”的舂米聲,像來自遠(yuǎn)古。從水流中截取它們的沖擊力,建立起一勞永逸的水能作坊,這跟截取水量讓它們進(jìn)入梯田的智慧一樣。水太珍貴,不能白白流淌浪費(fèi),每一滴上天賜予的水,對哈尼人都是有用的。在水碾水磨的轉(zhuǎn)動聲中,這農(nóng)耕時代的桃花源向我們撲來,這箐口村的美妙生活,這雞歡鴨唱,這清泉石上流的風(fēng)景,這秧苗漫山遍野搖曳起伏的碧綠與壯麗,不能不讓人為之傾倒。

村子里的房屋與街道彎彎曲曲,但都是石頭石板精心鋪成的,村子整潔,污水進(jìn)了管道,有垃圾箱。有的屋檐的木梁上,搭晾著干枯的扁豆。有雞成群在踱步,也有牛臥著反芻。從山上流來的水經(jīng)過每一家屋旁,水是潔凈的。水在山上的村莊里繞來繞去,繞進(jìn)稻田,再在三千層的稻田里繞來繞去,讓稻子吃飽喝足,再流下紅河。水的繞彎藝術(shù),令人眼花繚亂。

我們一路看到秧田漠漠,鳥飛魚躍,溪水潺潺,牛哞鴨叫,恍如來到江南水鄉(xiāng),這里有江南的情調(diào)。但過了一處灣田,到達(dá)敞開處,是一個村里的制高點(diǎn)——觀景臺,突然山風(fēng)呼呼,樹搖竹撼,寒意襲人,高山之氣回蕩于村寨田野,我才回到現(xiàn)實——這里是海拔近兩千米的高山,這里是天上的梯田。

的確是生存的奇跡,哈尼人把一座山挖成水田,用了十幾個世紀(jì),說白了,這是一種艱難地討生活的方式,如果他們能夠占有平原,也不至如此吧。

在壩達(dá)觀景點(diǎn)能看到的梯田,哈尼語稱“歐補(bǔ)奇沖鄉(xiāng)等”,即箐口、全福莊梯田。這部分梯田坡度較平緩,故田塊水面稍寬。據(jù)說冬末春初觀看此田最佳,每天早晨、中午和下午都可以向游客展示不同的景觀。當(dāng)?shù)厝苏f,箐口梯田看的是云海,壩達(dá)梯田看的是落日。在箐口,云海沒有看到,但清晰的視野讓我對哈尼梯田有更直觀的感受。在看落日的壩達(dá)梯田,我不僅看到了落日,還在梯田旁吃了一頓梯田紅米飯。在壩達(dá)幾個觀景臺,可以看到包括箐口、全福莊、麻粟寨等連成一片的一萬四千多畝梯田,這里境界更加闊大,氣勢更加雄渾,仿佛哈尼人排兵布陣的雄風(fēng)凜冽。在六月風(fēng)吹稻浪綠潮奔涌的時節(jié),雖然梯田的立體感不是太強(qiáng),但梯田巨大浩蕩的面積、彎曲柔美的線條、陡峻峭拔的風(fēng)姿,大起大落的氣魄,讓人嘆為觀止。往往一坡就有成千上萬畝,它從海拔八百米的麻栗寨河沿山而上,山嶺連綿,四通八達(dá),互相勾連,一直爬伸蔓延到海拔兩千多米的山頭。這兒的梯田有三千六百多級,簡直是萬架天梯,盤旋直上,飛入天際,矗立云霄。在梯田上面,濃云奔馳,如浪如潮,大氣淋漓,濃云籠罩下的一萬多畝壩達(dá)梯田,呈現(xiàn)出壯懷激烈的詩情,耕耘大地的豪邁。把天地間的所有山岡變?yōu)榱继?,這種凌云壯志,只有哈尼族的先人們才能具有。

