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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刊》2023年3月刊(5期)|杜綠綠:我寫作
來源:《詩刊》2023年3月刊(5期) | 杜綠綠  2023年06月06日08:52

《感恩節(jié)第二天》

一叢灰色植物

生在黑色土壤里,

它們存在的時間足夠久

至少不是

這個上午才出現。

弱莖纏繞,略有毛刺的果嗡嗡

裂開,繼而鉆進風里

說是果

不免抬舉了它們,

眼睛多看會兒,這些小東西便

坦誠出事實。

可我只能稱它們?yōu)楣?/p>

恰當的名詞不適用此時,

比如白花蛇舌草

枯萎季的它們正是這樣畏縮。

否認已出現的念頭,

將可能性還給它們

是仁慈

還是殘忍?

我的手開始晾曬

洗干凈的被套,

了解植物心事是否必要以后再想。明亮的

感恩節(jié)第二天,

巴赫的賦格正在不遠處響起

錯音不斷,但的確

是次努力穩(wěn)定的彈奏。

我想給這叢植物起名:鳶尾。

請允許。

《與誰對話》

中午才起床的人

匆匆套上飛行員夾克,藍絲絨

晃動細密的銀,

金屬拉鏈被涌來的光照耀出

虛擬之境。

它旋轉在靜默里

側耳傾聽灰塵遲疑的回應。

——這樣敷衍,以至于喝下的水

擁堵在喉間

舌頭向后卷起水花片片

翻滾的、卑微的

欲言又止,迎來正午呼喚。

跳動的詞從小腹鼓起

一路游弋而出。

當詞飛到舌尖之上

滯澀的口感

使呼吸也暫停了。

這個人,穿好鞋襪跑到花園里

屏住的氣息已沖到頭頂

頭發(fā)飛舞起來,挑釁路旁四散垂下的

榕樹須

當手指纏住聞訊而來的黃蜂

身體與樹身貼合,消失不見

草地里傳來了

幾句含糊不清的話。

沒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繁 枝》

——寫給嘉勵

1890年春,阿爾勒小鎮(zhèn)

明亮的天空

盤桓而上的枝,伸展不息

方向和路徑

交錯、有序。

他抬起手在藍天上

安置等候了一個冬季的枝條

此刻它們

將全部生機托付給他。

剪斷任何一條

都是個糟心的舉動。

賦予它們完整存在的權利

若他盡心

應能做到,就像他雖然過得不太好……

目前,

還是活了下來。

如果他被準許得到寧靜,

它們也可以。

如果他獲得聞香的賞賜,

它們不能丟失

一片花瓣。

螺螄殼般突出的節(jié)點上

繁花綻放——

一樹的真實

他決意全部留下,

處理枝葉纏綿的邏輯

而不簡化

是他的勇氣和禮物

——獻給那個初生的嬰兒。

《立 秋》

幾年前我在大嶼山

遇見遍地芒草。

它們被夕光反射

褪去樸實

宛如古詩里的荻花雪白

正尋找一棵楓樹。

而南方,除了海水、咸魚

只有藍色鐵皮棚立在灣口。

我留在漁村住了一夜

傾聽芒草唉唉的嘆氣聲。

這件事過去很久了

我從未想起。

直到今晚我洗凈筆墨后

推開窗

發(fā)現一顆抖動的星星。

它被黑夜敲響

飛濺出不易察覺的光芒。

那些唉唉的嘆氣聲

那些停留的光

從遠方趕來,在暗影里越聚越多

無所畏懼地靠近

夏末的消亡。

《辨 認》

芒萁掙脫土壤

不再承擔被觀賞的義務——如果它有——

成熟植物在華南林中

需要學習深若淵底的事。

這些壓迫而來的

從未阻止過它——

它葉片遠生,蒼翠妥帖

根系組成的地下網

密不透風,

人們被迫重新理解這種蕨:

可編織牢籠,

可入心,

孕育愛。

認識,從不會產生于春天。

一個人認出另一個人

定需走遍芒萁身下的酸土。

《我寫作》

今晚是艱難的。

芭蕉圍住的后院是艱難的。

小野貓?zhí)ど嚣Z卵石

它白色的斑點使夜色柔軟。

我注意它來到時瞪大雙眼

它的精瘦是艱難的。

落葉鋪滿花叢

香氣緩慢凝華成奇異的塊狀物

它們砸向地面的過程

艱難,而緩慢。

琢磨貓走過的路有幾個黑洞

與研究蜻蜓

振動翅膀的邏輯

同樣妙不可言。

那些旋轉的漩渦吞食了

詞與時間

詞與人。

詞與詞的關系是艱難的。

上一次見到蜻蜓

是什么時候我已記不清

正如我每天聽見鳥鳴卻沒有

聽見之心。

聽見,是艱難的。

但似乎那細弱的聲音如今正像茸毛

拂過我閉合的感覺。

有點癢,

有點不容拒絕地想喊出聲。

我知道,這回對了。

只要度過今晚。

《蘆 叢》

未開花的蘆叢

在傍晚不動聲色。

柔韌的桿高不可及

她們在深秋寒意中

交換秘密。

陰影卷出波浪,

小鳥唱歌,作為冬天來臨前

落單的小家伙

蘆叢替歌聲有些惋惜,

她們的輕舞

也隨之流露出真意。

蘆叢掌握一個定律:

當天黑下來的剎那,

寂靜領導我們走向成熟。

小鳥的存在使這一天

有了一些變量

并不龐大

但使蘆叢感到畏懼。

沒有任何聲音能來解釋

黑暗會怎樣占據

蘆葦開花的前夜。

幸好這是平靜的一夜。蘆叢

被鄭重告之:

奇跡已經降臨。