傍晚,西天云彩燃燒,通紅一片,背著“長槍短炮”的攝影發(fā)燒友們成群結(jié)隊地進(jìn)入壩達(dá)梯田,開始捕捉夕陽下梯田的光影。我們在略有些寒冷的壩達(dá)觀景點(diǎn)旁的哈尼農(nóng)家樂用餐,吃著紅米飯,就著哈尼臘肉,看著稻田鯉魚,喝著古樹茶,吹著從梯田里漫上來的風(fēng)。五十多歲的錢書記無比懷念小時候的梯田生活,他告訴我,他們村有梯田一千多畝,稻田里養(yǎng)魚,養(yǎng)鴨。小時候有趣的生活記憶就是捉泥鰍,捉魚,捉黃鱔,撿田螺,放鴨。他說小時候的水比現(xiàn)在大,螃蟹在樹下到處爬。稻田里養(yǎng)的本地鯉魚,八年才長三寸,不像現(xiàn)在的魚,不過割大稻時抓的魚很好吃。最好吃的是稻田的螺螄,打湯,煮四十五分鐘。他說他什么湯都不喝,就喝螺螄湯,味道實在太美了。他講述的五十年前的情景,現(xiàn)在只能憑想象,螃蟹到處爬的過去肯定是回不去了。但他說水比現(xiàn)在大,這是讓人憂慮的,水少是因為氣候的變化,還是因為亂砍濫伐?他的解釋是說現(xiàn)在雜樹種多了,所以水就少了。也許,這只是原因之一。

他說哈尼人種的梯田水稻有香糯、紫糯、冷水谷、小紅谷,都是紅米。他們小時候吃的一種米叫月亮谷,畝產(chǎn)只有三百多斤,那個口感,現(xiàn)在沒了,很少見到有人種。我說既然那么好吃,為什么不種呢?他說主要是產(chǎn)量低,能找到有人家種一兩畝就不錯了,都是自己吃。他說在這里種稻太辛苦,全是人工,沒有任何機(jī)械。如果打了谷從田里背回來,一天只能兩趟,最多三趟。打工兩三年,就可以回家建房,而種梯田,建不起房。過去哈尼族種田的主要是女人,因為這里有老話:男人造田,女人種田。梯田是男人造的,種田自然是女人,但現(xiàn)在男人也下地干活,畢竟時代變了。過去哈尼族女人在家地位不高,禁忌很多,女人受了許多苦。哈尼族女人大多偏瘦,服飾復(fù)雜,因在高海拔地方種稻谷,紫外線強(qiáng)烈,皮膚大多黝黑。在梯田中插秧割谷包括從數(shù)里外的山上山下挑稻草回來,都是她們的身影。

在我們吃飯時,落日下的梯田,風(fēng)吹稻浪,綠波起伏,仿佛山妖奔躍。一些人拍夕陽梯田擁擠著找角度,一些人在夕陽下的稻田里牽牛背草回來,他們現(xiàn)出勞動者的滄桑和疲憊。因成為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國家濕地公園、全國重點(diǎn)文物保護(hù)單位,這些田也就只有停留在原始的農(nóng)耕文明中,成為被人觀賞的對象,不能動一草一木。美則美矣,但這樣的牧歌與詩意,讓哈尼人不能承受命運(yùn)之輕,顯得有幾分殘忍……

魚鴨稻共作,是哈尼梯田的特色,更是哈尼人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稻田養(yǎng)魚在我國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歷史,有人以為,稻田養(yǎng)魚僅僅是為了給農(nóng)民增加點(diǎn)收入,如今的“蝦稻連作”在南方稻谷產(chǎn)區(qū)十分流行。但,這一傳統(tǒng)耕作技術(shù)隱含著大智慧,即可以解決稻田除草也可以解決殺蟲問題。

稻田養(yǎng)魚可減少水稻種植投入,少施化肥、農(nóng)藥。通過養(yǎng)魚對害蟲、雜草都有控制作用,魚的糞便也是天然肥料,滅稻螟的效果也明顯。梯田的魚鴨稻共作,這三種東西都成了有機(jī)食品,提高了價值。

哈尼梯田中養(yǎng)殖的魚類主要以谷花魚、鯉魚、鯽魚、江鰍、墨魚為主,梯田中養(yǎng)魚不喂食,森林中淌來的常流水中的浮游小生物和稻花粉是很好的魚飼料。這些魚因為是泉水與云霧養(yǎng)大的,清甜細(xì)膩,少鱗少刺。

水稻田作為濕地之一種,是最富生物多樣性的系統(tǒng),一畝水稻田可能棲息了幾十甚至幾百種的動植物和微生物。稻田養(yǎng)魚正是利用了生態(tài)系統(tǒng)生物鏈的道理,保證了生態(tài)平衡。如今,農(nóng)業(yè)部門推廣的“稻鴨共作”就是借鑒了哈尼梯田的經(jīng)驗。

在箐口和壩達(dá),在梯田中不時傳來鴨子們歡快的“嘎嘎”聲,這不僅是一種生產(chǎn)耕作方式,也給梯田帶來了歡樂和熱鬧。禾苗還沒有抽穗灌漿揚(yáng)花,它們在稻田里盡可以玩耍。稻田里有螺螄,有小蟲,有魚,有雜草,有害蟲,它們像環(huán)衛(wèi)工一樣,將稻田打掃清理得干干凈凈,它們不愛安靜地啄食劃水,每天用嘴巴啄動水稻根部和泥水達(dá)數(shù)千次,促進(jìn)了水田營養(yǎng)物質(zhì)的流動,刺激了水稻的生長發(fā)育,蟲沒了,雜草沒了,農(nóng)藥化肥也就沒用了,農(nóng)業(yè)的面源污染在梯田從來沒有,流下紅河的水是潔凈的。

哈尼梯田作為世界自然文化遺產(chǎn),不是死去的文明,始終是一個永遠(yuǎn)鮮活的生命大系統(tǒng),生命大循環(huán),世界農(nóng)耕文化的典范。一個動態(tài)的、正在進(jìn)行時的文化遺產(chǎn),我們在哈尼梯田中會得到更多的生態(tài)觀念的啟示,哈尼梯田蘊(yùn)含的古老智慧是一個寶庫。濕地難得,這塊將整個山脈壘成人工濕地又兼有自然屬性的梯田,更是世界濕地的獨(dú)特標(biāo)本。在耕種的全球梯田中,秘魯一千六百萬畝,只有二百萬畝在生長莊稼。梯田種水稻的寥寥無幾。中國的哈尼梯田是頑強(qiáng)存在的范例,而且生機(jī)勃勃,年年豐收。

元陽這地界,明明崇山峻嶺,沒有一塊平地,卻是稻米生產(chǎn)大縣,就在于梯田基本是水田。在梯田上種植紅米,這也是哈尼人自己的口味和飲食習(xí)慣千百年選擇的結(jié)果。根據(jù)哈尼族口傳史詩,元陽梯田紅米發(fā)源地在元陽縣馬街鄉(xiāng)烏灣祿蓬村,自有梯田就有了紅米。

我在壩達(dá)梯田吃的晚餐正是紅米,這紅米飯黏糯成團(tuán),飽漲紅潤,香氣襲人,有森林和山泉水的自然氣息。我食欲大增,吃了足足兩大碗。加上在梯田中生長的魚,滿口哈尼梯田的神秘氣味。紅米不是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技術(shù)的產(chǎn)物,它延續(xù)古老的品質(zhì),使用古老的稻田耕作方式,在一千三百年前的泥壟里,在山泉和木質(zhì)犁耙中,在牛哞聲中,在高山之巔,經(jīng)歷著繁縟、漫長、細(xì)心的梯田耕作過程:挖頭道田、修水溝、犁、耙、施肥、鏟埂、修埂、造種、泡種、放水、撒種、薅草、拔秧、鏟山埂、割谷、挑谷、扳谷、曬谷等二十多道工序。還要加上“積肥塘”沖肥,加上將夏季雨水從森林中沖刷出的腐殖質(zhì)引入梯田,給秧苗提供營養(yǎng),而水是各種礦物質(zhì)含量極高的森林涵養(yǎng)泉水,種出的米有泉水的品質(zhì),是真正的山珍。

我住在元陽老縣城新街鎮(zhèn)的云梯大酒店,看到房間里有當(dāng)?shù)氐男麄鲀?,宣傳?dāng)?shù)氐募t米產(chǎn)品有留胚紅糙米、精制紅米、精制水碾米。還有紅米糊、紅米茶、紅米黃酒、紅米醬油、紅米醋、紅米糖等。

哈尼梯田,是一片哈尼人用血汗?jié)补喑鰜淼纳裉?,一千多年來它長期默默無聞,但它養(yǎng)育了一個民族,成為穿越時間的農(nóng)耕時代的不朽經(jīng)典。

陳應(yīng)松,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出版有長篇小說《森林沉默》《還魂記》《獵人峰》等一百余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中國小說學(xué)會大獎、人民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獎、《鐘山》文學(xué)獎、上海中長篇小說大獎、華文成就獎(加拿大)以及多種刊物獎,“中國好書”獎獲得者。作品被譯為英、法、俄、西班牙、波蘭、羅馬尼亞、日、韓等多國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